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年代以來,中國散文詩實現了向現代性的回歸,中國終于從政治意識形態的虛妄狀態中重新回歸全球現代化的軌道,人們的心靈狀態再度調適,從創作者和接受者兩方面來看,散文詩必須得走向回歸之路,但這種回歸決不是簡單的重復(回歸到以魯迅為代表的象征寓言式表達),而是沾著歷史的血淚和現代的感受,由以往單純的贊美走向對于歷史、時代、現實的藝術思考,并努力突破特定歷史環境中形成的寫作模式,在形式、技巧和語言方面,積極探索這一文類的新的可能性。詩的語言與小說、散文語言的不同之處在于,詩的語言是一種隱喻的言說,講究凝練、暗示、跳躍甚至隱晦生澀,而小說和散文等敘述性文體的語言因注重敘述性、說明性而顯得清楚、明確,語句之間以及語句內部詞與詞之間的語義、語法、邏輯關系井然有序,這就是所謂的外語言,人為了理性地認識世界、說明世界、分析世界而創造的交際符號體系及其規則體系,它盡量避免多義、歧義和隱義。當然,現代跨文類寫作已經在突破這種傳統小說、散文語言而向著詩語言靠攏,此又另當別論。詩的語言從柏拉圖的“代神說話”及“狂迷” 說開始,中外皆認為詩的語言不同于日常說話及日常的書面交際語言,古人所謂“言外之旨”“含不盡之義以于言外”,都在強調語言的暗示性和隱喻作用,而現代社會更加殘酷的現實和可怖的經驗,使現代詩人的語言趨于抽象和虛擬,這在西方從浪漫主義詩歌語言的直白呼告轉變為象征主義以后的曲折隱晦已初見端倪,現代派詩歌及目前的后現代詩歌寫作在語言上依然表現為這種語流幻化的特征,葉維廉在分析臺灣現代派詩人管管的散文詩時指出:現代詩人(臺灣) 猙獰的、不和諧的語感源于當代中國的感受,也就是我們曾經擁有和諧、均衡、肯定、寧靜的生活納入了焦慮、動蕩、殘暴、非理性的因素,因此,詩人們為了抵抗這種殘酷的命運,便以各自的經驗緊緊抓住當代經濟中鋒銳的張力(angular tension) 和遽躍的節奏(disjunctive rhythm)。①試看林登豪的這組《反差》:
對話
壓抑沉沉地墜在胸間,我越走越累,戰栗的足音泛成河,令自己生寒。
洞開的大門上有許多暗示,在言語的焚燒中,我看見自己變成了凄愴的影子。
一股頹唐的情緒似魔鬼附身。
對著裝滿猜忌的生命迷宮,我只好與孩兒艱難地對話,許多莫名其妙的感覺,像轟轟奔涌的洪水,把你席卷得無影無蹤。
我只能回歸生命的轉折點,去作一顆種子,早日抽芽綻葉。我悄悄地走出門外,用昨天的姿式,點燃一根有些發霉的煙。
門內門外
我雖然離你很近,很近,門檻卻像一條不能跨越的國境線。
為什么你把自己的情緣筑在四堵墻內,連語言也那么吝嗇?我立刻感到自己的衰老,站成了一個孤零零的問號。當你睜大雙眼,是否發現爸爸的眼鏡度數又加深了?
超負荷的感情泊在門前。
望著又長高的孩兒,我隨口飛濺的情結,迅速地被噪音撕裂,對著大街的斑馬線,似對著一片磁場。
這天傍晚,一種很熟悉的呼吸潛入枯井。
手與手搭在不同的方向,我別無選擇。孩兒,我希望自己不要太早枯萎,更祈求歲月把你梳理得整整齊齊。
我站在人生風景線上,古樸粗糲地感應你的音容。孩兒,站在門內,你的心扉是否感應到深沉的叩擊?
最后的凝視
時間穿過荒漠,我無可奈何地轉身,背過家園,結果黑與白對抗,開始又一輪彎彎曲曲地跋涉。
我把自己的靈魂,書一般地翻開,每一頁都寫著你的音容。孩兒,請理解爸爸調整后的焦距和角度,盡管猜測和流言浮動,我一言難盡的心籬灌成樸素的語言,飛出某種呼喚,如鐮刀的嚓嚓聲,如泉水的叮咚,如土地的呼吸。
蒙蒙的細雨中,我站在昏暗的小巷,默默凝視庭院深深的大門,框著你眺望的身影,嘶啞的呼應,在寒風中凍浮在天空。
心的祈愿
擦洗完羞怯的身子,輕輕一托,自如地把孩兒舉向天空,卻不能無慮地放下。童年的紐扣碾過發霉的日子,搖籃曲越飄越遠,生命卻像樹一樣年年伸展,一夜之間,流浪意識竟在你的瞳仁里溢出。
鼓鐘齊鳴之后,時光腐蝕了感情,冷凍了夙愿。你是最大的被傷害者,孩兒! 可廣袤夜空,我沒有答案可以靠攏。我不想置于炫目的謊言之中,只祈望你迅速站立在自己的坐標上,那時,我的心中,才不會像今天這樣迷茫而又空洞……
林登豪的這組總題為《反差》 的散文詩,配以各分節的題目,表達的主題為成年人婚變的悲劇。在這出悲劇中,孩子的目光和理解與作為當事人的作者竟存在巨大的反差,因此,作品的主旨在于揭示婚姻破裂的悲劇性。但是,整個文本的情緒展示及心理流程卻狂奔肆瀉,沒有敘述邏輯的清晰線索可尋,是以一種壓抑著的哀痛和焦慮推動意識的浪濤不斷撞擊心壁的,這些痛楚揪心的感受死死扭纏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網狀形的意義場域,文本渲染的只是一種情緒,至于透過情緒再去觸摸文本的題旨——反差,那要靠會心的讀者細細品味它的話外之音、言外之旨。徐成淼曾謂這種網狀形的散文詩的網絡之綱,就是作品所隱含的氣勢和意圖,作者不可能具體點明,它對讀者的閱讀也提出了更高層次的要求,簡言之,它是一個現代心靈的某種情緒或感情的外化之物,必須對應于一個處于同質同構的現代心靈,才能產生閱讀的共鳴。
