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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國際體育仲裁之公開聽證機制

2020-11-24 10:52:19熊瑛子
天津體育學院學報 2020年6期
關鍵詞:程序體育

熊瑛子

1 問題的提出

2019年2月,歐洲人權法院大審判法庭(Grand Chamber)駁回運動員佩希施泰因(Claudia Pechstein)的復審請求。至此,運動員在歐洲人權法院的司法救濟基本以敗訴收場,唯一獲得支持的是要求公開聽證的主張。這一案件的起因是:2009 年,國際滑冰聯合會(International Skating Union,ISU)因運動員佩希施泰因“生物護照”記錄異常[1],認定其使用了興奮劑。隨后,運動員向國際體育仲裁院(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s,CAS)、溫哥華冬奧會特別仲裁機構、德國慕尼黑地區法院、慕尼黑高等法院、德國聯邦最高法院、德國人權法院、瑞士聯邦最高法院、歐洲人權法院等,提起了近10起訴訟或仲裁申請,時間跨度超過10年。這一案件對體育仲裁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啟發了學界開始關注和研究國際體育仲裁的公開機制。

要求公開審理(public hearing),是佩希施泰因的諸多主張中唯一被歐洲人權法院所采納的。2010年11月,佩希施泰因經歷了CAS、瑞士聯邦最高法院的敗訴裁決后,向歐洲人權法院上訴,理由之一是:瑞士作為《歐洲人權公約》締約國,負有積極保障公約第6 條第1 款之“接受公正審判的權利”得到充分實現的義務。然而,這些仲裁和司法機構均未滿足她公開審理的要求,這違反了《歐洲人權公約》第6 條第1 款的規定。歐洲人權法院經審理后認為,當CAS 處理的是上訴仲裁中紀律處罰糾紛時,滿足當事人提出的公開審理要求就變得十分重要了。不公開的審理程序構成對《歐洲人權公約》第6 條第1 款之違反,因此,支持了運動員的這一主張。

新修改的CAS《與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Code of Sportsrelated Arbitration,簡稱《仲裁法典》)已于2019 年1 月1 日生效,由于本案判決的效力,其中第57條“仲裁庭審查范圍與庭審”第二款中新增了“公開聽證(public hearing)”的內容,從此,CAS上訴仲裁進入了公開審理的時代,這被視為佩希施泰因案件給國際體育仲裁制度帶來的最大貢獻。

2 體育仲裁公開聽證之必要性

公開聽證,一般而言是對法院審判程序之要求。這一概念最早由法學家貝卡利亞提出。他認為,審判應該公開,犯罪的證據應該公開,以便使社會唯一的制約手段——輿論能夠約束強力和欲望[2]。隨著資產階級革命的勝利,審判公開的理念逐漸成為各國所普遍接受的法之基本原則,并作為司法審判的國際標準確立在聯合國《世界人權宣言》《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中。仲裁的公開聽證是對審判公開概念的借用,是部分特殊仲裁制度沖破仲裁這一私力救濟手段,迎合公眾利益的必然選擇。

仲裁中的公開聽證是指,仲裁程序應該在公開的場合公開地進行,并最大限度地將聽證過程和裁決結果公示于當事人和社會公眾面前,包括受理、仲裁員指定、舉證、質證、辯論和裁決等各個環節。

2.1 公開聽證:體育仲裁程序中的價值博弈

2.1.1 仲裁中私密屬性與透明化之平衡 仲裁源于當事人私下所簽訂的協議,屬私人性質(privacy),不允許無關第三者旁聽,而后所作裁決書,屬當事人之私產,亦無需公之于眾[3]。仲裁的私密屬性被認為是仲裁相較于訴訟的優勢,尤其在商事領域,當事人選擇仲裁解決糾紛可以避免泄漏商業秘密,維護企業的公眾形象并減少負面消息。

然而,隨著特殊類型的仲裁出現,仲裁的私密屬性越來越多地受到“透明化”的挑戰。若當事人以仲裁私密性為由拒絕披露對第三人有重大實質影響的信息,這將有違當代法律之精神。投資仲裁中,透明化(transparency)已經逐漸取代私密屬性(confidentiality),成為發展的趨勢。如違反美國自由貿易協定而遭受損失的勒文公司訴美國政府(Loewen v.United States)案中,仲裁庭所言:“在爭端一方為國家的仲裁中堅持保密原則是人們不愿接受的,因為這將對公眾獲取與政府、公共事務有關的信息造成阻礙”[4]。

