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月
摘? ?要: 《長生殿》《桃花扇》批評中的“宗元”觀念,具有包容而辯證、復古以創新的特點。“詩尊曲卑”的文學地位強化了教化功能的賦予,“情”與“理”的主題紛爭在這一過程中趨于辯證。“心學”、詩文邏輯和清代樸學風尚,使清中后期的戲曲批評在崇尚行文“變換”的同時,更關注布局的嚴謹、史實的正誤等問題。格律音韻上,南北曲的融合,帶來了對“雅”“俗”之審美更加包容的態度。
關鍵詞: “宗元”觀念? ?“南洪北孔”? ?戲曲批評
在明清戲曲理論和創作中,普遍存在一種“宗元”觀念。它以元代戲曲為最高標準和典范形態,并在此基礎上建構戲曲話語模式,指導創作、研究現象[1](1)。前人對其在明代的發展研究較為充分,針對清中后期的戲曲批評闡述較少。本文擇取《長生殿》《桃花扇》及其戲曲批評文論作為研究對象,既考慮到傳奇戲曲融合南北的特性,又關注到這兩部“雙子星座”在傳奇戲曲史上的獨特地位,更是出于對二者較為豐富的批評文論,以期對清中后期“宗元”觀念的研究進行增益和補充。
一、戲劇地位與戲劇功能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在當今已是獲得普遍認同的觀點,但實際上,在中國古典戲曲發展的最后階段,戲曲這一文學體裁尚未獲得足夠的重視。
在《長生殿》的序跋中,有許多涉及洪昇詩詞文創作的評述,都呈現出重詩文、輕曲詞的傾向。例如吳作梅稱“先生詩文妙天下”,他深悉其“負才不遇,布衣終老”的不幸,并認為《長生殿》的創作正是為了抒發“碎琴之微意”。所以,當“世人爭演”,卻僅僅“以法曲相賞”時,他為洪昇的詩文之名被填詞之名掩蓋而抱恨嘆息[2](1594)。毛奇齡《長生殿序》與之類似:“洪君昉思好為詞,以四門弟子遨游京師,初為《西蜀吟》,既而為《大晟樂府》,又既而為金元間人曲子,自散套雜劇,以至院本,每用之作長安往來歌詠酬贈之具。”[3](1585)可見,曲詞在洪昇的文學作品中,僅具有酬贈答謝的社交功能,或聊以自娛的抒懷作用,與用于功名仕途的詩文相比,詞曲似乎根本不值一提。所以,《長生殿》聲名卓著,對于以洪昇為代表的詩文派來說,可以說是一次“意外走紅”,對于他們來說,這不是什么好事,而是莫大的遺憾:“嗟乎,洪子游名場四十余年,其詩宗法三唐,矯然出流俗之外,而幾為詞曲所蔽!”[4](1593)
“詩尊曲卑”的觀念也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戲曲的評價標準。朱襄認為,洪昇的創作意圖與王實甫、高則誠、湯顯祖不同,不能將《長生殿》與《西廂記》《琵琶記》《牡丹亭》“子虛無是之流亞”一概而論,而應將其與“相如辭賦”相比較[5](1587)。此論之所以敢將《長生殿》之品格置于前代經典戲曲之上,其所依據除了和元人相似的“律呂聲氣”之外,還從創作動機出發,意在說明這種借天寶遺事譜新詞的創作方式,與詩文抒情寫志的初衷無異。
盡管“曲”在清代依然屬于“無關經史”的“流俗”,同時曲學家也在努力為之正名,提升其地位。例如吳梅在《奢摩他室曲叢》自序中,從社會效應的角度肯定傳奇的戲曲功能,認為“小道”之曲最能夠展現世間百態,“鑒古今風俗之變”,從而將其提升到“《國風》《小雅》之旨”的高度[6](525),也就是《詩經》等經典著作所具有的儒家教義。
