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有根

王術德

1

這是有根家第三次喬遷了。

古人語言確實精道：“聰明有種，富貴有根。”

有根爺爺郎木佳斗大字不識一個，就連漢語也只能勉強說幾句，卻給兒子起了個漢名，叫富貴。后來富貴又給兒子起名叫有根。

寨子里的人都說，郎木佳在茶馬古道上走了幾趟，給馬幫當了幾年腳夫，就成了文化人，兒子都起了漢名，羌名多好聽呀，像什么瓦薩許、克木許、科姆基、龍波澤里等等！但在郎木佳看來，還是富貴這個名字好，意義深遠。

現在大家才知道，郎佳木是個何等遠見卓識的老頭。這個聰明舉動竟然改變了他家幾代人的命運。可以這么說，有了這個名字，一家人就落進福窩里了，很多好事繞著彎子都會撞上門來。就拿房屋來說，誰家有三代三次不花一分錢，就入住大房大屋的福氣呢？

但有根家就有這份福氣。

現在，有根坐在自家新房院壩里，瞇縫著雙眼，躺在一把陳舊的躺椅上，看著自己吐出的煙一圈圈地彌散在潔凈的空氣中，接著又深深地吸上一口，看著燃燒的煙頭與明亮的日光爭輝，又長長地吐一口煙子，然后“咳咳”干咳幾聲，見院壩和屋子里前后忙碌的幾個年輕人向他投來愛理不理的目光。有根不甘心，又干咳幾聲，仍見沒人理睬，便伸了個懶腰，美美地躺在被清潔干凈的躺椅上，曬著太陽，閉目養神了。

有根四十來歲，濃眉大眼，國字臉，高顴骨，鷹鉤鼻，論長相算得上寨子里的一號人物了。可惜有根得了個軟腿病，加上腰桿纖細，使不上勁，這在高半山寨，生存就成了一個大問題。背不能背，扛不能扛，挑不能挑，就是在地里多挖幾鋤頭，都生怕閃壞了他那點點細腰桿。雖然年輕時候，有根在寨子里算得上漂亮得跟紅冠、細腰、翹尾的大紅公雞，但要找媳婦卻成了一件難事。村寨里的人實誠，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誰都不會把女兒嫁給一個中看不中用的家伙，漂亮的，都只適合掛在墻上。

但有根天生就是享福命。“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忙斷腸。”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在高山遠寨，如果沒有日天的本事，一年到頭手里落不下幾個體面的積蓄，娶媳婦更是癡心妄想。

有根顯然沒有這樣的能力，而他阿爸富貴，更是沒有積攢下一份像樣的家產。于是，有根二十好幾依然單身一人。這個年齡，在農村確實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大齡青年了。別人都問富貴什么時候抱孫子，富貴就捋著他花白的山羊胡須說：“忙個球喲！日子比命長，有的是時間抱那些狗蛋蛋。”

有根小學畢業以后，就肄業在家了，也算是完成了那個時期的義務教育。阿爸富貴三天兩頭串門找酒喝，沒有精力和時間給兒子找學費。富貴知道兒子的斤兩，有根也知道自己的分量，沒必要傷神費力讀那么多書，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該來的遲早會來，該得到的始終跑不掉。

有根家新房子背后的老碉房，在過去是寨子里最大的，除了三層規整氣派的正碉房外，左右兩側還修建著兩座八角九層的碉樓，兩座碉樓猶如一對直刺蒼穹的利劍守護著碉房，看這氣派，像傳說故事中的王宮一般雄偉。

當然，你得看是怎樣的王，過去山寨里的人見識寡少，目光短淺，思維閉塞，所以心中的國不大，王也不大，所謂的王宮也就該是這般模樣了。

這雄偉如王宮般的碉房，當然不是有根的阿爸富貴修的，也不是爺爺郎木佳修的，更不是爺爺的爺爺他們修的。有根家祖上，往上數到能追溯的那代，好像就沒有修過大房大屋，到了他爺爺郎木佳那代，更是一間破敗的羊圈都沒有了。

2

修不起碉房，并不意味著住不上碉房，而高碉大屋的后代，也不可能世代居住。到了爺爺郎木佳那代，山寨的天，看著看著就變了。

那時，爺爺郎木佳正當壯年，有的是一把好力氣，一兩百斤背在身上，翻一兩匹山梁可以不歇一口氣。但除了這把子力氣，爺爺郎木佳上無片瓦棲身，下無半畝土地可以耕種。最關鍵的是，爺爺郎木佳只喜歡使蠻力氣，不喜歡無休止地田間勞作，更別說讓他下苦力給別人耕作幫長工了。

于是，爺爺郎木佳成了短工的別稱，只要有下力氣的重活，寨子里的人就請他。或這家修房時，幫著背別人背不動的大石頭；或幫著那家山里拉做壽材和修房用的大梁；或寨子里殺年豬時，幫著背別人背不動的年豬。既然是下力氣的重活，主家自然不會虧待，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郎木佳此時自然是牙縫和腸子里都充滿了油珠珠。但好多時候，郎木佳就在寨子后面的神廟里曬太陽、捉虱子、睡大覺。吃的，自然是東家給幾個洋芋，西家給幾個玉米棒子。郎木佳不在乎這些，無論天晴下雨，他依然在四面漏風的神廟里睡得自在，過得逍遙。

郎木佳發現，近段時間寨子里修房的、做壽材的人少了。年豬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少了，好多時候，寨子里的人殺年豬，都是夜里悄悄地給干了。

郎木佳失去了充滿油珠珠的短工生涯，好生不自在，于是想了想，覺得總該干點什么。最后心一橫，走出藏在深溝里的寨子，去大河谷的茶馬古道，給馬幫當腳夫去了。

對于寨子里的人來說，走出山溝溝是件不容易的事情。這得需要膽量，還要有足夠的生存能力。

郎木佳雖然懶惰，但有把子好力氣，而且腦瓜子還算靈光。行走在漫長艱險的茶馬古道上，除了背上沉重的貨物，更難打發的是艱辛途中漫漫的寂寞時光。這時郎木佳白天就用他高亢的羌寨山歌給大家消除疲勞，晚上則用生硬的漢語給大家講些寨子里的奇聞異事。馬幫的腳夫子們和班主很快就接受了郎木佳。自然，每趟走下來，郎木佳總能落下些寨子里想不到的酬勞。

如果郎木佳一直和馬幫跟下去，說不定他真能積攢下一筆可觀的財富，回到寨子里修上一座屬于自己的碉樓。但郎木佳沒有這種毅力，一年走上兩趟，湊足口糧就行，他覺得還是神廟里曬太陽，睡懶覺的日子過得逍遙快活些。

郎木佳走的最后一趟茶馬古道，卻使他的一生發生了徹底地改變。

那年，大河谷里的河水剛剛開始解凍，融化的冰塊沖撞在河床堅硬的石頭上，發出像鑼鼓家什打擊般響亮歡快的節奏。河谷兩邊懸崖峭壁上的野桃花，東一簇西一簇地開得燦爛至極，藍天下的大河谷就成了一片粉紅，而河岸上的柳樹剛剛吐出新芽，綠意點點。

就在這個時候，茶馬古道上走來了郎木佳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人。那么多的人，像是一股逆流而上的河水，他們穿著同樣的黃色服裝，黃色帽子上都有顆紅色的五角星，邁著整齊的步伐，帶著微笑向馬幫點頭示意，然后像洪流一般走過了。