八九十年代,中國散文詩進入文化、歷史、哲學以及宗教的視域,因此,在意境上不止于對人間真、善、美的向往和對自然和諧意趣的追求,而著意將歷史的悖論、現實的矛盾、生命的苦難、文明的震顫,以及對于生存意義的質疑等問題引入散文詩的詩思內核,從而使散文詩的抒情風格從即物即景即事的短小精微上升至深邃激烈的大氣磅礴。林登豪的《潑水節的水》 將原始人性人情之質樸粗獷凸現于現代心靈的觀照之域,也是表達對文明社會都市生活的疑惑和反思:
是水叩開春之門,潑呀,潑呀,潑水……
許許多多的手,沖動地掀開傣歷新年,在這個日子里,連水也會說話,歌唱,舞蹈,邊陲之城的傣女,雙手率先掀動難能替代的快樂。
潑呀,潑呀,潑呀,潑水潑水潑水,潑出老祖母的水,潑出父輩的水,潑出小字輩的水,似多聲部的合唱,振蕩諧趣的旋律。
一個個塑料盆子,似一朵朵盛開的紅荷。
潑呀,潑呀,潑呀,潑水潑水潑水,潑出女性唇邊的花朵,潑出男性雄性的稱頌。一陣又一陣的水,靈動著存在的火花,回旋熱情好客的季風,先人的手生動成迎風的竹林。
水的王國擁擠喜悅。水桶旋轉,水花紛揚。
潑呀,潑呀,潑呀,潑水潑水潑水,一盆又一盆的水,濺濕了傣家人的祝福。
…………
潑呀,潑呀,潑呀,潑水潑水潑水,是水攪拌著神奇的傳說,在我的手心蕩漾,竹樓在我的掌紋拔節,歲月正合攏。
在街心,我成為歡樂的魚,四處浮動。水聲猶如天籟,難道只有我能聽出許多情緒嗎?哦,我的手指,我的直覺,我的流向。
潑呀,潑呀,潑呀,潑水潑水潑水,當代的水流出古典的意味,一扇扇心窗打開了。
以水為媒,親切來客,溫暖如手,撫摸靈魂之光;
水! 水! 水! 水與大地對話,只好自言自語;
水不停地噴出斑斕的花紋,菠蘿蜜酥裂了,競走的腳步開始狂奔了,存在止于永恒,版納之水永恒我生命中的風景。
潑呀,潑呀,潑呀,潑水潑水潑水,依蘭香和香蕉混合的空氣中,埋伏著一泓泓水。
…………
潑呀,潑呀,潑呀,潑水潑水潑水,一種感覺穿越水波,一腳踩響深深的底蘊。
許多場景變幻出水的語言,水的祝福。
在水的叮嚀下,我默契了,我消融了。
御風濕漉漉的時空之上,臨睨人寰,心底發亮。我在一張張相片中發黃,在時間的見證中,我變成一朵朵水花,再度躍過街區,要去追趕許多往事。
《潑水節的水》 全篇長達一千四百多字,淋漓盡致地呈現出西雙版納古老的潑水節的“現代場景”,全篇從多角度、多層面、多維度展開對“潑水” 這一核心意象的想象和聯想,營造的是一個現實與虛幻交織成一片的磅礴大美之境,《潑水節的水》 的最后部分,可以看出作者所抒發之感情不僅僅限于對傣家人情美的贊頌和感嘆了,而是借“一朵朵水花” 這一特殊的意象,超脫現實中的自我,對文明的進程進行了反諷式的審視,同時感受“自我消融”,與歷史和生命節律以默契的精神境界。可以說,由于八九十年代文化反思的大洗禮,以及社會生活進一步現代化的雙重刺激,中國大陸散文詩作家借助散文詩所達到的對于存在與現實的詩意反思的境界甚至高出于草創時期的作品,如《野草》,其哲理意蘊博大深沉被世所公認,但魯迅身處其境借助《野草》 所表示的是對于一種理想的憧憬企盼而產生的苦悶彷徨,建設的欲望是強烈的,而八九十年代中國大陸詩人的作品實際上對這種其痛在骨的理想主義進行了再度審視并加以超越。因為不滿足短小精微的制作,八九十年代大陸散文詩人在題材選擇上有意偏重于具有深厚歷史文化底蘊的詩題對象,如長城、黃河、敦煌、長安街、龍門、樓蘭、湘西、端陽、屈子、高僧、李斯特、西部、國畫、洞庭、唐古拉、西藏、博爾赫斯、托爾斯泰、陸游、李清照等等,這些詩題易于讓詩人在文化、歷史、哲學和宗教的視域內馳聘詩思,飛縱想象,王志清甚至偏激地認為,要擺脫散文詩創作“小家氣”,散文詩創作首先要拋卻膚淺的濫情材料,在“心智場景”中著意建筑與文化有關的山水風情,與詩學相融的人物事理②。
注:①葉維廉:《中國詩學》,北京:三聯書店,1992,第259-260 頁。②孫曉婭:《馳騁復歸與超拔——王志清散文詩理論與創作》,載《南京理工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 年第5 期,第1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