這也是對戲曲功能的再思考。早在元代,曲學家就嘗試通過與《詩經》等經典的比對提升戲劇地位,最終指向戲劇“厚人倫、美教化”的特質。明代傳奇才子佳人主題的濫觴,促使清代曲學家們再次重視“教化”的問題。尤侗指出:“才子之作,至傳奇末矣。”當時的社會不乏流行的戲曲,但大多是“荒唐乎鬼神,纏綿乎男女,使人目搖心蕩,隨波而溺”的俗套情節[7](462)。面對這種情況,戲曲教化的敘事策略在清中后期顯得尤為重要。吳舒鳧《長生殿》序:“是劇雖傳情艷,而其間本之溫厚,不忘勸懲。”[8](8)直接點出“垂戒來世”的創作目的。《桃花扇·余韻》末批從結構排布的角度,將“三唱收煞”與《中庸》的“末節三引詩”進行對比[9](179)。除此之外,也有從人物形象設置的角度體現倫理教化的目的:“全本《桃花扇》,不用良家婦女出場,亦忠厚之旨。”[9](171)朱襄更是在《長生殿》序梳理了元曲在文學史上的發展歷程,以“文學之名”正“戲曲之名”。
可見,元代早已有人注意到了戲曲文學的價值,只是由于處在發端階段,元曲本身的不成熟使其無法為自己正名。明清時期,隨著傳奇的發展和繁榮,人們逐漸認識到戲曲的價值,以賦予戲曲倫理教化功能的方式提升戲曲地位,由此可見“宗元”觀念影響時間之長、輻射范圍之廣。
二、主題界定與題材擇取
為了達到“曲盡人情”的戲曲功能,需將倫理道德和理性情感高度融合。在界定主旨時,“宗元”觀念便體現出“情”與“理”矛盾相生共存的特征。較為典型的是《桃花扇》,既肯定“情”之主題,認為“《牡丹亭》死者可以復生,《桃花扇》離者可以復合,皆是拿定情跟”,又在以“情”構架的故事情節內部,處處渲染“風化”色彩。例如《先聲》中,評價【蝶戀花】一曲“可感可興,有旨有趣”,定出自“風雅領袖”之筆,透露出其風教觀念;又借老贊禮“說出著作淵源”[9](2),認為《桃花扇》可以當做《春秋》《毛詩》之類的經典著作來品評。
對于《長生殿》來說,盡管該劇有著“專寫釵盒情緣”的主旨,但這份“情緣”最終還是歸結到“總歸虛幻”上。作者的真正意圖,是達到“樂極哀來,垂戒來世”的勸懲效果。為此,在題材上,他參考白居易《長恨歌》、陳鴻《長恨歌傳》和《天寶遺事·楊妃傳》,對歷史上原本“多污亂事”的李楊愛情進行了凈化處理。這種做法,蘊含著孔子不刪《鄭》《衛》的道德理性精神,體現了清中后期在延續傳統“情”之主題時所進行的糾偏工作。簡言之,清人所宗之“元”,是在強烈的道德倫理指引下對“元”的新解,散發著儒學“溫柔敦厚”的氣息。所以,在主旨“情緣”的問題上,即便“情在寫真”,也應當有“義取崇雅”的前提[10](1-2)。
對理性的重視,首先與戲曲的發展有關。明代王守仁的“心學”對程朱理學形成了有力的沖擊,其“人”的主體意識推進了自我意識覺醒的進程,掀起了“主情”思想的熱潮[1](368)。但到了清代,才子佳人戲的泛濫促進了對“情”的反思。汪熷在廣泛搜集李楊愛情題材的戲曲后發現:“元人雜劇多演太真,明代傳奇亦登阿犖。”[11](1580)幾乎已成濫套;不僅如此,“子野清歌”“溫公穢語”充斥其間,“情”的濫觴已導致戲曲品格的降低。清中后期的“宗元”觀念不僅是理性對感性的反撥,更是對“情”“理”辯證統一的重申,其出發點和落腳點正是“裨補于世”的社會功效。
在乾嘉學派崇尚“考據”和“學問”之風的影響下,清代曲學家更傾向于以辨析史實真偽的方式解讀虛構的戲劇文本。《長生殿》的人物形象刻畫和情節安排都遵循“史家筆法”,例如《賄權》中安祿山出場時,吳舒鳧批:“自述靈異,即序出隨母冒姓之丑,與《史記》入李斯廁鼠,馬卿犬子,同一筆法。”[12](5)對于“賄權”之事,亦有批注說明,將這件史上原與李林甫相關的事件轉插到楊國忠身上,是為了防止劇中多生枝節。在歷史真實的基礎上進行藝術虛構,是歷史題材戲劇創作的一大難題,也是樸學背景下清代曲學家熱烈討論的一大話題。《長生殿》為了渲染“情”之主題,虛構想象的篇幅占比較多;而《桃花扇》在“史不按實”的問題上則顯得更加謹慎:“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確考時地,全無假借”,每一出前都標注時間,又作考據以顯翔實,即便是稍有點染的情愛描寫、插科打諢,“亦非烏有子虛之比”[13](1)。清代學者的關注點從明代激烈爭論的“情采”轉移到“考據”和“學問”,更青睞拘束之下的收放自如,相較于明代容易偏激、情理兩極分化而言,也是“宗元”觀念在清中后期的一種新表征。