郎木佳驚恐不已，在他十來歲時，就聽說過有些紅色軍隊，來時像蝗蟲一樣多，所到之處，寸草不生。于是，寨子里的人在大山深處躲了好幾個月。后來聽說紅色軍隊離開了，才回了寨子。大家發現一切照舊，紅色軍隊并沒有到他們偏遠的小寨子。聽說就是紅色軍隊路過的寨子，也什么都沒有帶走，就是吃了些糧食和牛羊之類的，但都留下了可以等值兌換的銀元。

現在迎面走來的紅色軍隊，不是傳說中的妖魔。郎木佳看著這些身穿黃色短裝，頭戴紅色五角星帽子的軍隊，并不覺得可怕，甚至還有些可親可近的感覺。

洪流般溯江而上的隊伍走過以后，郎木佳逐漸穩定了情緒，就問馬幫班主，這些是不是傳說中的紅色軍隊。班主就說：“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郎木佳睜著疑惑的雙眼，用生硬的漢話說：“到底漢話我聽不懂？還是漢話很多的意思有？”

班主就笑著說：“我明白你想要知道的意思，這樣給你說吧。你所說的紅色軍隊，十多年前，我們漢人稱為紅軍，而現在這支軍隊叫解放軍，是從紅軍那里傳下來的，都是一樣的血脈。也就是你們羌人說的那樣，根根是一樣的，都是為老百姓打天下和服務的軍隊。”

郎木佳聽得似懂非懂，又問班主：“上次他們來了，沒多久就走了，現在他們還走不走呢？”

“這個我就不曉得了。”班主回答說。

郎木佳感覺有些害怕：這么多人來了，他們吃什么？住哪里？雖然我們這里的山比哪里都大，天比哪里都高，但是能住人生存的地方卻不多，不然自己何至于到現在仍然上無片瓦棲身之所，下無寸土可以耕種呢？

思前想后，郎木佳覺得還是回寨子里安全穩當。

這天夜里，馬幫住在茶馬古道上一個叫兩排房的歇腳店。兩排房有前后兩間坐北朝南的石屋杉板房，每間石屋長約十丈，寬約三丈，房間為通開間，正面左側是一道木板門，右側則是三個相距均等的牛肋巴窗。每間石屋中間有一個灶臺和鐵三角火塘，可供來往的人自己做飯。沒有窗戶石墻那邊，則擺放著一個大通鋪，這通鋪足有十多米寬，上面睡上二三十人不成問題。通鋪上鋪著麥草和牛毛氈子，上面只有一床特大的被蓋，不管多少人睡覺，店主只將大鋪蓋往上一拉，所有人就都罩在里面了，這樣既省事，又保暖，一舉兩得。

夜幕降臨，河谷里傳來一陣悠揚悅耳的軍號聲。郎木佳從來沒有聽過如此優美的聲音，就對班主說：“什么聲音在響？比我們寨子里老人吹的羌笛還好聽！”

“那是解放軍的軍號聲，意思是應該睡覺了。”班主說完，側身就睡了，不一會兒，石屋里鼾聲大作。

平時挨著枕頭就睡的郎木佳，今天怎么也睡不著。牛肋巴窗戶里投著點點亮光，那是河谷開闊地帶上軍營里傳來的。

到了后半夜，郎木佳剛有了點睡意，突然，聽見石屋后面隱隱約約像是有人說話，郎木佳又仔細聽了聽，原來是一些人正用羌話交流著什么。郎木佳想：他們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看見了像河水一樣多的解放軍，就準備躲到大山里去。既然是一個地方的人，便決定先去問問再說。

于是，郎木佳像穿山甲一樣，從長被蓋卷里鉆了出來，躡手躡腳地飄出了石屋。

到了后面的石屋外，郎木佳這才聽真切，是寨子里頭人龍波吉和寨子里的一些羌民。原來，龍波吉受到一些破落土司和寨首們唆使，前來阻撓解放軍進山的。

郎木佳知道龍波吉和請來助戰羌民的實力，雖然自己沒有參加過任何戰斗，但從班主和一起走茶馬古道的腳夫那里了解到，解放軍把幾百萬國民黨都打跑了。幾百萬，那人數可是比草皮上的螞蟻還要多呀！

當郎木佳推門進入石屋的瞬間，石屋里的人都好像被炸雷從夢中驚醒一般，齊刷刷地立了起來。

在石屋火塘昏暗的火光下，龍波吉才看清是郎木佳，低聲罵道：“你這個雷抓腦殼的郎木佳，三更半夜是從陰間地府里爬出來的嗎？”郎木佳憨笑回答道：“尊敬的龍波吉頭人，我可不是地府里來的妖魔，而是受天神木比塔指示，前來搭救你們的！”

龍波吉聽了，面有慍色：“你一個羊圈棚子都沒有的討口子娃娃，敢說前來搭救我們？不是看在我們是一個寨子的，我一炮火就收了你的命。”

郎木佳仍然笑著對龍波吉說：“尊敬的龍波吉頭人，我是說真的，平時您為人仗義，對像我這樣的窮人也不少接濟，所以我才壯著膽子前來說幾句話。”

龍波吉看著郎木佳滿臉誠意，氣也消了一大半：“有啥話你說嘛。”

郎木佳就說：“剛才我在門外都聽見了，頭人準備帶領大伙襲擊解放軍。可千萬別犯傻呀！我們這幾把槍，到了解放軍那里，就像一把玉米面撒在了大河里。這些解放軍都是天神下凡，是十多年前紅色軍隊的根根，把白色漢人牛毛一樣多的軍隊都消滅了，何況是我們這點人。”

龍波吉聽了，覺得有些道理：“我也聽說過這些漢人軍隊的厲害，而且是專門給窮人出頭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郎木佳瞪著大眼說：“反正我是看見了，解放軍像玉米包包上的玉米籽籽一樣整齊，槍炮比我們地里的麥子還要多！班主說解放軍為窮人出頭是不假，但對開明的土司和頭人還是非常友善的。頭人你對羌民那么好，解放軍肯定對你也好。”

龍波吉搖搖頭，自言自語道：“現在的環境就像大山里的天氣，說不清呀！其實我也不想和解放軍對著干，但都帶著炮火出來了，不放幾槍，不是羌人的性格！回去面子上也過不去呀！”

郎木佳趁機又說：“我倒有個主意，既可以大張旗鼓地鳴槍放炮，又可以不失大家的面子。”龍波吉說：“什么好主意，你說。”郎木佳說：“明天一早，您帶著大家到軍營前，排著列子朝天鳴槍放炮，解放軍一出來，我們就說是來歡迎解放軍的。”

龍波吉想了想，點點頭說道：“也只好這樣了，明知道前面是懸崖，我總不能讓大家一起跳。”

不知不覺，小鳥喚醒了清晨。河谷開闊地帶上又傳來嘹亮的軍號聲。兩排房石屋又開始人頭攢動，馬幫已準備就緒，馬背馱鞍和背夫背上的貨物像小山。班主清了清現場，還有最大的一背茶包還沒人背，瞪眼掃了一圈，發現郎木佳沒在，就扯開嗓子喊：“郎木佳，郎木佳，你這山驢子跑哪里去了？”

