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厚霖
1980年8月至1981年9月,我在長海縣修造船廠工作。那是我中專畢業后參加工作的起點,在我先后供職的七個單位中是排頭兵,凡填寫工作履歷,先落筆寫下的,只能是它。回溯37個年頭的工作歷程,我只能首先向它致敬。
一
船廠設船體、機械兩個主要車間和制氧、電工兩個附屬車間,整體布局呈“臼”字形。船體車間沿海岸分布,負責船的外殼拼接和總體舾裝,以露天作業為主,只有少量工棚,多條塢道上經常懸空架起大小船舶,多臺固定吊車和沿軌道移動的龍門吊車排成巨陣,卷揚機嘶吼著卷緊鋼絲繩……機械車間有縱橫的廠房,負責船舶附屬設施包括穩車頭、變速箱、螺旋槳等傳動系統零部件的生產,下設車鉗銑刨鍛鉆鏜等班組,車床的轟鳴、鍛造的擊打、鉗銑刨鉆的嘈雜,就是車間的常態。
鑄造是隸屬于機械車間的班組。我在船廠工作的前五個月,就在鑄造班“見習”。
船廠除維修中小型船舶,建造的定型產品是“一八五”型(136千瓦)鋼殼漁輪。1993年5月全縣14艘漁輪組成奔赴貝勞群島的遠洋捕撈船隊,那些漁輪就是縣修造船廠生產的該型號產品。船廠還根據用戶要求,批量生產40馬力小型鋼殼漁船,我后來到各島下鄉,看到碼頭一側成群傍靠停泊的這種呆頭笨腦的小漁輪,頓生親切感,如同邂逅久別的朋友。它們都從船體車間的塢道走向大海,走向未卜的命運。我住在船廠門外的宿舍,進廠上班必經船體車間,鋼殼漁輪在塢道上凌空架起,船艏高昂,身著米黃色電焊服的工人吊在高聳的船殼外面,手持焊槍,焊花四濺,威風八面;船舶拉塢的號子聲響徹海岸,熱鬧非凡的場面令人熱血沸騰。相比之下,機械車間就顯得低調內斂,孤寂清冷,那轟鳴嘈雜的聲音,也被船體車間一陣高過一陣的聲浪淹沒。
我和工人們一樣,穿深藍色粗布工作服,腳上是大頭翻毛皮鞋。劉廠長說,凡是剛畢業的,都先到車間勞動,熟悉情況。我是不怕勞動的,十六七歲在石城島上中學時,就干過生產隊里的各種重活累活,雖然在大連念了幾年書,也決不是文弱書生,沒有什么活兒能在體力上難倒我。
鑄造班有高大寬敞的傘頂廠房,地面灰暗,每一腳都踩在粗糙的砂上。鑄造,俗稱翻砂,造型是關鍵;造好空心砂型,再往空心里灌注鐵水。構造簡單的小鑄件可就地取材,把模型埋到地面的砂里造型,再扣上一只砂箱。一般鑄件需要兩個砂箱扣在一起形成空心砂型,高而細的鑄件甚至需要摞起多個砂箱。起模須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會破壞砂型。大件砂型需要進專門烘干爐烘烤,蒸發掉水分,防止鐵水灌注時氣泡侵入產生缺陷。
鑄造周期長,好多天開一次爐。開爐的日子像節日,人們歡騰雀躍,激動地期待著,多日的造型成果將受到檢驗,一大批鑄件從此誕生。鑄造是機械制造鏈條的龍頭,鑄件將進入機床的流水線,在別人的手里按照圖紙要求完成修面、整容和變臉,但無論如何加工,都無法改變它最初的來路。這么想著,就熱血與鐵水一道沸騰。