仲裁中的“私密屬性”和“透明化”是2個并存的價值,相輔相成,相互制約。私密屬性和透明化之間的平衡體現在以下3個方面。(1)私密屬性為原則,透明化為例外。傳統的民商事仲裁中,仍然重視仲裁的私密屬性,透明化的要求僅限于特定的幾項理由,如公共利益、保障第三方權益免受侵害等。如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orld Intellectual Property Organization,WIOP)仲裁規則第75條規定:雙方當事人應對仲裁承擔保密義務,只有為保護一方當事人權益免遭第三方侵害時,才進行必要披露。(2)透明化要求仲裁類型特定化。投資仲裁、消費者仲裁和體育領域的上訴仲裁中易出現對“透明化”的需求,這些類型的仲裁較之傳統民商事仲裁,體現出更多的公益性。涉及案外第三人利益的情形也較為普遍,聽證程序、裁決結果的公開、透明,更有利于保護利益相關方。(3)當事人同意。大多數情況下,仲裁的公開聽證或裁決結果的公布均以當事人的動議為條件。如倫敦國際仲裁院1998年仲裁規則第30條第3款規定,尚未獲得所有當事人及仲裁庭事先書面同意時,仲裁院不得公布裁決的部分或全部內容。瑞典斯德哥爾摩商會仲裁院2010年修訂的仲裁規則第46條也要求仲裁院或仲裁庭保守裁決秘密,除非當事人另有約定。

2.1.2 體育上訴仲裁的公眾仲裁屬性 公眾仲裁,系指勞資糾紛、投資糾紛、消費者權益糾紛等領域中所采取的訴訟外糾紛解決方式[5]。這類仲裁由于所涉利益廣泛,當事人間地位不平等等因素,“透明化”較“私密屬性”之需求更為重要。審理過程和裁決結果的公開有利于保障當事人的權益。

體育領域上訴仲裁具備公眾仲裁的特點。(1)當事人地位不平等,如佩希施泰因訴ISU 案件中,運動員和ISU 之間無法實現平等和抗衡。(2)仲裁協議的意志不自由。體育領域的上訴仲裁管轄權并非來源于當事人間的仲裁協議,而來源于體育組織章程中的援引仲裁條款。《與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第47條規定:當體育聯合會(協會)或其他體育相關組織的章程中有CAS 仲裁條款,且當事人已按照相關章程用盡內部救濟,可將對上述組織決議不服之上訴,提交CAS仲裁。(3)裁決的公益性。體育領域上訴仲裁的裁決結果具有公益性,如針對佩希施泰因的興奮劑生物護照的裁決,將影響日后類似運動員的權益,同時,針對佩希施泰因在溫哥華冬奧會的違規認定,將影響該項目其他運動員的名次。

另外,有些學者將體育領域上訴仲裁所具備的公眾仲裁屬性,尤其是CAS 在奧運會的特別仲裁中表現出的一些特點,稱之為“司法化趨勢”[6]。(1)當事人意思自治受到強制性仲裁條款的約束。《奧林匹克憲章》第59 條規定,CAS 對在奧運會舉辦時發生的或與奧運會有關的爭議擁有排他管轄權。(2)仲裁員由分院主席指定。奧運會特別仲裁中,當事人無權選擇仲裁員,均由分院主席在特別名冊中指定。(3)當事人無權選擇法律。仲裁庭應當按照《奧林匹克憲章》、可適用的規章、被認為適當的一般法律原則裁決爭議,當事人選擇的法律并不在其列。

體育仲裁的公眾仲裁屬性,或稱“司法化趨勢”決定了大量利益關系人涌入封閉的仲裁程序,仲裁的私密性受到嚴重沖擊。捷克奧委會等訴國際冰球聯合會案件中,仲裁庭邀請可能受到裁決影響的6 支冰球隊及俄羅斯國家奧委會參與仲裁[7]。裁決結果的公益性使受仲裁影響的第三人較廣泛,仲裁庭除了進行合并審理外,還需聽取眾多相關人士的意見,仲裁的私密性受到挑戰[8]。綜上,公眾仲裁對于公開聽證的要求比傳統民商事仲裁更為迫切。