話音未落，就看見郎木佳帶著二三十個和他一樣裝束的漢子，從石屋后面窸窸窣窣地轉了出來。不同的是，這些人都背著一條明火槍。為首的漢子最為剽悍、高高的個頭、狐皮帽下一張英俊黝黑的臉，高挺的鼻梁上似乎還有一滴露珠。穿著也顯豪華，毪子長衫的衣袖、衣領和衣邊都鑲著水獺皮毛，腰間別著一把銀鞘短刀，刀鞘上還鑲嵌著祖母綠寶石和橘紅色的珊瑚，背上背的則是一把快槍。

看到這架勢，馬幫隊伍以為是遇上土匪了，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班主也全身冒冷汗，在初春山風的作用下，不住地打冷顫，一邊后退一邊說：“你們要干啥？郎木佳，我平時對你可不錯，你……你……你……可別亂來！”

郎木佳這才反應過來，一大清早就遇見這種情況，誰都會以為是遇見劫匪了，連忙解釋道：“班主！害怕的不要，龍波吉頭人是好人，他們今天來，是解放軍歡迎來了！”

班主這才松了口氣，責怪道：“你這山驢子，嚇我一跳！”

郎木佳很受用這個稱呼，就笑著說：“班主，不好意思的有了。這是我們的龍波吉頭人，剛才我們的意思說了，我們想歡迎解放軍，又怕漢話講得不好，害怕有誤會，你熱心腸的是，菩薩心腸一樣的有，所以我們頭人想請您給解放軍說一下，行不？”

郎木佳和龍波吉都用誠摯的眼光看著班主。班主猶豫了片刻，然后爽朗地答道：“那好嘛！本來我也想順道慰問一下解放軍。你把茶包子背上，我們一起去見解放軍首長。”

就這樣，班主帶著郎木佳一起去了解放軍營地。而龍波吉和漢子們就在營地外不遠的地方，分列在道路兩旁，雙手朝天執著明火槍，準備歡迎解放軍的到來。

沒過多久，班主和郎木佳一左一右簇擁著一位解放軍首長，后面跟著一大隊步伐整齊、精神飽滿的隊伍朝這邊走了過來。

隊伍即將走到跟前，龍波吉趕忙讓漢子們朝天放槍，“呯！呯！呯！”一排槍放完，漢子們又趕緊往槍筒里裝火藥，盡管使出了平生最麻利的手腳，但畢竟是明火槍，槍聲就零零落落地回蕩在清晨空寂的河谷中。

還沒有回過神來，解放軍首長已經笑盈盈地走到了龍波吉跟前。班主上前一步，對龍波吉說：“頭人，這是解放軍陳團長。”陳團長敬了個軍禮，說道：“你好呀！老鄉！”龍波吉有些驚慌失措，連忙將雙手在衣袖的水獺皮上擦了擦，握住陳團長的手連聲說：“好！好！好！首長好！”

后來，和解放軍分手后，龍波吉才知道但凡負隅頑抗的土司和頭人，沒有一個占到便宜的，心里暗自慶幸郎木佳真是天神木比塔派來拯救他龍波吉的。

解放軍勢如破竹，一路西進，所到之處更是受到了藏羌回漢人民的歡迎和擁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也迎來了一片澄澈的藍天。

因為龍波吉是長林溝一帶最先歡迎解放軍的頭人，同時又得到當地百姓的認可，龍波吉就成了長林溝解放后的第一任鄉長。

這一切，龍波吉始終相信郎木佳是他的福星，于是，由他做主，將自己的一個遠房表妹金措嫁給了郎木佳。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郎木佳做夢也沒有想到，這輩子還能娶上個人高馬大，而且氣力大得可以和自己一較高下的老婆。更為重要的是，在土改中，由于郎木佳出身貧農，又成了積極分子，不僅有了土地，還分到了長林溝土司的碉房。

不久，一個帶把的嬰兒就在碉房里呱呱墜地了。郎木佳歡喜至極，認為所有一切都是天神賜福，就給兒子起了個漢名——富貴。

有了妻兒，郎木佳原來屁股上墜著秤砣一般懶惰的身子，變得像長了刺，成天忙個不停，日子也就過得越來越有鹽有味了。

不久，隊上就推薦郎木佳當上了伐木隊隊長。

伐木是一件粗重且又充滿危險的活路。為了給社會主義大煉鋼鐵做出自己最大貢獻，郎木佳自然當仁不讓，凡事都沖在最前頭，甚至將老婆金措也從積肥隊里調整到了伐木隊。夫妻倆本來就是遠近聞名的大力士，在他倆帶領下，伐木隊成了長林溝一帶遠近聞名的勞模標兵。

世事難料，就在郎木佳革命熱情燃燒得最火熱的時候，災難就降臨了。

那是初冬的一天，郎木佳帶著伐木隊去完成當年最后一次采伐任務。因為大隊正在修建新學校，需要一根大梁，所以郎木佳一直在留意尋找。恰巧，山梁懸崖邊就有一棵筆直的紅杉樹，郎木佳看見這棵樹，眼里發出了異常欣喜的光，指著紅杉樹興奮地喊道：“就是它了，就是它了！”

金措和伐木隊員看著懸崖邊的紅杉樹，都知道是一根好料，但采伐難度確實太大，就勸郎木佳，大梁不一定非得要懸崖上的那棵紅杉樹，那太危險了，我們采伐的木料里怎么也能選出來。郎木佳卻擰上了勁：“修學校是百年大事，將就不得，一定要最好的大梁，這大梁就是它了！”

紅杉樹在懸崖邊，怕砍倒后樹滑到懸崖下，郎木佳讓伐木隊員用繩子一頭套住樹干，另一頭拴在上方大樹樁上，等杉樹即將被砍倒時，就讓大家用力往上拉。

交代好后，郎木佳就和金措去懸崖邊砍伐紅杉樹。走到杉樹下，他們仔細觀察了周邊環境，確定好砍倒杉樹的方向后，這才開始動斧子砍樹。

樹要朝上方倒，必須先從下方動手，等砍到一大半，再從上方下斧砍倒大樹。郎木佳和金措站在懸崖邊上，從左右兩邊配合默契地將兩把斧子使得上下翻飛。不一會兒，樹梢開始搖晃，根部也在吱吱作響，被砍開的口子像巨人的大嘴。

郎木佳看下方已經砍得差不多了，就和金措準備下紅杉樹的背脊。一般情況下，只要正方口子砍到位，反方向不用費多大力氣，幾斧子下去，樹子就朝著預想的方向乖乖地倒過去了。

可能是樹干過于太粗，也可能是紅杉樹太有韌性，郎木佳幾乎要將整個樹干都砍通了，紅杉樹仍然搖搖晃晃地不肯倒下。于是郎木佳削了一根木釬子，順著砍開的口子釘了進去。哪知這一瞬間，杉樹轟然倒下，而那根木釬子則猛地一下彈到了金措身上，金措猝不及防，往后一仰，朝懸崖邊倒了下去。郎木佳情急之下丟開斧子，去拉金措，由于金措離懸崖邊太近，加之地上有積雪，郎木佳沒拉住，兩人雙雙掉下懸崖，當伐木隊員爬到懸崖下，找到他們時，兩人都已經沒氣了。

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村寨都陷入了無比悲痛的氣氛之中。是的，郎木佳原來確實懶惰，甚至在別人眼中還有些卑微，但自從有了歸宿和家庭，就有了責任和擔當，所以大家都說，郎木佳是把金措一起帶到克爾別克神山那邊的天界享福去了。

