付佳偉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 中國世界貿易組織研究院,北京 100029)
1995年成立的世界貿易組織(WTO)是唯一的建立國際貿易規則的國際組織,現有的國際貿易規則涵蓋貨物貿易、服務貿易和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三部分。WTO是成員驅動型組織,現有成員164個,成員國間的貿易總量占全球貿易總量的98%。WTO為世界各國營造了更開放、自由的全球貿易環境,建立了非歧視的、可預見的多邊貿易體制,通過降低關稅壁壘,使數以億記的民眾擺脫了貧困。
然而,WTO正在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機。自多哈回合以來,談判愈加艱難,多邊貿易治理體系面臨著巨大挑戰。貿易保護主義抬頭、貿易救濟措施以及單邊措施的濫用導致國際貿易秩序遭到破壞,世貿組織的權威性和有效性被動搖。
在此背景下,進行電子商務諸邊談判的意義重大。當前,全球電子商務呈現爆炸性增長,2017年全球電子商務銷售額飆升至29萬億美元,同比增長13%。世界各國迫切需要全球電子商務規則以適應經濟發展。2019年1月25日,中國、美國、澳大利亞、日本、新加坡等76個WTO成員在瑞士達沃斯舉行的電子商務非正式部長級會議上共同簽署了《關于電子商務的聯合聲明》,全球貿易規則在WTO框架下的電子商務議題的談判取得歷史性突破。
中國是世界第一大發展中經濟體,應當積極參與電子商務談判。文章回顧WTO框架下電子商務討論的進展,分析各國在諸邊電子商務談判的提案中提出的觀點,就中國的談判策略進行建設性分析。
電子商務沒有統一的定義,其核心是指與電子化相關的一種商務模式,具體包括線上購物、網絡零售、電子支付等。1998年世界貿易組織(WTO)在《關于電子商務的宣言》中定義電子商務是指通過電子方式進行物品或服務的生產、分銷、營銷、銷售或傳輸活動。數字貿易和跨境電商雖然與電子商務相關,但是還是有所區別。從內涵上看,“跨境電商”更傾向指傳統貨物貿易電子化,貨物通過網絡預訂后再通過跨境運輸的方式送達至買方。“數字貿易”既包括傳統貨物貿易電子化,也包括服務貿易數字化,而且更傾向指后者。
當前,全球電子商務發展強勁,各項數據顯示全球正在進入電子商務的時代。
電子商務交易量增速較快。聯合國貿發會議(UNCTAD)公布的數據顯示2017年全球電子商務達到29萬億美元,占全球GDP36%,B2B電子商務總量25.5萬億美元,B2C電子商務總量3.9萬億美元,與上一年相比上漲22%;美國、日本、中國、德國、韓國、英國、法國、加拿大、印度和意大利的電子商務總額排全球前十;2017年制造業B2C商品跨境電子商務交易額為4120億美元,占B2C交易的11%,相比2015年上升7%。
通信技術產品進口總額持續增長,全球產品進入數字化時代。物聯網(Internet-of-Things)是讓普通物品通過信息技術如網絡技術、無線技術和傳感技術等實現互聯互通的網絡,比如智能音箱、語音識別、人工智能等。聯合國貿發會議(UNCTAD)的最新數據顯示,2017年在對物聯網設備的電子原件的需求推動下,ICT產品的國際貿易進口總值達21億美元。在這些產品中,電子元件進口額按每年8%的增長率穩定上升,略低于電腦和消費電子進口額的增長率。電子元件是電子電路和半導體的基礎組成部分,它的貿易增長反映了全球進入數字化時代的事實。
電子商務在發展中國家發展十分迅速,新興經濟體在全球電商市場中的地位愈發重要[1]。一是互聯網普及率增長迅速。國際電聯(ITU)數據顯示,發展中國家的互聯網普及率相比發達國家互聯網普及率的增長更可持續,從2005年到2018年底使用互聯網的人口比例從7.7%增長至45.3%,其中,非洲的互聯網使用百分比增長最快,從2005年的2.1%增加到2018年的24.4%;二是新興電子商務市場發展迅速。《2017年世界電子商務報告》顯示,以亞太、中東歐、拉丁美洲、中東和非洲地區為主的新興電子商務市場開始躍進,2016年新興地區占全球B2C市場中的比重超過北美和西歐等發達地區。中國作為最大的發展中國家,跨境電子商務2018年交易總額達9萬億人民幣,同比增長11.6%[2]。東南亞消費者2018年在網上購買消費品,旅游產品和服務以及數字媒體(例如視頻點播,音樂流媒體服務和視頻游戲)的支出超過530億美元,同比增長超過20%。非洲地區網購人數從2014年到2017年年均增長18%,高于全球水平,2017年約有2 100萬網購者[3],以上事實表明,電子商務在發展中國家具備強勢的發展勁頭和潛力。
