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這兒,新時代的十字路口,噓的一聲,舉起小旗子,將我攔下。
我必須放棄速度,讓紅綠燈幫我作最后的抉擇。
前去就是東大街。
我心頭一熱,一下子有了方向、目標和終點。當紅燈合上警惕的眼睛,把世界變成親切的綠、喜悅的綠、碧波蕩漾的綠。
腳下的斑馬線搶在行人前頭,率先一步把自己發射出去。
也順勢將我捎上。我一不留神,就落在了東大街。
滿天的法國梧桐,搖著又甜又脆的小鈴鐺,嘩啦啦笑,笑得伶牙俐齒,前俯后仰。
忽地,街道左邊發出一個不起眼的枝丫,這是明清時期的丁字街,如今仍舊沒有改名換姓。
忽地,左邊又發出一個不起眼的枝丫,這是銅鐘一樣渾厚悠遠的漢臺街。
倘若忽略它的消息,直勾勾往前去,就會遇見德高望重的古漢臺。
毋庸置疑,古漢臺當然是從漢朝來的,它走了兩千多年,才替劉邦走到這兒,實在很辛苦。
它走了兩千多年,也沒有走出漢中城,實在很辛苦。
此刻,它在高高的城墻上,紅袖碧衫。
紅袖碧衫,往天上,落。
像一個面黃肌瘦的逃荒的孩子。
瘦,小,窄,仄,陋,是它留給時代的文化影像。
走在東大街,我必須轉動脖頸問候它一眼。但是,從來沒有走進去,對它的貧窮落后、愚昧無知,加以斥責。
我暗中目測過它的身形和體態,長不過百余米,寬度夠容一輛滿載陽光、興奮奔走的驢車通過,一點都不在話下。
與其說它是街,不如說它是巷,來得更精準、具體。
此刻,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覆滿青苔的深井。
已然聽見,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正在扭腰、抬胯。
已然看見,店鋪背后,四合院深處的鐵匠鋪里,大火爐鼓著滾瓜溜圓的肚皮,喘粗氣兒,一枚風箱蹲在旁側,噗嗤噗嗤,前推后拉。風沖進火爐,膛內的火疼得上躥下跳。
爐中的鐵,咬緊牙關替它硬扛。
實在扛不住了,鐵匠將它營救。
鐵匠用鐵鉗將即將融化的鐵救出火海,放在砧子上,右手握錘緊敲慢擊,左手握鉗迅速翻動,仿佛它是燙手的山芋。
倘若哪塊鐵,不順天道,把人惹躁了,吳二鐵匠和周鐵匠,擼起袖子,呸的一聲,吐口唾沫,搓燙手心,然后,用鐵鉗緊緊夾住鐵,目光死死摁住鐵,牙狠狠咬住鐵,徒弟們掄起大錘,嗨哧嗨哧,把爛泥扶不上墻的鐵,往死里打,往活里逼。
打一陣,“吱啦” 一聲摁入冷水。循環往復。
這時,縱然再不成器的鐵,也會妥協,也會認命,也會把思想的頭顱,熬成锃光瓦亮的镢頭、鋤頭、耙子、犁頭;熬成锃光瓦亮的斧子、鐮刀、剪刀、菜刀;熬成锃光瓦亮的馬掌、鋪首、門環、門扣、門溜吊;熬成刀、槍、劍、戟、鉞、鉤。熬成千軍萬馬的鐵蹄下滾動的朝代。
數不清的鐵器中,最磅礴的要算釘子。
密密麻麻的風,帶著箭簇般的釘子,沿著時代的音律飛出,把丁字街圍得銅墻鐵壁,水泄不通。
出了古漢臺,你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這兒。
它緊貼古漢臺的側腰。
厚厚的石墻是它的靠山,石墻上的紅柱碧瓦、飛檐翹脊是它奮斗的動力、仰望的理由、活著的意義。
每當我特意經過這兒,都要與它并肩站著,從濕漉漉的眼窩里掏出心跳,把古漢臺高高的墻、高高的垛、高高的臺階上高高的拴馬樁、高高的門,扶正。
很久以前,這門是古漢臺的正門。
劉邦出入,韓信出入,蕭何出入,漢王朝出入,千萬匹戰馬領著千萬條性命堂堂正正出入。
