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紅
上海武術院(上海市健身氣功管理中心),上海 202150
武術的記憶主體是身體行為,作為主體的身體行為其記憶的結構決定著記憶拓展的趨勢。身體行為是相對于肢體活動而言的表述人體活動的措詞,主要指由人有意識的、專門的、有明確目標的,具有相應能量代謝的身體活動。比如,跑是一種本能活動,人生來會跑,但是競速的跑則是一種人們專門的競技活動。雖然,活動都是有機體的生理表現,視覺器官的“看”可能視而不見,而視覺器官的“觀察”則能夠明察秋毫。對此可以認定前者是活動,后者屬于行為范疇。在武術中,“踢、打、摔、拿”是本能的肢體活動,后經漫長的演進,這些活動內容趨向于實現技擊、競技、健身、娛樂等目標,由此逐步脫變而成特殊的身體行為。
人類的肢體活動和身體行為似乎并不需要人們專注蘊含其中的記憶,這些活動是自然而然生理現象,沒有記憶的痕跡。其實不然,活動依然需要記憶,如果說肢體活動對記憶的要求不高,可以隨意一些。但是身體行為則有較高的要求,而且需要進行專項地訓練才能實現記憶。比如,本能的踢打摔拿十分隨意,無規可循,效果較差,下次使用可能手足無措。而經過專門訓練后的踢打摔拿則表現出效用的最大化,可以手到擒來,應用自如。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出,身體行為的記憶主要表現在技術動作的熟練程度。初學者視自己的腿腳為負擔,而掌握技術的拳師們則完全不同。試看,王常凱演練的劍術猶如游龍一般,身械協調、劍隨身行、身隨意動。少林拳中表現出“渾身無處不是拳,人身上下有十拳”經過了專門訓練,習練者可牢固地記憶技術動作,由此形成嫻熟、精湛的技術。由此,可以簡化為:身體行為精湛技術。
根據記憶理論,記憶總體上可以分為功能記憶和儲存記憶。武術中的技術記憶是一種容功能記憶與儲存記憶為一體的記憶結構,技術本身是在有機體結構下,在應用中表現出相應功能,這種結構存在著相關的記憶。肌肉在運動時與神經突觸接點的神經遞質進行連接,形成運動單位,每次肌肉運動所接受的神經遞質的數量相對固定,因此產生肌肉記憶。由此,表現出功能與儲存合一的記憶。競技武術運動員在完成一個旋子轉體720°接跌叉,只要是掌握了這個技術,運動員會在前序動作完成后自動地完成這一組技術,無需特殊的記憶喚醒。傳統武術的拳師在演練鞭桿扳、砸、掠、飛、抽“五陰”技法,能夠達到棍打千翻不見手的物我合一。在瞬息萬變的技術動作中,沒有時間去尋找大腦中的記憶片段,無時在瞬間進行組合,唯一的途徑在前期的訓練中將這些技術動作進行熟練,以求形成完整的結構,形成自動化的技術記憶。一般而言,技術動作的自動化基本上達到了技術的熟練,當這種熟練程度進一步提高,便會產生精湛的技術,精湛的技術可以一帶而出,無需思索,表現出高度的自動化,這種自動化是身體行為記憶的生理學基礎。對此,可以簡化為:精湛技術技術記憶。
武術的身體記憶同樣遵循著人的記憶原理,其中對所有信息的保留過程中存在著部分信息的逐漸遺失的遺忘現象。正如艾賓浩斯的遺忘曲線,可以清楚地看到各種記憶的信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出現保有量的下降,而且是在較短的時間內極速下降。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人們為了保持記憶,總是盡早地進行相應的復習,需“學而時習之”。只有這樣才能保障記憶的清晰,延緩遺忘的時間,但是遺忘是不可避免的。在武術的身體行為形成過程中,與知識的記憶有所不同,只要是形成了自動化的、精湛的技能,就會將這種身體行為有效地長久保留。正如學會了游泳、騎自行車,即使是長期不游泳,不騎車,一旦下水自然地回憶起游泳的技能,一上車就會平穩地騎行。被充分掌握的武術的技術同樣是可以終身享用,當一個技術動作有所遺忘的時候,只要是習練者能夠按照曾經練習的速度、力量、節奏去演練,便能夠自動地將遺忘的技術動作帶出來。但是,運動員或習練者必然存在著技術不熟練,或者是技能出現了下降的情況。游泳的技巧出現偏差,騎車的自如程度降低,武術的技術出現遲鈍。這種情況屢屢發生,畢竟身體行為受制于身體素質和技術技能的極大影響,當身體素質、技術技能的下降后,原有的身體行為的自如程度必然會受到影響。