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
于德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吉林省作協全委、小小說創作委員會主任,長春市作協副主席。在幾百家報刊上發表文學作品400余萬字。小說集《少年菊花刀》《杭州路十號》《美麗的夢》等六十余部?!逗贾萋?0號》獲中國首屆“海燕杯”全國征文一等獎,2007年獲第三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2009年《美麗的夢》獲“冰心圖書獎”。
1青? 空
陳大爺最喜歡聽的歌就是《破爛王》。
他推著車子,車子上躺著那些空的或者滿的麻袋、竹筐,他走在大街上,穿行于小巷中,嘴里不停地哼唱著:“撿破爛的人兒走四方……一聲響悠悠長,二聲響傳四方,三聲鑼兒說以往,有女不嫁破爛王破爛王。”
他亂亂的,詞兒和調兒一同從他不太整齊的牙齒間跑出去,受了風寒似的,東倒西歪。
他快活!
退休那天,幾個一起回家的老哥們在“得月樓”喝老酒,醉醺醺的。他們議論著回家后的生活。扭大秧歌,打麻將,摸小牌……各有所求。有人問陳大爺:“大土籃子,你回家干什么?”
“撿破爛!”
陳大爺回答得干凈利落。
陳大爺在廠子里的外號叫“大土籃子”,來由已不可考,連和他同期進廠的老同志也似乎忘了。有徒弟刨根兒,他們就攆狗似的:“去去去,大土籃子也是你們叫的!”
徒弟們哄笑著散了。
陳大爺回家就修他的手推車,這兒上個螺絲,那兒換個新件,把車胎的氣充得足足的,推起來像流水似的。老伴問他:“這又是作什么妖??!”
他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他推著車子,一清早就跑出去,傍晚滿載而歸,老伴以為他推了一車什么寶貝回來,待看明白了,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老伴兩手攔著院門,沖著他發急:“你趕快把這些東西給我扔垃圾站去,你要在咱們家培養細菌怎么著?”
陳大爺搓著手,用肩膀頂著老伴:“有話屋里說去?!?/p>
老伴犟不過他。
陳大爺有兩兒一女,兩個兒子都考到外地去了,女兒在本市嫁了人,女婿算半拉知識分子,什么事都看得開,他說岳父:“其實,撿破爛更實,一個月也不少劃拉。”
陳大爺喜歡這個女婿和他知心。
撿破爛也有朋友,互相通氣兒,幾馬路的收購站書報價高,幾道街的收購站銅鐵價好,都不怕多走幾里路,推著,撿著,賣著,身子骨都結結實實的。
陳大爺的小院,原來是干干凈凈的,這回,成了破爛場,雖然陳大爺把他的瓶瓶罐罐鐵絲廢紙都分類擺好,老伴看著還是亂糟糟的。老伴說他:“一輩子了,我沒當過一回家,你說,不少吃不少穿,你這不是整景嗎!”
陳大爺坐那里抽煙。
這兩個從河北過來的老夫老妻,真一輩子了!陳大娘心直口快,爽人爽語;陳大爺呢,心里的道道一豎一豎一橫一橫,認準了,誰也不行。凡事,他只講一遍,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一袋煙抽上,誰也別想再問出個子午卯酉。
老伴沒少和他生氣。
陳大爺有時也跑到廣場去找老哥兒幾個下下象棋,蹲在地上半小天半小天地不嫌累得慌。他多是星期日去,星期日他休息,自己定的。上午,去廣場下棋,趕晌回來,女兒女婿外孫子一準到了,盤腿坐在炕上,和女婿倆喝點小酒,嘮點閑嗑,完了,和外孫子一起睡一覺,日子過得挺充實。
老伴擅做紅燒肉,每個周日必燒上一回,五花三層,有肥有瘦,吃起來可口又可心。
老哥幾個聽他講撿破爛的事,漸漸也活了心,可不,既活筋骨,又不少掙錢,還能聽風看景,就是埋汰點嘛,多洗洗手什么都有了。
陳大爺說:“要干跟我一起,閑了咱們還能將一盤不是?!?/p>
大家都笑了,覺得有意思。
說是這么說,可除了陳大爺,沒人去干。下個周日見面了,一樣的話又重復一遍,大家都說慣聽慣了,這就是生活。
陳大爺撿了一個錢包,里邊有四百元錢,老伴說:“這挺實的,要是天天都能撿到嘛。”
陳大爺笑著看她。
陳大爺讓女婿寫了個“招領啟事”貼到他拾到錢包的那面墻上,過路的人都好奇地讀著它,白紙黑字,四百元錢,大家都說:“這何苦呢?”
