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松勁松
人類是社會性動物,自古以來就通過集體協作,挑戰自然界的風險與困難,不斷繁衍進步。共同生活形成的鄰里關系,相互依存又相對獨立,且隨著社會生活、價值觀念的演進,不斷發生變化。每個人都有鄰居,對鄰里關系都有不同感受,回憶起來有許多鮮活的故事。
我小時候住在一個大院里,15 戶人家生活在一起,每個人都相互認識,也了解各自的年齡、經歷、脾氣秉性。大家按照同一作息時間生活,每天早上幾乎同時起床、吃飯、上班或上學,晚上下班、放學回來的內容也大致相同。那時人們生活標準不高,但都按傳統習慣做事,民風淳樸,鄰里關系融洽。大人們互相幫襯家務,下雪了一起出來掃雪,院子里的自來水凍了,也一起刨冰、用火將水管烤開;下雨天不用擔心晾在院子里的衣服,肯定有人幫助收起;孩子們打架了,家長就領回孩子各自管教,家長不在,鄰居們就幫助判斷是非,教訓理虧的孩子。夏天晚飯后,大家端著茶缸、搖著蒲扇聚在院里納涼,相互品嘗卷煙,談論著共同關心的話題。那時的鄰里關系,簡直是一首溫情滿滿的田園詩。
印象深刻的是西屋的楊大爺,他是一位轉業軍醫,操著一口難懂的湖南話,人卻極為熱心。夜里誰家有人不舒服,都去叫他,不管多晚,他都馬上過去照看,從無怨言。有一次我爸爸半夜里急病發作,無奈把楊大爺喊來。那時家里沒有電話,楊大爺冒著大雪跑到很遠的醫院,叫來救護車,又陪著去醫院搶救,一夜沒得休息。爸爸病情穩定了,他就直接在醫院上班了。我家和楊大爺家關系一直很好,他家搬走了,我還到醫院看望過他。后來他退休了,不知道他家住址,斷了聯系,現在想起來,總覺得有點遺憾。
大約1975 年,我家搬到了一座解放初期建造的蘇式樓房。樓道中間是走廊,兩邊是住戶。廚房、衛生間、盥洗室是公用的,在走廊兩側。廚房是一間打通的大房間,一圈灶臺,灶臺下面是一個小柜,飯鍋、炒勺、調味瓶和煤氣罐鎖在里面。每到下班,鄰居們便涌到一起洗菜、做飯,一時間廚房里油煙滾滾,熱浪襲人,擠擠碰碰,十分熱鬧。這時的廚房,就成了會議中心,鄰居們相互品評廚藝、飯菜質量,有時還夾一口嘗嘗。更多談論的是單位效益、市場菜價、街頭見聞和家庭瑣事,遇到煩心事,不免相互出出主意,寬慰寬慰。

那年冬天,鄰近地區發生了地震,為了防止意外,上下樓不方便的老幼鄰居便到一樓的我家借宿。每到晚上,鄰居們接連趕來,床上、地上鋪滿被褥,不到40 平方米的房間,擠進來十幾口人。我家幾個人走馬燈似的忙活,端茶倒水、噓寒問暖。老人讓到床上,我們睡在地上,鄰居們很是感動。就這樣,我家的“避難所”開張了個把月,地震警報解除后,好幾家鄰居還常來我家走動,一直持續了好多年。
接下來的幾年里,各家的生活悄悄發生了變化,有的家里添置了自行車、雙卡錄音機,有的鄰居家孩子考上了大學,有的鄰居從單位下崗做起了生意,這些都成了廚房里的中心議題。1979年初,我家買了一臺12 英寸的黑白電視,很快,我家又成了鄰居聚集的地方,電視在那個年代還是稀罕東西。經歷了“文革”的十年禁錮,人們的文化生活形同一片沙漠。突然能看到西方的影視節目,就像久旱后的甘霖。每到晚上,我家就擠滿了鄰居,《加里森敢死隊》《大西洋底來的人》等電視劇,讓大家如醉如癡,兩集之間的廣告時間,大家熱烈討論,興奮異常。那時的電視很不給力,看著看著就一片雪花,大家十分焦急。我急忙轉動天線,旋轉微調,實在不行就給電視一掌,畫面恢復了,大家一陣歡呼。現在想起來,那個小小的電視帶給我們的歡樂,遠遠超過后來買的所有電視,可是已經記不清什么時候把它扔掉了。那時的鄰居關系,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鄰居間經常攀比,有時也發生口角,說話也比以前注意深淺,但總體上是親近的。后來搬家了,鄰里間的娶親嫁女還打電話相請,個別的,直到現在,節日時還相互問候。
1984 年,我應聘到機關工作,不久,就分配了住房。開始是“插間”,也就是一個套間兩家人居住。然后,條件逐步改善,住房也逐漸寬敞。居住單元房之后,生活確實方便,所有日常生活都在獨立空間解決,可謂“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可是,下班后買完菜回家,基本不出來,鄰里關系也基本隔絕。其實,也不怪人情冷漠,忙活一天回家,趕緊做飯吃飯,收拾完了還得輔導孩子作業,剩下時間,還得看點書,哪有時間與鄰居交流?恐怕對面的鄰居也是這樣想的。由此,鄰里之間過去那種相互依存的屬性逐步消亡,鄰里關系在大都市已經成為過去式。
隨后的日子,我家住進了物業小區,綠樹成蔭、樓臺亭榭,保安盡責,閑人免進。生活質量確實不斷提高,可鄰里關系更是明日黃花。樓道里的鄰居,無不衣冠楚楚、彬彬有禮,而又行色匆匆。見面給你一個適度的微笑,或是一句禮貌的寒暄。你走到門前,他可能為你撐開樓門;你負重時,他會問你需不需要幫助。可轉過身去,他是誰,可能完全沒有印象。白天人們都去上班,小區成了幽靜的花園,偶爾見到保潔員在工作,我的老母親就經常抱怨小區的冷清和寂寞。
接下來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那是一個冬天的早上,寒風凜冽,大雪紛飛。我開車去見客戶,在路口等候綠燈。見路邊一個女子,抱著小孩在打車,街上雪霧彌漫,行人寥寥。我停下車,叫她上車,問清路徑便送她前往。途中問她才知同住一個小區,再問,竟是同一單元、同一樓層、對面屋的鄰居!從那以后,我們兩家相交甚好,對面的王姓鄰居,經常給我們送山東老家的大棗饅頭和鍋盔,我們也投桃報李,一直到現在還保持聯系。可是,如果不是那天遇到,我們相見仍然只會一笑而過。
寫到這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親密的鄰里關系,只能是過去式嗎?我們在享受現代文明的同時,就不能兼得鄰居間的親情嗎?客觀地回答,很可能是不能!過去了的,就是過去了,沒有孰好孰壞,也不能回到從前,可是,我依舊懷念記憶中傳統的鄰里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