《桃花扇》的創作和批評都十分在意該劇與歷史的關聯和比較。除了題材選自南明王朝的真實歷史外,在曲白、文筆等方面,都傾向于參考史學經典作評價。評點曲白的,例如《哄丁》一折末批:“此折曲白,俱自《史記》脫化,慷慨激昂,如見須眉,奇文也。”[9](15)與之相對應的,在隨后的《偵戲》一折末批:“此折曲白,俱自《左傳》脫化,擬議頓挫,如聞口吻,妙文也。”[9](19)評點文筆的,如《入道》一折末批:“才合即離,不容少待。文章敏妙,《左》《國》之筆。”[9](171)聯系《桃花扇小引》之總結:“其旨趣實本于《三百篇》,而義則《春秋》,用筆行文,又《左》《國》、太史公也。”[14](1)這又回到了如何提升戲曲地位的問題。從廣義來說,戲曲“宗元”也是一種“尊經復古”,這種與史學著作比較、溯源正統文學思維的方式,同樣來源于提升戲曲地位的需求。
三、文章作法與語言藝術
“心學”因其認可人性真情的合理性、挑戰經書圣賢的正統地位,與戲劇文學本身具有的表達形式自由靈活的文體特點相契合,在這兩部劇作問世之后,批評界產生了一大批“心學”視域下的討論。比如,王廷謨在《長生殿》序中認為,只有“法諸天”“求之心”,才是“世間之最真者”,文章作法與主題思想一脈相承,結構服務于主題,主題蘊含于結構[15](1589)。為洪昇“因填詞而掩其詩文之名”抱恨嘆息的吳作梅,也在這篇跋中以傳記批評的方式,從洪昇為人“不合時宜”“質直無機械”的印象出發,分析得出《長生殿》“空靈變化,不可端倪”的文筆特點[2](1594)。可見,“心學”不僅貫穿在結構和主旨中,而且貫通了作者人格、作品品格等方面。
盡管元雜劇“四折一楔子”的模式難以駕馭規模宏大的傳奇,但是元劇創作中的部分技法依然得到了繼承。例如吳舒鳧在《長生殿·神訴》中【越調·斗鵪鶉】上批:“用土地唱,人但知其排場變幻,不知實用元人法也。”【紫花兒序】上批:“首曲就本行驀寫,此曲從呼喚猜疑先于空中著想,不遽見天孫,亦是元人作法,此文章善于步虛處。”[12](103)由此可見,排場之變換、想象的發揮,都是清人對元人的有意延續。這種繼承又具有明代的特點,例如王廷謨詳細論述了文章之“變”和“轉”,與“天”和“心”的對應關系[15](1587):“善為文”表面上是與“天”同“變”、與“心”同“轉”,更深層的內涵,是儒道融合的哲學觀,如《桃花扇·哭主》一出末批:“文章變換,與氣運盤旋。”[9](54)“氣”和“運”的概念,似與老莊哲學有著共通之處。這種觀念體現在文章作法上,便是“灑灑脫脫,游刃有余”(《歸山》)的變換之法。對文學之品格的界定,儼然與“天”“道”等哲學理念相通。
與“變換”之法相對應的,是“對待”之法,二者出現的頻次不相上下,如《投轅》與《草檄》二折形成“對待”關系而從劇情發展來看,謁見左良玉的人,在《投轅》中是柳敬亭,在《草檄》中是蘇昆生,這又屬于變換法[9](47)。本質與儒學中的“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相似,同時是一種“道法自然”的思想。在《長生殿》中,“釵盒”意象是全劇的“始終作合處”,勾連起曲與曲、折與折、篇章與篇章,形成了嚴整的結構,最終指向主題“情緣”。復古以求新變已然成為清代戲劇家的普遍追求,“宗元”觀念實際上已經具有了更廣泛的含義和指向。