一個騎手,長時間不騎馬,他的駕馭能力就出現各種問題。一個跤手,一段時間不練習,他的快摔水平一定會下降。一個射手,沒有經常性的習練,他的射箭的命中率會降低。武術必須是拳不離手,只有時習之,方能練就出神入化的境界。畢竟,在身體行為中遺忘這條可怕的巨蟒能夠吞噬一切。人類文化和文明的積淀,主要依托的是知識的積累。知識的積累有效地避免了人類任何事情都需要從頭做起,有了人類對知識的記憶和積累,可以提高人類社會有序地演化。在人類知識體系中,以往被忽視的是人的身體知識,其實身體知識恰恰是人類知識積累的重要領域。沒有文字的族群,他們依托于口傳身授的方式延續著自己的歷史。缺乏工具的族群,他們借助身體的潛能實現著生存和發展。而這些族群都是人類的先祖,人類是站在先祖身體知識之上才有了今日的輝煌。如此看來,身體知識是人類知識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武術在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曾經以身體武器完成了保家衛園,以身體教化延續了禮儀普化,以身體保健實現了種族繁衍,其中凝結著無限的知識。雖然,這種身體知識也同知識一樣會出現遺忘,但是身體知識可以借助集體記憶,文化記憶實現知識的延續。對此,可以簡化為:技術動作身體知識
長久地保持身體記憶,武術擁有自身的特殊的方式和優勢。第一,身體的功能與儲存記憶的一體化。充分地使用身體行為,主動地調動身體中儲存的記憶,用于各種功能性的活動。由于身體行為的記憶是有機地將功能與儲存兩種記憶融合在有機體之中,兩者可以便捷地切換,所以具有較為理想的記憶結構。在身體記憶中,表現出來的功能記憶中蘊含著大量的儲存記憶內容,有意識地凸顯儲存記憶的內容,便可以強化這些記憶。競技武術運動員在演練套路時,一旦出現技術動作的失誤,破壞了應有的技術節奏,會自動地通過記憶儲存中的動作進行功能性補償,避免出現技術中斷。行拳走勢體現著“靈者,四肢百骸自然聽命于心,心之所至,氣亦所至,其神化不可以方物,其力量不可以計數”(《少林拳譜雜俎》)這意蘊著技術動作完全是一種身心合一的復合記憶。這類記憶對武術而言是一種實現長久記憶的途徑,也是向文化記憶轉化的基礎。第二,個體與集體的身體記憶的同質化。身體行為記憶中由于武術是能夠互動的身體行為,因此個體的身體記憶會得到集體的功能和儲存記憶助一臂之力,這種力量是保持身體記憶的重要途徑之一。在莫里斯哈布瓦赫看來:“回憶不僅使團體穩固,團體也能使回憶穩固下來。”[1]一旦個體出現了部分內容的遺忘,只要有聚眾活動,集體很容易將個體遺忘的內容復原。在師徒傳承的小群體中,徒弟們就是一種小集體,他們相互之間的武技切磋是一種記憶回憶、擴散的過程。當代的競技武術交流與競賽同樣具有更大范圍的記憶回憶、擴散作用。在這個功能性轉換中,還有一個發揮作用的是人的身份認同。武術的身體行為是一種現行的身份認同標識,當一個陌生人來到民族地區,優美的鍋莊舞舞姿、強悍的摔跤技法、高超的駕馭馬匹的能力、精準的射箭水準,馬上就能得到當地民眾的認同。同理,習練的拳種是加盟該拳種門派的通行證。當下,習武者的演練,不僅能夠獲得小集體或有限集體的認同,更能獲得廣泛集體,或者無限集體的認同,特別是隨著互聯網的傳播,使得武術通過身體符號,分享一個記憶和獲得一個共同的身份認同,這是武術記憶的延展。第三,身體記憶與人文載體的交融化。由于武術的身體記憶依附于多元的人文記憶載體,這些載體不僅是可供儲存記憶的空間,也具有強化身體功能記憶的作用。豐富的外緣與內緣的記憶載體都是武術身體行為記憶的良性載體,除了軍事、教育、祭祀、中醫、娛樂、營生等原生依附體外,還有次生的相關概念、理論、象征等意義載體,而這些次生的意義載體發揮著極其重要的回憶和記憶功能。“每個人物和每個歷史史實在進入這個記憶中時的變成了一個學說、一個概念、一個象征;它包含了一個意義,變成了社會理論系統中的成分。”達到了記憶制造意義,意義鞏固記憶的效應。[2]身體記憶與人文載體的交融,是武術身體記憶得以長久保持的重要優勢。交融優勢,使得武術記憶得以拓展,成為武術記憶的拓展動力。在現實中,的確可以明顯地發現,武術不僅自身蘊含著原寄生載體的因子,同時在這些寄生體中也能找到武術的影子。