2.2 公開聽證之理論淵源

公開聽證的理論淵源系,保障權利、制約權力并最終實現社會教化功能。

(1)權利之保障[9]。《世界人權宣言》第10 條規定:每個人均有權由一個獨立無偏倚的法庭進行公開而公正的審訊,以確定他的權利、義務并裁決針對他提出的任何指控。審判或仲裁的公開可以保障當事人的知情權、參與權和表達權,體育領域的上訴仲裁中,運動員選擇訴訟的權利被剝奪,更應強調其在聽證過程中的知情、參與和表達之自由。

(2)權力之制約。如孟德斯鳩言:“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亙古不變的經驗。有權力的人使用權力一直到遇到界限才休止。”[10]法官或仲裁員個人的喜好、偏愛或偏見、情感和習慣難免受到主觀因素的干擾[11],不能居于絕對理性的高度判明是非,因此需要公眾的監督來抑制不公之傾向。這對于仲裁員名單相對封閉、中立性飽受爭議的體育仲裁而言,意義更為重要。

(3)社會之教化。社會主體的法律意識是法律規范轉化為實際行為模式的心理基礎和主觀價值,對法律實施的過程和結果具有重要作用[12]。公民目睹司法機關如何適用法律,捍衛社會群體之共同價值,能夠激發其守法動機,培養法律信仰。對于體育領域的上訴仲裁亦是如此,興奮劑案件對公眾公開,有助于營造出全體運動員共同遵守反興奮劑條例的良好氛圍。

2.3 公開聽證制度依據

2.3.1 《歐洲人權公約》第6 條第1 款之可適用性 佩希施泰因案件中,運動員提出公開聽證的法律依據是《歐洲人權公約》第6條第1款。該條款的內容是:任何人都有權在合理的時間受到依法設立的、獨立而公正的法院的公平且公開之審判。

從歐洲人權法院的裁決來看,法官亦是依據上述條款,認定CAS在仲裁程序中應該公開聽證。法院的做法顯然是將《公約》的可適用主體做了擴大化的解釋,將CAS仲裁庭納入“依法設立的、獨立而公正的法院”之范疇,這樣做的理由可歸納如下。

《歐洲人權公約》第6條第1款中提及的法院,并非狹義上的“國家法院”,還應包括剝奪當事人選擇權的法定仲裁機構。(1)歐洲人權法院在利斯戈(Lithgow)案件中指出,《公約》第6條第1款中的“法院”不僅指國家司法體系中的傳統法院,還應包括為解決某類特定糾紛而設置的機構[13]。(2)歐洲人權法院在司法實踐中,區分強制仲裁和自愿仲裁,前者是一種法定仲裁,當事人被剝奪了提起訴訟的自由。法定仲裁作為一種分類表達,與強制仲裁所倚賴的角度不同。“法定仲裁”側重于仲裁管轄權來源的依據,“強制仲裁”則側重于仲裁的本質,其他并無區別。在這種情況下,國家應當保證法定仲裁程序遵守公正審判之要求。體育領域的上訴仲裁依據來源于體育組織章程。即使我們并非認為《國際足球聯合會章程》《國際游泳聯合會章程》是狹義上的法律,但運動員必須遵守他們沒有參與協商的章程,并且,由于其強制仲裁條款,運動員被剝奪了向國家法院提起訴訟之權利。體育領域的上訴仲裁機構,行使的是國家司法管理權,是對傳統國家法院的一種代替[14]。因此,從廣義上說,體育仲裁屬于法定仲裁,可以適用《歐洲人權公約》第6條第1款之規定。

綜上,《歐洲人權公約》第6 條第1 款是體育仲裁公開聽證的制度依據之一。

2.3.2 瑞士國內法之規定 《瑞士聯邦組織法》第59條之規定:任何辯論和審議均應公開進行,除非安全和公眾利益的考慮,或利益相關人認為應當秘密審議,聯邦最高法院可以部分或全部不公開審理。同時,第27 條規定:瑞士聯邦最高法院原則上應當向公眾公開其裁決結果。《瑞士聯邦組織法》系“管理法院的法”,是對瑞士聯邦層面司法機關的行為進行規制的法律。從上述條文來看,審判公開和裁決公開是《瑞士聯邦組織法》所確立的基本原則。

CAS 總部設于瑞士,所做裁決具有瑞士國籍。并且,瑞士聯邦最高法院對CAS 的裁決進行司法審查,依據卡納斯案件(Canas):體育仲裁中放棄上訴協議無效。因此,CAS 應當遵守《瑞士聯邦組織法》。加之,《瑞士聯邦組織法》屬于瑞士國內公法的范疇,無法由當事人通過協議選擇適用,法條中確定的“公開審判”原則已成為法之基本原則,應該被廣泛遵守。《瑞士聯邦組織法》第59 和27 條還可視為瑞士的一項公共政策,CAS 若未遵守,當事人可能依據《瑞士聯邦國際私法》申請撤銷。綜上,《瑞士聯邦組織法》是體育仲裁公開聽證的制度依據之二。

