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俊華
(浙江海洋大學歷史系,浙江 舟山 316022;)
明中葉是重要的社會轉型時期,國家賦役制度的調整、商品經濟的繁榮、社會奢靡之風的興起等,都已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地方志作為記載一地自然、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情況的綜合性文獻,是考察地方社會變遷的重要資料。有明一代,浙江省衢州府曾六次修纂府志,分別是在洪武、天順、弘治、嘉靖、天啟、崇禎年間,現存的僅弘治、嘉靖、天啟三種[1]張紀亮,林平編纂.明代方志考.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P153-154),而流傳和使用較多的為弘治、天啟《衢州府志》(簡稱《弘治志》《天啟志》)二志[2]范立舟曾對弘治《衢州府志》做過專門的研究.參見范立舟.明弘治《衢州府志》所彰顯的程朱理學思想.中國地方志,2005,(3).,〔嘉靖〕《衢州府志》(簡稱《嘉靖志》)則研究者利用不多。本文先對《嘉靖志》的修纂情況進行考證,然后在與弘治、天啟二志比較的基礎上,介紹《嘉靖志》獨特的史料價值,進而考察《嘉靖志》所見明中葉衢州等浙西南山區的社會變遷。
對于《嘉靖志》,洪煥椿先生在《浙江方志考》中有如下介紹:“本志修于嘉靖四十三年,刊本,五冊,中圖收藏(缺卷九),龍游余紹宋據嘉靖原刊本傳鈔,所缺官守一卷,據天啟葉秉敬纂《衢州府志》職官門補入,并經蘭溪葉渭清手校。此鈔校本今藏浙圖,北圖、南圖、上圖均有膠卷。”[3]洪煥椿編著.浙江方志考.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嘉靖原刊本與民國抄校本均已影印出版,前者收入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373冊).后者收入衢州文獻集成(第27-28冊).(P355)關于《嘉靖志》的修纂歷程,趙鏜在序言中提到:
繄志之新,倡始者安吾公,繼之者南溟公,而我少郡伯文臺薛公實后先協濟之,始葺于西安學訓導汪子旦,重校于衢州府學教授金子汝礪,又重校于西安學教諭徐子守,而總其成者則鏜,以鄉故僭次于末焉[4](明)楊準,鄭伯興修.趙鏜等纂.(嘉靖)衢州府志.民國抄本.黃靈庚主編.衢州文獻集成(第2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11)。
由此可知,修志過程中有幾位重要人物,分別是倡修與繼修者衢州知府楊準、鄭伯興,協修者同知薛應元,始葺者西安縣學訓導汪旦,重校者衢州府學教授金汝礪、西安縣學教諭徐守,以及總纂官趙鏜。對于修志一事,趙鏜述其緣起:“自弘治十六年迨今六十載,文獻故實未及嗣續。前郡伯安吾楊公懼其久而散失也,責諸校官,搜緝成編。適鏜以制歸,遣使來征序,鏜懇以不文辭。比甲子春,新郡伯南溟鄭公繼之。”[1](嘉靖)衢州府志.序言.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5-6)但是除此之外,不管是《嘉靖志》本身,還是后續各志,均未發現對修志緣起、過程等更詳細的記錄。《天啟志》中有不少關于楊準在衢期間事跡的記載,但均未提及修志一事。如《職官志》中有楊準傳,載:“楊準,字汝宅,號安吾,宜興人,進士,嘉靖三十八年任。修文廟,新賓館,建上游之坊,濬古河之流,水遶龜峰,火災頓熄,百姓至今有‘楊公河’之稱。初年,授計別駕張澤驅剿礦徒。次年,調度縣令俞大有俘礦賊首。三年,諭散再聚之礦寇。四年,逐散流賊,賊轉寇遂安。”[2](明)林應翔等修.葉秉敬等纂.