這樣，富貴就成了孤兒。公社革委會主任龍波吉親自到隊上，給大隊書記交代：“你們可一定要照顧好郎木佳的獨根苗喲！”大隊書記滿口應承：“這個自然，郎木佳和金措是為了寨子里的下一代，我們肯定會把他當成自己親兒子看待的！”

3

于是，富貴成了全大隊的兒子。

山寨里的人都知道，富貴的阿爸阿媽是為大隊建學校才走的，都非常同情憐愛富貴，總喜歡把好吃好玩的先交給富貴。富貴自然也非常討人喜歡，長得虎頭虎腦、伶俐可愛，一雙清澈透亮的大眼睛，能與所有人愉快地交流。而記憶力更是好得沒人能比，學校里功課自然不說，就是大隊書記和學校老師隨時懷里揣著的毛主席語錄，只要大人們念過一遍，富貴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

那時，大家白天一起勞動，一日三餐也在大隊食堂吃飯。大隊書記為了給生活增添點色彩，每天食堂開飯前，就讓富貴站在臺上，先朗誦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后又讓社員們跟著一起朗誦。這段過程大家都非常享受，富貴清脆如畫眉般的童聲朗誦，似乎能把大家帶進清幽翠綠的山谷中，像是聆聽清泉叮咚聲一般，消除不少勞累了一天的疲憊。

到了夜晚，寨子里的人都搶著要把富貴帶回家，和自家娃兒一起過夜，這樣家里會增添些熱鬧氣氛，同時也可以讓富貴幫著自家娃兒復習些功課。

然而，富貴最喜歡去蘭木措奶奶家。蘭木措奶奶老伴過世多年，身后無兒無女，孤身一人，就住在富貴家隔壁。因為在蘭木措奶奶身上，看不見憂愁和傷感，只要蘭木措奶奶在，人們臉上總能找到陽光般燦爛的微笑。

寨子里的人都叫蘭木措奶奶為時光老人，有蘭木措老人在，時光總是不經意間就過去了，而從她講述的那些離奇曲折的故事和她悠揚的歌聲中，又總能找回過去那些流逝的記憶。

過去，寨子里的人，特別是那些姑娘，都喜歡和蘭木措一起勞動。不管是在山林或是田間地頭，總能聽見蘭木措奶奶悠揚婉轉的歌聲。現在，蘭木措奶奶老了，只能在大隊曬壩里參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或是幫著選羊毛，或是幫著撕玉米，或是幫著撿青稞小麥麥穗，或是幫著曬糧食……蘭木措奶奶仍然還是會唱歌，講故事。參加勞動的社員，都會選擇一個最靠近蘭木措奶奶的位置，富貴就像蘭木措奶奶的影子，隨時不離身邊。

老人們說，蘭木措奶奶這些歌，在我們族人里不知傳唱了幾千年。因為對演唱者音色和唱腔要求高，加上歌曲種類多，數量龐大，敘事和邏輯性強，還要有靈活的語言組織能力，所以大多數人都只會些皮毛，勉強能跟著領唱者一起唱而已，像蘭木措奶奶這樣的，只能是萬里挑一了。

這些歌主要有“妮薩”“嗯”“哈依哈啦”“嘎啦”等，有的在參加祭祀慶典時唱、有的在參加勞動時唱、有的在婚喪嫁娶時唱。而唱的最多的是“妮薩”和“嗯”，寨子里的人都說最好的言語是“妮薩”，從“妮薩”和“嗯”悠揚的歌曲中，能知道天地萬物的形成，人類的起源和進程、族人的遷徙、倫理道德的美丑、審美情趣的取向等等，而從這些歌曲中又派生出了許多神話、傳說、寓言和故事等。

這一切，對于才十來歲的富貴來說，當然弄不透徹，他只是覺得有趣，能吸引他，也能讓他忘記煩惱，進入一種美輪美奐的世界，讓他感到無比快樂。

當蘭木措奶奶帶著微笑離開村寨里的親朋好友，靈魂飛向克爾別克神山時，富貴的歌聲就已經征服了整個長林溝，同時也收獲了愛情和家庭。

正如老人們常說的那樣，前臉看不見后頸窩，即將要發生的事情，誰也不知道。富貴雖然天生帶著福氣，但也有好運擦肩而過的時候，像套在套子里的獵物，活生生就給跑脫了。

那年，富貴剛滿二十歲，縣文工團招收演員，大隊和公社都覺得富貴是最佳人選，不僅人長得標致，而且又是十里八鄉最棒的妮薩歌王。

帶著滿心歡喜和憧憬，富貴坐著公社的東方紅牌拖拉機，經過一天顛簸，到了縣城進行面試。

富貴對于歌舞的感覺，是從骨子里迸發出來的。

當富貴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激越，時而悠揚地唱完一段妮薩古歌《雪山嫁女》時，考場里發出了鞭炮一樣響亮的掌聲。老師們從未聽到過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將歌曲演唱得如此真切動人。

自然，富貴滿分通過，主考老師豎起大拇指說道：“你是這個！雪山歌王，等兩天就到文工團來上班吧！”

回到寨子，富貴就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像故事里說的那樣，天界一天人間一年，富貴覺得自己就像從天界到了凡間，等通知的幾天時間，比自己過的二十年還要漫長。

過了十來天，大隊書記來到富貴家，一進門，富貴就看見書記臉色像霜雪砸過的蓮花白，富貴預感帶來的一定是壞消息，就問書記：“書記，到底咋了？”

大隊書記帶著遺憾的憂傷說：“哎！這是天意呀，面試，政審都過了，哪曉得會有這么個條件，就卡在這條件上了。”

富貴不解地問：“什么條件？能不能通容一下？或者是改下？”

書記耷拉著臉說：“好話都說了幾背篼，你龍波吉阿布還專程去縣里求情，但是人微言輕，縣上說條件定了，誰也沒辦法改。”

“到底什么硬條件嘛？”富貴急了。

大隊書記看了看在火塘邊正忙碌著做早飯的富貴剛過門不久的妻子石英孜，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要知道是這樣，你們的婚事就往后推一推了。縣上說，所有進文工團的演員，必須是單身。”

說完，老書記轉身走出了大門，一邊嘆息，一邊自言自語：“哎！可惜這么個好機會了，如果娃娃真成了國家人，不僅自己好過，還可以把我們大山里的歌唱得更遠嘞！也許這就是命吧！哎！”

富貴神情木然地看著書記遠去的背影，好半天才說道：“也許真是命吧！”像是對書記嘆息的回應。

沒能到歌舞團上班，成為一個體面的演員，端上旱澇保收的鐵飯碗，富貴算是認命了。畢竟哪種生活方式都是生活，如果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富貴也不敢有什么夢想，就當是一場夢，或是經歷了故事中的一個情節吧。富貴雖于心不甘，但也這樣安慰自己。

然而，這一切卻讓石英孜心里打上了一個解不開的心結！石英孜始終認為，一切后果都是她帶來的，如果沒有她，富貴就成了讓人人羨慕的國家人，她覺得自己就是個不祥之人，是個拖累。

于是，石英孜變得郁郁寡歡，神神叨叨的了。

起初，石英孜成天帶著歉意的口吻給富貴說：“都是我，是我連累了你。”富貴就苦笑著道：“這哪能怪你，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么，這都是命。”“都怪我！都怪我！我是不祥災星投胎來的，是包袱，是拖累。”不管富貴怎么勸解，石英孜仍然成天喋喋不休。