2.3.3 《與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第R57 條第1 款之新規定

2017 年版《仲裁法典》第57 條“仲裁庭審查范圍與庭審”第2 款規定:征詢當事人意見后,仲裁庭認為已充分知悉案件有關材料,可以決定不舉行庭審。除非當事人另有約定,庭審程序應當不公開(in camera)進行。

然而,佩希施泰因案件在歐洲人權法院判決后,國際體育仲裁理事會修改了CAS的仲裁規則,在2017年版條文的基礎上新增了“公開聽證”的內容,具體內容是:經征詢當事人意見后,仲裁庭認為已充分知悉案件情況,可決定不舉行庭審。除非當事人另有約定,庭審程序應當不公開進行。如所涉系紀律性爭議,應作為程序當事人的自然人之請求,庭審應公開進行。為保障道德、公共秩序和國家安全利益,公開庭審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請求應予駁回:(1)損害未成年人利益;(2)侵犯當事人的私生活;(3)損害司法利益;(4)訴訟程序完全與法律問題有關;(5)一審已公開進行。

綜上,這一條款是體育仲裁公開聽證的制度依據之三,亦是CAS仲裁公開聽證的直接制度淵源。

3 體育仲裁公開聽證之可能性

3.1 先例:嘗試與探索

3.1.1 米歇爾案件——國際體育仲裁中的公開聽證 CAS 歷史上第一起運動員要求公開聽證的案件發生在1998 年。愛爾蘭游泳運動員米歇爾.史密斯(Michelle Smith de Bruin)被國際游泳聯合會(簡稱FINA)施以4年禁賽處罰,其律師向CAS提出公開聽證的要求。最終,仲裁庭在位于瑞士洛桑的薩沃伊酒店(Savoy Hotel)公開聽證,仲裁程序從7月24日持續到8月6日。

在庭審中,運動員的律師企圖證明,運動員尿樣中的違禁物質是因為檢測過程被動了手腳,FINA 提供了WADA 授權的巴塞羅那實驗室主任色古拉博士(Dr.Jordi Segula)的專家證詞,證明尿樣的保存、運輸和檢驗過程均符合興奮劑檢測標準。由于運動員律師未提供充分證據,仲裁員駁回了上訴[15]。然而仲裁庭認為,體育仲裁不宜公開審理,讓司法機構或準司法機構的成員(如興奮劑調查委員會)在公眾面前公開他們發現的證據,容易造成誤解、混淆視聽,尤其是面對媒體公開采訪的時候,不利于案件的裁判[16]。

3.1.2 蘭迪斯案件——國內體育仲裁中的公開聽證 美國選手佛洛依德.蘭迪斯(Floyd Landis)在環法自行車賽上獲得冠軍,但賽后的興奮劑檢測呈陽性。2006年9月,美國反興奮劑組織(United State Anti-doping Agency,USADA)對蘭迪斯提起興奮劑指控,蘭迪斯向美國仲裁協會(American Arbitration Association,AAA)提請仲裁[17],并要求聽證程序要對公眾公開。

2007 年5 月,仲裁庭在蘭迪斯的家鄉——加利福利亞州帕伯代因大學(Pepperdine University)法學院舉行了為期9 天的聽證會[18]。聽證會吸引了60 多家來自世界各地的媒體參與,全程在互聯網上直播。參加聽證會的人員包括律師、運動員、科學家、專家證人、學生、教授和普通民眾等。

(1)審前攻勢:維基辯護和電視直播。在長達8個多月的審前程序中,蘭迪斯及其團隊將上千條證明自己無辜的證據上傳到維基百科“佛洛依德.蘭迪斯”的詞條中,供公眾評論。一位早年訓練蘭迪斯的醫生得知蘭迪斯被定罪后,專門寫了一本名為《維基上的辯護》(Wiki Defense)的書,闡述實驗室報告的科學分析方法和對本案的個人評論。一個名為“信任但需查證(Trust But Verify)”的博客專門收集與本案有關的證據和辯論意見,在蘭迪斯案件審前和聽證過程中,點擊率非常高。除網絡外,電視和媒體對本案的關注也熱度不減。當事人在電視直播的監督下提交了所有的文件和證據,但為了防止輿論對司法獨立產生影響,當事人在電視直播中未對聽證程序發表任何評論。

