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靜
一
哥們兒,周順死了,被車撞死了。
接到交警隊隊長白浩的電話,我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看到了周順的死相。
事發地點在市郊的一個十字路口。這里是全市唯一沒有安裝信號燈的路口,也沒有攝像頭,荒涼偏僻,來往的車輛很少但車速往往都較快。風在空蕩蕩的馬路上奔跑,偶爾有車疾馳而過,路邊的綠化帶蒙著一層灰蔫頭耷腦地立著,這個荒僻的十字路口蕭索得像一幀灰白色調的老相片。一輛黑色尼桑靜靜地停在那兒,帶著滿身傷痕。周順俊秀的臉被堅硬的水泥地面狠狠地摩擦揉搓成鮮紅的廢紙,一條腿掉在胳膊旁,像只破舊的玩偶被淘氣的孩童折斷手足,隨意丟棄在地上。白浩對我搖搖頭說,死得透透的。我走近俯身看著他,他的眼睛張開一條縫,驚愕而怨憤地看著天空。死不瞑目啊,我暗想。伸出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下還是插進了褲兜。
周順是一樁特大拐賣人口案件的罪犯,曾被判了十八年徒刑,后來因表現好減刑半年出獄,而他拐賣的對象是我這個片警所負責轄區里的一個女人——鄧姐。面對著周順的尸體,他和鄧姐的一切事情都像浮冰一樣在腦海里飄蕩撞擊起來。
第一次見到鄧姐時,我剛接手這片轄區不久。那天晚上接到了一個報案,說夜市有人打架。趕到夜市廣場時,打架的一男一女正站在一片狼藉的酒瓶碎渣里怒目相向。
男人一望便知是那種街頭小混混,胳膊上紋的龍虛張聲勢地舉著爪子,極力想掩飾主人色厲內荏的心。他頭上的酒液和著血液黏糊糊地在臉上粘著。那個女人的旁邊放著一個大音箱,估計是街頭賣唱的。她面容枯槁,竹竿般消瘦的身上裹著鮮艷夸張的衣裙。乍一看,像跌進抽象派畫中的人物。爬滿皺紋的臉上粉黛縱橫,畫著兩道殺氣騰騰的粗眉,本是一張極普通的中年婦女的臉,但說不上哪兒有點詭異的邪氣。不過,很快我便領教到了邪在哪里。
男人氣急敗壞地大聲說,警察同志,是她先動的手,我一指頭都沒挨著她。
女人沉聲道,我在廣場好好地唱著歌,他讓我去對著公廁唱,說給我五十,我唱了,他只給我十元。
男人憤怒地指著臉上一道新鮮的血痕,忿忿地說,媽的,就為這點小事兒,這瘋婆子操起酒瓶就砸爛我的頭,要不是別人攔著,非跺死她!賠償,我要她賠償!
夠了!你不戲弄她不就沒事了,回所里說!我不耐煩地打斷他,抬頭望了望天。烏云都抱成團,連結成一塊巨型盾牌,沉沉地壓下來,看樣子要下暴雨,我可不想因為這兩人淋成落湯雞。
回派出所的車上,我跟女人坐在了一起。同事給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看緊她。我一邊納悶,一邊觀察她。
車開出不遠,她就沮喪地垂下頭,油膩的頭發一綹綹地披散開,形成一道屏障遮住了她的臉。忽然,她開始自己竊竊低語起來,幽靈般的聲音像翻騰不斷的紙屑從她的屏障下奔涌而出,漸漸地淹沒了整個車廂。她聲音越來越大,紙屑變成了紙片,割著我們的耳朵。同事小李低聲叫道,她要犯病了!話音剛落,女人就手舞足蹈起來,瘋狂地撞擊著車門。我大驚失色,撲上去死死按住她,她的手在我眼前亂揮亂舞,那股詭異的邪氣從她那空洞的眼睛里滲出,像水一樣慢慢地淌遍了全身。我扭過她雙手,狠狠壓在她身上,想憑肉身把這堆邪氣鎮壓,她依舊喃喃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像是沉入了另一個未知而神秘的世界。
車沒去派出所,直接開往了精神病院。
醫院大廳里干凈整潔,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清的寒意。我牢牢地鉗著她的胳膊,防止她發狂。這里對她應該是熟悉的,我能感覺到她緊繃的肌肉在一寸一寸地變軟,她不再掙扎,渾身松懈了下來,恢復了安靜。
精神病人入院需要家屬簽字,小李搖搖頭,打給她領導吧,她父親上年剛去世,家里沒人了。
她還有領導?