后來，石英孜就開始一言不發，整天坐在碉房罩樓上，神情呆滯地望著遠方的雪山，哭一會兒，又笑一會兒，那表情和神態很是瘆人。

令富貴更難受的是，沒過多久，從縣城親戚那里了解到，自己的位置是被別人生生給頂下了的。一個分管文化的縣革委會副主任，為了將自己兒子安排進文工團，就專門設了那個條件，起先根本就沒有這規定，因為名額有限，所以這位領導也只好讓縣文工團忍痛割愛了。

這消息徹底將富貴打敗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世道會是這樣。毛主席語錄上都說得清清楚楚：我們的宗旨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難道這些領導連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都不聽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公平和正義在哪里？再看看變得神情恍惚，癡癡呆呆的石英孜，富貴曾經激情四射的熱情就被徹底封凍了。

雪山歌王就成了雪山酒王，富貴成了一個東家串西家的酒鬼。只要有喝酒的場合，就拼命喝酒。寨子里家家戶戶都釀咂酒，但這助興起意的咂酒，已經引不起雪山歌王的激情了，滿肚子的“妮薩”和“嗯”，這些悠揚的古歌就好像爛在了他肚子里，封凍在了他的腦海里。

不管是在婚喪嫁娶、祭祀還愿，還是節慶聚會，富貴都一場不落空。一旦富貴上了席桌，或是守住了咂酒壇子，他總是人前入座，人后離席。

寨子里的人勸他少喝點，他就嘟嘟囔囔地說：“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酒是糧食精，該喝不喝也不對。”大家就笑著說：“雪山歌王你亂說，咋原來沒有聽你背過這句毛主席語錄？”富貴拿起酒碗，將足足有三四兩的白酒一飲而盡，然后扯開嗓子喊道：“毛主席爺爺托夢給我說的，難道不行呀！”

大家看他還有些清醒，就說：“富貴兄弟！你原來不是最喜歡背誦毛主席的那段語錄：有出息的文學家，藝術家，必須到群眾中去，必須長期無條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農兵群眾中去。我們就是工農兵代表，是農民，你是我們的藝術家，是雪山歌王，給我們唱個‘妮薩或是‘嗯古歌吧。”

桌上的人其實也沒有什么惡意，只是真心想聽富貴唱幾段來助助興。但這卻勾起了富貴內心深處的致命痛點，富貴紅著雙眼，怒目環視在座的人，然后嘴巴里噴出帶火的憤怒：“去他媽的雪山歌王，滾他娘的什么‘妮薩‘嗯古歌，老子不會，讓那些龜孫子們去唱……”說完，眾人看見富貴眼角上含著酸楚的淚珠。眾人才知道傷到了富貴的心，就扯開話題，繼續喝酒。

隨著時間推移，漸漸地，富貴內心深處的痛點慢慢淡化了。酒后滿臉通紅的神情上，已經看不見委屈和傷痛的酸楚。曾經如山泉一般清澈，像天空一樣深邃的雙眼，已經變得灰暗無光了。只是喝醉酒后，富貴就神情詭異地朗誦些毛主席語錄和詩詞。心情好就來幾句：“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或是篡改個別詞語：“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酒斗其樂無窮”，或是“獨有英雄暢豪飲，更無豪杰怕醉酒”。若有時心情不痛快，疑心有人招惹自己，就拖著聲調，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對方，咬牙切齒地高聲頌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在場的人知道富貴又喝麻了，自然不會和他計較，就東一個，西一個地散了。

大隊書記和龍波吉阿布看著富貴變成這樣，心里著急，也很為他難過。

他們知道毛主席語錄對富貴教育深刻，就經常勸解：“富貴呀，日子還得一天天過，事情過去都那么久了，就別糾結了。看看你現在這樣子，像什么話？幾個娃娃眼看著一天天就長大了，以后娃娃咋看你？別人當面不說，背后會笑話你呢！你不是沒能力的人，日子不應該過成這樣呀！毛主席不是說過，放下包袱，開動機器的嘛！他老人家還說過，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現在都包產到戶了，一切都得靠自己呀！”

大隊書記和龍波吉阿布的話富貴能聽進去一些，但常年養成的生活規律，哪那么容易說改就改。

富貴盡量控制著酒，孩子也一個個長大了。大的三個是女兒，田間勞動都是一把好手，只有最小的有根才是兒子。富貴自然也就沒有那么多農活可做，就是耕田犁地、砍柴伐木這些粗重活路，富貴也不需要親自動手，因為三個女婿自然會幫他干。

在龍波吉阿布和大隊書記的規勸下，富貴很少在公共場合下喝那么多酒了，也不再朗誦毛主席語錄和詩詞了，人們也逐漸淡忘了富貴曾經是長林溝一帶方圓幾百里響當當的雪山歌王。

但富貴懶散的生活習慣依然沒有多大改變。農忙時，富貴不好去串門，他就在自家碉樓房背上鋪上一張牛毛氈子，躺在上面悠然自得地曬太陽，身邊放著上好的咂酒或是白酒，時不時地喝上幾口。農閑時，富貴東家串西家，找人喝酒閑聊，日子自然過得輕松又愉快。

三個女兒沒嫁出去之前，田里的農活自然不會耽誤，收成也不是問題。三個女兒嫁出去后，就難了。富貴自然不會下地干活，老婆石英孜神神叨叨的，加之也都老了，而從小被寵壞的獨兒子有根就更別想靠了。

于是，富貴成了寨子里地地道道的困難戶。趕不上農時，下不了種，經營不了田地，收不回來莊稼。三個女兒抽空回來幫把手，寨子里親友有時也會來幫忙，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各家有各家的火塘，誰也不能全權代勞，一切都還得靠自己。

寨子里的人都在拼命地搞生產，抓經濟，而富貴依然過著清閑的日子。

不經意之間，寨子里古舊的碉房幾乎都翻新了，家家戶戶改建成了窗明幾凈、寬敞大氣，更為氣派的現代新式民居。而富貴在阿爸郎木佳手上土改分來的碉房，已經不再有曾經如王宮般的輝煌氣派了。一則碉房樓道、地板需要經常修葺，房背也要不斷修補，富貴哪有精力做這些活路。日子久了，碉房房背也漏了，樓道和樓板也被侵蝕壞了，房屋也就變得破破爛爛的了。再則，新修的房子一家比一家氣派，富貴家破舊的碉房就顯得相形見絀了。

還是得說富貴就是福氣好，除了沒命吃上國家飯，成為一名讓人羨慕的文工團演員之外，就是一個享福命，不用修房也照樣住新房屋。

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襲擊了長寧溝一帶，地震不算太大，但將那些陳舊破敗的老碉房震得更顯搖搖欲墜了。

地震后，政府派人對所有房屋進行了嚴格排查。結果村子里新修的碉房幾乎完好無損，只有幾家沒有能力翻新的五保戶和富貴家老碉房受了較大的損傷。被鑒定為危房的房屋，不進行維修會有危險，但加固后居住仍是安全的。政府出于對人民生命財產的考慮，本可以維修的，改為了重建。就這樣，富貴又住上了政府免費重建的震后新房。

富貴家震后重建房本可以原址重建，但鑒于老碉房是村里為數不多的老建筑，又有些歷史，所以就保護了起來，做成了地震和舊民居遺址。

富貴的災后重建房，他自己要求修在寨子水井側下方。鄉政府工作人員和村兩委會都勸不能修在這個地方，因為靠著水源太近，地基不穩。富貴卻倔強地說：“絕對不會有問題。樹有根，水有源，井水是山泉水，水是從巖層里出來的，也就從巖縫里流走了，我家的這塊地基，又沒在井水正下方，這張地又這么向陽，地里干爽得很，從來就沒有冒過水，不會有任何事，何況我們家除了這塊地基，就沒有更好的了。”