(2)審中控制:時間、地點和安全性。無論是美國反興奮劑機構(USADA)還是美國奧委會(USAOC),抑或是美國仲裁協會(AAA)均無公開聽證的先例,公開聽證會召開的地點、時間和參與人成為關鍵問題。最終,蘭迪斯的聽證會選在帕伯代因大學法學院舉行,但是直到聽證開始之前,技術設備、視頻、網絡的安裝問題仍然存在。基于對校園安全的維護,聽證會召開期間,允許公眾旁聽。但是,旁聽的公眾必須實名注冊,提前預約。聽證會召開當天,仲裁委員會主席強調嚴格控制聽證程序的時間,即使參與人員表現出對案件的極大興趣,但是聽證程序必須在9天內結束。聽證程序結束后,并未公布裁決結果,而是等到9 月,仲裁庭書面公布了蘭迪斯案件的裁決結果——認定蘭迪斯構成興奮劑違紀。隨后,蘭迪斯又將案件上訴至CAS,因為《世界反興奮劑條例》和《仲裁法典》均沒有公開聽證的規定,CAS的仲裁程序未對公眾公開。

3.2 述評:公開聽證面臨的困難

愛爾蘭游泳運動員案件,是CAS 仲裁公開審理的第一次實踐。蘭迪斯案件雖是在美國仲裁協會的聽證程序中申請公開,但仍為CAS公開聽證起到示范作用。2個案件均涉及興奮劑違規,公開的審理過程中,普通民眾參與了案件的進程,一定程度上維護了運動員的合法權益。有的學者將體育仲裁形容為“袋鼠法院(Kangaroo Court)”,認為體育仲裁的管轄范圍和程序規則均不明確,可能侵犯運動員的權益[19]。公開聽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彌補袋鼠法院的缺陷,給運動員提供一個在公眾面前表達的渠道,它是興奮劑聽證程序的透明化和問責制實現的途徑之一。但是,兩起案件在公開審理過程中也表現出一些問題。

(1)公開聽證的地點選擇。由于目前CAS 或者AAA 的仲裁庭可容納的人數有限,不能滿足公開聽證的要求,游泳運動員案選擇的仲裁地點是位于洛桑的薩沃伊酒店,蘭迪斯案件選擇的仲裁地方是帕波待因大學法學院,上述2 個地點均不是仲裁機構的常設辦公地點,且都是在聽證會召開前臨時選定的。這樣的做法是不妥當的。一方面,可能有損仲裁的權威性;另一方面,酒店和學校的設施難以滿足公開聽證的要求。蘭迪斯案件中,帕波待因大學法學院直到聽證會開始前仍沒有調試好可供直播的視頻設備,這將嚴重影響仲裁公開聽證的效果。另外,學校處于相對私密的環境中,在這里召開聽證會是否完全符合“公開”之要求,也是值得商榷的。

(2)公開聽證的時間。兩起案件中,即使公眾表現出對案件極大的興趣,仲裁員依然較好地控制了聽證會持續的時間,這一點值得稱贊。然而,蘭迪斯案件中審前程序持續時間長達8個多月,聽證結束后4個月才公布裁決結果。審前程序過長,容易導致案件事實經媒體加工后過度發酵,影響仲裁員的判斷。裁決公布過晚,與公眾監督仲裁員,維護運動員權益的初衷相違背。

(3)輿論對仲裁員情緒的影響。蘭迪斯案件中,漫長的審前程序,網絡上鋪天蓋地的證據和新聞,甚至依據此案撰寫的書籍,輿論的偏向性,民眾對事實問題的態度,均可能對仲裁員產生影響。并且,公眾的討論從證據的科學性蔓延到對仲裁規則合理性的探討,從事實問題轉向到法律問題,明顯超出了輿論監督的界限。

(4)公開審理的費用高昂。有報道稱,蘭迪斯在公開聽證過程中,至少花費了200萬美元。高昂的費用,使得希望公開聽證的運動員望而卻步,并且,公開聽證產生的費用全部由申請方(運動員)承擔的做法,有違保護弱勢一方當事人的法理。

