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勝群
在古代,碑銘是一種文化。作為一種載體,一些優秀的碑銘,在文學史上熠熠生輝。如韓愈的《柳子厚墓志銘》,以真摯的朋友情誼,點評柳宗元的文學成就。既贊揚了逝者的高貴品德,又痛斥了庸人的世俗。簡潔有序,文筆生動。清代沈德潛稱贊:“噫郁蒼涼,墓志中千秋絕唱。”(《古文辭類纂》)
韓愈不僅是文學大家,而且是撰寫碑文的高手,所寫碑文不僅有文學價值,還有經濟價值,潤筆費收入不菲。
同樣是文學大家,同樣是撰寫碑文高手,蔡邕卻為自己書寫碑銘深感慚愧并自責。在一次參加朋友郭有道的葬禮上說:“吾為碑銘多矣,皆有慚德,唯郭有道無愧色耳。”(《后漢書·郭太傳》)蔡邕是中國古代四大才女之一蔡文姬的父親,流傳下來的九十篇文章中,“銘墓居其半”。為什么慚愧自責?情不由己,所寫的碑文溢美過譽。
溢美過譽豈止蔡邕一人,文風日下的社會,多了去了。南北朝時期,有位趙逸一針見血地指出:一些人撰寫碑文,“莫不窮天地之大德,生民之能事”,逝者生前是君王,便可以和堯舜并列;是大臣,便可媲美政績千秋的伊尹。甚至“所謂生為盜跖,死為夷齊”——哪怕是江洋大盜,死了也能溢美為圣賢伯夷叔齊。
如此文風,很多人實在看不下去了。《三國志注》作者裴松之(372年-451年)憤憤地說,此風“不加禁裁,其敝無已”——必須加以制止,否則貽害無窮。于是,給皇帝打了個報告,要求進行約束管理。
其實,這種風氣不可能被制止,只會越來越嚴重。到了明代,“祝頌之章充棟,舉其事而質之主人,主人不受;掩其姓名以示鄰里,鄰里亦不知為何許人也”。(顧大韶《贈李順所序·明文海》)溢美之詞,連被“溢美”的人自己都不接受;把贊美其人的文章念給其人的鄰居聽,其人的鄰居聽不出來是在贊美自己朝夕相處的鄰居。簡直成了笑話。
文章都是人寫的,文如其人。在這方面,陳仁錫是個好榜樣。
明代陳仁錫(1581年—1636年)在所作的一篇百字文《止牘題言》中,直言自己堅守底線,絕不寫什么溢美之詞。陳仁錫說到做到。天啟六年(1626年),魏忠賢冒請邊功,并以皇上名義賜公爵,給世券,令陳仁錫草擬誥詞,陳仁錫拒絕了。面對魏黨之徒的威脅逼迫,陳仁錫毅然說道:“世上自有愿意草擬誥詞之人,何必非我。頭可斷,誥不可草。”魏忠賢聞聽大怒,記恨在心,羅織罪名,欲置陳仁錫于死地。幸有人暗中周旋營救,陳仁錫才免遭不測。
如今,碑銘似乎離大眾日漸遠去,陵園里,排列有序的墓碑,除了姓名不同,形式大多相同。偶有一塊墓碑,刻有百十來字的逝者生平簡介,便頓顯卓爾不群了。但溢美過譽的文風卻每天仍在陪伴著我們。如為他人之書作序,如評論他人作品,如大大小小的作品研討會,依然可以感受到“溢美過譽”遺風的頑強存在。
古已有之的老問題,改也難。但愿不要鬧出“鄰里亦不知為何許人也”的笑話。
童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