隨著朝代更替,隨著唐宋元明清的到來,古漢臺的門漸漸顯得有些拘謹、狹窄、小家子氣。
于是,一條威武響亮的東大街,扛著一道威武響亮的大門,從歷史深處趕過來。
帝王將相涌入,軍閥政客涌入;
亂臣賊子涌入,土匪強盜涌入。
古漢臺被磨損得衣著襤褸,千瘡百孔。
急火攻心的漢臺街,咳嗽一聲,噴出一對石獅子,抵住漢朝的側腰。
勝利的那一刻,它松開脫落的牙齒、斷裂的肋脈、疲憊的眼眶,大地一樣,仰躺在我面前。
流出中山街,洞穿天漢大道,民主街站在對面迎你。
它起先叫縣街,歷代南鄭縣衙在此落轎。
解放后,漢中人民當家做主,將南鄭縣劃歸到十八里鋪,自己在此地,以漢朝的漢、漢字的漢、漢族的漢、漢高祖劉邦的漢為源頭,將漢中市雕刻在此。
從此,它有了一個莊嚴肅穆的名字,讓老百姓熱淚盈眶的名字:民主街。
從此,人民在新中國的照耀下、黨的照耀下、五星紅旗的照耀下,自強不息,勵精圖治,譜寫了一曲曲壯麗的新樂章。
秦朝古城垣站起來,古城垣下的留香蘸水面和肉夾饃站起來。
交通巷、民眾巷、公安局、檔案局、信訪接待中心、電影公司站起來。
市委、市政府、市政協站起來。
人民站起來。
拔地而起的戰略思想站起來。
我站起來,在民主街的街頭和巷尾。
告別身穿古玩玉器、筆墨硯臺、漢服旗袍的漢臺街。
左拐你會跌入飲馬池巷,右去你會消失在中山街。
中山街的乳名叫府街,老漢中歷代府衙皆設于此處。解放后,普查戶籍時,與古漢臺肝膽相照的它,才有了這個榮光的名號。
從此,周公巷,掛匾巷,公安巷,石灰巷,棲息在這里。
文聯、殘聯,黨校,報社,美術拓印,文化傳媒,廣告策劃,它的花蕊吐故納新。
區委、區政府、區政協,在它的枝丫高瞻遠矚。
誰也沒有打算將它挪走。
誰叫人家,雄姿英發?
停泊在街口。
陽光從密匝匝的法國梧桐樹葉縫隙間滴墜下來,從四合院的天井里滴墜下來,把街道兩岸的古書古畫、顏料宣紙、裝裱臨摹,勾勒得樸素、典雅、幽麗。
我不想買什么,卻偏偏走進去,發一發愣,待上一待。
我不想遇見什么,身穿旗袍的民國女子,卻翩翩然從畫幅上飄落,婀娜玲瓏的腰肢,豐盈飽滿的額頭,優柔嫵媚的螺旋劉海,緊貼在脖頸處的丁香盤扣,還沒有來得及讓我細細回味。
就被她一個低眉,一個羞怯,一個手持團扇的莞爾一笑——
帶走了。
從中山街腰上,插入建國路,就是南市場。
好大的一片江山啊!
我們通常叫它南門。
買镢頭、鋤頭、鐵鍬、釘耙、洋鎬、鏵犁、牛軛,到哪去買?南門。
買鐮刀、鍘刀、菜刀、砍刀、剁刀、剪刀、銼刀、瓦刀,到哪去買?南門。
買筲箕、篩子、籮兒,簸箕、蒲籃、籮筐、背簍、笆籠,到哪去買?南門。
買爐子、煙囪、壇子、藥罐、瓦缸、案板、吹火筒、搟面杖、扁擔、抽油器、漏斗,到哪去買?南門。
買農藥、種子、化肥、樹苗、菜苗、檁條、椽子、柱頭、瓦,到哪去買?南門。
買撮箕掃帚、水桶馬勺、斗篷蓑衣、草鞋草帽、鍋碗瓢盆、桌椅板凳,到哪去買?南門。
買殺豬的長凳、燙豬的黃桶、驢車、牛車、板車、架子車,到哪去買?南門
買石碾子、石轱轆、石磨、土漆、桐油、蜂蠟,到哪去買?南門。
買鏨子、釘錘、撬棍、鉗子、扳手、秤、木升,到哪去買?南門。
買手鋸、刨子、墨斗、角尺、牽鉆,大錛,到哪兒去?南門。
買木器、竹器、鐵件、陶瓷、石器,到哪兒去?南門。
你媽、你爸、你姐、你哥、你婆、你爺、你外婆、你二大、你三舅母,到哪去了?南門。
南門是每個人要去的地方,每個人離不開的地方。
南門是一個讓人海枯石爛、死心塌地、癡心不改的地方。
倘若有一天,它腐了,朽了,化了,走丟了,我們一定會在風景路、建國路、南一環、過街樓,滿世界地找。