(天啟)衢州府志(卷4).職官志.明天啟二年刊本.成文出版社,1983.(P521-522)為感念楊準在衢州知府任上的功績,士民為其修建了生祠仰德祠,都御史阮鶚在為該祠撰寫的題記中說:“歲己未,公出守衢,值熯彌月,公雩于山川,雨如注,乃獲有秋,供億不經,次第節省自身始,健訟者置之于法。衢水陸之交也,乃平夫征以均其勞。城引河流通地脈,乘利者湮其故道,公始浚之。礦徒為孽,亟下令賑其貧乏,以散其黨,而誅其不悛者。浮圖并文廟,民惑于俗,士恡于眾,君子不敢議,……毅然去之。明圣門之心法,日與諸生相教學。是以煩者省,苛者平,疲者復,士及民隨分各足,此仰德祠之所由作也。”[3](明)林應翔等修.葉秉敬等纂.都御史阮鶚題西安縣學仰德祠記.(天啟)衢州府志(卷12).藝文志.明天啟二年刊本.成文出版社,1983.(P1697-1698)從前引兩段文字不難發現,楊準在任期間積極推進文教、民生各項事業,并多次剿滅、驅散盤踞衢州的礦徒。特別是文教方面,楊準在寺院侵吞文廟之際,毅然去之,又修建文廟,時常與諸生切磋學問。除了這些舉措外,楊準還曾“謀諸二刺薛君文臺、監郡張君云田、節推任君鐘山,屬西安邑庠訓導汪旦厘正續梓”,刊印衢州當地名人趙抃的著作《趙清獻公文集》十卷[4](明)楊準.重刻清獻文集序.收入四川大學古籍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6冊).線裝書局,2004.(P692)。由此可見,倡修《嘉靖志》只是楊準在衢推行的諸多文化措施中的一項。
西安縣學訓導汪旦在衢期間于文化方面亦頗多參贊,除了前述的修志、刊印趙抃著作外,《嘉靖志》中還提到嘉靖己未(1559)冬,楊準“措金命訓導汪旦督修文廟兩廡、儀門、欞星門及尊經閣、敬一亭”。辛酉(1561)冬十月,“訓導汪旦署學事,謀于知縣俞大有,以私宅之□前空地數畝遷祠(啟圣祠),具白于郡守楊公準,許之”。此外,在地方修筑仰德祠、射圃等文教工程時,汪旦均參與其中[5](嘉靖)衢州府志(卷4).建置紀.衢州文獻集成(第2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276-280)。
除了地方官之外,修志過程中的另一位關鍵人物是當地士紳趙鏜。根據申時行、王錫爵、許國等人所撰墓志,以及丁元復撰寫的傳記,我們可以對趙鏜的身世經歷做一番簡單梳理:
趙鏜,字仲聲,號方泉,晚號留齋居士,浙江省衢州府江山縣人,出生于正德八年(1513)。嘉靖二十六年(1547)中進士,選庶吉士,讀中秘書;二十八年,授河南道監察御史,督鹺長蘆,悉心經理,尋究弊源,條陳六事,皆中肯綮;三十一年,巡按應天,未幾而改視南畿學政,拔士四千有奇;三十五年秋,以疾乞歸,三年后仍補河南道,刷卷畿輔,擢順天府丞;四十一年,改任大理少卿,不久,以丁父憂而去任。四十五年,服除,升謄黃通政,未蒞任而僉都御史缺,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中丞。隆慶元年(1567),以舊臣移疾乞歸,家居十八載,卒于萬歷十二年(1584),時年七十二[6](明)申時行.中憲大夫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方泉趙先生墓志銘.賜閑堂集(卷21).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4冊).齊魯書社,1997.434-436;(明)王錫爵.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方泉趙先生墓志銘.王文肅公文草 (卷10).四庫全書存目叢書 (集部第136冊).388-390;(明)許國.明故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方泉趙公墓表.泉塘趙氏宗譜(卷17).轉引自胡韶良主編.江山歷史文獻輯略.方志出版社,2009.289-291;(明)丁元復.趙中丞傳.(清)汪浩修.宋俊等纂.(康熙)江山縣志(卷 12).藝文志.清康熙五十二年刊本.。