4 改進:CAS仲裁公開聽證的實現路徑

4.1 規則的修正

佩希施泰因案件中,歐洲人權法院在裁決書中提出CAS 違反公開聽證的要求時認為:考慮到CAS 在體育界的地位,出于公正做出裁決的考慮,當運動員一方當事人提出公開請求時,CAS應當公開聽證。

隨后,2019年版《與體育有關的仲裁法典》第57條新增了公開聽證(public hearing)的內容(具體內容見上文2.3.3)。仲裁規則的修改體現出CAS接受歐洲人權法院建議的決心,從第57條新增的內容來看,呈現以下特點。

(1)嚴格區分普通仲裁和上訴仲裁。《仲裁法典》第38~46條系針對普通仲裁之規定,第47~59 條系針對上訴仲裁之規定。CAS 將公開聽證的內容加在第57 條“仲裁庭審查范圍與庭審”中,可見,CAS 認為普通仲裁中仍以保護當事人隱私為前提,只有上訴仲裁需要進行公開聽證。這一做法既尊重了仲裁中的“私密屬性”,又滿足了特殊類型仲裁對透明化的要求。

(2)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表示。新增條文提到,紀律處罰案件中應當事人(自然人)請求,應當公開審理。即上訴案件要公開聽證需同時滿足:案件屬于紀律處罰性質且作為自然人的當事人提出請求。紀律處罰類案件中,運動員對抗體育組織,出現了明顯的勢不均、力不敵的情況。條文規定,這類案件中應自然人一方(也就是運動員一方)的請求,聽證程序應該公開,而無需考慮另一方當事人——體育組織是否同意,即一方動議即可啟動公開聽證程序,這一做法充分保護了運動員的權益,也避免了公開聽證淪為空談。

(3)公開之例外。新增條文在立法技術上,模仿了《歐洲人權公約》第6 條第1 款的結構,即“出于對社會道德、公共秩序或國家安全的考慮,以及對青少年利益或者保護當事人私生活權利的考慮,或法院認為在特殊情況下,公開審訊會損害公平利益時,可以拒絕記者和公眾參與旁聽”。《歐洲人權公約》的例外主要集中在青少年、隱私、公共利益和國家安全4 個方面。然而,《仲裁法典》的例外除以上4 點外,還擴展到“法律審查”和“一審已經公開”2種情形。

筆者認為,體育仲裁中“例外”的設計值得進一步商榷。首先,“仲裁程序完全與法律問題有關”的例外與本規則第57條第1款,CAS的全面審查權(de nova)存在矛盾。實踐中,CAS對上訴爭議所涉及的事實和法律問題均予審查,不存在完全審查法律問題的情況。其次,“一審已經公開”不構成CAS 仲裁程序不予公開的例外。因為一審程序為體育組織內部的救濟程序,如國際足聯內部的爭議解決庭(Disputes Resolution Chamber,DRC)。內部救濟屬于體育組織自治的一部分,而CAS 的仲裁程序屬于準司法救濟,是外部救濟的一部分,無論內部救濟是否公開,不應影響仲裁程序對于公開聽證的要求。因此,這似乎不應當作為例外規定在條文當中。

(4)“紀律性事項”的界定不甚明晰。CAS 上訴仲裁案件共8 種類型:合同(contract)、紀律處罰(disciplinary)、興奮劑(doping)、參賽資格(eligibility)、管理(governance)、國籍(nationality)、轉會(transfer)和其他案件(other),然而,各個類型的案件分類標準不一。如紀律處罰類型的案件應當包括興奮劑案件,轉會型案件應當包含在合同案件中,國籍案件中有一部分和參賽資格案件是重復的等。《仲裁法典》中選擇“紀律性事項”做為劃分是否需要公開聽證的標準似乎不慎妥當。因為,紀律性事項是否特指上訴案件中的紀律處罰(disciplinary)類型案件?那么,興奮劑案件不包含其中,而興奮劑禁賽是最嚴厲的紀律處罰,顯然是需要公開聽證的。筆者思考,條文將“紀律性事項”改為“上訴類案件”(包含以上提到的8種類型),即上訴案件中,運動員可申請公開聽證,若案件涉及轉會或合同糾紛,運動員可自行權衡,公開是否會泄漏隱私,再決定是否申請公開聽證,似乎更為合理。

綜上,《仲裁規則》應歐洲人權法院要求,做了關于仲裁程序“公開聽證”方面的修改,但條文的表述仍存在一些問題。筆者認為,將例外4 和例外5 的內容刪除,將“紀律性事項”改為“上訴類案件”,似乎更為妥當。