除此之外,上文所提的“詩尊曲卑”的地位觀,影響著清中后期戲曲批評對文章作法的衡量,具體而言便是向詩文邏輯看齊。吳舒鳧在《長生殿·傳概》的結句詩后批:“長生殿結句正名,是元人家法。”[12](1)《彈詞》【梁州第七】上批:“按四時寫景,是元人法。”可見清人依然以元人之法為尊,“元人家法”中已經包含對詩的尊崇。如《彈詞》中四位平民的上場詩,吳批:“以詩句引問,亦是古法。”[12](121)再如《舞盤》【仙呂引子·奉時春】中“紫氣東來,瑤池西望,翩翩青鳥庭前降”一句,吳注:“少陵詩語用入壽曲,更雅切。”[12](46)可見在清人看來,以古人詩句入當代戲曲,可以提升戲曲之品格,雅化原本較為俚俗的語言。他指出《埋玉》【縷縷金】中“堂堂天子貴,不及莫愁家”,這里借用了李商隱詩句,“以諷語作苦語,更覺凄然欲絕”[12](77),化當時之詩入當時之戲,既增加了歷史的真實感,更達到了強化感情色彩的效果,正合《長生殿》“情”之主旨。
對宋詞的借用也不在少數,例如《驚變》【北斗鵪鶉】“一會價軟咍咍柳亸花欹,困騰騰鶯嬌燕懶”一句借用了章質夫的《楊花詞》;《舞盤》【千秋舞霓裳】的結句“只這持杯處,有萬種風流殢人腸”借用了柳永之詞:“結用柳詞入妙,尤不減柳岸曉風。”[12](49)清中后期的曲學家在“宗元”的同時,將宗法的對象指向了更古的唐詩宋詞,在曲學上體現出了詩詞文創作和研究的邏輯傾向。
“宗元”之本質是以復古求新變,最終目的是當代戲劇的建設。清代曲學家以批評甚至否定的形式,建構當代的戲曲創作理論。《桃花扇·凡例》就對開場詩集句的傳統做法表現出批判的態度,尤其是對崇尚集唐代詩句的做法,更是將其視為“濫套”。正與上文《長生殿》“結句正名,是元人家法”形成反差。另外,在《凡例》中,對于“局面可擬”的結構排場,在孔尚任看來屬于“厭套”,只有“起伏轉折”,才能使文章“獨辟境界”[9](1)。在正文眉批中,就多處出現對“厭套”的批判,以此肯定《桃花扇》靈活新穎的結構,例如第一出《聽稗》【戀芳春】眉批:“風流蘊藉,全無開場腐套,壓倒古今”[9](3);對《修札》中“相公又來激俺了,這是俺說書的熟套子”一句批:“《西廂記》《水滸傳》多用激法,亦屬厭套。”[9](41)又是對傳統戲劇情節設置的批判性繼承。《守樓》一出末批:“傳奇中多用錯娶,亦屬厭套;此折錯娶,卻是新文。”[9](92)更能說明其革故鼎新、推陳出新的態度。
四、格律音韻與審美理想
以曲白為主體,以一本四折為基本結構的文本形態,以宮調和曲牌為表征的聲韻音律,和以歌唱為主的表演形式,共同構成了“以歌舞演故事”的中國古典戲曲。周德清《中原音韻》,從北曲兼具音樂性和文學性的角度出發,提出了既要“聳觀”又要“聳聽”的雙重審美標準。實際上,“詞律兼優”的元曲少之又少,往往“累百無此調”,以至于周德清感慨:“吁!今之樂府,難而又難,為格之詞不多見也。”[16](242)直接影響了后人對“格律第一”的追求[1](325):《長生殿》之音韻“悠揚婉轉”,必然會受到清代曲學家的推崇。例如吳舒鳧序:“昉思句精字研,罔不諧葉。”[17](1582)徐麟更是逐字逐句批注曲詞賓白,其中不乏對“元人”的接受。例如對于《絮閣》【北黃鐘·醉花陰】一曲,有辨析曲牌、梳理結構的詳細說明:
按【醉花陰】一調有六句者,亦有多兩句而作八字者。若作六句,則次曲【喜遷鶯】必五字七字二句起,全章十句;若用八句,則次曲【喜遷鶯】用四字六字二句起,全章只八句。蓋【醉花陰】尾上減二句,即移于【喜遷鶯】之首,【喜遷鶯】起處減二句即截于【醉花陰】之尾。此元人轉插變化之妙也[12](56)。
類似的亦可見于《神訴》《獻飯》《神訴》諸篇。除了繼承外,也有認為當代曲詞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觀念。例如【禿廝兒】上批:“‘欷歔二字足韻句調法穩協,不讓元人。”[12](105)考慮到元曲音韻尚不成熟,那么與明代愈加成熟的聲律進行比較,如劉世珩認為“稗畦審音協律,遠過臨川”[18](1596),更能體現《長生殿》的音樂價值。