沖天爐開爐之前的重要工序是加料,從高高的加料口往爐膛傾倒廢鑄鐵、廢鋼料和焦炭等。船廠的沖天爐噸位小,個頭矮,缺少威武和磅礴之氣,從爐旁高臺到加料口,斜梯長度三到四米,坡度約四十五度,看上去并不高陡險峻,但兩個人抬著料筐,踩著鐵梯一前一后向上攀登,還是讓人捏一把汗。前面的人抵達加料口附近時,后面的人需再進一步,兩個人側轉身,朝兩邊傾斜,相當別扭地將料倒進加料口。好在工人師傅經驗豐富,反復上下,配合默契,看著步步驚心,卻是有驚無險,只是累得滿頭冒汗。
加完料,點爐,送風,爐膛熊熊燃燒,沖天爐頂端冒出濃煙……
沖天爐主體在車間外,容放鐵水的前爐透過墻壁與車間相連。赤紅的鐵水,從爐膛流入前爐,積攢到一定高度,“爐前工”姜師傅手持長釬扎穿爐孔,鐵水便噴涌而出,注入巨大的鐵水包和小小的鐵水勺。鐵水包吊起在空中,沿著天車滑道運行至大型鑄件上方澆鑄。鐵水勺由人手持,小步快跑,澆鑄遍地的小件;跑慢了鐵水降溫,顏色由鮮紅變暗紅,流動性差,澆鑄后鑄件的細微處會有缺陷。鐵水勺有細長的圓鋼柄和鑲嵌耐火材料的勺頭,本身就很沉重,盛滿鐵水后人與勺要保持足夠的距離以防灼烤,雙臂承受的重量難以估計。一千多度的鐵水在勺中嗞嗞作響,空氣中翻滾著灼人的熱浪和飛濺的鐵花,鐵水一旦迸濺到皮膚上,就是嚴重燒傷。空心砂型是鐵水的歸宿。砂箱上壓著鐵塊,防止鐵水注入后頂開砂箱,從縫隙中噴出。鐵水澆鑄完畢,高溫蒸騰,整個車間就是一座巨大的烘干爐……
鑄件冷卻后,開箱敲打,清除凝固在鑄件表面的砂子,露出灰色金屬的本來面目,依舊是熱浪撲面。
鑄造車間還有小型銅爐,化銅澆鑄推進器(螺旋槳,又稱擺)。紫銅加鋅熔化后,澆鑄出黃銅螺旋槳,翹著三片或四片槳葉,像翩翩起舞的翅膀。螺旋槳要求精度高,要對照圖紙,拿砂輪機打磨槳葉的曲面并隨時測量,稱“找螺距”。打磨時砂輪飛轉,銅屑四濺,噪音刺耳。矮個王師傅經常手提砂輪機,負責打磨剛澆鑄的螺旋槳,也打磨用久了、葉面變形的舊螺旋槳,重新找回螺距。螺旋槳葉片美妙的弧度在空間展開,厚和薄在扭曲變形中巧妙地銜接和過渡,呈現出類似極坐標方程的優美曲線,并在王師傅打磨下變得更加精妙。
二
我“見習”期間干過造型、澆鐵水、開砂箱等活兒,都是主動搶著干;有危險的活兒,紀師傅也不讓我干。紀師傅是班長,對我的勞動表現評價很高。我當時沒有更多想法,只盼早些到技術室工作。
一次,廠黨總支孫書記到車間來,看我們攪拌造型用的砂子,往里面按比例兌膨潤土和水,使砂子有黏性,造出的砂型結實穩定。孫書記順口問我:“砂子這么濕,含水量只有百分之三四,玉米那么干,含水量卻達到百分之十幾,這是為什么?”這個問題非常另類,我的腦海里立時有無數濕的砂粒和干的玉米粒混雜碰撞。我不知道書記是在考我,還是在請教,能想到并提出這個問題,可見是善于思考的人。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砂粒本身不含水。”我的意思是:玉米是本身含水,表面沒有水,含水再多也看不出來;砂子是本身不含水,我們看到的是砂粒表面的水,含水再少也能看出來。書記馬上微笑著對旁邊的人說:“看看,還是人家有知識,一句話就說到了點子上。”
我很得意,也有些后怕:書本上不會有此類問題及答案,一旦我回答得不盡人意,會多尷尬?