女婿也說:“是啊,這老爺子,何苦呢!”
2河? 流
街的后臉兒就是一條河。
原來這河也是極寬闊極湍急的。
據說,早年間,在這里也有人以漁業為生,在河里打了魚,送到大成街昌茂漁行去,再用賣得的散碎銀錢買米買油買醬買菜,養活著一家老小。
據說,馬成格的祖上就在這河邊打過魚。
他的祖上幾輩不大清楚。從河北樂亭過來,見這里水草豐美,遂壓了一個窩棚,苦掙了幾春幾夏,終于打出這么個基業。
當然,馬成格現在不打魚了,他寫書、編雜志。他在一家小報上班,是個科室主任的角色,主要的工作是搞農村科學普及。他很黑很瘦很灰很土,那樣子完全不是個在風浪里穿行的人物。
他寫過一本名叫《農村實用致富技術》的書,托一些朋友在農村發行。其實呢,所謂朋友,也不過是一些拐彎抹角認識的人,雜三雜四的,干什么的都有,他們用業余時間幫他發行,他一本書給人提成多少,一次一利落,不拖不欠,極其公平。
那本書印了一萬三千冊。
馬成格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已經結婚出去單過。兒媳是個脾氣酸性的人,經常和婆婆小姑鬧些矛盾,老伴疼兒子,有氣自己找背陰兒的地方去生,馬成格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卻沒有辦法。直到上一年秋天,才在單位調得一間標準房,打發兒子兒媳歡天喜地去了。
馬成格平時話不多,干什么事都是,屬于小心翼翼、有把握就干沒把握絕不冒險的那種人。他遇到什么問題愛在心里琢磨,不喜歡和別人商量。對老伴也是。早年間,老伴還叨叨他,這一段時日,年歲大了,快退休了,老伴也不再空勞精神。
他老伴是一個和他截然不同的人,干事風風火火,說話叮叮當當,家中的操持一多半是老伴一人獨撐,馬成格落得閑人一個。
他就一門心思地撲在工作上,年年九、十月份都到各個縣市去跑發行,六十幾天在家過不了幾夜,一身塵土,一身風霜,唯兩鬢至今不染一絲雜色。
他一門心思地要寫一本書,要以一生的努力寫一部小說,好不使他國高畢業的資歷被埋沒。但他的幾十年準備,只成了一本《農村實用致富技術》的資料匯編,且是合作出書,自費印刷。他每天工作到深夜,從各種報刊雜志上抄剪那些在他看來有用的文字,一頁一頁地做到卡片上,待書成的時候,卡片也有幾千張。
他還寫過一些科普方面的小品文,發在自己編的那塊版兒上,署名“亦可”,或者“維公”,或者其他的什么名字,他只把這些小文字給他老伴看,使他老伴在這種平凡的生活中得到些微的自豪。
老伴在一家小印刷廠上班,有四個手指頭獻給了機器,為了她這點貢獻,廠子在承印馬成格的書稿時把費用壓到了最低限度,幾乎是只收了成本,并未在錢的方面和他們計較。
馬成格夜里工作的時候多,泡一壺茶,拿一包煙,坐在燈下,無論冬夏,肩膀上都披著一件外衣。他老伴有時起夜,見他還在苦熬,就迷糊著說:“睡吧,明兒還得起早呢?!?/p>
這也是馬成格的習慣,不管晚上睡得多晚,早晨六點一準起來,先給老伴燒一鍋水,然后,就出門從小街的胡同穿到河邊去,在那些稀稀落落的柳樹間散步。
有些年,河道疏于治理,變窄變淺,加之工業排污,原來干凈清涼的河水變得污污穢穢,岸上也有附近的人家傾倒的垃圾,實在臟得很不像個樣子。
近年呢,上邊重視了一些專家的呼吁,用了不少人力物力對河堤進行了加固,又在河水的下面安了排污管道,還要建立市內水上交通,馬成格家的后邊就是一站。
馬成格散步的時候,喜歡看著河水出神——早晨的空氣在他的身體周圍推推涌涌,柳樹上的灰雀子也不甘寂寞地唧唧喳喳——不過是百十年的變遷,這原來荒涼的地界也生出了這么稠密的人煙。
馬成格的小女兒問他:“爸,我祖爺真的打魚了嗎?”