全球電子商務的迅速發展正在對全球貿易產生深刻影響,跨境電商、服務貿易數字化等已經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根據WTO《2019全球貿易報告》,超過一半的全球服務貿易已經實現數字化。電子商務作為數字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促進經濟結構轉型升級上有重要作用。于發展中經濟體而言,電子商務的溢出效應能夠促進國內產業鏈進行數字化轉型,推動經濟結構轉型升級,借機縮小與發達經濟體在數字經濟發展上的差距。電子商務對經濟的影響主要有以下表現。
電子商務的產生得益于信息技術的發展,運用電子商務開展貿易活動符合國際貿易趨勢。世界主要國家和地區已將電子商務作為發展貿易的重要手段,數字技術已經融入貿易的各個環節,電子合同、電子簽名與認證、電子支付等技術手段日趨成熟,大型電子商務平臺和企業大量涌現。電子商務將帶動全球產品和服務的自由流動,促進國家對外貿易的開展,加強國家間貿易和經濟的聯系。
全球網絡覆蓋率不斷提升,大型電子商務平臺為網絡零售提供技術支持。線上經營相比傳統實體店經營,營業成本明顯降低,售賣商品不再需要交付租金,并且不受地域限制,處在任何地方的消費者都可以購買其它地方的產品。電子商務模式為中小企業帶來更多的發展機遇。由于中小企業本身經營范圍小、銷售渠道少、資本實力較弱,在市場上與大型企業競爭常常處于劣勢。而電子商務模式卻能大幅降低中小企業進入市場的成本,為發展中國家的中小企業提供了參與全球貿易的機會。同時,大型電商平臺的發展為中小企業提供了很好的銷售渠道。
電子商務讓消費者有能力購買到更優質的產品或服務。例如,跨境電商在中國的蓬勃發展切實讓中國人民擁有了足不出戶享受全球好物的體驗。據《2018—2019中國跨境電商市場研究報告》顯示,2018年中國跨境電商交易規模達到9.1萬億元,用戶規模超1億人。除了綜合性的電子商務平臺,中國還涌現了一批專業化的跨境電商平臺,如天貓國際、考拉、小紅書、聚美優品等,滿足消費者更加精細化的消費需求。網絡直播帶貨也成為電子商務銷售的潮流模式。
以當前電子商務模式中份額最大、最具操作性的B2B電子商務為例,由于信息流通速度大幅提高,企業在尋找貨源、供貨、運輸、存儲、銷售等方面的成本大大降低,效率明顯提高,企業間的合作和交易變得更便捷,因而產生大量經濟效益。傳統制造業和服務業將受到區塊鏈技術、云技術等信息技術的影響,促進產業間和產業內的轉型升級。不僅如此,隨著電子商務的不斷滲透,新興商業模式和新興產業將不斷產生,并逐步實現“互聯網+”各個產業的新業態。電子商務為發展中國家經濟實現彎道超車提供可能性。
盡管發達經濟體和發展中經濟體在電子商務的發展上已經取得明顯成績,但是全球仍然缺乏統一的與貿易相關的電子商務規則。事實上,1998年WTO就成立了電子商務工作組,但是由于很長一段時間各成員對電子商務的認識不足、電子商務發展不均衡、傳統議題尚未解決等因素,導致有關電子商務議題的討論被擱置。然而隨著互聯網和信息技術的發展,電子商務取得了引人注目的發展,再也不能被忽視。WTO成員們渴望建立在WTO框架下的電子商務規則的愿望越來越迫切。在此背景下,2017年部分WTO成員在11屆部長級會議上發表了《電子商務聯合聲明》,開啟對電子商務規則的談判工作。2019年1月,中國和其他75個WTO成員在瑞士達沃斯共同發表《電子商務聯合聲明》,表示加入電子商務諸邊談判。隨后又有7個WTO發展中成員加入。參與電子商務諸邊談判的國家和地區見表1。

表1 參加電子商務諸邊談判的國家和地區
