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丹
語義句法的互動研究在最近幾十年來一直是語言研究中的重中之重。語義和句法反映著語言中句子的兩個層面:內容層面和形式層面。句子如何從語義層面過渡到形式層面是配價語法一直在致力解決的問題。構式語法針對傳統語法(包括生成語法、格語法、配價語法等)研究的不足指出,在句子中起作用的不僅僅是以動詞為核心的詞項,而且還有構式,后者在某種程度上起著更為重要的作用。可以說,配價語法和構式語法在研究語義句法的關系時采取了不同的研究視角。那么,二者之間的差別何在?它們是否存在聯系?以及存在怎樣的聯系?文章嘗試回答這些問題,目的在于厘清配價語法和構式語法的關系。
配價語法把句子劃分為深層語義結構和表層句法結構,后者由前者轉換而來。轉換的思想肇始于N.Chomsky的轉換生成語法,隨后得到了廣泛應用。如格語法、生成語義學乃至后來的框架語義學等都秉承了把句子劃分為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的思想,配價語法也是如此。然而,在配價語法中,深層結構一般被看作語義結構,而不是轉換生成語法中的深層句法結構。這樣,語義結構向句法結構的轉換(或者說語義層面向句法層面的映射、投射)就成為配價語法研究的一項重要內容。在此背景下,一系列的投射理論、鏈接理論、轉換理論等應運而生。N.Chomsky管轄和約束理論的投射原則、詞匯功能語法的雙投射原則、配位理論以及莫斯科語義學派的支配模式理論等都旨在說明深層結構是如何向表層結構轉換的。
構式語法則從根本上拋棄了句子是從深層結構向表層結構的轉換這一思想。它認為,構式是非轉換的(non-deri-vational),“在該語法中不存在底層句法形式或語義形式。”構式是單層結構,是“意義和形式或功能的配對體”,Langker、J.Taylor等都認為,表層語法形式并不隱藏更深層的語法結構組織。Croft也認為構式是由意義和形式結合在一起的語法單位構成,構式本身是單層的。在構式語法中語義和句法之間的映射是種固定模式,當映射關系發生變化時,構式本身也會發生變化,因為構式的變化總會引起意義的改變,Goldberg認為:“如果兩個構式在句法上不同,那么它們在語義上或者語用上也必定不同。”
配價語法秉承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思想,以靜態的句子意義為研究對象。與說話人、語境有關的語用意義被排除在研究之外。在句子的語義結構中,動詞又處于絕對的支配地位,它指向客觀世界中存在的情景,本身可支配名詞詞項作為自己的題元,因此,配價語法主要對動詞的意義進行描寫。當然,隨著語言學的不斷發展,有些學者意識到語用因素在句子意義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因此,他們逐漸把一些語用概念納入了語義分析中。
構式語法學家認為語義和語用之間不存在嚴格的分界線,“焦點成分、話題性以及語域等信息和語義信息一起都要在構式中得到表達。”構式語法把構式看成是包含語義信息和語用信息的整體。構式之間的差別或者體現在語義上,或者體現在語用上。針對語用意義不同區分不同的構式是構式語法的典型特點,例如Goldberg認為致使移動構式的語義打展(通過隱喻)和雙及物構式在語義上相同,它們之間的差異體現在語用上。致使移動構式強調 “接受者或者目標”角色,而雙及物構式更強調“客體”。
配價語法堅持動詞中心論觀點,認為動詞及其支配的配價結構是一個句子的原型結構,該句子的句法形式是語義結構在句法層面的投射。因此應對各類動詞及其次范疇(子語類)以及語義配價的句法表現模式進行描寫,從而實現句子從語義層面到句法層面、從句法層面到語義層面的雙向轉換。可以說,配價理論就是以動詞(謂詞)為核心,以名詞為其支配題元的組合關系理論。配價語法以動詞作為主導詞的現象可稱為“詞匯壓制”。
構式語法不再把動詞看成是句子的核心。整個句子結構由構式和詞項互動形成。劉玉梅認為:“句法組配不是中心語而是構式驅動的。”構式本身是形式和意義的結合體。在構式中,每個論元角色都和確定的表層句法位置發生聯系,因此就不存在配價語法中涉及的語義角色的句法投射問題。構式語法認為,動詞詞項和構式均具有支配語義角色的能力,因此需要解決動詞語義角色和構式論元角色的融合問題。并且在有些情況下,構式會對動詞語義角色施加影響,形成“構式壓制”現象。
限于篇幅,文章只論述配價語法的兩個不足之處。第一個不足之處在于,配價數目的確定缺乏行之有效的標準。配價語法創始人特思尼耶爾從動詞在句法層面受到的句法限制來確定配價數目。N.Chomsky也認為動詞具有的配價(題元)應當根據句子中該動詞所帶論元的多少確定。但有此句子中動詞能夠支配一定的名詞成分并不代表該成分是該動詞的語義配價,以表層句法結構中的題元數量判定動詞的語義配價并不是一個理想的方法。于是,有些學者轉而從純粹的語義層面確定配價的數目,如莫斯科語文學派認為所謂動詞具有的配價就是在釋義該動詞時所必不可少的情景參項,缺少某一參項將會影響動詞的意義。但這樣會使得配價數目增多,在和表層句法題元的數目差距過大。有些學者則兼顧語義層面和句法層面的特征,認為,動詞語義配價指動詞所能支配的動元總和,但配價數目的確定要兼顧句法要求。有些學者干脆把語義配價和句法配價區分開,前者在語義層面確定,后者在句法層面確定。然而這會帶來另一個問題,即語義配價是以何種方式,在何種條件限制下轉變為句法配價。
