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燕玲,邢瀟瀟,吳晉琦
近年來,苗族趕秋節面臨現代化和西方競技體育雙重沖擊,其文化內核與表現形式都發生了變化,社會組織力量嚴重削弱,主要表現為“國家在場”,表現為社會對政府的強烈依賴性,其面臨傳統文化內涵消解、傳承人老化和斷層、商業模式不完善等發展問題,嚴重制約了趕秋節的發展。趕秋節的形成、發展不是由單一因素決定的,而是長時間社會群體互動、協商的結果,其本身是一個社會建構的過程。根據1999年劍橋哲學辭典的界定:“社會建構主義共性的觀點是,某些領域的知識是社會實踐和社會制度的產物,或者是社會群體互動和協商的結果。”社會建構主義提出“記錄并分析社會現實被建構出來的過程,而這種建構有助于確認其自身作為社會現實的地位。”用社會建構主義研究趕秋節,對趕秋節的傳承發展有重要啟示作用。
“國家-社會”關系對趕秋節的建構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在“國家-社會”關系發展中,趕秋節也在不斷調適,形成與之相適應的形式和內容。馬克思在批判前人的基礎上提出“國家-社會”關系,他認為“國家是屬于統治階級的各個個人借以實現其共同利益的形式,是該時代的整個市民社會獲得集中表現的形式”,社會的概念,他認為“在過去一切歷史階段上受生產力所制約、同時也制約生產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會。”國家是社會在長期發展中分裂出來的,國家管理社會,當權力全部被國家占用后,會造成社會的僵化。政治和經濟的二元化,其實質是國家和社會的二元化,國家和社會良好互動的關系,能推動社會總體發展。就現代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而言,國家是高于社會之上的管理系統,社會是與國家相對立的,它是生產和交往中組成的社會關系。自改革開放后,市場經濟推動了我國經濟與政治的逐漸分離。研究“國家-社會”關系變遷下趕秋節的社會建構,能夠更全面清晰地了解不同時期趕秋節的社會建構過程,探討未來更適合趕秋節發展的“國家-社會”關系。
苗族是一個有語言而無完整文字體系的民族,趕秋節承載著苗族政治、經濟、軍事等文化,是苗族文化的活化石。趕秋節,一般在立秋時舉行,地點在湘西花垣、吉首、保靖等苗族聚居區。石啟貴在《湘西苗族實地調查報告》中描寫趕秋節開展的盛況:“每屆舉行時,為首之人,事先貼告白示眾。鄰鄉鄰寨聞信后,屆時演秋。父率其子,兄引其弟,男女成群,聚集如云,欣然前往,絡繹于途。”趕秋節起源主要有神農取谷種、射鸞說等等。開展到現在,其內容與形式更加豐富,在趕秋節當天,人們身著盛裝,老幼相攜,共同趕秋,表演內容為綹巾舞、接龍舞、八人秋、苗鼓、苗族絕技、椎牛等等,祈福豐收,趕秋節集祭祀、文體、歌舞于一體,是苗族保存下來最古老的節日之一。
2014、2016年“苗族趕秋”先后被列為國家級第四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項目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趕秋節歷經時間長,包含內容廣,有多項國家、省、州、縣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目前,趕秋節在開展過程中,表現出“國家在場”,傳統生長土壤消解與現代傳承空間的未確立,導致趕秋節在發展中遇到瓶頸和困境,沒有長期完善的發展機制,趕秋節處于“水中浮萍”、“風中柳絮”的狀態。采用田野調查,為了保證資料的真實可靠性,又歷史上趕秋節的文獻資料記載較少,故而從1903年日本學者鳥居龍藏發表《苗族調查報告》至當前趕秋節,探討百余年間“國家-社會”關系變遷下趕秋節的社會建構過程。