是啊,她可是有單位的。
我不禁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重新打量起她來。那過時而破舊的衣服、皴裂而黯淡的皮膚,無一不彰顯著她的窮困潦倒。等待她領導的時間,我們一群人就在大廳里坐著,她安靜地啃著指甲,起先眼睛在蓬亂的“發簾”背后警惕地打量著我們幾人,后來大概覺得我們對她不構成什么威脅,便轉身對著墻壁上的幾塊污漬細細研究起來。偶爾走過幾個護士,看見她便關切地說,又發病了?給你的藥總是不好好吃,看看,又被送來了吧。她扭過頭漠然地看看護士,忽然露出溫柔的一笑。但只是一瞬,她很快把微笑收了回去,好像這是她珍藏的寶貝,不能輕易外露,冰山般冷漠的表情才是她的標配。
沒等多長時間,一個穿著灰色大衣的男子披著一身夜晚的寒氣走來。他很熟練地簽了字,墊付了治療費用,便打著哈欠匆匆地走了,能看出來幫她辦入院手續已是輕車熟路了。而她的單位竟然是本市第一人民醫院,她曾經是名醫生。
我們的車像一尾魚靜靜地匯入午夜璀璨的車河里,我看著車外,暗色的車窗上映出小李和另一女警的笑臉,兩人正在熱烈地討論一家川菜館的水煮魚。我敲敲車窗說,哎,說說那個精神病女人吧。小李正眉飛色舞著,揚起的聲調停滯在空氣里,他微瞇著眼說,這兒的人都叫她鄧姐,聽說是愛唱鄧麗君的歌得來的這名兒。她以前被拐賣過,知道裝備科的老牛不?他那條瘸腿就是為了救她留下的,唉,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估計也就老牛愿意跟你絮叨絮叨她的事。
我看著車窗里自己的臉,額頭上的一道血痕是鄧姐剛才掙扎時留下的,車窗上斑駁的光影里,一輛輛車穿過我的額頭,飛馳如星。
二
聽說裝備科的老牛愛抽煙,我一走進門便扔給他一盒煙。他斜斜地倚著椅子靠背,用拿煙的手朝我點了點說,你,是這么多年來第一次重提這起案子的人。
是的,派出所的案子每一年每個月甚至每天都有很多,無數的案子像沉淀的骨灰,最終結成堅固的化石,而我試圖撬開它,去挖掘久遠歲月里的一樁往事,這令老牛有些驚訝。
他拽過來一把椅子,讓我坐下,又指了指自己的腿說,瞧,這條廢腿就是那樁案子的見證,不過說真的,我從來沒有后悔。
老牛說,那年他才二十多歲,接到任務,去黔西南的白戎鎮解救本市的一名被拐賣的婦女。那天去的路上,隊長就跟他們介紹了當地的情況,窮、臟、荒。老牛心里做了充足的思想準備,可一到當地還是吃了一驚,這地方雖然不像戈壁沙漠那里寸草不生,但也是荒涼得很,這種荒涼是說不出來的一種感覺。車一直在盤山路上開,那路很崎嶇,而且蜿蜒不絕,好像無窮無盡了,有個同行的兄弟都吐了好幾次。車窗外都是烏壓壓的綠色,那種綠,像綠到極致了變成了灰,淬變成了黑,是死一樣的墨綠,無邊無際鋪天蓋地,挾著天上的烏云朝人狠狠地壓過來,特別壓抑。一個人影都看不到,長長的山路上、莽莽的大山里一個人都沒有。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估計心里都在想,這樣一個窮山惡水的地方,這么大的大山,別說是她了,就是一只鳥都迷得暈頭轉向,哪能跑出去啊。
當地給他們派了一個女警帶路,天不亮就出發,到了傍晚才到目的地。怕打草驚蛇,沒敢把車開進村,只能遠遠地停在村口的路邊,留個當地女警在車上照應,他們這七八個男人進去。
村里的房子都是石頭砌的,堅硬冰冷,每座房子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同胞兄弟似的一模一樣。那些房子之間的小徑七扭八拐,滿是塵土和黃泥,如果沒有當地警察的帶路,他們在這個迷宮一樣的村莊里找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那些一模一樣的木門后面遮掩著一雙雙窺視的眼睛,他們硬著頭皮頂著那些或好奇或猜測或惡意的目光四處尋找。
找到這個被拐婦女的時候,老牛還以為是找錯人了,她跟照片上除了眉眼有些相似,完全是判若兩人。照片上是她二十歲時候的樣子,干凈清爽,意氣風發地揚著頭笑,目光望著遠方,眼睛里滿含憧憬和希望;眼前的她骨瘦如柴,穿著寬大襤褸的衣服,枯草一樣蓬亂的頭發下面是一雙驚懼的眼睛。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她那竹竿一樣隨風欲倒的身體上卻掛著一個碩大的肚子,沒錯,是掛著——那肚子不像是她自己的,倒像是誰拿了口鍋扣在了她單薄的衣服下面,又像是她腰下長出了一個巨大的瘤,這瘤已經越脹越大,似乎一觸即破。
他們帶著她逃,村民們在后面追。村莊的四面八方、角落罅隙里突然涌出了烏壓壓的人群,那些門后的目光都落地成形,幻化成人。那些村民們狠起來連命都不要,好像帶走的不是張三家的媳婦,而是李四家、王五家等全村人的媳婦,包括那些小孩兒們,也都邁著小短腿舉著石塊瘋狂地跑著,簡直不像小孩兒,全都是一群妖魔,吃人的妖魔。
老牛是扶著這女人跑的,她從一開始就渾身抖得厲害,兩條腿軟得都能絞麻花,越跑越慢。他急得眼里冒火,攙著她一邊跑一邊喊,快,再不跑會被他們打死的!她抖得像要散架了,老牛怕她緊張得會突然暈過去,使勁兒用指甲掐著她的胳膊拽著她,到后來簡直是拖著她了。隊長見情況緊急,當即朝天開了一槍,村民們倒是靜了一瞬間,這一瞬間給他們爭取了上車的機會,但不知道誰趁這時砸過來一塊石頭,正好砸中隊長額頭,人群又瘋狂地涌上來。女警下來接應把她塞上了車,老牛精神一松懈,左腿就一陣劇痛,回頭一看,是她的丈夫,那個駝背的男人。他掄起了鐵锨砸在了老牛的左腿上,后來混亂中是隊長把他救走了。他到現在都忘不了,那個駝背男人絕望的眼神。他們的車絕塵而去時,他從后車鏡里看見,車尾卷起的一道塵煙里,那個男人穿越人群,一直追著車跑,后來眼看追不上了,才站在那捶胸頓足地嚎啕大哭。