走到這里,你會覺得,時光像一位落寞的名門閨秀。
硬生生在這兒,窄了身段,低了眉梢,落了胭脂,瘦了下頜。
昔日的王侯將相、達官顯貴,袍袖一揚,就落入小瓦房、小青磚、小巷子設下的圈套。
此刻,飲馬池還在毫不松懈地堅持,故人卻已打馬而去,留下西風殘照,留下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此刻,洋槐花幽幽滴落。
困在泥巴墻里的鏤磚和雕花石條,露出半截妖嬈的面頰。
窗根下的鳳仙花、雞冠花、繡球、向日葵,看不出與以前有什么不同。
梁下的檐板、雀替、匾額、門楣、窗欞、滴水檐,看不出與前幾年有什么不同。
時光攀上頹墻,一只敏捷的貓,嗖的一下,躍過房上的瓦松,嘴里叼著夕陽,從歷史的豁口逃走。
我來得有些晚,照壁和皂角樹已經失去,龍圣祠和三臺閣已經失去,唯有青磚花墻和魚脊形石條護佑著它,唯有刻著“有龍則靈” 的石頭護佑著它,唯有整齊的鐵柵欄護佑著它。
黃昏坐在巷子里。
四合院坐在巷子里。一叢開著黃花的仙人掌,從弓腰駝背的瓦檐上懸垂下來。
它要飲那池中水。
然而,它不是馬,飲馬池拒絕自己的饑渴。
出了飲馬池巷,眼前停著東門橋。
我流淌到這兒的時候,護城河已經填平。沒有河的存在,橋,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流淌到這兒的時候,眼前沒有河,也沒有橋。一幢身穿白瓷磚、頭戴阿拉伯圓頂的樓房,它代替東門橋,在這里接我。
馬家羊肉泡掛在風中,民族飯店掛在風中,廖化拉丁舞藝術學校掛在風中。
站在東門橋,南去是南團結街,北去為北團結街。
我謝絕了它們的邀請,手里提著粽子,直達荒草叢中的東關正街。
兩岸房門緊鎖,不用舉目,就知道小青瓦脫落、檁條脫落、椽子脫落、雀替脫落、滴水檐脫落、土坯墻脫落,幾根倔強的柱頭和橫梁,榫卯相扣,站在云卷云舒的天空之下。
透過墻的傷口,我看見幽深的庭院里,鎖著一株花椒樹,一棵香椿樹,一棵構樹、桂花樹、泡桐樹。富人鎖著風姿綽約的樹,鎖著被風雨腐蝕的扇門屏窗、石缸瓦甕;鎖著一進、二進、三進;鎖著過廳、廂房、耳房、回廊、影壁,以及通往二樓的鎏金歲月。
窮人家也不甘示弱,院子里鎖著蒿草,狗尾花,骨折的木梯,漏風的雙耳鐵鍋,發霉的彎道、拐角,一眼望不到頭的光。
以后,它們再也不靠“代寫訴狀”“起名算卦”“補鍋修傘”“換拉鏈改舊衣服” 的招牌,過日子了。
巷里藏著凈明寺,凈明寺里藏著東塔。
后來,寺被學校覆蓋,一堵墻將東塔隔在從前。
但是,它仍舊叫塔兒巷。
民房掛在塔上,蓑草掛在塔上,爛衣服、爛鞋、爛草帽,爛掉的光陰,掛在塔上。
這是先前的故事。
后來,一對不會說話的鐵獅子在塔頂鎮塔。
后來,一只很久沒來的白鴿在塔頂鎮塔。時間在塔上的天空,溜得飛快。
此刻,它體面地站在我的時代,聽塔兒巷小學的孩子,唱歌,升旗,做廣播體操。
此刻,我撇下它,踩著噠噠噠的青石板,踩著青石板縫隙里舔舐露珠的苔蘚,踩著苔蘚上閃閃發光的晨曦,走進塔兒巷,走進細細的、長長的、打滿補丁的巷子。
一條巷子,走著走著就累了,一頭栽進百年的四合院。
四合院坐著坐著就累了,它還清了債務,用爛了房契,打碎了銅鏡,埋葬了頭戴玉簪的美人。
只有坍塌的墻、腐朽的青春,愣愣站著。
只有嶄新的東塔杵著胡須,在巷口上,愣愣站著。
以我的經驗,通常這世上,有南寺,就有北寺。
就像有南路必須有北路一樣。
倘若哪個地方光有南,沒有北,那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哪怕現挖、現鑿、現掏,也要折騰出一個北來。要不然,對歷史無法交代,縣志上也是一個極大的漏洞。