凌純生、芮逸夫在《湘西苗族調查報告》中寫到,“自乾嘉之亂后,當局嚴禁漢人擅入苗地,又因苗人拒見漢官[6]”,乃設立“苗官”。改土歸流后,漢苗民族之間仍存在許多矛盾,爆發了大規模的苗民起義,為了平定戰爭,“以苗治苗”,設立苗官制。“苗官”歸流官管轄,但其權力實大,“苗官以一武官而兼理刑名錢糧,其權力實等于土司;所不同者不得世襲而已。”民國以來,苗官猶存。
合款制是湘西苗疆傳統的公社組織,是在鼓社的基礎上以地緣關系為主要特征的村寨組織。盡管苗官制沖擊了當時的社會傳統組織,但“苗官”仍是苗人,對當地傳統習俗并未太多干涉,當時國家行政權力于趕秋節是懸置狀態。
苗籍學者麻進明在《世界級非遺項目花垣“苗族趕秋”的55年歷程》中寫道,新中國成立前,趕秋舉辦一般是村寨有威望的寨老、民族文化名人等,趕秋以秋千為主,還有苗歌、上刀梯、鑼鼓、下三棋等項目。
在1949年前,“天高皇帝遠”,趕秋延續傳統習俗,具有鮮明的民族性,是當地人祈求豐收、圈地自娛的傳統節日。
新中國成立后,我國為擺脫貧窮落后的狀態,國家進行社會主義三大改造,制定“一五”計劃,建立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國家掌控社會的方方面面,社會對國家高度依附。
在文化方面,推崇“雙百”方針,國家組織全國性民族文化藝術匯演。在政府開明的文化政策下,1954年趕秋時,花垣縣麻栗場文化站站長石成鑒與同寨藝人石成業創立苗戲《剝幾枷》,受到官方媒體的專題報道。在國家政策的建構下,苗戲、接龍等成為趕秋內容的一部分。在三年饑荒中,人們吃不飽飯,趕秋節中斷,但在1963年,情況稍有好轉時,政府領導文化部門再一次舉辦趕秋活動。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權力高度集中,“趕秋”在國家政策的引導、民間主動參與下,增加了許多新的節目和內容,逐漸擺脫生產力的束縛,展示了民族文化自信心。
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政府主張“破四舊”,趕秋節也被慎重對待,受到限制,但人們舉辦趕秋意愿強烈,1973年,在政府許可的情況下,花垣縣舉行趕秋,“地、富、反、壞、右分子不準參加。”由于人們思想久被壓制,這次的趕秋活動,吸引了臨近省份群眾約6萬人,項目包括猴兒鼓、獅子燈、龍燈、武術、苗歌會等,當時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花垣縣規模最大的趕秋活動。
“文革”的錯誤指引,趕秋活動受到限制,體現了國家權力的高度集中,社會力量的渺小,只能寄希望于國家權力的自我約束,政府舉辦的趕秋節中,帶有強烈的政治意識形態,內容形式、觀眾、舉辦時間都受到限制。
改革開放后,國家結束“以階級斗爭為綱”,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立,促使國家與社會的二元分化,由同構一體轉向有限分離。社會活力增加,社會逐漸擺脫高度依附國家的狀態。
1979年,趕秋隨著思想解放又蓬勃開展起來。 1982年花垣趕秋,活動內容有龍燈、獅子、苗歌擂臺大獎賽、苗族舞蹈、蚌殼燈、彩蓮船等以及文藝演出。現代體育的傳入,80年代加入籃球、拔河等現代體育項目,開展得如火如荼,受當地人喜愛。進入90年代,市場經濟推動旅游業,“文化搭臺,經濟唱戲”成為趕秋節發展方向,1990年趕秋盛會,與科技興農成果結合起來。1993年將趕秋作為招商引資的重要媒介。1994年將趕秋與扶貧結合,以民族節慶體育助推經濟發展,在傳統表演節目外還邀請12名跳傘隊員,現場表演飛機跳傘。
在政府的主導下,市場經濟和現代化的推動下,趕秋節被建構成既具經濟價值又有社會效益的文化產品。