有一段時間,班長紀師傅很發愁,說穩車頭不抗磨,已經從船上缷下幾個,要打碎回爐重新澆鑄。那幾個穩車頭我看了,凹弧磨得發白發亮,有深淺不等的勒痕,深的已經勒透。穩車頭是漁船上起網機系統的外露部分,負責卷起粗壯的鋼絲繩,將沉重的漁網拉到船側,受力極大,需要極度耐磨。每次鑄造穩車頭,都要往鐵料中加入廢犁鏵,以使鑄鐵成為白口鐵,增強耐磨性。廢料堆翻遍了,廢犁鏵越來越難找;而即使加入廢犁鏵,澆鑄出來的穩車頭性能仍不過關,歸結為“白口度”不夠。澆出白口鐵并非難事,只需改變化學成分。我把想法說了。紀師傅將信將疑,又無更好的辦法,就試一試。果然生產出來的鑄件敲掉一角,斷面是白色,且質地堅硬。白口鐵的問題解決了,再不用到處翻找廢犁鏵了。
我對沖天爐原始笨拙的加料系統也頗有微詞。我所見過的沖天爐,都是機械化自動加料。話說回來,這小沖天爐要上自動加料系統,還真有點伸展不開,也只能湊合著用了。
廠房另一側有一座大號沖天爐,已銹跡斑斑,成紫紅色,只有站立的空殼爐筒,孤零零的,站成一個驚嘆號。我問紀師傅,這個沖天爐為什么不用?紀師傅說,沒人會弄,再說,加料麻煩,這么高,這么陡,往上抬料得累死人哪!我笑。目測加料口高度、爐體與旁邊坡地距離,如果安裝斜梯,兩個人抬著料筐攀梯而上,太累,也太險。
我說,可以采用自動加料系統,不用人工加料。紀師傅愣愣地看我,問,能行?我點點頭。紀師傅很高興。有了生產白口鐵的成功,紀師傅對我相當信任。當然,啟用幾乎是一堆廢鐵的沖天爐,需要提計劃,需要廠部批準。
三
沖天爐自動加料系統設計,需要畫很多張畫紙,僅一個看似簡單的四輪加料車(加料斗),就有車斗、軸、輪子、牽引扣等,半封閉軌道的設計也需要實地測量,取得相應數據,再落到圖紙上。我到技術室后,主要工作是畫圖,更復雜的也畫過,但差一點因為“沖天爐自動加料系統”被綁定在船廠。
技術室在廠里的體制性稱謂是技術組。廠部設政工、生產計劃、技術、質量安全、財會、供銷六個組。技術組組長祖師傅,老中專畢業,職稱是助理工程師。我過完春節從石城島回到縣城大長山島,上班第一天早晨就見祖師傅和一個技術員正打開圓筒曬圖機,從里面倒出藍色的圖紙,一股刺鼻的氨水味彌漫開來。我立即上去當幫手。祖師傅對我笑了笑,說:“這圖紙,曬了兩年……”圖紙春節前放進去,春節后拿出來,可不是占了兩個年份嘛。祖師傅話語極少,平時不茍言笑,更不會開玩笑,這種偶爾的幽默反倒令人倍感親切。
技術組學歷最高的是王工程師,年長我20多歲,本科畢業于錦州工學院。工程師雖然只是中級職稱,但在當時“含金量”超出想象,政策規定,評上中級職稱,可以全家“農轉非”。在大連讀書時,指導我們繪制復雜圖紙的就是重型機器廠一位中專畢業的工程師,很有水平,我們對他肅然起敬,既是對工程師身份的敬畏,也從他身上看到我們的未來和希望。
技術室另有4人是工農兵大學生,比我早畢業,有的和我一樣剛從車間一線轉崗過來。技術室還有一位描圖員,工人身份,女性。描圖也是需要制圖板的。技術室房間寬敞,八張規格統一、淺米黃色、像面板一樣方正的圖板,斜支在不同的桌面上,有的朝東,有的面西,有的向北,錯落擺放,人在圖板之間行走,放眼望去,一張張傾斜的圖板好像無序排列的發射架,朝著不同方向的四十五度角天空。
畫圖是一種特殊勞動,坐著不得勁,站還不能站直,需弓著腰,身體與圖板大體平行;因為經常要借助三角板的直角邊畫豎線,身體往往向左傾斜,雙臂左下右上,脖頸向左偏轉。只要圖紙固定在圖板上,我就沉浸在創造的世界里,物我兩忘,各種畫具得心應手,一天可以輕松地完成一張較為復雜的零件圖紙,簡單圖紙則是分分鐘的事,連草圖都不用,直接畫出定稿圖。讀中專之前我在公社文藝宣傳隊寫過劇本,圖紙上的線條、符號和數據,怎么看都像劇本里精彩的臺詞。我的設計思路和制圖能力,自然逃不過審核圖紙的祖組長。他言語特別金貴,不說,但表情代替了語言。對我高看一眼的還有王工程師。他是本廠的“技術權威”,平時不怎么畫圖紙,有時到車間看看,有時在圖板的間隙走走,看每個人的畫圖情況,還有時趴在圖板下睡覺。王工家住南海坨子,上下班要翻一道山梁,年齡也大了一些,犯困也很正常。他性格與祖組長相反,話多。技術室如果沒有王工,會非常沉悶。我們這些“技術員”,誰的能力如何,王工通過走走看看,自然心中有數。他對我的肯定和贊賞,從他的微笑和目光中,毫無保留地透露出來。
