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山

商 略

泳池吟

疏林與密林的區別

在于誰，有更劇烈的枯榮

看著柵欄外的闊葉林

想象自己若能安全活到晚年

除了僥幸，別無方法

驚心于變化，猶驚心于不變化

無人的游泳池

過濾器垂于池壁

它將過濾掉空氣中

今春的風聲，和去歲的枯葉

一付圓凳長桌

覆蓋于另一付圓凳長桌

誰曾坐在這里，留下體溫？

誰在意曾經愛過的人？

越到后來，越說不清

春日深處，枝頭鳥巢

空虛如隔夜餐盤

有狂歡后的寂靜和失落

池底積水微薄

像我們活了幾十年

心里的一點悲傷

登望宸閣

這一路努力過了

不必再論初心和近事

開軒看得到的

不必再登上山巔

無論登多高

我們總看不到

景炎二年的舊山水了

錢唐江對岸的蒼莽平原

孤獨涌來如大海

旦夕鏡子里

是長夜不眠的憔悴

穿過不絕的竹林

想著，一個人要吞下多少后悔

才能“流涕不自堪”

異鄉的枕頭

要由一輪明月來推開

石徑深處的柴門

要由春風來關上

但春風，要待來年了

故人都在萬山外

俯仰間都是天地的

不仁和沉默

未被命名的道

未被命名的道

維持著城市村鎮的運轉

以及每一條街巷的

堵塞和疏通

鷗鳥被許諾飛翔而不墜落

奔馳而過的列車

有我們難以了解的終點

一切都準備好了

準備活下來，或準備去死

不可知的終點終會清晰起來

把冰箱里的剩菜

一餐餐吃完

給每一棵植物澆上水

我們活過的每一天

很少能記得起來

我們走過的路在身后破碎

我們曾涉足深淵

現在是更多白發

望山

出了北城向北望

長林下，死去的人一天天深沉

沒有悲喜

落葉的重量

要在蓋到身上以后

才能體會

人活越久

看到的東西越少

很多事看到了

就當沒看到

山上的兩眼止水

早上結冰，中午會融化一些

山上北風一吹

正是萬念俱灰的好時候

己亥五月校勘《姚江詩錄》后

當時寫下的酒食，天氣，親人，友誼和愛

連同寫下它們的人，

一起消失了

每一個不同的自我

對酒食，天氣，親人，友誼和愛的

不同感受

曾經獨一無二，視作生命的重要事物

隨著他們的消失

喪失了價值

那些新生的，被憐愛的孩子

也老死多年

卻無人見過他們的年老

縣城在幾個千年以后

保持著最初的

龐雜的運轉

我和他們一樣，每天都看一會兒

江上的波光

飛過水面的江鷗

用今日的酒食，天氣，親人，友誼和愛

維系今日的生活

后世的宗教和哲學

至今無法解決

人和江鷗的快樂問題

因為快樂的種類太多了

在基本的生存層面上

萬物有共通之處

我和他們一樣儲藏財貨和食物

購置田宅，撫育子女

渴望安靜且不打擾別人

在紛紛的沉寂和雜音中老去

并被后來者替換。我避免想到

在一個沒有我的世界里

世界是什么樣的

在這樣一個雜亂的書房

會是誰站在這里

又有誰照看后露臺的花草

我曾希望永恒，而常懷千歲憂

如今他們告訴我

我和他們一樣活著

人生忽如寄

很長時間的雨

我聽著，低頭刻石

每刻一個名字我會想起他們的臉

有時陽光，有時有少年的憂郁

他們像植物飛快生長

每刻完一個，我離開工作臺

坐在陽臺藤椅上

讀“黃昏之云匯集在房間里”

當我抬頭看雨時，雨總是下更大了

雨聲讓萬物安靜

這些石頭是可以長久陪伴的信物

想到未來的某一天

這些石頭的主人比我更年老

當他或她看到自己名字時

我已死去很多年了

他或她，會想到今天嗎？——

漫長雨季中的某一天

青草在園子生長

灌木中的繡球花尚未凋謝

一只貓在凳下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