女人被救上車后,緊緊裹著女警給她披上的大衣。先是默不作聲地發抖,后來開始小聲啜泣,再后來,那啜泣越來越多,最終匯成了大聲的悲嚎。他們都沒有制止,任由她一路哭著駛過那片埋葬她青春的大山。他們知道,她心底有太多痛苦、悲傷、怨憤,都需要和著這噴薄而出的眼淚宣泄出來。半晌老牛才發現,她的一只鞋不知什么時候跑掉了,赤裸的左腳上沾滿了泥污和被石塊劃傷的血跡,她好像全然已經忘記,一張臉埋在胸前,兩只肩膀像波浪一樣一直起伏在晚秋的風中。
她要求先別通知她的家人來接,她回去的第一件事是去醫院引產。她緊緊地攥著女警的手說,求求你,讓他們把孩子打掉,我不要!可是不管她去哪個醫院,都沒人敢收,一是因為她的胎兒一切正常,不符合引產的指征。二是因為胎兒的月份太大,引產要冒著她大出血死亡的危險。后來過了很久,聽那個一直跟她保持聯系的女警說,她在一家民營私立醫院做了引產,小孩已經成形,是個五官端正的男孩兒,而她在手術過程中出現了子宮破裂,好不容易搶救過來保住了一條命,但這一生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后來也是聽那個女警說,她被賣給駝背男人后,一直沒有生育,那個男人氣得整天喝酒,認為買到了“問題貨”,三天兩頭地打罵她,她性子倔,和男人對著打,有次還把男人頭上砸了個洞。后來村里有好事人給男人支招,說她本身是大夫,一直沒懷孕說不定是自己給自己鼓搗啥了。男人長了心眼,天天親自做飯燒水,吃喝上很注意,也處處看著她,后來她果然懷上了,但沒到三個月就莫名其妙地流產了。男人知道她鐵了心不想跟自己過,干脆發了狠,天天不干活兒,看她看得死死的,還跟她保證只要她生下個娃就放她走,后來她又懷上孩子,快分娩時卻碰上我們把她解救出來。
老牛繼續說,我回來后腿沒好利索,跑步啥的總跟不上,現在年紀大了就申請來裝備科,回想起來,這個案子對我觸動最大的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優秀女性就這樣被粗暴地斬斷了人生的希望,她原來是那么愛干凈的醫生,聽說為了讓男人厭惡自己,不找自己同房,拉屎撒尿在身上,成年弄得身上臭氣熏天。媽的,那幫兔崽子,就為那么點錢,就把人這樣毀了。
老牛說完這些后狠狠吐了口煙,瞇著眼盯著外面的天空,暮色降臨,一群群飛鳥馱著遠處的幾點燈火一掠而過。我忽然想起以前在書上看過的一段話:在世人中間不愿渴死的人,必須學會從一切杯子里痛飲;在世人中間要保持清潔的人,必須懂得用臟水也可以洗身。我也點燃一根煙,狠狠吸了一口,冷不防被嗆得差點流眼淚。煙霧在空中升騰、旋轉、縈繞,周圍陳舊的桌椅被涂抹成一片混沌。
冥冥中好像有動力在驅使著我,一有空閑便去檔案室查看當年“9·14拐賣案”的資料。去第一人民醫院看病也不忘找到一些老醫生,向他們打聽鄧姐曾經的工作情況和家庭情況。只是我再也不想看見她了,偶爾在廣場巡邏看到她時,我都會下意識地扭過頭。她即使穿再鮮艷的衣服,我都感覺她的周身籠罩著一層陰翳,連看的人都會被感染到,莫名地壓抑難受。她站在我腦子里,已不是以前那個憔悴普通的中年賣唱婦女,而是幻化成了好幾個女孩兒、女人,她其實有個很美的名字——許詩溢,也許她那知識分子母親希望這唯一的女兒一生都能洋溢著詩意和幸福。
三
1995年的秋天,市第一人民醫院的主任醫師趙紅艷喜氣洋洋地領著她的獨生女許詩溢走進了院長的辦公室。從這天起,醫科大學畢業的許詩溢便成了一名白衣天使。那個年代的大學生,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不大的西坪市,并不是她這支離弦的箭想要去的歸宿,她的靶心是北京。但架不住母親趙紅艷苦口婆心地勸說,最終同意了留在父母身邊,做個承歡膝下的孝順女兒。那時院長很重視這個人才,又看她聰明刻苦,平時踏實肯干,便有心想栽培她。除了讓她跟著院里最好的主任去實習,觀摩手術過程,還讓她經常去參加北京、上海等城市兄弟醫院的學術交流和研討學習。短短兩年時間,她便成為醫院的業務骨干,前程似錦。
這樣的女孩兒卻沒多少追求者,因為她的長相屬于中下之姿。許詩溢有一張方形的國字臉和一個大鼻子,這使她的臉多了幾分男子的英武之氣,但是也正是這英武之氣嚇退了很多慕名而來的追求者。男人大部分還是視覺動物,嬌艷容顏面前學歷、工作、前途、品性全部可以退居二線。但是左鄰右舍的七大姑八大姨們卻不愿放過這個年輕有為的大好女青年,于是她便無奈地來往于各種相親場所。我常常想,如果沒有那個春夜的相遇,也許她會在某一次相親中遇到一個敬她愛她的男人,她會和他生一個或兩個孩子,平安喜樂地過完這靜好歲月。再不濟也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然后孤獨終老,起碼也可保物質豐裕、從容地過完一生。可命運卻殘忍地讓她脫離這條一路向上的人生軌跡,毫無預兆地沿著一條拋物線,一直滑向無底的深淵。
春天的夜晚總是會帶給人一種微醺感,一切都撩得人心頭癢酥酥的。這樣的夜晚總讓人覺得會發生點什么,卻又說不清會是什么,心頭有所期望又好像有所悵然,空落落得無所依從,又有些什么在悄然萌芽。
那天許詩溢的父親過生日,她剛下班,白大褂都沒脫,急著往家趕。就在一條小巷的拐角處,哐當一聲,她撞上了另一輛自行車。對方騎車的和坐車的人都一屁股蹲在地上,她也摔倒了,慌慌張張地連聲說著對不起。對方是兩個跟她同齡的年輕小伙子。坐在后座上那個男孩兒揉著屁股,一連串兒的臟話便躥出嘴里。這氣勢洶洶的罵聲像一顆顆小型炸彈朝她擲了過來,許詩溢被炸得暈頭轉向,一時回不過神來,只是漲紅著臉呆立著。那小伙子仍然氣急敗壞地大喊,還是個大夫呢,把你的車子留下來做賠償算了!嗯,要不你現在就把我拉到醫院去。我肯定是骨折了,我得住上十天半個月才能走,你就好好伺候我吧!