吳梅對這兩部著作的曲律有著鮮明的褒貶態度。其《長生殿》跋特別表達了對北曲的喜愛:“余最愛北詞諸折,幾合關、馬、鄭、白為一手。”[19](1596)在《桃花扇》傳奇跋中,又以《長生殿》為參照指出《桃花扇》曲之弊病:“東塘《凡例》中,自言曲取簡單,多不過七八曲,而不知其非也。此病《長生殿》所無。”[20](1609)或許是由于孔尚任“雖稍諳宮調,恐不諧于歌者之口”,交付他人依譜改制,因此《桃花扇》在聲音律呂上稍遜一籌。
他并非沒有評論稱贊《桃花扇》,例如《爭位》【混江龍】一曲上有眉批:“對待整齊,詞華頓宕,關、馬不足比也。”《寄扇》一出眉批:“一折北曲不硬不湊,曰新曰婉,何關、馬之足云。”甚至在《煞尾》一曲上批注:“北曲絕調,自元至今,有壓倒云亭山人者,吾不信也。”當然,不排除作者本人故作狡獪、自我點評的可能;元曲在草創之時,曲律本身不成熟,為這種“吹捧”式點評提供了空間。
盡管云亭山人在《桃花扇·凡例》中批評南曲詞意“艱澀扭挪,令人不解”,音調“強合絲竹”[9](2),卻在正文眉批中表現出對借鑒南曲的肯定。例如《桃花扇·題畫》【朱奴兒犯】一曲:“此曲全似《西廂》矣。《西廂》北曲也,此南曲,而流麗若此,耳不多聞。”并在該出末批:“寄扇北曲一折,題畫南曲一折,皆整練出色之文。”[9](119)可見在清代曲學中,南北融合成為明清戲曲音律結構的必要構成,人們對兩者的態度十分包容。
影響清中后期戲曲批評的審美理想。前人研究將明清傳奇的審美理想和風格分為四種類型:尚雅黜俗、尚俗黜雅、雅俗兼濟、尚雅崇實,在它們形成、變化、消長的過程中,元代戲曲都起到了一定的導向作用[1](103):“尚雅黜俗”和“尚俗黜雅”作為對立互補的審美風格,共同盛行于明代中期;“雅俗兼濟”是明后期和清前期傳奇戲曲審美理想的主流;本文所討論的清朝中后期,以“尚雅崇實”為主流。特別是當“抑元”傾向出現,更為樸學之風融入戲曲研究留下了大片空間。
其一,清代曲學家依然遵照元人“本色”語,體現出“尚俗”的一面。吳舒鳧在《長生殿·禊游》中,認為不同人物的唱詞“每曲中皆有各當本色語”;再如《看襪》一出中:“李曲情癡,郭曲悲憤,此曲觀空,名照本色,色色入妙。”體現了他對元人“本色”的推崇。在他看來,“本色”就是“樸而穩”(《獻飯》),是清中后期“宗元”的具體表現。
其二,在戲曲“文人化”的大潮下,明清傳奇不斷“雅化”。乾隆以降,由方苞等人倡導的“清真古雅”,促使文學界形成了尚雅歸正的文風[1](149)。“雅”體現于表達方式、語言結構、修辭技巧,以及作者個性、志趣才情等多個方面。從修辭技巧來說,吳舒鳧認為《長生殿·制譜》結尾處的唱詞“收合荷亭風景,結語雙關,尤極雋雅”;從主題思想來說,有人認為“蔣心余太史《九種曲》表彰忠義,曲阜孔君《桃花扇》寄慨興亡,皆曲中雅奏。”[21](488)與上文論戲曲功能時提及的“忠義”等道德品格相似,在這種教化功能觀下,清人所宗之“元”體現為人倫之“雅”。在語言的層面上,“雅”有多重表現,比如《桃花扇·傳歌》末批:“曲白溫柔艷冶,設色點染,恰與香君相稱。”[9](11)這是從人物形象的角度來說的;又如吳舒鳧《長生殿》序認為“其詞之工”可以與《西廂記》《琵琶記》相并列,并贊其“一新耳目”,這是從詞曲的角度來說的。
不過,亦有人對《長生殿》之“雅”提出反對意見,例如梁章鉅認為,《絮閣》《搜鞋》等回目都落入了“陳陳相因”俗套,“未免如聽古樂而思臥”,甚至批判《醉酒》一出為“惡道”[22](561-562)。其實,兩種意見異曲同工,都在批判“陳陳相因”“人云亦云”、推舉“一新耳目”,歸根結底還是強調創新。
總之,和元雜劇相比,清代傳奇戲曲的語言已經達到了文學層面“本色”與“詞華”、音樂層面南北曲融合的新高度,在審美風格上實現了“雅”與“俗”的統一相容;強調創新,也是“宗元”觀念在清中后期戲曲審美上的一種新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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