以你的經驗,也許和我一樣,認為,在漢中,南寺巷里住著南寺,北寺巷里住著北寺。
這就對了。我們又被現實忽悠。我們又被漢中忽悠。
在漢中,南寺巷和北寺巷共用一個寺,就是清真寺。在此地說寺,也只能是清真寺,只能是一個清真寺。要不,阿訇忙不過來,古蘭經忙不過來,棲息在幾條巷子里的居民也忙不過來。
以清真寺為起點,南去為南寺巷,北去為北寺巷。
兩條巷子,雖然和塔兒巷同聲共氣,但是,目前還沒有拆遷,故也沒見移民的想法。
小洋樓替代了四合院。
堅韌的花崗巖,替代了優柔古樸的青磚青瓦、飛檐翹脊。
透過半啟的門,薔薇,美人蕉,葡萄,石榴,丹桂,菊花,垂絲海棠,攀藤凌霄,幽幽地等我。
有時,我從南寺巷進去,從北寺巷出來;有時,從北寺巷進去,卻不從南寺巷出來。
有時拐個彎,路過清真寺;有時故意不路過。
現在,我要出發。從幾百號門牌中,找到南寺巷25 號,領取我訂購的羊奶。
百年門頭上的瓦松認得我,鋪首門環認得我,拴在枇杷樹下的兩只羊,對我咩咩,笑。
看見磨子橋的那天,我剛剛離開東關正街、東關后街。
看見磨子橋冷不丁杵在我眼前,我著實吃了一驚。
然而,當文公祠和磨子橋站在一起,我反倒不那么詫異了。好像它們原本就是筋連著筋,皮連著皮,鎖骨連著鎖骨。
不認識它以前,我一直認為磨子橋是一座橋。
此刻才明白,我受騙了,上當了,它只是一個地名。
不過,先前,它的確是一座橋,隨著護城河的丟失,財大氣粗的東門橋都扛不住,它自然也沒有死扛的理由。
或許將來,會有一座橋,像清明上河圖里的橋那樣,以緬懷的方式站在這兒,還原曾經的歷史風貌。
這不是我能掌控的。
容不得我多想,磨子橋牽著我的衣袖,繞過雕梁畫棟的氣氛,直入文公祠后院。
一座假山披著青苔在水中沐浴,一排廂房披著青苔在裊裊青煙中曬太陽。
蘭花開在石上,蓮花落在手掌。
道法自然的銅鐘,累斷了腰的碑碣,細腳伶仃的香爐,站在那兒。
我來晚了,沒有趕上,信徒官紳、文人雅士、三教九流,萬人攢動。
沒有趕上,說評書,唱大戲,木偶連臺。
我來晚了,兩棵古柏直勾勾站著,不迎接,也不恭送。
樹上的鳥兒不怎么說話,只會一個勁滴溜溜唱:作揖,作揖。
在巷子口住了十年。
清晨被當鋪巷潺潺的陽光蕩漾出去,傍晚被當鋪巷彎彎的月牙垂釣回來。
當鋪巷如一根又輕又軟的桑木扁擔,把我挑著。
這條幾分鐘可走過的巷子,我走了十年才徹底擺脫。
每當我下樓,從貓尾巴一樣細軟的甬道里鉆出,在一棵豁然開朗的枇杷樹下,右轉,倚著蓮花池公園的苔墻,倚著明瑞王府的墻根一直行走——
就走進了窄袖寬襟的當鋪巷。
就淹沒在車水馬龍的北大街。
當鋪巷的側腰,別著幾枝比當鋪巷更親昵的小巷,有的通往一扇低眉頜首的木門,有的緊貼海棠花開的窗根兒,有的貿然進去卻被半截土墻攆出來。
最獨特的要數一尺巷。原本沒有牌號,因被陡峭的高墻緊緊夾峙,看上去約莫一尺來寬,僅容一輛28 自行車吹著口哨一人通過,我便私下稱它“一尺巷”。
我在這兒走了十年,從來沒有走進去。
從來沒有理由走進去。
那天,我又把目光扔進一尺巷,它依然沒有濺起水花,依然無法試探,到底用舊了幾個彎,到底用舊了幾個時辰。
那天,是十年前的事兒。
此刻,我懷念那兒已經十年。
此刻,我剛剛走進巷子,陽光就噗嗤一聲醉了。
它曉得,我又要掂量一尺巷。
掂量,我家陽臺上的雪花,開累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