畫圖是超級享受。T形尺上下移動,三角板左右移動,硬鉛筆在潔白的圖紙上長長短短點點畫畫,如同撒上一些種子,繼而發芽、長葉,粗線細線、實線虛線蓬勃綻放,圓規走出的滿圓或半圓像花朵一樣絢麗。每完成一張圖,仔細檢查要素和細節,萬無一失了,再在標題欄落上設計者名字和應填的內容,就像一篇文章畫上了最后的句號,成就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畫圖用的是大張的圖畫紙,端在手里板正、硬實,立起來能挺住,卷起是筒,展開是畫。在技術室半年多,我畫了好多圖紙,有單張的,有成套的,被描圖員描到透明的描圖紙上,進入曬圖機,用藥水“復制”成藍圖。有的圖紙因為沒有“曬”好而在藍色中泛著白色斑紋。離開船廠時,我將留存的一套藍圖折疊收藏,幾次搬家也沒丟棄。有時翻看,標題欄的圖紙名稱、制圖日期和制圖人、審核人、描圖員簽名,都是那么親切,在技術室制圖的場景仿佛就在眼前,那深藍的顏色更是記憶的底色。
四
就在我忙于設計沖天爐自動加料系統時,發生了兩件事,一是我參加了大連教育學院的中文大專函授學習;二是縣機關“招干”。其實在這一年,還有幾件大事值得一提:旅大市改為大連市;長海縣被國務院確定為邊境縣(全國唯一的海島邊境縣);縣革命委員會改稱縣人民政府;民辦教師通過考試全部轉正(因為是邊境縣);長海縣開始編纂首部縣志(內部發行)。而函授學習和編纂縣志,直接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
參加中文函授學習,是不是意味著我總有一天要離開工廠,離開技術崗位,干與文字有關的工作呢?初時很懵懂。
我在以種植業為主的石城島長大,曾經是那么地向往工業尤其是機械工業。當時國務院設置10多個工業部,其中機械工業部就有7個之多,可見機械工業在國民經濟中所占比重。1977年恢復高考時我之所以沒報文科而報理科,有其他原因,但志愿只報了大連工學院、旅大市工業學校,就是沖著神秘的機械工業。雖然只考上后者,而且錄取的是之前并不知情的鑄造專業,多少有些失落,但我下功夫學習,以我在鑄造理論和專業技術方面的扎實程度,完全可以有所作為。當然,只有幾百名職工的小廠會限制個人能力的發揮,但真要我徹底放棄兩年半寒窗苦讀得來的一紙文憑,放棄曾心向往之的工程技術,如何舍得?
迷茫中,有一件事對我觸動很大。這件事,就是“考干”。
之所以要用引號,是因為“考干”這事在我聽來像天方夜譚。有一天,我正在畫圖,有人找,是本屯兩個“厚”字輩兄弟。我很驚訝。他倆一個參加高考一年,曾任鄰隊生產隊長;另一個參加高考三年,在大隊拖拉機站開農用膠輪拖拉機。我考上中專,他們羨慕得要命。我去大連讀書以后,只有放寒暑假時能和他們見面。他們當隊長也好,開拖拉機也罷,都按部就班,運行在固定軌道上,怎么突然一起到縣里來了?他們喜滋滋地道出實情,是到縣里參加“招干”考試。我很詫異,還有這樣的事?有。本縣嚴重缺干部,此前“以工代干”“以農代干”已不鮮見。經上級批準,本縣從1981年起,通過考試錄用干部。他們已經考完,來船廠找我,順便看看我工作的環境。我領他們在廠內走了一圈,簡要介紹了情況。此時已經恢復高考四年,社會青年一茬茬考走,雖說1978年起高考錄取時對本縣降低標準,尤其是緊缺的護士和教師,但能考上的畢竟是少數;而“考干”,給多年高考落榜者提供了好機會。
考干結果很快揭曉,他們兩個都考上了,我石城島的中學同學也有多人考上,分配到民政局、工商局、稅務局……我曾經因為考上中專而產生的自豪煙消云散。幸好這時候我已經離開船廠,在縣志辦公室工作。于是,我的函授學習便有了更強的針對性。
五
我到技術室工作不久,三月末四月初,縣里召開人民代表大會。船廠王工程師因屬無黨派人士、知識分子,被選為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不駐會)。隨后,王工程師提升為副廠長。
我的“沖天爐自動加料系統”設計,就是在這期間完成的。
這個設計并不考驗智力,在測得具體數據之后,我沒用幾天就畫出大堆圖紙,倒是負責氣割和電焊的施工人員很辛苦,他們的技術能力和豐富經驗也在施工中得到體現。