鄉政府和村委會說可以協調下，找人換一張地就行。富貴死活不肯，說：“那怎么可能？寨子里所有的地都干了，我家這塊地上的莊稼都不會干。這是從我阿爸郎木佳手里傳下來的，想什么呢？”

村主任就說：“別亂說哈，土地都是國家的，你阿爸啥時候有過土地？你不干也就算了！”

其實，大家都知道富貴的心思，村子里現在還沒有用上自來水，每天背水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房屋修在這里，就圖用水方便，接一根水管到家里，就不用天天背水了。

新房建成不久，富貴家又添喜事了。成天無所事事，只知道去趕熱鬧，在大家眼里吊兒郎當的耍公子有根，竟然找到媳婦了。

大家都說，新媳婦不是貪上有根俊朗的外表，就是看上有根遺傳上富貴能歌善舞的才藝了吧。世道在變，人也在變，現在這個社會，什么人都有。要是過去，像有根這樣，怎么可能娶到老婆？聽老人們說，他爺爺過去確實懶，但有把子好力氣，是遠近聞名的大力士，而且自從娶了他奶奶后，還成了勞動標兵。他阿爸富貴，原來是多么響當當的人物呀！是雪山歌王！如果不是那個原因，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子。這有根呀，命好！他爺爺郎木佳就是會起名，起個富貴，他阿爸更是心領神會，完全領會了爺爺郎木佳的深意，起個有根，合起來富貴有根的意思嘛！

4

農村里有句話：只怕不生，不怕不長。

沒過多久，富貴就有了孫子，像他夸口的那樣，有的是時間抱那些狗蛋蛋。現在，富貴可以心安理得地在房背上帶孫子曬太陽了。

心情好了，人也就釋懷了。富貴有了孫子后，就開始哼哼唧唧地唱起過去那些長在心頭，印在腦海里的古歌。雖然曾經的雪山歌王已經不再有清亮高亢的歌聲，但從骨子里唱出來的曲調，依然深沉而遼遠。而懷里的孫子強巴，像極了穿越時光隧道回到過去的自己，聰慧靈醒，對“妮薩”和“嗯”這些古歌有種與生俱來的喜好和領悟。

富貴自然將孫兒當成懷中的心肝寶貝，時刻不離地帶在身邊。因為有了好心情，富貴找回了過去的快樂和自信，就像遠去的時光老人蘭木措那樣，現在的富貴總能給大家帶來快樂。

寨子里的人說：“‘妮薩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唱歌是世間最快樂的事。”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聚在一起娛樂的時間也越來越多。婚喪嫁娶、年節慶典自然不必說，就是農閑時，今天你家，明天我家，總少不了聚在一起熱鬧熱鬧。這時候，大家忘不了將富貴請到家里，請他教大家唱“妮薩”“嗯”“哈依哈啦”這些古歌。

人們總是把富貴請到神龕下方的上把位上，給他倒上一杯茶，熱上一壺酒，聽他講述從時光老人蘭木措那里聽來的故事，教唱那些古老的歌謠：“這次要唱遠古時，遠古的那代那時。地往上又往下翻轉，天往上又往下翻轉。人是巨人，一庹一庹量有九庹高，乳房肥大，一卡一卡量有九尺長……”

火塘里跳動的火光照得富貴滿臉紅光，這滿臉的紅光不是因為喝酒，而是一種幸福的色彩。

唱完一段，富貴捋著花白的胡須，喝一口茶，抿一口酒，然后將坐在身邊的孫兒強巴攬在懷里，開始繼續唱起那些古老的歌謠：“……這是那年時代？那代后的時代，地上現轉經筒，是鐵制轉經筒。鐵制轉經筒那代，天間一巨鏟鏟來……”

富貴從“妮薩”古歌中找回了過去陽光般燦爛的心情，也找回失去的快樂和自信，但時光一去不復返，歲月催人老，富貴就是想多做點活路，但人老了，筋骨就不再聽使喚了，很多事情只能是有心無力。

兒子有根從小就被寵壞了，能娶到媳婦已經是天大的好事了。但看著有根東游西蕩，成天不落屋，兒媳婦則成年累月不是回娘家，就是在外面飄，好像這個家根本就不是他們家似的。

富貴就對有根說：“你們兩口子還是好好過日子，這樣下去咋像個家喲？”

有根不直接頂撞富貴，只是嬉皮笑臉地說：“什么樣的種子長出什么樣的苗子，沒得辦法嘛！人家不是說我們家根根苗苗好，吃不愁來穿不愁，衣服褲兒拿來當枕頭。咱們富貴有根，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這個樣子不是挺好的嘛！”

富貴紅著臉罵道：“不成器的東西，人要有一點自尊心呀！”

有根笑著又說：“就阿爸你自尊心強，一強強了幾十年，就喝了幾十年酒。”

富貴真生氣了，順手從面板上操起搟面杖就丟了過去，氣得滿臉刷白，全身打顫，咬著牙罵道：“你這個喂狼口的狗崽子，遲早雷神要打你腦殼，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到了我這天，回想起來你就晚了！”

有根躲過搟面杖，死皮賴臉地說道：“到那天再說吧！”然后轉身哼著歌出去了。

就這樣，有根日子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

富貴和石英孜在家里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田地的活路能做就做。三個姐姐照常抽空回來幫幫忙，同時帶回些豬牛羊肉、米面酒水之類的。村子里平時有點救濟補助，自然也少不了有根的，有根拿得心安，吃得順心。每每這時，富貴就暗自長長地嘆氣：“造孽呀！這輩子活得真是窩囊喲！算是白活了。”

有根的兒子強巴卻非常靈醒聰慧，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富貴。不僅學習成績好，能唱會跳，而且人也特別勤快，回到家里總是忙個不停，不是砍柴挑水，就是背糞除草，家里他能做的農活，他幾乎都干。

寨子里的人都說，這個成天無所事事，吊兒郎當的跑雞公，懶得都要把蛇當成柴火燒的家伙，居然生出來的娃娃這么懂事，和他們兩口子完全不一樣，都不敢相信是不是他的種喲？這么乖巧的娃娃，生在有根家里真是有點遺憾了。要不是國家政策好，像有根這樣的，哪里送得起娃娃讀書喲！現在讀書不僅不要書學費，就連生活費，學校都包了。還是得說強巴這娃娃自己爭氣，考上了音樂學院，大學畢業后，就可以圓了他爺爺富貴沒有實現的愿望，把我們雪山上的古歌唱得更遠，唱給更多的人聽了，當一名讓人羨慕的歌唱演員，也許這就是宿命和輪回吧！

有根也聽見一些議論，但他依舊過著懶散的生活，有時別人說他幾句，他就噘著嘴說：“我就是有耍命，就是有福氣生得出來爭氣的娃娃，你們羨慕嫉妒恨也沒辦法。”弄得別人無話可說。

自從強巴上了大學后，有根家中的經濟負擔自然加重了不少。假期回來，強巴就和村子里的年輕人上山挖蟲草、貝母，積攢些費用。原來很少勞動的爺爺，也拖著日漸衰老的身體，到山林里采些細辛、當歸、天麻、柴胡之類的，賣點錢來補貼家用。