許詩溢越急越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所有的暮色都包抄過來,快要把她給圍剿了。就在這時騎車的那個男孩兒走過來,他扭頭對暴跳如雷的朋友說,老三,別那么多話了,她也不是故意的。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溫軟又含著一點憐惜,許詩溢不禁多看了他兩眼。即使天色漸暗,也能看到他那瀲滟的眼波,她的雙頰立馬滾燙了起來。那個不停在罵罵咧咧的同伴顯然是很有眼色的,看了看他們倆,揉著屁股哼哼唧唧地走了。
狹窄的小巷里只剩下了他和她,這空間卻好像多出來了好幾倍,大得她有些無所適從。周圍濃墨似的夜色里悄然溶進了一些東西,它沖淡稀釋了那濃重的黑,變成了淺淡的灰,這灰色里就多了一絲溫柔,是她一直追求的。英雄、拯救……小時候看過的故事都借尸還魂地活了過來,脹得她腦袋暈暈的。這天夜里,許詩溢失眠了,她咀嚼著那個男子對她說的每句話,腦子里都是他的那雙眼,該死,一個男人怎么長那么好看的眼,烏溜溜,水亮亮,眼睫毛像小扇子一樣又長又翹。她也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這種眼叫桃花眼,不論男女,都生性風流。
這個男孩兒就是周順,他告訴她,他是地稅局的干部,他經常在下班時間約她在地稅局附近的小吃店吃晚飯,然后再送她走過小巷。他謙恭有禮,會像紳士一樣替她拉開椅子,推著車子,幫她拎包,還總是說不放心她,怕她在巷子里遇到壞人,堅持要把她送回家,他高大英俊,眼睛總是含情脈脈,看她的時候像藏著兩眼的星光。許詩溢被泡在周順的甜言蜜語中,像被裹在樹膠里的昆蟲,慢慢失去自我思考,變成一塊看上去很美的琥珀。
他這樣送她走過幾次小巷,跟她講他的童年、他的奮斗史、他經歷過的挫折,他精心營造的形象在這些娓娓長談里日漸凸顯,勤奮、上進、正直、善良的大好青年。他很快便拉了她的手,還帶她去過幾次電影院,但他一直拒絕去見她的父母,他總說再等等吧,等遇到合適的機會再去登門拜訪。
不過有時她會嗅到一絲異常的氣味,他偶爾粗鄙的語言,偶爾流露出的暴戾,都像一碗溫吞吞軟和和白米飯里的沙礫,冷不防把她硌了個手足無措。
每當這時,他又馬上會換上慣常的微笑,甚至笑得比原先更燦爛些,好像生怕遮不住剛才那點陰霾。她有時覺得他就像公園里的小丑,長年累月堆著那亙古不化的微笑,她都替他累得慌,總是沒來由地看著他的笑臉心慌,這么俊美的一張臉,卻永遠都只對她笑靨常開。她就像長期挨餓的人忽然被塞來一堆的零食,反而讓人惶惶然有種做賊的心虛。終于,她的那絲不安落到了實處,他開口向她借錢了。
許詩溢不知道,周順是個無業游民,而且是個愛玩老虎機并欠了一屁股債的無業游民。她所知道的都是他想讓她知道的。她知道,他雖然有工作,但因為朋友多應酬多,所以經常囊中羞澀。但經他口說出來卻還是在她心里砸出巨大的回響,他沒錢,他沒錢……她開始沮喪、氣惱,他是男人啊,男人怎么能向喜歡的人借錢?可很快她又被一種奇異的滿足和踏實感淹沒了。
是的,她終于踏實了,當他對她提出要求后,她反而踏實了,就像一直行走在平衡木的一端,空落落的,這時有人踩上了另一端,這段路程就平衡了。
她不禁又在心頭訕笑,是啊,像她這樣的長相,雖然從小是學霸,但從沒引起一個男生的青睞,而以前班里長相稍微有些帥的男生都未曾多看過她一眼。像他這樣工作好,長相英俊,各方面都優秀的男人能看上自己,那還計較什么呢?想通了以后,許詩溢開始頻繁給周順買衣服買鞋,借給他錢,偶爾她也會撒嬌著讓他請她吃個飯,給她買個小玩意。她一方面依賴上了這種關系,好像她是救贖他的,缺了她,他的生活將變得困窘;另一方面,她仍然拒絕向外界宣布他們的關系,她開始懷疑他的家庭狀況、工作情況,還提出想去他單位看看的要求。
也許,她的頭腦并沒有被愛情沖昏,殘存的理智讓她一方面墜入,另一方面又懷疑,甚至想抽離。可許詩溢沒想到,這樣長久的糾纏拉扯不光耗盡了周順的希望,也將她徹底拉入深淵。
他每次向她借錢的樣子她都不敢抬眼去看,怕一不小心,那點藏不住的鄙夷、失望就會流出來,被他看見。但不抬頭她都能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出的氣在她的耳旁縈繞,他那殷勤討好的目光像小狗的舌頭濕漉漉地在她的臉上舔過,以前許詩溢覺得這種溫度怡人,可現在她會有些惡心。她想不明白,為啥他手頭不能存一些積蓄,為啥要低三下四地向女朋友借錢,為啥會喜歡開一些讓她尷尬的低俗笑話。可不管她再想不通,一看到他那雙毛茸茸的小獸一樣的眼睛時,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沉淪了。
后來她回憶起小時候,她總是喜歡外表好看的東西,不結實的塑料杯子,只要是印著鮮艷花樣的,她就非要買。周順也許是察覺出了她的疏遠,說話更賠著小心。
那天,周順踩著一地月光,走著走著,忽然抬頭說,你們醫院婦產科的人你肯定認識吧?他們那兒肯定有生出來沒人要的棄嬰吧?我有朋友想買,哦,他買走肯定是收養的,不會對孩子不好的。
許詩溢震驚地抬起頭,他像是要堵住她準備說的話,連忙又急急地說,我朋友會給咱們很多錢的,不會白讓你介紹的。