據此可知,趙鏜參與修撰《嘉靖志》,當是在其嘉靖四十一年(1562)至四十五年丁父憂期間。若再結合參與修撰各官員的任職時間,則可進一步理清修志的過程:嘉靖三十八年,由于距弘治修志已60年,文獻故實未及嗣續,知府楊準上任后,即命西安縣學訓導汪旦搜緝成編;至四十年,《嘉靖志》初稿已經完成,衢州府學教授金汝礪對其進行重校;四十一年,趙鏜丁父憂回鄉,楊準遣使來征序;同年,楊準去職,鄭伯興接任新知府,命西安縣學教諭徐守重校,趙鏜可能此后即參與到府志的修撰當中,至四十三年年初趙鏜作序時,《嘉靖志》已完稿,即將付梓。
《嘉靖志》全書共16卷,歸入輿地、山川、建置、禮制、官守、人物、食貨、災異、外紀等9《紀》,其下又分為疆域、沿革、星野等53條目,具體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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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體例上,《嘉靖志》各卷前都有序言說明緣由,卷后有斷語以示勸誡。《嘉靖志》是在舊志基礎上修纂而成的,其利用舊志的原則是:“舊志所闕者旁稽以補之,繁者斷以大義以削之,疑者因之。”具體來說,《山川紀》增添了“銅山”等條;《官守紀》補充了《一統志》中載于原籍人物傳中的衢州名宦;《人物紀》對舊志進行重新稽考,“或據《一統志》,或考歷代史,或采野史,或審輿論”,標準則是“忠、孝、節、義”;“貢賦”則“詢之書史,征之成規冊”,很大程度上彌補了舊志在這方面的缺失;將原有別為一卷的序、文、詩、賦,分別以小注的形式置于各項之下,以便觀覽[1](嘉靖)衢州府志.修衢州府志凡例.衢州文獻集成(第2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13-16)。這些在舊志基礎上作出的創新,特別是內容上的增補充實,體現了《嘉靖志》獨特的史料價值。
第一,對當時地方社會影響重大問題的關注與記錄。礦亂是明中葉震動東南山區的重要事件,正統年間席卷閩、浙、贛三省的葉宗留、鄧茂七起義更是受到中央的重視,學者對此已有不少研究[2]鄭先進.明中期葉宗留、鄧茂七領導的礦工和農民起義.歷史教學,1981,(7);陳衍德.明中葉浙閩礦工農民起義與資本主義萌芽.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3,(3);劉利平.明正統以降銀礦盜采活動及政府對策.蘭州學刊,2006,(11).,但對于衢州等地的情況關注不多。《嘉靖志》比較詳細地記錄了嘉靖年間發生于衢州地區的“礦賊”盜掘礦山以及官府應對的情況。在《災異紀》中有關于礦賊的簡單記載:嘉靖“二十四年,開化盜掘礦”“三十九年,盜掘銅山礦”“四十年夏,銅山礦賊害祝知事”“四十一年春,銅山礦賊復聚”[1](嘉靖)衢州府志(卷15).災異紀.衢州文獻集成(第2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301-303)。而在《山川紀》中,則專設“銅山”條:
銅山,在縣西北百里,宋時山出銅、鉛、錫,今出礦。前此徽、處二州人群聚取礦,推官劉起宗逐散之。迄己未春,復聚至萬數,構廬成市,猖獗至甚。守楊公準患之,乃與同知薛應元、通判張澤、推官任秀□議協一,具請于監司,可之。乃調所屬五邑兵□于教場,凡七日,先期移檄,諭以干犯□□□□禁,各宜散歸,從事本業,去者不追。遣官守衛通衢,開其歸路,地方毋得乘機御奪,時有感悟而散者。且上格天心,中宵火其廬者僅半,死者千數,公甚慘之。其頑梗拒命者,出師以擾之,絕其糧油,閫外之□,屬之通守,分道進兵,礦徒畏懼,修詞服罪,約日令其潰散,不遺一矢,旬日班師。其后礦徒復聚,又行委西安縣知縣俞大有集兵逐散之。大抵利之所在,民爭取之,散而復合,理之必然。若非先事□□□□□□鮮不至于蔓延滋□□□□□流毒□方。司民牧者,其尚加之意云[2](嘉靖)衢州府志(卷2).山川紀.衢州文獻集成(第2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80-81)。
在此,《嘉靖志》作者詳細地敘述了礦徒聚集銅山以及官府將其逐散的過程,《天啟志》則對“銅山”條做了刪減,而在卷首附了《銅山銀礦圖》及圖說,《藝文志》中收入趙鏜撰《侍郎劉羽泉生祠記》,《政事志·兵類》作“防礦”條[3](天啟)衢州府志.成文出版社,1983.(P123-126,1741-1744,2047-2048),延續了對盜掘礦山問題的重視。
第二,豐富的經濟民生類資料。《嘉靖志》的《食貨紀》分為兩卷,詳細記載了戶口、物產、貢賦等方面情況,對于物產的記載尤為詳細。鹽業不僅影響民生,更關乎國計,趙鏜“督鹺長蘆”的任官經歷似乎對《嘉靖志》的撰述產生一定影響。《嘉靖志》在盤鹽廳的記載之后,專門附了一段關于鹽政的論述:
夫監課,所以實邊儲,國家之重務也。兩浙督鹺,制設運司,府則職掌于同知,縣則委屬于丞,所則委考選千戶廉干者,而統于巡鹺察院。衢本行鹽地方,前途有三關六縣盤詰,原無大奸夙蠹。近自同知薛公應元疏通鹽法,隨報驗放引目,絕遮蓋之弊,舟無夾帶余鹽。凡運到住賣商鹽,并鋪家領賣私鹽,計算限期,責令賣完,不時差人緝訪,不許私鹽攙越。仍照立長扁木牌一面,每月初一日,粘貼大字告示,上書:“前月某日,住賣商人某到各縣鹽引若干,限某月日賣完。某鋪戶某日分領商鹽若干,某日領私鹽若干,各限某月日賣完。今月某日各若干,各限某月日賣完。限完之日后賣者,即系私鹽,定行追究。”故私鹽自不相容,而商鹽得以速賣,此誠良法可久者也。其巡鹽應捕,府十名,奉文征銀解司,西安、龍游各八名,常山五名。惟江山、開化各五名,內各除一名征銀解司,例于均徭內編僉。各于上年十月初一日應役,次年秋季終役滿更替。所則正軍十名,俱責令巡緝驗季,限獲報院。若夫鹽牙、鋪戶,悉行清查,審其殷實者充之,不堪者革而更之。其遷延賒騙,及窩頓牽引、拾招□□邀諸弊,盡皆厘革,民商稱便,而邊儲有備[4](嘉靖)衢州府志(卷4).建置紀.衢州文獻集成(第2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229-230)。
在這段話中,作者詳細論述了衢州同知薛應元針對食鹽運銷中的弊端,而采取的具體改進措施,是研究明代地方鹽業制度的重要史料。明清時期市鎮的興盛是商品經濟繁榮的重要表現,相比于《弘治志》《嘉靖志》中關于市鎮的記載更加豐富。如江山縣,除了《弘治志》記載的上街、下街、中街、大街、上市、下市、清湖鎮外,還記載了峽口市、祝豐店市、鎮安市、長臺市、鳳林市、禮賢鎮等市鎮[1](嘉靖)衢州府志(卷1).輿地紀.衢州文獻集成(第2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45)。在《山川紀》中,也有不少水利、物產等方面的內容。如“雞鳴山”條載:“雞鳴山,縣東十五里。定陽溪流其下,一名東溪,其源出處州遂昌之周公源,東北流入本縣境,歷此山與信安溪合。其分派自石室橫后筑堰導流迤北,溉田五萬六千余畝。”[2](嘉靖)衢州府志(卷2).山川紀.衢州文獻集成(第2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77)石室堰是衢州府西安縣東南重要的水利設施,《弘治志》載:“石室堰,縣南龍業鄉十五都,灌田一萬一百二十五頃。”