小女兒二十歲了,讀了許多三毛瓊瑤亦舒的書,也想當個作家,所以,經常提一些古舊的話題啟發他。馬成格望著小女兒嬌美的面龐,不知怎么回答她好。
小女兒說:“爸,聽說凈月潭來了打魚隊,擺了魚陣打魚呢。”
馬成格就從報紙上抬起頭來,仿佛看見那些豐茂的湖草下面各種各樣漂亮的魚兒正沿著那漁網織成的魚陣向著又一個轉彎處進發。
馬成格對小女兒說:“我那本書,就剩下幾十本了,你挑兩本給圖書館送去吧,就說我贈給他們的?!?/p>
小女兒想:“干嗎這么認真?!?/p>
馬成格想:“是啊,干嗎這么認真!”
這樣想想,復又搖搖頭笑了。
3生? 意
邢大媽在這條街開食雜店是最早的一家,人緣好,生意好,又可以賒賬,所以,雖然繼她的“遠明食雜店”之后,幾年內又接連新開了三四家,但她的買賣并未受到太大的影響。
一些老主顧依舊上她這里來,依舊不惜多跑幾步道,甚至,二兩酒、三兩醋這樣見不出高低的小零碎也是來她的店里裝齊,邢大媽心里美滋滋的。
邢大媽在店里裝了一部公用電話,說是為了大家伙兒方便,她十分認真地在電話的下面放了一個特地到街頭洋鐵鋪打制的托盤,亮亮的,十分耀眼。靠近電話的這面墻上貼了一張自己請人寫好的打公用電話的“注意事項”,還在電話機的上面蓋了一個精心鉤成的罩,白白的,不染一塵。
街里的人確實覺得方便多了,有急事兒沒急事兒的,街上安了一部電話就是方便。大家甚至說,這回誰家再著火就不用跑到研究所的大樓里去了,出門直奔邢大媽家,便當多了。這當然是玩笑話,沒事誰希望自己的街坊著火。
人們到邢大媽這里打電話,打完了留下兩毛錢,超過三分鐘,再加上兩毛,電話費幾乎沒人賒賬,誰來打電話口袋里還不備下幾個零錢呢。
因為這電話,也有感謝邢大媽的。比如,王家的孩子半夜得了急癥,就是在邢大媽家掛電話掛得及時,救護車來得快,孩子撿了一條小命。再比如,在街東邊住的李大柱常在邢大媽家泡熱線,粘粘糊糊地把一個漂亮妞兒混到手了。有時那個叫明月珠的女孩還很不好意思地麻煩邢大媽,請她老人家代找一下柱子,說有要緊的事商量。每一次,邢大媽都是笑哈哈地答應。李大柱的婚事成了,特意把邢大媽請為上賓,說她是——不是紅媒的紅媒。邢大媽樂意接受。
邢大媽的鋪子里時常變著樣進一些兒童食品、兒童玩具一類的東西,她把新進的貨物、價格掛在門口,孩子們放學回來,便三三兩兩地擠進鋪子里來,吵吵嚷嚷地要這要那,她從來不嫌煩。所以孩子們也一口一個“邢奶奶邢奶奶”叫得極甜。
夏天來了,邢大媽就在門口插上冰箱,賣冰鎮汽水、啤酒,待那幾家店學著也插起來時呢,她又把冰箱換成了冰柜,捎帶著還賣冰棍冰淇淋;她還把家里的椅子拿出來擺在門口,后來,她又在她的冰柜前搭起了一個涼棚,準備了扇子。她干什么事,就像變戲法似的,點子可多呢。夏天的夜晚,她家涼棚下坐著一群人,嗑西瓜籽,喝汽水或者啤酒聊天,都是老街坊鄰居的,湊到一起話就多。
有人提起邢大媽的老伴,那個在動亂年代給打死的男人,解放初期,也在這條街上開雜貨鋪,人干凈干練勤快,經營的貨物品類多,不怕吃苦,起早貪黑的??上?,死了。
有人就說:“嫂子那時可漂亮。收拾得利利落落的,鋪子前一站,小伙子都進鋪子里去買用不著的東西了?!?/p>
邢大媽說:“瞎扯,那時的人哪那樣?!?/p>
有人就說:“人家大邢那模樣也不差呀?!?/p>
邢大媽的眼淚一雙一對地落下來。