錢,果真是錢,又是錢!她的震驚還沒來得及消褪,立馬又被新的恐懼攫住了心。因為她就著月光,看到了他眼中凜冽的光一閃而過,那種光是貪婪的,充滿欲望的。
不可能。她第一次這么硬地跟他說話,每個字都像一枚石頭,擲地有聲。
周順不再說話,想到欠癩頭的錢,不禁一邊走一邊狠狠地踢著地上的石子。等了這么久,設了這么個局,最后的結果竟不如他所愿!他很惱怒。是的,春夜小巷的英雄救美是他設計好的,只為了接近這個大齡恨嫁的女大夫。那次他看病聽到旁邊大媽在議論許詩溢,便留了心。醫生工資高能給他錢花,而且能幫助他和癩頭拐賣嬰兒,簡直太好了。沒想到這姑娘掏錢就像她說話,慢條斯理,細水流長。想讓她“搭橋”介紹認識一些婦產科的醫生護士,掌握一些嬰兒的信息,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要知道癩頭再三跟他保證,只要她能和他們合作,他欠的錢就算全部償清了,他狠狠地踢著石子,滿腹的憤恨。
后來,周順又找許詩溢反復勸說幾次,每次談話都不歡而散,他即使是再遲鈍的人也能明顯感覺到她對他的態度里多了很多冷淡和防備。終于有一天,許詩溢借口家人要接她,不讓周順再送她了。周順滿是憤懣后悔,但又無可奈何,他忿忿地想,如果不是因為錢,我會看上你?他們貌似就這樣結束了短暫的戀愛,但許詩溢想不到,周順并沒有放過她,他像在黑暗里蹲踞的野獸,打著自己心里的算盤。
四
后來我找到了提前釋放的周順,這小子運氣好,家里那片地被開發了,舊房子一扒,賠給了他兩套房子和一摞厚厚的鈔票,他瞬間變成了城中村的暴發戶,每天開著新買的尼桑亂轉,家里的房子租給那些在城市里打拼的人們,過上了包租公的生活。
我第一眼看到他時,就明白許詩溢為什么會愛上他了。他的長相是一種說不出來的俊秀,長長的睫毛籠著一汪春水似的眼睛,長在滿是皺紋的臉上,就像枯木上忽然開出一朵桃花似的突兀和怪異。
警察同志,我現在可是良民,你找我干啥啊?他驚惶地睜大了眼睛,局促地搓著手。
別緊張,你沒犯事兒,只是找你了解一下“9·14拐賣案”的情況。
這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判都判了,咋還找我?他馬上恢復了狡黠的眼神,目光閃爍游移著從我的臉上掠過,揣測著我的意圖。
說吧。我瞪了他一眼,遞給他一根煙。他干笑了一聲趕忙接過,煙霧被夜風吹散,遠處的燈火如繁星般閃爍。
那年,周順和許詩溢分手后,周順一直不死心,他好幾次在小巷子等她,痛心疾首地訴說自己的悔恨。她的態度搖擺不定,忽冷忽熱,就像荒野里的一小簇火苗,讓他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有點風來就滅了。周順已經隱隱覺察到找這樣一個老婆是不可能了,他們終究不是一類人,他終究高攀不上她。他的心里開始生出隱隱的怨恨,她這樣一個長相平凡的女人,竟也能甩了他。被拋棄的恨開始在心里生根發芽,轉瞬就長成了枝葉葳蕤的大樹。他再也不能承受這種被拋棄的痛苦了,因為他一出生就被父母拋棄,送給了遠方伯伯家,不管父母后來再怎么解釋,家境不好,養不起孩子等等。周順都無法原諒他們,他主動斷絕跟親生父母的一切聯系,好像這樣做就能反客為主,他們好像就又被他拋棄了,這樣他的心里才會生出一點點邪惡的滿足,來抵擋被拋棄的痛楚。這次許詩溢又讓他重新陷入這種痛楚中,即使他對她從來沒有一點真心。
債主癩頭帶了三個打手,追上門來,一刀剁在周順的桌子上。癩頭說限他一周之內還清所有債務,否則下次剁的就是他的一條胳膊。周順痛哭不已,苦苦哀求,癩頭說,要不把你女朋友賣了吧,反正她也不會幫咱們賣小孩,再說年輕姑娘也很搶手呢,很多光棍等著買,幫我辦了這件事,你的債就清了。
周順一驚,但很快便答應下來。誰也不知道那時,他心里掠過了哪些時光的碎片,他們一起看電影,一起散步?或是她的冷淡、爭吵、嫌棄?
他又去找她,哀哀地說只想跟她再單獨相處一會兒,說說話。許詩溢看著他那脈脈含情的眼睛心軟了,默默地點了點頭。這個晚上,許詩溢盛裝打扮,涂了點口紅,穿了件嶄新的連衣裙去赴約,她也許已經決定要在這晚做個了斷,把話說清楚,從此再不相見。
也就是這個晚上,在他們經常散步的樹林深處,眼巴巴等著周順的許詩溢,驚恐地發現有兩個蒙面人向自己走來。
癩頭把許詩溢賣給了另一個人販子,強調說要加錢,因為她是大學生,是醫生。可那人不同意,說買家都是地里刨食的農民,不管是大學生還是文盲,只要能生育、年紀輕就行,堅決不加錢。許詩溢失蹤后,警察全城搜尋,也盤問過周順,但因為這個男人很狡猾,從來沒留下過案底,再加上當晚有飯館老板證明他一直在和別人喝酒,最終洗脫了嫌疑。
我又摸出一根煙點上,問周順,后來你打聽過她嗎?
他望著遠方,眼神很空,呼出一口煙說,開始也打聽過,還托癩頭給人家打招呼別打她,再后來有了新女朋友,就把她忘了。唉,聽說她性子烈,人家不灌安眠藥她就不停折騰,總想跑。跑啥啊,跟誰過不是過。就因為她總是跑,人家不敢把她賣得近,怕她跑回來,給她賣到貴州了。對了,一個月前我停車下來買了幾串燒烤,她看見我了,那眼珠子瞪的,我操,太嚇人了,我趕緊把東西打包帶走,她離車太近,一下子濺了她一身泥水,你猜怎么著?那瘋子像被刀砍了一樣哇哇大叫著追著我的車跑,天哪,你沒見她那樣兒,比神經病還神經病!