比如武術的保健養生體現著中醫原理,中醫具體的療法則是武術功法。在近代,最為明顯的是武術與影視的交融,這種交融對武術的身體記憶發揮極大的促進作用。當代網聯網加速著武術身體記憶與多媒介的交融,使得身體記憶借助新媒介實現身體外的數字記憶存儲,這為武術長久的記憶開辟了新載體。第四,身體記憶與武術競技化的延伸。競技性是體育運動的魅力所在。競爭取勝,戰勝對手,超越自我,與人類不斷進取,勇于開拓的崇高理想相契合。競爭,是現代人類社會發展的主旋律。實際上,競技是一種身體行為高度自動化的狀態,是實現主體意識的,專門、有效的身體行為表征。相對于自然的技能形成而言,競技是人反復進行某種行為中自然而然熟練的結果。這種競技絕非局限于賽場上的競爭,而是一種身體行為的技術狀態。在這種人為的技能塑造和強化中,加入了人的意識指向和意志努力,通過各種有效手段對某種行為進行不斷強化,使之成為具備牢固記憶特征的行為文化。武術的競技化是建構在人為的技能形成基礎之上,人為地在武術運動過程中建立相關神經環路,使人在運動時達到運動動作自動化,最終履行生命沖動、完成生命塑造的生理和文化過程。武術中的身體行為在意識的刻意建設,人為地訓練后,達到技術的專門、熟練、精細、節能自動化時,競技狀態自然呈現,身體記憶便會牢固、持久。武術只有達到這種狀態,身體行為便能夠輕松自如地運行,各種目標也更加容易實現。這個道理如同學游泳,須全力以赴,只有這樣的習練,才能掌握游泳,才會水中嬉戲,而且終生不忘。因此,當一項技術充分地達到了身體行為的懸置,標志著身體行為進入到競技化狀態,有機體能夠游刃有余地運用身體行為完成各種任務,實現各種目標。傳統武術的拳師,大凡是其技術和技能達到競技化,其掌握的拳種便會得到發展和傳承。在眾多的拳種中,能夠流芳千古的拳種,其習練者都具備了這種狀態,太極、八卦、形意、少林、南拳、劈掛、翻子無不如此。武術的競技化實際上就是人將各類身體行為不斷懸置能力的演變過程,猶如人懸置騎法,騎行中輕松自如地交談、觀景,彰顯了騎技的競技化。庖丁懸置解牛刀法,詮釋了解剖牲畜技法的競技化。有了身體行為的懸置能力,武術才賦有了玩具、工具或器具屬性,人才能將精力轉移、集中于從事某種任務,完成特定的目標。當代的競技武術,運動員的技術水平均已達到了競技化狀態,因此可以看到競技武術成為當代的強表現形態。
在上述四種主要身體記憶延展的方式作用下,武術的記憶從單純的身體記憶,逐步擴展至更為廣闊的領域,實現了個體向群體、社會的身體知識轉移,當這種身體知識得到了社會的普遍認同后,人們相沿成習,逐步納入社會文化的有機構成,成為文化記憶的組成部分。武術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的名片就是一個具體的例證。文化記憶相較于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具有更為長久的記憶效應。揚·阿斯曼認為,為了突破集體記憶80到100年的時間局限性,集體記憶只有通過客觀的物質和精神,還有制度等等正典文化符號便能達到長久的記憶,這也是揚阿斯曼推崇的人類記憶的文化記憶。在正典類文化記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已經舉行了十二屆的上海國際武術博覽會。自1992年創辦以來,兩年一屆。從開始10個國家和地區300多名運動員參賽到20余個國家和地區近2000名武術運動員參賽,規模上出現了飛躍,競技水平出現了突破,影響力出現了拓展,影響了具有傳統的文化記憶。博覽會期間,同時舉行武術論壇邀請專家進行專題講座、論壇,分享習武心得、挖掘武術精髓,形成了文武交融互映的格局,強化著武術的文化記憶。武術的記憶演進可歸納為:武術的身體知識——競技化——民族文化記憶。因此,武術記憶不僅是一個身體記憶問題,而是關乎到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的記憶和傳承問題。通過武術的身體記憶的競技化途徑,積極推動著身體記憶從個體走向集體,從身體嵌入文化,使之得到更廣泛的認同,弘揚著民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