配價語法的另一個問題在于,表層句法配價和深層語義配價的不對應會產生語義分析的難度。在“Chits baked Pat a cake.”這樣的句子中,增生的意義是因為動詞意義發生的改變,還是如構式語法認為的那樣屬于構式增生的意思?在傳統的分析中認為,bake用于特定的句式會使動詞增加“接受者”這一語義角色,因而動詞的意義也發生相應的變化。構式語法認為這一解釋不能令人滿意。增生的意義不是動詞含有的,而是特殊的構式含有的,因為凡是可用于該結構的動詞所在的句子都有這種意義變化。
構式語法在某種程度上是對配價語法理論觀點的修正。在配價數目的確定上,構式語法區分詞項的參與者角色和構式的論元角色,這在某種程度上解決了配價語法猶豫不決、難以處理的一些問題。在語義層面向句法層面的映射關系上,構式語法沒有采取轉換的觀點,而是認為,某個構式和詞項一樣,本身就是形式和意義的結合體,因此不存在語義層面和句法層面的轉換問題。并且,構式語法很好地簡化了動詞語義。在配價理論缺少說服力的地方,構式語法明確指出,有些情況不是動詞意義發生了變化,而是構式意義作用的結果。整個句子的意義是由詞項意義和構式意義互動生成。但是,構式語法同樣有些不足之處。
首先,什么是構式,以及構式應當包含哪些情況,這一問題仍沒有得到廣泛的認可。在A.Goldberg的定義中都強調“構式是一個形式——意義的配對,其組成不能從其它構式中預測出來”。按照Goldberg的定義,所有語言單位都可看作構式,不僅包括兩個及以上詞項形成的結構,還包括詞素等。Langacker則認為,≥2的象征單位才可視為構式;Crofr雖然認為詞可以看成是實體構式,但卻不認為詞素也是一種構式。石毓智指出,構式與語素、單詞存在本質的差別,將這些概念混淆并不利于對語言現象的探討。
其次,構式與構式之間的關系如何?構式語法認為語言中并不存在同義構式。這就需要說明構式和構式之間具有怎樣的關系。Goldberg論述了構式之間具有的理據、承繼關系:多義聯接隱喻擴展聯接、子部分聯接和實例聯接。但是,這能否對所有具有聯接關系的構式進行描寫還是個未知數。況且在這些聯接內部有些問題尚有疑問。比如Goldberg在分析多義聯接時認為雙及物構式屬于多義構式,其中心意義為“X致使Y收到Z”,其它非中心意義有:條件的滿足表示“X致使Y收到Z;X使Y能收到Z;X致使Y收不到Z”,等等。可是在我們看來非中心意義的產生是構式和詞項意義互動的結果。構式本身的意義受到填充詞項意義的壓制從而形成新的句子意義。
最后,構式語法沒有解決跨語言構式的差異問題。不同語言中相同構式可能會具有不同的意義,例如雙及物構式在英語和漢語中表現句不完全一樣,漢語的雙及物構式除了具有“X致使Y接受Z”意義外,還包括“X從Y處獲得Z”及其他意義,因此,漢語雙及物構式中Z的傳遞方向不是單向的,而是雙向的。
首先,使用構式可以簡化動詞意義。如“Chris baked Pat a cake.”這句話中動詞bake的使用與其說是給動詞增加了新的意義,不如說是受構式的影響,因為所有使用該構式的動詞都會使其所在的句子增加這一意義。這種構式義不只針對特定的動詞,而是針對一類能填充該位置的動詞。因此,構式語法對于配價語法而言有著積極的意義。
其次,配價語法的研究對構式語法有積極意義。前面已經談到,表達原型情景的動詞語義結構應該是相應構式意義的來源。這符合兒童對語言的習得,符合體驗哲學觀。正是由此,構式意義才會和典型動詞的意義重合。Goldberg正確指出了這一點,但沒有指出構式意義源自典型動詞的意義。基于動詞和構式的這種聯系,我們可以把配價對動詞語義的分析結果應用于構式研究,從而對構式意義作出合理的描寫。
配價語法和構式語法產生的背景、研究對象、研究方法等并不相同,前者主要關注靜態的句子意義,關心的是以動詞為核心的語義結構及其在表層句法層面的表現,采用的方法是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以意義為基礎,研究解釋語法現象。后者主要關注動態的語句意義,關心的是形式和意義匹配的構式,以及構式之間的各種關系,主要采用自上而下的研究方法,研究同構式可能因填充詞項的不同而具有的不同意義,它是以形式為基礎,以特定形式及其表達的意義為理據來解釋語法現象。因此,配價語法和構式語法屬于視角完全不同的兩個理論。但是它們都是語義句法的互動研究理論,在很多方面可以互補研究。這實際上表明,語言現象是非常復雜的,需要從不同視角進行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