從2019年5月開始至2020年2月,參與成員一共進行了7輪電子商務談判。雖然談判內容尚未公開,但可以從各成員的提案中獲取一些關鍵信息。因為提案的內容直接反映了成員們最關心的問題和主要觀點,并很大可能發展為談判的主要內容。因此,有必要了解和分析各國提案中的內容及觀點。當前包括已經宣布將在談判中放棄發展中國家特殊和差別待遇的巴西、韓國和新加坡在內,一共有13個發展中國家上交了提案,分別是中國、韓國、巴西、新加坡、俄羅斯、烏克蘭、智利、哥倫比亞、墨西哥、秘魯、阿根廷、哥斯達黎加和科特迪瓦。各成員的提案內容涉及廣泛,包括電子商務便利化措施、數據流動、市場開放、網絡安全、源代碼保護、增加消費者信任度等。
中美兩國提案的側重點存在明顯差異。中國強調有關電子商務便利化的規則,美國關注數據跨境流動、知識產權保護、互聯網開放等有關電子商務市場開放的內容。其中數據跨境流動的內容被認為是中美之間最大的沖突所在[4]。中國在2019年4月向WTO上交的電子商務提案INF/ECOM/19中,提出應當推進無紙化貿易、承認電子簽名和電子認證有效性等,促進電子商務便利化,提出應當完善消費者保護機制,包括對個人信息數據和網絡數字安全的保護,同時建議將數據跨境傳輸、數據儲存、數字產品等復雜而敏感的議題,留作更深入的討論。美國的利益取向在于數字貿易最大限度的自由化[5]。美國在2018年4月的提案INF/ECOM/5中,認為數據自由流動將產生巨大的經濟效益,因此應該保障跨境數據流動,防止數據本地化,禁止屏蔽網絡和網站,并指出部分國家過度進行數字保護的行為阻礙了數字貿易的進行,認為應當適度進行數字保護,并加大知識產權保護的力度,阻止披露源代碼和強制技術轉讓的行為,應制定與數字化服務貿易相關的規則,認為各成員應進一步開放電信服務市場,并履行《貿易便利化協定》的全部承諾。
其他主要成員的提案涉及更多的方面。日本和新加坡的提案內容較全面,三個方面的議題均有提及。歐盟提出修改《基礎電信協議》下《參考文件》的部分內容,強調電信服務貿易自由化對電子商務發展的促進作用,并致力于讓所有成員簽署2015年擴圍后的《信息技術產品協議》。類似的,加拿大也致力于讓所有成員接受《信息技術產品協議》,并且反對限制以商業活動為目的跨境數據流動,反對將本地儲存作為開展商業活動的條件,強調消費者個人數據保護。
諸邊談判可能導致發展中國家的談判訴求難以實現。由于諸邊談判的談判內容常常是狹窄的一個領域,可能會導致發展中經濟體的訴求被邊緣化。科特迪瓦向WTO上交的提案INF/ECOM/49提出對諸邊談判的擔憂:諸邊主義可能削弱多邊主義并破壞多邊談判;發展中成員最關心的農業談判沒有引起發達成員的重視。
不同于WTO多邊談判中“一攬子”的決策機制,諸邊談判就某一特定的貿易領域進行討論進而在這一領域達成協定,因此發展中成員可能承擔過多的承諾。同時,發展中經濟體和最不發達經濟體往往缺乏執行復雜國際貿易規則的能力,如果不加強能力建設,那么欠發達成員可能會被各種諸邊協定包圍,從而阻礙經濟的發展。印度和南非曾向WTO電子商務工作組上交的提案中提出對諸邊談判的質疑,這也是兩國未加入電子商務諸邊談判的主要原因之一。
諸邊談判不可避免地會使發展中經濟體處于較弱勢的地位,但這卻是當前唯一可行的談判方式。在多邊主義遭遇談判困境的背景下,成員國根據WTO《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定》第二條第三款,可以進行諸邊談判解決突出的貿易問題,建立新的貿易規則。2015年達成的開放性的諸邊貿易協定《信息技術產品擴圍協定》為其他貿易議題的自由化談判提供了行之有效的樣板[6]。
除了諸邊談判,發展中成員還面臨著如何實現“特殊和差別待遇”的挑戰。
特殊和差別待遇是WTO體制下給予發展中成員參與國際貿易的一項優惠原則,是在多邊貿易談判結構不平衡下給予發展中成員能夠平等談判的保障。1973年東京回合通過的授權條款(Enabling Clause)為特殊和差別待遇(S&DT)提供了法律的基礎[7]。根據2018年10月WTO秘書處的統計,有155條體現特殊和差別待遇的條例存在于WTO的各類貿易協定下[8]。
由于特殊和差別待遇的非互惠性質,發展中成員相較發達成員能夠享受部分的優惠待遇,也因此引發部分發達成員的不滿。美國現已將矛頭指向中國、印度、南非等發展中大國。美國2019年初向WTO上交兩份提案WT/GC/W/757/Rev.1和WT/GC/W/764,批評發展中國家自我認定機制,提出設立發展中國家畢業的標準。隨后兩份來自不同WTO成員的提案上交總理事會。一份提案WT/GC/W/765/Rev.1由中國、印度、南非等8個成員聯合上交。通過選取不同于美國那份提案中的經濟指標,8個成員在提案中說明發展中經濟體和發達經濟體在發展程度上依舊存在很大差距,因此反對美國關于設立發展中國家畢業標準的觀點。另一份WT/GC/W/770/Rev.2由挪威、冰島、新加坡等5個成員聯合上交,認為解決問題的重點應該是研究如何使特殊和差別待遇原則被更合理的運用,而不是界定成員的發展中經濟體的身份。