大家就禁了口,趕忙打岔:“唉喲,這么一會兒就嗑完了,再給我拿一包吧,還要西瓜籽兒。”
……
邢大媽的家事多多少少都使人羨慕。
邢大媽的兒子和女兒都是研究生,女兒現在美國攻讀什么學博士,兒子在一家機械廠當工程師。女兒是獨身主義者,她管不了,可兒子的婚事她也沒管好,這事兒在她心里一直是個疙瘩。兒子和一個三班倒的小工人結了婚,她說什么也不服氣,直到后來,兒媳給她生了一對大胖小子,她們的關系才慢慢地得到了緩和。
邢大媽的那兩個孫子,誰見了誰說是人精,一個好靜,一個好動,一個會彈琴,一個會畫畫,邢大媽喜歡的不得了。長到七八歲了,還舍不得打一下。
可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是一成不變。
那是一個秋天的傍晚,邢大媽的鋪子里就傳出了孩子的哭聲,從那哭聲的內容來看,是愛動的會畫畫的老二,老二給邢大媽畫過一幅漫畫貼在門口——畫邢大媽一個人抿著嘴偷偷地點錢??催^那幅畫的人都夸她二孫子畫得像,有出息,弄得邢大媽十分尷尬。其實,夸她的人并沒有注意錢的事,只是覺得那畫確實畫出了邢大媽的神態,所以,那夸獎也就是十二分的誠心。大家都覺得邢大媽盡養些有出息的兒女。
那個秋天的傍晚,邢大媽的鋪子里傳出來她二孫子的哭聲。邢大媽說:“你這孩子不打你也不行了,你這不是禍害人么?”
好久好久,在孩子的哭聲中,邢大媽的兒媳不滿意地低聲說:“您要不往酒里摻水,孩子能在您的酒缸上亂畫嗎?
不知這時有沒有人從邢大媽的鋪子前經過。
4陽? 光
這街的最東邊,就是張師傅的洋鐵鋪,他打的那些洗衣盆、爐筒子一排排地放在鋪子的門口。他每天就坐在陽光忒足的窗戶根下,叮叮當當地敲他的洋鐵片子。他帶了一個徒弟,從農村來的,想學點手藝,經人介紹,就跟了他,每月,他還給開八十塊的工資。
張師傅六十八歲了,沒兒沒女,也沒娶過媳婦,十幾歲開始學徒,二十幾歲出來。解放后在區辦的工廠里當工人,直到退休。一生中談不出什么失意得意。如果說得意的話,他有一門好手藝,在工廠初建時期,他曾帶著一幫小青年干洋鐵活兒,給廠子帶來了十幾年的生機,一再受到區里的表揚。
可后來,大搞經濟建設,他們的洋鐵活兒停下來;蓋廠房,買機器,轟轟烈烈地成立了閥門廠,他的手藝也就被擱置到一邊。
廠子規模大了,而且成了典型,他因為是單身,無牽掛,被安排跑采買,到各處去聯系焦炭。
就這樣,他又跑了十幾年的采買,跑到退休。
他在廠子的時候,廠里接二連三地換了四任廠長,但廠子是越來越沒了生氣。他退休后不久,聽說廠子又轉產要搞防爆器,是為了適應東部山區一些小民窯紛紛上馬的需要。為了上這個產品,請了專家預測,也報請了上邊審批。他知道這個消息,心里不是滋味,就用自己的積蓄修飾一下門面,找人寫了個小牌子,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他的手藝不弱,當年,他打了一批裝豆油用的小桶,沒出街呢,就被各家搶了去。那桶的規格就像機器造的,滿裝滿倒,不多不少十公斤。大家都說,別看張師傅老了,越老這手越有準。
他的徒弟非常佩服他。
在張師傅的洋鐵鋪的斜對個兒,是原區長鄭百新的住處,同街上其他人家的住房一樣,他的房檐上也長滿了青青黃黃的野草,那門窗的古舊也不亞于別家,除了那房上的瓦多換了一次新的之外,連門口那塊幾乎要被雨水滴穿的踏腳石,也和每一戶的門口沒有什么兩樣,所以,街上的人都十分尊重他。