我慍怒地打斷他的話問,你對她就不愧疚嗎?毀了那么好一個女孩兒。
毀了她?哼,你知道,我后來交的那個新女友家里是干啥的?開飯店的!門面房子都有好幾套。我倆還特投緣,都愛賭博、蹦迪,比她那個悶葫蘆強多了。我追了我女朋友五年,人家好不容易答應嫁給我了,我卻被抓進局子了。我被抓走后,我媽快瘋了,見人就說法院把我判得太重,天天說天天哭,現在眼睛還落了個見風流淚的毛病。我爸也因為我的事中風了,到現在還癱在床上,可憐我這對養父母,沒享過我一天福。我出獄后,沒一個地方敢收留我,就因為我是服過刑的,還好老天爺厚待我,讓我家這片被開發了,一夜之間變富翁,嘿。
周順冷笑了一下,表情漠然,這漠然和著夜色給他鍍上了一層堅硬的外殼,這個肉身是冷硬的,那里邊的內核也是冷硬的。我好不容易忍住了把拳頭砸向他的沖動,我知道,跟這種人說什么都是浪費。
五
我被那雙無形的手推著,閑暇期間就查閱案卷筆錄,一點一點地去了解案子真相,而許詩溢的形象也越來越豐滿完整。我好像捏著時光的鑰匙,去打開一扇塵土遍布的門,窺完門后的世界,再看眼前的世界,只覺得頭暈目眩,無法重合到一起。
現在的許詩溢被歲月蹂躪得面目全非,只有那每日涂得鮮紅的嘴唇還殘留了一點女性的特征。我問一塊巡邏的小李,當年許詩溢這樁案子是怎么破獲的?
小李看著廣場上的她說,當年許詩溢失蹤后,她的父親停了手頭的生意,母親辭了工作,帶著所有積蓄到全國各地去找女兒,風餐露宿,沒過上一天舒服日子。估計是心里積的苦太多,過了三年,趙紅艷就得了乳腺癌,她臨死前還一直睜著眼喊著許詩溢的名字,死了都沒閉眼。而警局一直沒有放棄,找了五年都一無所獲,后來抓到一個拐賣兒童的人販子,這人為了減刑,供出了另一個拐賣頭目癩頭,這人還說,癩頭不僅拐小孩兒,還拐女人,以前還拐過一個醫院的大夫呢。有細心的老民警想到了許詩溢的失蹤案,抓住了癩頭和周順,并順藤摸瓜地找到了許詩溢的下落。就這樣,一個地跨六省的特大拐賣婦女兒童團伙被摧毀。2001年,癩頭及其團伙幾個主要人員因涉嫌拐賣婦女兒童罪被判死刑,而周順則被判處十八年徒刑,是唯一免于死刑的人。
我問,那許詩溢被解救后怎么淪落到現在這副樣子?好好的人怎么精神失常了?
小李嘆了口氣,唉,許詩溢剛被救回來時還好好的,只是有些怕見人,幾乎每天都躲在家里,醫院說按規定可以恢復和她的勞動關系,給她提供工作崗位,可她死活都不愿上班。后來在她父親的百般勸說下,她才同意了,醫院將她分配去做了行政工作。你也知道,女人多的地方口舌多,她去那兒工作,明擺著跟一屋子女人打交道。她原來那么清高驕傲的一個人,被院長捧得那么高,現在經歷了這么多不堪的往事,自尊心自然是脆弱到極致。有次,她同事不知有心還是無意,提到生育問題,戳到了她的痛處,她直接就把一杯開水潑到人家頭上。從那以后她的暴躁癥狀越來越明顯,動不動就跟人大打出手,或高聲叫罵,弄得同科室的人見了她都躲著走,她的癥狀卻一點都沒減輕,有時候甚至還和來咨詢的病人吵架。后來醫院沒辦法,只好叫來她父親,好言相勸,讓她回家“休息”,每月發給她基本的生活費。
許詩溢回家后,她父親便央求親友給她介紹對象,總想著如果她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合適的伴侶,也許心情會好起來。可在這樣的小城市,她的故事無異于重磅炸彈,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從這個人嘴里飛到那個人嘴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仍然沉默著去赴一場一場的相親,只不過對象和很多年前的對象比如同天壤之別。那些男人或離異或喪偶,或家境不好或有殘疾,都是一臉蒼老倦怠的中年之態。她總是一言不發,只聽對方說話,那些男人好奇而邪惡的觸角總是躍躍欲試,繞了半天還是向她聊起被拐的往事,貪婪地盯著看她的表情和反應。這樣的相親自然是每次都沒有結果,做媒的人后來慢慢失去了耐心,干脆不再給她介紹了。
在2004年,許詩溢遇到了付剛。付剛是外地人,來這個城市不久,工作是賣保險的。他經常在小區里跟曬太陽的大媽們聊保險,聊著聊著便認識了許詩溢。