進入21世紀,湘西地區尤其是農村,國家權力仍然沒有受到嚴格的限制和監督,社會對政治的影響還相當有限,“國家-社會”進入博弈狀態。趕秋節在現代化進程中,政府希望其體現民族文化的同時,也能建立長效發展機制,增加經濟創收。2001年趕秋節結合古苗河蚩尤風景區開園會。2002年趕秋活動以苗族服飾展演為主題,突出苗族服飾珍品的展覽,展示苗族古老文化。 2013年花垣苗族趕秋節,除傳統節目外,突出西瓜藝術節的表演。2017年,趕秋在傳統表演之外,開展趕秋學術論壇,最終征選49篇優秀論文。2019年,與旅行社全面合作,從8月8日趕秋開幕至9月23日,在花垣六個地點先后舉辦,并結合稻花魚節、黃桃采摘節、西瓜節系列慶豐收活動,豐富形式與內容,打造趕秋完整產業鏈。
21世紀,在政府的主導下,民間社會力量開始參與,如旅行社參與趕秋舉辦、贊助商等,“市場經濟”無形的手參與宏觀調控,如趕秋節時間的延長,最初趕秋活動不超過五天,2019年延續至45天,其主要原因是打造完整的產業鏈,增加趕秋的經濟創收,同時趕秋在政府與市場的共同作用下,向舞臺化方向發展。
盡管趕秋取得了一系列的成績,但也出現了一些其它聲音,如2019年的門票制,引起當地人們的不滿,趕秋的現代舞臺化發展方向,部分苗族人認為其缺失了傳統內涵,傳統趕秋被現代化席卷,導致文化入侵和文化消解,是揠苗助長的行為。同時,趕秋的舉辦權仍集中在國家手中,社會力量偏弱,政治意識形態削弱了節慶體育的民族性,面對這些問題,試圖構建一種更適合趕秋節的“國家-社會”關系。
湘西地區,經濟發展慢,社會組織力量弱,應積極構建由政府主導、多方回應的發展模式。“中國市民社會建構的目標模式是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
根據國家和社會的發展強弱,“國家-社會”關系可分為以下四種模型,“弱國家-弱社會”、“弱國家-強社會”、“強國家-弱社會”、“強國家-強社會”,其中,“強國家-強社會”模式,政府適度干預社會,社會有序地參與國家政治,是“國家-社會”關系中最好的模式。現階段我國正處于“強國家-弱社會”模式,趕秋節活動開展時,國家力量強勢滲入,社會力量被動接納,其舉辦效果褒貶不一,為了更好地表達社會的聲音,“國家-社會”關系應向“強國家—強社會”模式構建。
現階段的趕秋節,政府發揮著核心作用,但政治意識形態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其原有的文化內涵,也將節慶體育的發展帶入狹隘路徑。沒有社會土壤供養的趕秋節,很難形成穩固的傳承路徑,同時,內容與主體群眾的脫離,如門票制,長此以往,可能導致湘西苗族人民對趕秋節的認同感缺失,與趕秋漸行漸遠。為了趕秋更好地傳承,政府可從以下方面著手:一是財政資金和政策的支持,而不過多干涉其技術內容。目前湘西地區的社會力量較弱,政府長時間包攬,導致社會目前沒有自覺性也沒有財力舉辦趕秋。二是政府權力從趕秋中逐漸撤出,主要起引導作用,把社會權力還給社會,引入社會資本,讓當地民間組織參與,辦當地人想過的趕秋節。近年來,當地政府也在積極探索“國家-社會”關系模式,如2019年趕秋與旅行社的全面合作,激發社會組織自主及內生力量的發展。
目前趕秋的社會組織力量弱,長時間無法參與,導致依賴與無力性,在社會浪潮的沖擊下,新中國成立前趕秋的發展模式已逐漸被消解,必須結合時代開創新的發展模式。一是社會組織力量的壯大,趕秋節的傳承,需要人力、物力和資金的投入,因而需要融入市場,壯大其力量,有能力辦好人民喜聞樂見的趕秋節。二是社會組織的責任性,在政府權力逐漸撤出趕秋時,社會組織由依賴性向主動性轉變,相關傳承人、社會組織持有高度的文化自覺,共同促進趕秋的傳承發展。
趕秋的“國家在場”,是中國社會轉向現代化的必經歷程,是傳統與現代的過渡,構建“強國家-強社會”模式,讓社會組織發出更強的聲音,保持民族本色時,創造趕秋節新的傳承空間。正如一位傳承人所說:社會在發展,許多文化都在消失,我們所希望所能做的,是讓趕秋的壽命更長一些、與苗族人民的關系更緊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