以前,單位曾分給鄭百新一套新房,他的兩個兒子先后結婚給住了,他和老伴依然住在這條老街里。鄭百新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愛喝點酒,愛釣魚,星期天喜歡戴著太陽帽到南湖邊上消磨,趕上手氣好,總能拎回兩條三條的半大鯽子。有時會是一條白鰱,或者鯉子。
這一條街上的人,怕沒有誰家未享受過張師傅的手藝,包括鄭百新區長。他挨批斗那陣子,戴著一頂張師傅打的鐵制的高帽子,被造反派牽著在這街上游了幾天。
那帽子打得精細,造反派喜歡得了不得。造反派對鄭百新說:“你看到了吧,這就是工人階級對你最好的回答,給你戴鐵帽子,是說你是個死不改悔的又臭又硬的反革命分子。這頂帽子你戴定了,我們就是要讓你戴著這頂帽子遺臭萬年、億年、億億年!”
張師傅哭笑不得。
打帽子不是張師傅的本意,他覺得對不起鄭區長,就是今天,他們都成了在家休息的人,街坊住著,每天都可以照面,他的臉還是熱辣辣的,心里的五味瓶子稀里嘩啦翻過來、跌過去的。
每一次鄭百新見到他都先打招呼,他總是訥訥的,不知說什么好。他自覺得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他總想補救一下。他想買點東西和鄭區長把話說開了,可拿東西去又不是那么回事;空手去呢,又覺得這個樣子更不好解釋。他干活直腰的間隙,一只手放在后面輕輕地捶著,眼睛就游絲一樣飄過老街又黑又灰的老房子的屋頂,飄向那有云或者無云的遠天。
后來他的徒弟給他打酒回來說,鄭區長的老伴在打掃爐筒子,他看那爐筒子已經舊得不行了。他靈機一動,可不就是,打一副好爐筒子送給他吧,這從哪方面都說得過去呀。
爐筒子打好了,他換了一身不常穿的衣服,親自抱著嶄新的爐筒子去敲老鄭家的門。
他和老鄭平生第一次坐在一張桌上喝酒。他有些拘謹。他先提了鐵帽子的事,老鄭哈哈大笑著說:“唉呀,老張師傅,你講到哪里去了,當年我戴著你打的帽子的時候,還在心里夸你的手藝強呢?!?/p>
張師傅懵懂!
老鄭說:“那時啊,我心里還感激你呢,那帽子的牙子打得多平呀,不扎耳朵,不刮頭發,不壓腦袋,我還想,咱們的工人畢竟是有感情的……
張師傅的眼睛濕潤了,幾十年要說的話一下子咽了回去。他拿起酒盅,一仰脖扌周了一口,核桃紋的臉上掛起一絲輕松的笑容。
5大老張
大老張不是這街上的人,但街上的人都還記得他,一臉的絡腮胡子,一口潔白的牙齒,笑起來很感染人,他特別有力氣,二百斤的麻袋能用一只胳膊夾著走。
大老張祖籍河南開封——那兒是北宋的都城,十幾歲就出來闖蕩,一個人無牽無掛的,憑力氣吃飯,四海為家。
他到這座城市里來,沒親沒故,本來極難站住腳,但他憑著自己的本領,使自己在這片黑土地上扎下了根,像一棵樹,茂茂盛盛地繁生。他永遠是一個快樂的人,小口喝酒,大塊吃肉,睡了十幾年水泥地沒冰出一點毛病。
當初,他到省建二公司找活干,工長盤了盤他的底細,沒相中。他二話不說,從一個正在挖地基的力工手里搶下鐵鍬,一口氣干了四個小時,出了平常人一天的工。他干活的架勢、干活的力道打動了工長,當晚就在記工本上給他寫了一個名。
但,他叫什么名呢?