有關特殊和差別待遇的討論在WTO成員間持續膠著,但目前看來從政治上要求發展中成員放棄發展中經濟體的身份并不實際,對采取何種經濟指標劃分發展中經濟體與發達經濟體的界限也沒有定論。但無論如何,發達成員須尊重和考慮到各成員間的發展差異,在多邊貿易體制內給予發展中成員必需的發展空間[9],給予一定的讓步和妥協。或許可以采取類似《貿易便利化協定》中的給予發展中成員的特殊和差別待遇條款,設定量身定制的過渡期[10],給予發展中成員更多的靈活度。
第一,持續推動電子商務便利化在諸邊談判中的討論。目前參與談判的各成員對提高電子商務便利化的相關內容的爭議較小,新加坡、日本、歐盟、美國等都提出有關構建統一的電子商務便利化的規則的需求,特別在無紙化貿易、電子簽名與認證、電子支付、電子合同等方面。提高電子商務便利化的程度有助于開展電子商務,提高電子商務的透明度和可靠性,符合中國的電子商務發展訴求。該領域也是談判中最有可能達成結果的部分。同時,考慮到發展中成員執行電子商務便利化措施的困難,應當鼓勵發達成員給予相應的技術援助。
第二,積極參與消費者保護和跨境數據流動方面的討論。盡管中國與美國等發達成員在跨境數據流動上觀點和做法都存在較大差異,但從國際大環境看,促進跨境數據流動仍然是大勢所趨。中國應當積極與WTO成員開展相關討論,進一步了解各國對構建消費者保護方面和跨境數據流動方面的國際規則的觀點和立場。在談判過程中,應當保留政策空間,避免過早達成可能對電子商務發展造成阻礙的規則制度。除了積極參與WTO電子商務諸邊談判,中國還應該積極探索與貿易關系友好國在雙邊協定上達成更加全面的電子商務規則,盡早形成自己的規則和理論體系,從而不至于在多邊場合被某些國家“牽著鼻子走”。
第三,積極探索WTO體制下更好地實現“特殊和差別待遇”原則的方法。WTO“特殊和差別待遇”原則是保障發展中成員在開放國門的同時,能夠有和發達成員公平競技的舞臺和足夠的發展空間。一旦發展中成員喪失這項制度將不但會阻礙世界貿易的發展,還會導致與發達成員的鴻溝越來越大,那么WTO促進貿易、消除貧困的作用將會大打折扣。中國作為發展中第一大國,不可避免地要被西方發達成員“找麻煩”。應對當前國際經濟貿易的新形勢,中國應當在多個場合與不同成員探討如何更好的保障各自的發展空間的問題,在實現“特殊和差別待遇”原則上提出創新思路和想法。
第四,主動聯合其他發展中成員開展電子商務討論和合作。由于電子商務發展程度的差異,發展中成員在電子商務談判中不可避免地處于劣勢,甚至對許多低收入的發展中成員而言電子商務還是非常生疏的領域。但要想諸邊談判成果最大化,就必須盡可能的考慮發展中成員的需求,尊重和采納發展中成員的意見。中國在國內電子商務和跨境電商上已經積累了一定的經驗,作為負責任的發展中大國,應該主動擔起這份責任,聯合其他發展中成員開展討論,增強談判實力,爭取談判中發展中成員享有的特殊和差別待遇。應該建立電子商務國際合作機制,加快與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的電子商務合作與談判,例如金磚國家合作、“一帶一路”建設,“16+1合作”等。
第五,加快國內有關電子商務的法律體系建設。中國在個人信息保護立法和跨境數據流動立法上,遠遠落后于歐盟與美國等發達經濟體[11]。在國內法律法制建設方面,應當學習發達成員的先進經驗,加快國內相關法律規則的制定。一是在消費者保護法立法上,應當平衡注重國家安全保護和實現個人信息保護的立法目標,避免對合法商業活動的信息流動造成阻礙。二是在跨境數據流動規則上,應當對構建跨境數據流動規則持有開放的態度,必須認識到過度限制數據自由流動將對數字經濟的發展造成阻礙,應當改進監管技術,對跨境數據進行分類,設立數據出境的必要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