自動加料系統像一架扶梯,頂端搭到爐體的加料口,底端嵌入平臺下的加料槽;加料斗像背簍,安裝到傾斜的封閉軌道上。按下電鈕,卷揚機轉動,鋼絲纜繩繃緊,加料斗有了靈性一般,沿著斜軌緩緩上升,至加料口,前輪卡住,后輪沿滑動槽翹起,車斗翻扣的同時觸碰繼電器,電機停轉;待料全部轟隆著傾進爐膛,略微延后幾秒,電機反轉,鋼絲纜繩松開,加料斗后輪復位,整車像坐了滑梯一樣原路返回,落進加料槽……起步、運行、停止,絲毫不差。
成功!往日負責抬料的師傅,從此徹底解放。他們再也不用提心吊膽抬料爬鐵梯了。班長紀師傅和鑄造班的工人們,面對新沖天爐這個有了生命的龐然大物,都高興得無以言表。
其后不久,發生了一件讓我鬧心的事。那次我去鑄造班,見紀師傅掄著大錘,氣沖沖地砸穩車頭。我一驚!被砸的穩車頭是從剛回港的漁輪上缷下的,磨得光亮無比的內曲面,有鋼絲勒出的凹陷痕跡。紀師傅砸下一錘,換個角度再砸,砸出的斷面,全都白花花。這批穩車頭是我在車間時生產的,才用了幾個月,就磨成這樣?鑄鐵強度硬度,受很多因素制約,爐料中生鐵、廢鋼、回爐料的比例,石墨細化程度,鐵水過熱溫度和過熱時間,孕育處理……總之是相當復雜,白口鐵只是抗磨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但無論如何,我參與生產的穩車頭如此不爭氣,還是讓我深感不安。
我在船廠工作一年后,縣里要編纂縣志,從各單位抽人。我被抽調的原因是縣文化局領導多次要我到文化館工作,雖然未果,但我在縣里已有了較高知名度,所以一九八一年九月,縣委辦公室未經考核,也沒有征求工業局和船廠領導意見,直接下調令,國慶節之后正式報到。王副廠長知道了,很不高興,在縣里召開的知識分子座談會上發言,強調專業對口,并以我為例,說我沖天爐自動加料系統設計得如何好。據說管文教的副縣長答應,等縣志結束后,讓我仍回船廠做技術工作。我得知消息,非常苦悶。
為了阻止王副廠長起反作用,我決定找他當面談談。一天晚上,我找到他位于南海坨子的家,進門之前先被低矮的門框碰了額頭。王副廠長態度和藹,但就是不松口。他說:“我當初不知道這事,不然哪能放你走!”我說了正在讀函授中文大專,國家承認學歷,將來打算做文字工作;而技術方面,我只有中專文憑,根本沒有發展空間。王副廠長仍堅持等我完成編修縣志任務,還要回到船廠。“船廠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他說。
1984年8月縣志完成,人員重新分配,我去了文化館。也沒聽說王副廠長出面干涉。縣人大換屆時他不再是副主任,也不再當副廠長,而是離開船廠,任縣科委副主任,是縣里的副局級干部。此后偶爾在大街上碰面,我還很尊敬地稱他王師傅,就像在船廠時一樣。我們都哈哈笑,笑得很爽朗,好多意思都在心照不宣的笑聲里。非常可惜的是他過早地因病去世,令人不勝哀惋。
六
縣船廠最初改制是實行承包制,技術組長祖師傅揭榜任廠長。再后來,全民所有制的國營船廠被縣內一家集體所有制企業兼并,開始大拆大建,那片區域便面目全非。其時我在縣政府當秘書,應邀為萬噸船塢竣工典禮寫了由縣文工團一男一女兩個演員朗誦的配樂詩,我也因此目睹了典禮盛況。曾經熱火朝天、大干快上的沸騰場景被彩旗標語、禮花鞭炮和鼓樂齊鳴取代,歡天喜地的背后是下崗失業人員謀生的艱辛。船廠已不復存在。萬噸船塢不是造船基地,而是用來維修、保養船舶,為巨輪除銹刷漆,只是借用了船廠這塊地皮。船廠的大部分工種都派不上用場了,機械車間整體消失,人員不知去向。典禮上人山旗海,鮮見熟悉的面孔。已經跨界轉行的,真應該慶幸……
再去“船廠”,是去那里散步或釣魚,懷舊的情愫被光陰稀釋。已經習慣了船廠的整體消失,但記憶不會抹去。那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令人聯想到“起高樓,宴賓客,樓塌了”,從輝煌到消亡仿佛只是一瞬間。雄居一隅的鑄造班廠房呢?氣勢磅礴的沖天爐呢?
后來從電視上看到衛星發射架旁直立的火箭,就聯想到與其相似的沖天爐,好像那一座不見了的巨爐,是在某一個瞬間,噴吐著烈焰,發射升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