付剛注意上她也許是因為她總是一臉憂郁,眼睛里藏的都是心事。而她注意上他也許是因為他的風趣幽默,總是能逗得那些大媽們哈哈大笑,付剛是個講段子高手,說起保險頭頭是道,穿插著一些養生、醫療方面的幽默故事,一會兒就能吸引一圈大媽圍上來。她的生命太貧瘠冷清了,那些笑聲深深地感染到了她,讓她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靠近那個制造笑聲的人。付剛向大媽們打聽過許詩溢,知道了她的過去。這個善良的男人經常沒話找話地跟她聊天,天冷了提醒她多穿衣服,故意講笑話逗她笑。她明白他的善意,也清楚他想撫平她眉間的憂傷,兩個人之間開始慢慢產生了磁場,而且吸得比較牢。付剛雖然知道了許詩溢的所有經歷,但并不在意,他向她求婚,并且準備過段時間就回老家舉行婚禮。可就在最甜蜜的這段時光里,付剛疾病發作死了。雖然他身體不好,自幼患有隱疾,但他的父母還是找上門來把許詩溢罵了個狗血噴頭,說她是掃把星,克死了自己兒子。
就是從那以后,許詩溢的精神問題好像更嚴重了。她幾乎每天都坐在小區的長椅上垂著頭沉默不語,那是她和付剛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有好事的鄰居來跟她聊天,她要不一言不發,低著頭像沒聽見一樣,給人家弄了個紅頭赤臉;要不就突然拉住人家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說得卻是牛頭不對馬嘴,把別人窘個半死。后來有人說半夜見她披了個床單在馬路上亂逛,逛著逛著就跳起舞來。還有一次一座商城外面的墻上在放大屏幕電影,演的是當時很火的一部愛情片。她和眾人看著看著突然情緒失控,大聲高喊起來,一邊喊一邊淚流滿面。旁邊的人被破壞了看電影的興致,想把她拉走,她又抓又咬,周圍的人無奈只好報警。還有一次,她忽然無故打砸路旁的攤販,被氣憤的攤主扭送到派出所,派出所和她父親把她送去省會做了精神鑒定,得到的結果是,間歇性精神病。從那以后,派出所就為她建立了精神病人檔案,她成為了公安機關重點管轄的特殊人口。
又過了三年,她的父親去世了。她沒了人照顧,經常往大街上跑,有一天拖著個大音箱開始去廣場上唱歌,這一片的人都知道她的遭遇,都同情她,所以或多或少也都給她扔點錢。
小李說完不禁望向她,我的目光也穿過無數白色或藍色的塑料椅子投向她,她正忘情地一邊唱一邊朝喝倒彩的人們拋著媚眼。身旁是一個瘦高的男人,這應該是她的男伴吧,幫她收錢,調試音箱,收拾電線,干些零零碎碎的雜活兒。男人十分邋遢,滿身油污,像從垃圾箱里爬出來似的。我趕緊移開目光,她的身體里就像住進了另一個人,詭異、荒誕。
鄧姐的男伴換得很頻繁,有的聽說是被她趕跑了,有的是忍受不了她的瘋癲。這些人大多是窮得抖三抖只能掉虱子的流浪漢、失業者,他們有時會聚在一起狠命吸著嗆鼻的劣質煙,討論著廣場上唱歌的鄧姐。
風把他們猥瑣的笑聲傳得很遠,我總是快步走開,避免聽到,因為它們會堵在我的心口,擴張成一座堡壘,壓得我無法呼吸。
我只能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她是女人,也有軟弱的時候,想依靠的時候。在這個孤獨的世上,我們每個人都急于找到另一個同伴,度過余生。她也一樣,有她的孤獨和欲望。
鄧姐身邊待得最長的男伴是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兒,因為腦子有問題從小被父母遺棄,男孩兒像被天生地養似的長大了,結結實實地長了一身腱子肉,只是嘴角常年掛著亮閃閃的涎水,一見人就先笑瞇瞇地歪著頭看你。
有人問男孩兒,你咋找了鄧姐?把她當媽嗎?晚上喝她的奶不?
男孩兒認真地思考了半晌,忽然響亮地回答道,喝你媽的奶!
他們收攤的時候往往是男孩兒拖著沉重的音箱,鄧姐昂首闊步地走在前面,乍一看不像搭伙過日子的情侶,倒真像是對母子。
但過了一段時間,鄧姐和這個男孩兒也一拍兩散了。我聽到有人問男孩兒,你媽咋不要你了?男孩兒瞪著大眼,揮舞著雙手道,瘋了,瘋了,她讓我弄人哩!
六
冬天來了,天黑得早,人們像被暮色驅趕的羊群,慌慌張張地奔波在回家的路上。廣場上的夜市從烤串換成小火鍋,可吃的人還是少了很多,蒸騰的熱氣也無法抵擋寒氣的侵襲。偶爾有幾個男人圍坐一桌,推杯換盞地端坐在一片霧氣中,漲紅著臉吆五喝六,遠看像群騰云駕霧的妖魔。
鄧姐仍然每天都來唱歌,穿了一件赭紅色的長棉襖,一張瘦臉埋在里面,眼神熾熱地唱著走調的情歌。男人們偶爾朝她喝幾聲倒彩,她便一臉感激地朝人家拱拱手,頗有些江湖藝人的風塵范兒。
有次大雪,我和兩個同事守著電話聊天,看著窗外撕棉扯絮的雪片,不由得想起了鄧姐,猶豫了片刻還是披上衣服準備去廣場。同事說,這種天氣就別巡邏了,鳥都趴窩里了。我沒有說話,還是坐上了巡邏車,雪氣的冷冽讓我打了個冷戰,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奇特的感覺,就像小時候掀開戲臺后面幕布的感覺,有些不安,有些隱隱的好奇。聽說鄧姐每天都去唱歌,不分寒暑,也不論是否有觀眾,現在她會在嗎?