4.2 設施的完善

愛爾蘭游泳運動員和蘭迪斯案件中,均出現了公開聽證過程中硬件設施不足的問題,如仲裁場所、可容納人數、安保措施和視頻直播設備等嚴重影響了公開聽證的效果。佩希施泰因案件后,選擇CAS程序公開的運動員定會日漸增多。建議CAS增加資金投入,完善必要的硬件設施,新增可容納千人的仲裁場所,配備網絡與電視直播設備,加強庭審中的安保措施,以求更好地開展公開聽證。

4.3 具體的制度設計

仲裁的公開聽證是一套全面的系統,需要仲裁規則在登記的公開、庭審過程的公開和裁決書的公開3 個方面予以保障。僅依靠《仲裁法典》某一個條文的修改是遠遠不夠的。《聯合國投資人與國家間基于條約仲裁透明度公約》(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ransparency in Treaty-based Investor-State Arbitration,UNCIRTRAL《透明度規則》),是目前最全面的關于仲裁公開的一套成文規則,可以給體育仲裁的公開聽證提供借鑒。

4.3.1 登記的公開 UNCITRAL《透明度規則》第2條規定了啟動程序的公開:當仲裁申請到達被申請人時,由聯合國貿易法委員會官網立刻向公眾公開相關信息,如當事人、所涉經濟部門以及仲裁所依據的條約信息等。第3 條規定了文件的公開,仲裁文件的公開有3 種方式:(1)必須向公眾公開的文件,如仲裁申請書、答辯書、證據清單、仲裁通知的反饋和第三人提交的書面材料等;(2)應申請公開的文件,如專家報告或證人陳述的書面證據等;(3)仲裁庭可自由裁量公布的文件,除非另有規定,在與各方當事人協商后,仲裁庭可以應任何人的申請公開物證及包括在前2類文件中的其他文件。

《仲裁法典》中亦存在類似條款。第52 條第3 款規定:除當事人另有協議外,CAS 辦公室可以發布上訴仲裁程序的啟動、仲裁庭組成以及開庭日期等信息。CAS 可以公開上訴仲裁是否受理,申請人、被申請人的情況,上訴摘要,與仲裁相關的臨時保全措施及其進展情況,如是否必須采取新的保全措施,做出上訴決定的原仲裁臨時保全措施是否應當中止(或終止、繼續執行)等。CAS可以公開仲裁庭的組成,如仲裁員是1名還是3名:若只有1名仲裁員,該仲裁員是由雙方一致協商確定的,還是由上訴分院主席指定的;若為3名仲裁員,首席仲裁員是雙方協商確定的還是分院主席指定的,或是何種特殊情況下,3 名仲裁員都是由分院主席指定的。CAS 還應當公布仲裁員(們)的基本信息,如姓名、國籍、以往的仲裁經歷、曾在何種體育組織擔任過何種職位,以及擅長的領域等信息。CAS 可以公開開庭日期,便于普通民眾知曉,還可以公開與之相關的仲裁材料提交的起止時間等。然而,《仲裁法典》關于登記公開的條文過于籠統,與“任何上訴仲裁程序的啟動”相關均列入應當公開的范疇內,立法技術不夠嚴謹,應當學習UNCITRAL《透明度規則》的做法,將CAS可以公開的事項一一羅列。

4.3.2 庭審過程的公開 UNCITRAL《透明度規則》第6條規定了庭審公開制度:除例外規定,需要出示證據或展開口頭辯論的仲裁應該公開。《仲裁法典》第57條新增內容是體育仲裁庭審公開的依據。庭審的公開是仲裁公開聽證的核心內容,但縱觀以上條文,對庭審公開的規定不夠嚴謹、細致。

從愛爾蘭游泳運動員和蘭迪斯案件的司法實踐中可知,體育仲裁公開聽證至少應當包含以下3層含義。(1)審前程序的時間控制。蘭迪斯案件中審前程序過于冗長可能影響仲裁員的判斷,應當在《仲裁法典》中規定審前程序的時間,用于雙方當事人證據的開示,如限定在3個月內,是比較合適的。(2)聽證程序的時間控制。公眾的參與勢必導致聽證程序的時間延長,而無限制的延長時間將影響裁決的效率,如蘭迪斯案件中,仲裁員將聽證會限于9天內結束。更好的做法是,在《仲裁法典》中規定各種類型上訴仲裁案件的最長聽證時限,如以10天為界限,提高仲裁聽證的效率。(3)聽證會的流程。以上2個案件中,聽證的流程似乎全依靠仲裁員的把握,而沒有規則的制約。蘭迪斯案件中,裁決結果是在聽證程序結束后4個月才公布,這樣的做法有違公開聽證的初衷,應當在《仲裁法典》中限定裁決公布的時間,監督仲裁員在有限的時間內作出裁判,減少輿論對于司法獨立的影響。