家里的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再加上當時由于富貴的固執，將重建房屋修在了水井斜下方，到現在，干爽的地塊開始滲水，地基開始滑坡，房屋裂開了幾條巴掌寬的口，成了實實在在的危房。

強巴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孩子，不想看見家里成這樣，都想輟學回家來好好扶一把這個爛包的家，爺爺就生氣地說：“娃娃呀！可別這么想喲，人生就應該有個夢想，有機會就一定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老了才不會有遺憾。別讓一時的挫折和義氣而毀了自己一生。可不能像你爺爺一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大半輩子，到頭來覺得這輩子沒活出個人樣，遺憾吶！更不能像你阿爸那樣，成了別人的笑話呀！”強巴這才咬咬牙，下定決心繼續讀大學。

對于現在的處境，有根心里也著急，但就是不見行動。實在是沒辦法了，就厚著臉皮到三個姐姐家或是老婆娘家，臨時求助接濟一點，以度燃眉之急。有時看著姐夫和丈母娘家人給點臉色，他就理直氣壯地說：“擺啥臉色？等我們家強巴大學畢業了，錢多得是，少不了你們的！”弄得大家只好苦笑著直搖頭。

真是應了那句話：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有根確實說得對，有福之人不用忙，怎么就會有那么多好事，一茬接一茬地往他家門檻上撞呢？

爺爺郎木佳和阿爸富貴那代就不說了。現在農村不僅各種稅收全部減免，還給退耕還林補貼、種糧補貼、生態獎補等等。孩子上學讀書，除了平時學校的補助，強巴還時不時地拿到愛心捐助或是獎學金之類的。而僅僅幾年時間，阿爸富貴也從縣級非遺傳承人一級一級被評到了國家級非遺傳承人，這不僅是一種榮耀，也有具體實惠。最關鍵的是，國家開始實施脫貧攻堅戰略，實施精準扶貧政策，經過數次民主測評，富貴家被列入了精準扶貧戶。

貧困戶的篩選和測評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情。剛開始宣傳，政策還不明朗，村兩委認為和常年臨時救濟一樣，按照一事一議原則，征求村民意見后，只上報了幾戶拿臨時救濟的五保戶和有根家。

阿爸富貴覺得臊得慌，雖然自己年輕時愛喝酒，也很少勞動，但救濟補助是不會和五保戶一起拿的，就罵有根：“你這沒出息的，我們都成了無兒無女，無依無靠的五保戶了，你如果還有點自尊心，就去村兩委把貧困戶帽子給取消了。”

有根得意洋洋地說：“別人想當還當不上呢！國家的補助不拿白不拿，這么好的政策，不享受，白不享受！”

阿爸富貴氣得直搖頭：“我咋就養了這么個沒骨頭的種！”有根回了一句：“好種孬種，不管什么種，都是你的種。”

對于村兩委上報的貧困戶數量，縣里批評鄉里，鄉里批評村里：“大家日子真的就那么好過了呀！咱們縣可是國家級貧困縣呀！長林溝一帶的村子，就出點玉米、胡豆之類的，就都基本脫貧了嗎？”

村兩委通盤考慮后，又參考了鄰近鄉村上報的數據，按照全村百分之九十的農戶數量再次上報了貧困戶。

全縣的貧困戶匯總后，縣委書記是氣不打一處來，在全縣脫貧攻堅工作推進會上嚴肅地講道：“脫貧攻堅是黨和國家的重要戰略部署，習總書記在扶貧開發工作會議上強調：消除貧困、改善民生、逐步實現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我們黨的重要使命，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是我們對全國人民的莊嚴承諾……”

會場鴉雀無聲，縣委書記環視了一圈，面有怒色，繼續講道：“新中國成立都快70年了，改革開放也幾十年了，我們縣就沒有發展？還都處在舊社會哇！家家戶戶都貧困，這是丟誰的臉？是丟當地政府的臉，是丟人民群眾的臉！不管是鄉上干部，還是村兩委，你們都回去好好把政策吃透，嚴格按照‘六個精準原則中的扶貧對象要精準去核對貧困戶，實實在在地把貧困戶搞清楚。我在這里給大家說清楚，這是關系國家榮譽和民生大計的偉大戰略，誰砸了脫貧攻堅戰略的攤子，我就摘了誰的帽子。”

大家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開始嚴格按照扶貧攻堅戰略要求，進行認真篩選和測評貧困戶。

對于有根家被評為貧困戶，村里有人就有很大意見，民主測評會上，有人就說：“我說句良心話，有根好手好腳，能唱能跳，憑什么評為貧困戶？難道天天東游西蕩，游手好閑，就能當貧困戶？這樣不公平呀！”

在場的人都“哦呀！哦呀！”地不住點頭。

村主任看著有根將腦袋耷拉在褲襠里，就喊道：“有根，你自己也說說嘛！”

有根覺得自己像是被一群馬蜂追著叮咬似的，雙手抱著頭站起來說道：“我平時確實很少勞動，這不是沒辦法嘛，身體太差了，腰桿不爭氣，有病的嘛！”

“你有病？恐怕沒病吧！有病也只是懶病！”有人繼續說道：“你娃娃平時跳薩朗的時候，腰桿甩得跟篩糠似的，腳桿跳得比熱鍋上的螞蟻還要快，靈活得很喲！”大家哄堂大笑。

這時有人又說：“這個有根不說老實話，我們都沒有他娃娃腰桿好，不然我們咋就生不出來一個音樂學院的大學生呢？”人群又是一陣爆笑。

等大家笑完了，村書記這才說：“我還是說兩句，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一家門上九緣親，誰家的情況都清楚。有根確實懶惰，但他家里的具體情況你們也知道。他阿爸富貴兩口子老了，老婆就只管生了個娃娃，現在都不知道在哪里。房子現在又是這種情況。關鍵是強巴這娃娃，娃娃正在讀大學，人才呀！他是我們寨子的，乃至是全長林溝的驕傲。現在正是關鍵時刻，耽誤不得呀！如果我們這時候不幫他一把，以后大家會后悔，良心上會不好過的。”

人群安靜了，有根也紅著眼圈，眼中含著哀求的目光看著大家！大家也沒什么話好說，看在強巴的名義上，算是默許通過了。

村里嚴格根據扶貧攻堅的“六個精準”開始開展工作。對有根家的扶貧工作，主要依據標準和實施的措施是扶貧工作“五個一批”中易地扶貧搬遷一批，生態補償脫貧一批，發展教育脫貧一批這幾點進行幫扶的。

就這樣，有根家第三次通過政府全力幫扶，住進了寬敞明亮的新房。

被評為貧困戶，強巴是寒假回寨子后才知道的。當看見寬敞明亮，設施齊全的新碉房，強巴內心自然無比溫暖，感恩黨和國家的政策好。但看著阿爸有根成天躺在床上，滿臉陶醉，洋洋自得地欣賞著音樂，完全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他內心就有種說不出的羞愧：貧困戶呀！一家人好手好腳，沒病沒災，怎么就成貧困戶了？全村那么多人家，誰不是用自己雙手勤勞致富的？

就這樣，強巴沒在家里呆上兩天，就要回學校去。爺爺富貴就勸道：“馬上就要過年了，年過了再回去吧！”強巴就說：“我得回去寫畢業論文，而且我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個寒假臨時工，得趕緊回去”

爺爺知道強巴心里的苦，就說：“娃娃嘞，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心里憋屈得慌，覺得失了顏面，在寨子里抬不起頭，你實在要回去就回去吧。”