雪中的廣場被不停地覆蓋著一層又一層的白,厚厚的白讓這個平日最喧囂熱鬧的地方變成了沉寂的荒原。在這片皚皚的白色里,我驚悚地看到鄧姐仍然站在那里,穿一身血紅的長棉衣,忘情地歌唱。她的歌聲一出口腔,就像被凍住了一般,扭曲變調,發出布匹被撕裂的雜音。她就像一個最敬業的歌手,全然不顧是否有觀眾,只是忘我地盡情地宣泄。我聽不清她在唱什么,但能清楚地感覺到她的悲傷通過歌聲,像水一般澆遍了全身,她整個人像從雪水里拎出來的,濕漉漉地掛滿悲傷。整個廣場被白雪模糊了邊界,擴大到不著邊際,那些被固定在地上的桌椅儼然變成了一座座白色的墳丘,她站在墳丘中間,聽著北風嗚咽,用歌聲應和,與天地同悲。
我坐在巡邏車里,遠遠地看著她,渾身像僵住了一樣,一動也不能動,像突然偷窺到了別人的秘密,緊張而惶然。鄧姐發病了嗎?還是清醒的?沒有觀眾,她在唱這不公的命運?也許她只是想宣泄這種無可排解的痛楚。命運被上帝之手無情地揉搓碾碎,她被放在烈火上炙烤,四肢百骸都是痛徹心扉,這種痛也只有通過自虐的痛才能抵消吧,以痛攻痛,負負得正。也許這么多年來,這冰天雪地的冷冽才能和她心中的寒涼遙相呼應,絲絲入扣。
她不知唱了多久,我也不知看了多久。半晌,一個人走來,不知道跟她說了啥,她頂著一頭白雪筆直地拖著音箱走了,雪花快要埋葬了她,她像一滴血跡慢慢洇透在雪地里,消失不見。我愣過神來,才發現手指凍得不會彎曲了。
在我擔任社區民警的幾年中,鄧姐始終大事不犯,小事不斷。她一直在夜市唱歌,并不停地換男朋友,不停地跟人吵架打架。我送她去過好幾次精神病院,但幾個月的治療結束后,她還會回來。作為我的社區管理重點人員,按照要求,我每個月都需要上門查看她這個精神病人的在位情況,趕上節假日或各級重要會議召開前夕,我還要聯系她囑咐各種事宜。對于這些工作,她倒是很配合,不過也許是因為我倒霉,鄧姐的精神病雖然是“間歇性”的,可每次我跟她接觸時,她都會犯病,或輕或重。她的軀殼變成了提線木偶,別的靈魂像是占領了她的身體,操控著她做出各種怪異瘋狂的舉動。
我曾在檔案室翻看過許詩溢的資料,卷著毛邊的紙頁白紙黑字地記錄著她的精神病鑒定結果,簽字、蓋章,一樣不少。薄而脆的紙頁在指尖如流水般滑過,一行字忽然落入眼底:許詩溢大學主修中醫藥學,輔修的是精神病學。我輕輕合上卷宗,窗欞透進來的幾束光線里灰塵正上下翻騰,好像在落地之前跳著一支絕望的舞蹈。
七
雞零狗碎的日子像落葉一樣堆了一層又一層,我被淹沒其中,鄧姐的身影在歲月里慢慢模糊了。沒想到周順一死,有關她的一切又重新浮現。
案發之后,交警隊的同事們對肇事者林海波進行了反復訊問,白浩跟我是鐵哥們兒,知道這么多年我一直關心著鄧姐的一切,包括和她相關的人,于是告訴了我關于這起肇事案的審訊過程。
白浩說,那個肇事者林海波是個矮個子中年人,無妻無子,一臉刀劈斧刻的皺紋,滄桑得像滿臉都寫著故事。他一見來審訊的交警就著急地說,同志,我不是故意的啊,不會判刑吧?我這輛面包車是租來的,平時也就是拉點客人混口飯吃,那天晚上家里有事,急著回去,就開得快了點。誰知道剛拐過這個路口,他就竄了出來,我慌忙剎車也晚了,還是撞上了。
白浩說這個男人一直揉著頭發,哭喪著臉,一副后悔莫及的樣子。他當時仔細觀察了他的表情和肢體動作,沒發現什么破綻。
后來,聽說有好事者跑去把周順的死訊告訴鄧姐,她一開始不說話,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低垂著眼簾,像尊冰雕一樣慢慢地向四周散發著寒意和冷漠。忽然,開始瘋狂地啃自己的手指甲,啃著啃著便手舞足蹈起來,如妖魔附體了一般瞪著眼亂喊亂叫,想看熱鬧的人都嘖嘖地感嘆著,心滿意足地散去了。
后來這個交通肇事案被移交給了刑警隊。聽刑警隊的小王說,這林海波也是個可憐人,得了肺癌,還是晚期,無妻無子,光棍一條。他整天深居簡出,跟周順毫無交集,兩人從來都不認識,如果非要找出點瓜葛的話,他曾被周順拐賣過的許詩溢救治過,那年他得了重病,許詩溢把他搶救了過來。但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這么多年里,他和許詩溢也再無聯系。
最終,交警部門對這起交通事故進行了認定,由于法醫鑒定出周順是酒后駕駛,而且沒有監控證明林海波超速,所以雙方負同等責任。肇事司機林海波不構成交通肇事罪,只承擔死者周順的民事賠償責任。
八
周順死后,鄧姐依舊在廣場唱歌,風雨無阻。她的背開始佝僂,老態漸漸顯露出來,有些頭發白了她也從來不染,就任由它們像染了霜的蘆葦一樣在頭頂瘋長。
我最后一次見她是在那個周日,那時我已經被調回家鄉瀾陽市半年了。
那晚我重回這個熟悉的城市,和幾個老朋友坐在廣場夜市喝酒。我執意坐在了離鄧姐最近的地方,音箱里的聲波嘶啞尖銳,像把生銹的鐵鋸一下一下地割著我的耳神經。我一邊喝酒,一邊盯著她,她那空洞的眼神里好像蘊涵了無盡的故事,又好像空蕩蕩的一座空城,她獨自一人眼波流轉、瀟灑自如地演繹著一出空城計。我不停地喝彩、鼓掌,她很快便注意到了我,也許她已忘了,也許她會想起,我是曾經那個經常送她去精神病院的民警。
她仰頭望天唱道:將一生夢想,換到多少悔恨與禍殃。誰愿鏡內照出孤獨影,無奈往事烙心上……向晚的風輕輕吹送著她嘶啞凄愴的歌聲,不知誰家的炒菜香味飄來,她站在這煙火塵世里更顯得煢煢孑立。暮色昏沉中,她好像遙遙地看了我一眼,這一眼里空蕩蕩如一片雪野真干凈,又好像蘊涵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我朝她舉了舉杯,在這蒼茫的暮色里慢慢地飲盡滿滿一杯酒,為她,為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