4.3.3 裁決書的公開 UNCITRAL《透明度規則》第3條規定了仲裁庭必須公開相關的指令、決定和裁決。《仲裁法典》第59 條規定,CAS 應當公開裁決、闡述案件結果的總結或新聞,除非雙方當事人協議予以保密。可見,CAS 上訴程序的裁決以公開為原則,以協議不公開為例外,系“推定同意”。然而,從CAS 的仲裁實踐來看,裁決公開的狀況令人堪憂。

CAS裁決公布是仲裁公開機制的重要環節,一方面,裁決書的公布能夠最大程度上保障運動員的合法權益;另一方面,由海量的裁決書形成的判例法體系已成為體育法的重要淵源。CAS仲裁庭在法律適用時對先例的依賴程度非常高,以2010—2011年公布的關于田徑運動興奮劑違紀處罰上訴案件為樣本,23份裁決書中17份在法律適用部分援引了先前的裁決,占比達73.9%[20]。裁判者造法(judge-made-law)體系的形成,有助于體育仲裁平等對待當事人,構建統一的裁判體系。目前,CAS裁決的公布主要有2種形式:(1)出版年度仲裁裁決摘要,已出版的摘要包括1986—1998年要、1998—2000年和2001—2003年裁決摘要,以英文和法文2種語言出版;(2)將CAS裁決書公布于官方網站數據庫。

然而,目前CAS 裁決的公布狀況不容樂觀。裁決公布的數量占受理案件總數的比例較低,僅為19%;官網數據庫的更新時間長,案件裁決后并未第一時間上網;CAS官網上裁決書公布的模塊包括“新近案例”和“案例體系”2個部分,易造成關注點的分散。

在裁決的公布方面,加拿大體育糾紛解決中心(Sport Dispute Resolution Certre of Canada,SDRCC)的做法值得借鑒。作為加拿大體育仲裁的主管機構,訪問SDRCC 的官網,最新收錄的案件是2018 年10 月19 日的興奮劑違紀處罰案例[21]。然而,CAS 官網目前公布的最新裁決書是2018 年4 月24 號作出[22]。2013—2014年,SDRCC 共受理41起案件(包含普通仲裁和上訴仲裁),其中官網上公布裁決書的案件數量達28件,占比68.2%,遠高于CAS 官網公布裁決書的比例。SDRCC 所做裁決必須公開,尤其是興奮劑上訴案件[23]。

CAS完善裁決書的公開制度,應當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1)官網案例數據庫作為公開的首要途徑,紙質出版的年度案件摘要作為補充;(2)將案件進行嚴格分類,上訴仲裁,尤其是涉及紀律處罰類型的案件必須無條件公開;(3)限制裁決公開的時間,如《仲裁法典》可規定,紀律處罰類型案件裁決做出后72 h內必須上傳數據庫;(4)裁決書涉及隱私部分可以做相關處理,如隱去當事人的名字等。如美國仲裁協會的規則提到,仲裁委員會可以公開精選的仲裁裁決、決議,只需隱匿仲裁雙方身份。

5 結 語

佩希施泰因案件在體育仲裁實踐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歐洲人權法院提議體育仲裁機構處理紀律處罰類型案件時應當公開聽證。2019 年版《仲裁法典》采納了這一提議,賦予運動員要求公開聽證的權利。然而,這一機制的啟動仍存在諸多問題。今后的體育仲裁實踐中,應當從硬件設施投入、規則修正、具體制度構建3 個方面加以完善,使得公開機制從本質上維護運動員權益,起到對體育仲裁進行監督的作用。

目前,我國尚未建立體育仲裁機制,這對于妥善解決體育糾紛極為不利。目前,我國正在緊鑼密鼓地修改《體育法》,擬設立專門的仲裁篇,用于規定體育仲裁機構設立的具體構想,建議在仲裁規則中加入“體育仲裁糾紛的公開聽證機制”,從根本上維護運動員的權益,并有利于國內仲裁程序與國際接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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