街上沒有人知道,包括李嬸。
李小南九歲那年,他家的燈籠花一下子全開了,他記得很清楚,就是那一年,大老張來到他們這條街上。有十幾個人,挖地溝,一天到晚泥泥水水的。街上支起幾個木頭桿子,上面拉了燈,李小南他們總到燈下抓螻蛄喂雞,一人手里擒一個罐頭瓶子。
李小南好像一開始就很注意大老張,他總是光著上身干活,一邊干一邊不停地說笑,還大聲罵人,罵一些李小南聽著費解的話。
李小南很愛看他挖土扔土的姿勢,好像一個風車,兩個胳膊畫圓似的。有時,李小南坐在土堆上看出神了,他就喊:“干兒子,給我買包‘蝶花煙去,剩下幾分錢給你買冰棍?!?/p>
李小南就接住他扔上來的錢到小鋪去。
李小南到現在還記得大老張教他的歌謠:
老和尚娶媳婦
來到了廟兒堂兒
大和尚小和尚
脫了光雞站一行兒
豬肉熬粉湯兒
造了一大缸兒
……
這一條街上,原本就沒有什么太稀奇的去處,孩子們除了到河邊玩打仗,就是到閥門廠偷大錢兒——什么年代的都有。
這回,大老張他們用葦席搭起來的工棚成了孩子們瞧熱鬧的好地方——看他們吸煙,看他們睡覺,看他們打牌,看他們吃飯……那條還沒挖成的地溝,也成了孩子們表演地道戰的實際戰場,一天下來,不是頭上長包的,就是屁股摔青的,大家的興致極高。
大老張是一個故事極多的人,李小南經常擠在一群孩子的外圍聽他講一些神呀鬼呀的故事,天晚了,孩子們就手拉手地回家,自己嚇唬自己地從那些黑暗一點的地方跑過去。
大老張則站在棚子的門口,一邊拍打著蚊子,一邊大聲地咋呼:“快點吧,不然齜牙鬼就咬屁股了。”
孩子們都有點悚然。
李小南不怕鬼,他總是落在那一群小伙伴的后邊。
大老張問他:“你真的不怕鬼嗎?”
李小南說:“不怕?!?/p>
李小南說:“如果真的遇上鬼,我吐它一口吐沫,他就完蛋了。”
大老張驚奇地看著他,對周圍的人說:“這孩子有點神,我認他當干兒子得了。”
但李小南沒有當大老張的干兒子,他母親不同意。
李小南是一個愛聽故事的孩子,只要他坐在大老張的身邊,就越發的安靜。大老張呢,每逢有他在場的時候,就極其認真地講一個新故事,而絕不拿從前講過的那些東西糊弄他們。
李小南的心里好像知道,大老張的故事是只為他一個人講的。
李小南知道了許多故事。
有一次,李小南把家里包的餃子偷偷地拿給大老張吃,他自己站在一邊往肚子里咽口水。餃子是牛肉蘿卜餡的,咬一口,油就從餃子的下角兒流出來。大老張看著那五、六個餃子,眼淚一滴兩滴地落進飯盒里。
李小南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哭。
李小南不知道大老張為什么要上李嬸家去。
李嬸是個寡婦,她的女兒和李小南是同班同學。李小南去李嬸家找她女兒做功課,看見大老張往李嬸的手里塞錢。李嬸的頭發有點亂,臉赤紅赤紅的,汗水津津。
大老張有些尷尬地拍拍李小南的腦袋,對他說:“干兒子,給我買一包‘蝶花煙去?!蓖nD一下,又說,“剩下的錢賣冰棍兒吃?!?/p>
李小南就接住他遞過來的錢到小鋪去。
去小鋪的路不很近,也不很遠,陽光一般都把李小南的影子拉得很長。
很多年后,李小南和李嬸的女兒結了婚,他們有了一個兒子,李小南時常從他岳母那兒看到大老張的影子,誰也不知道他現在還在不在這座城市了,誰也不知道他在何方。
李小南在拍兒子睡覺時,常常會念起那首歌謠,但中間的兩句給他省略了,他一邊拍兒子一邊說:
老和尚娶媳婦兒
來到了廟兒堂兒
大和尚小和尚兒
豬肉粉條一大缸兒
……
他想:那幫和尚咋那么能吃呢?
他還想:大老張也很能吃啊!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