當強巴走出大門好遠時，有根才忙天慌地的從屋子里披著被蓋跑了出來，遠遠地向強巴喊道：“你這龜兒子，都要過年了，還往哪里跑？”

“你就陪著你的熱被窩過年吧！人家都還有好多事要做呢！”強巴有些委屈的回答聲音就落在了寨子的盡頭。

5

夏天是長林溝一帶最好的季節，豐茂的植被滿山滿坡，綠意盎然。天空就像被洗凈一樣透亮，空氣中則滿是花草的味道。

就在這個季節，長林溝一帶每年的轉山會將如期進行。

古話說，皇帝祭天，百姓祭山，轉山會又叫祭山會，是當地百姓為了祈求和感恩上天恩賜，進行的集體祭祀慶典活動。隨著政府對地方文化保護和挖掘力度不斷增加，祭山會內容也開始變得豐富起來，就拿今年祭山會來說，根據活動內容，今年祭山會主題是“妮薩古歌節”。

說起“妮薩古歌”，當然得說到爺爺富貴——過去的雪山歌王了。當年由于一些原因，富貴一時想不通，沉淪了好多年，但自從有了孫子強巴，富貴找回了快樂，也找回了自己。近幾年，由于非遺傳承的實施，“妮薩”“嗯”“哈依哈啦”等這些當地古歌成了一種資源和寶貝，富貴也因此成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作為傳承人，富貴是承擔起了這份責任的。只要有人想學，他就會毫無保留地教。但這得看天分，大多數人還是只會了一點皮毛，別人帶唱，他們能跟著唱而已。富貴當然也有值得驕傲的兩個徒弟，在全國民歌大賽上，還獲得過金獎呢！孫子強巴更是不用說，音樂學院的高材生，小小年紀還到歐洲多國參加過演出。今年的祭山會主題，也是強巴一手促成的，還會帶來好多教授和大學生，要對當地文化進行一次全面深刻調查，從而宣傳民族文化，促進當地文化旅游產業的發展。

縣里和鄉政府聽說后，自然非常重視。少數民族地區要發展，除了發展當地的特色經濟，文化和旅游深度結合才是關鍵。長林溝一帶有非常良好的自然資源，更有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資源。

縣上領導也提倡文化要走出去，更要請進來，今年這個祭山會主題和活動形式就相當好！

強巴是這次活動最關鍵的倡導者和組織者，鄉政府自然非常重視。于是派出鄉政府幾個年輕人，提前到有根家里收拾整理一下，這樣，強巴帶著那么多遠方貴客回家，才不會失禮。

爺爺富貴看著鄉政府的年輕人一早就在屋里屋外地忙個不停，覺得非常不好意思，一會兒給他們端茶倒水，一會兒又拿些蘋果瓜子之類的。有根卻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看著太陽曬到了院壩里，這才搬出那把被清洗干凈的椅子，躺在上面美滋滋地曬起太陽來。富貴看著這樣就罵道：“你這龜兒子，這個家不是你的嗎？家都要別人來收拾了，還要不要臉，要不要把飯都喂到你嘴巴上喲！等會兒強巴回來怎么看你！”

有根蹺著二郎腿，抖著腳說：“這些娃娃命比我們強巴還好，是享受國家好政策，讀了‘9+3后安排工作的，我家強巴是靠著自己硬本事考上大學的，這次活動也是在他張羅下，才有這么大陣勢的，這也是給咱們家鄉增光添彩，服務當地經濟發展嘛！他們忙一下又咋了？”

聽見這席話，幾個年輕人沒有言語，只是向有根投來憎惡憤恨的目光。

富貴狠狠地瞪了有根一眼，罵道：“不知羞恥的龜兒子，難道你沒有享受國家好政策？誰沒有享受國家的好政策？你這是強詞奪理！我們一家享受的，比任何人都多呀！”

話音未落，從院壩大門外走進來許多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鄉長和村委會書記，后面跟著二三十個穿著各種戶外服的，強巴也在其中。

富貴連忙迎了上去，有根也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站在富貴身后，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鄉長指著爺爺富貴，滿臉笑容地給一位滿頭銀發，留著花白長須的長者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們的雪山歌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傳承人，強巴的爺爺富貴，阿布富貴的歌比牦牛身上的牛毛還要多喲！”長者上前緊緊握住富貴的手說道：“早就聽聞大名了，了不起呀！了不起！老人家您才是真正的寶貝，是民族文化的基石呀！”

鄉長轉身又對富貴說：“這位就是音樂學院的馬院長馬教授，強巴到國外參加演出，就是馬院長帶出去的。”富貴激動得老淚縱橫，連忙擺擺手，又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連忙說道：“哪里喲哪里！我就一個不成器的老農民，對不住國家給我們的好喲！現在娃娃在音樂學院跟著馬教授，一天天看著看著就有出息了，這都全靠馬教授你們的關心照顧了。”

馬教授拉住富貴的手說：“沒有喲！老人家，這都是我們的責任。關鍵娃娃是個不錯的好苗子，自己也很勤奮，頭腦又靈活，只要堅持下去，將來肯定會大有作為的！”

強巴紅著臉，羞澀地說道：“馬教授過獎了，我會好好努力的。”然后撓撓頭，將大家請到屋里。

家里從來沒有來過這么多人，在外面晃慣了的有根，不知道如何是好，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村委會書記就對有根說：“你呀你！在外面瞎逛瞎鬧的時候比哪個都能干，現在成了啞巴木頭腦殼了嗎？強巴帶回來這么多客人，你不知道招呼應酬一下呀！”

有根低著頭，很有自知之明地說：“這不是有鄉長和您嘛？哪里輪得上我說話。”

書記說：“這是你家，你是主人家，你不招呼誰招呼？”

有根低聲又說：“我這個家不是全靠國家扶起來的嘛！”

村書記用羌話對有根說道：“你還知道是國家把你扶起來的呀？剛才我是在墻外面聽見你說的那些話了，當時恨不得過來給你兩嘴巴。現在聽你這么說，說明你還有點自知之明，你的羞恥之心和自尊心還沒有完全泯沒，我就不在強巴老師和同學面前丟你的臉了。”

有根知道自己理虧，不敢言語。他更怕兒子性格倔強，雖然強巴在家里很少說話，也不會在言語上直接頂撞他，但真把強巴惹毛了，不認他這個阿爸，他以后真的就沒依靠了。

第二天，“妮薩古歌”祭山會圓滿舉行，音樂學院馬院長一行自然喜不勝收，如同發現了一個大寶藏。

祭山會結束后，馬院長和考察團隊在村寨里整整待了一個月，對長林溝一帶的文化進行了全面調查了解。馬院長代表音樂學院和縣里簽訂了一份戰略合作協議：音樂學院將和縣、鄉、村一起，在長林溝建立一所“妮薩古歌傳習與研究學院”，以便讓古老的“妮薩”和其他當地優秀的民族文化，傳承得更堅實，弘揚得更廣闊。

由于“妮薩古歌傳習與研究學院”有一定的建設周期，先期就將牌子掛在了強巴家新房子旁邊的老碉房里。

離開寨子前，馬院長讓強巴把爺爺和阿爸叫上，要他們合張影。一家三代人坐在新房前。此時，清晨金色的陽光照在他們臉上，而新房后面的碉樓上，似乎看見了郎木佳阿巴微笑的面容。

本欄目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