[3](明)沈杰修.吾冔等纂.(弘治)衢州府志(卷6).水利.明弘治十六年刻本.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第31冊).上海書店,1990.(P174)《天啟志》則載:“石室堰,縣西南十一都,灌田二十萬畝,為西安水利第一。”[4](天啟)衢州府志(卷1).輿地志.成文出版社,1983.(P210)石室堰灌溉面積的變化,可以看出明代中后期地方水利事業的發展。又如“球川”條載:“球川,縣西五十里。四山環抱若金盤,溪水清潔,民間多造紙。”[5](嘉靖)衢州府志(卷3).山川紀二.衢州文獻集成(第2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113)明清時期,常山縣的造紙業發達,但明代的多數文獻并未將常山縣的造紙業定位到球川,此條記載是較早提到球川的文獻。
第三,對風俗民情、民間信仰的記載。《嘉靖志》“風俗”中除了沿襲舊志外,還增加了“冠婚喪祭”“歲時節序”的內容,是民俗研究的重要資料。在祭禮中提到:“追遠惟于各時節舉奠,間有建祠堂者,儀制亦未備。”[1](嘉靖)衢州府志(卷1).輿地紀.衢州文獻集成(第2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63)這其實反應了明中葉地方社會宗族化背景下,創建祠堂之風興起時的狀態。徐偃王崇拜是衢州地區重要的地方信仰,在“山川”中多次提到,如“漸山,(江山)縣東二十里,俗號大靈山,巍然秀出。上有偃王廟,旁發泓泉,遇旱祈禱隨應”[2](嘉靖)衢州府志(卷2).山川紀.衢州文獻集成(第2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93)“石姥嶺,(常山)縣北二十七里麻山之東,一嶺旁出,時有五色云變幻,朝夕縹緲可愛。舊有徐偃王將茆令公祠,禱雨多應”[5](嘉靖)衢州府志(卷3).山川紀二.衢州文獻集成(第2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108-109)。這些都是弘治志中沒有記載的,對于考察研究民間信仰具有一定的價值。
此外,對《弘治志》《天啟志》的補充。一方面,《嘉靖志》是在《弘治志》基礎上修纂的,而現存《弘治志》多有漫漶不清之處,所以《嘉靖志》某些內容對于《弘治志》的辨認、補足有重要價值。另一方面,《天啟志》在修撰時對某些文章做了大量的刪改,如毛幵《和風驛記》、方豪《樂豐亭記》等均做了不少刪節,又如王璣所撰的《楊公河記》,天啟志刪了300多字,《嘉靖志》在引用時則比較忠于原文,使我們可以從中看到文章的原貌。
明初為了催征賦役,加強地方社會控制,推行了一系列基層管理制度,其中影響較深遠的有里甲制度、糧長制度等。《嘉靖志》的《食貨紀》不僅比較詳細地記錄了衢州府及其下轄各縣的戶口、物產、貢賦情況,還對里甲、糧長制度在衢州府的具體實施做了描述,其中西安縣的情況如下:
西安縣坊長二十二人,東隅、南隅、西隅、北隅共十五圖,附郭五十五都、五十六都共七圖,其名皆曰坊長。每坊長一名,轄甲首十名。當役之年,在官催攢錢糧,出備器用,鋪設酒席,役滿上宿坐鋪守城提燈,供應火夫,勞無休息,故免其半辦。里長自一都至五十八都止,共□百四十六圖,其名皆曰里長。每里長一名,轄甲首十名。內一百三十圖俱全辦輪班直日,出備下程撥夫雜色支應。其余九都、八都、十都三圖僻居山谷,田少山多,出辦木料,修理衙門,免其半辦。□十五都三圖山多宜竹,出□□箱、□簟、火把、軟篾之類,免四征六。糧長歲三十人,分收各里之稅糧、鹽糧,以輸于官。戶丁糧之多者撥充,丁糧之少者朋充。第含煙、軍、匠升斗,朋合成戶,雖糧有十石,不及民戶之一二石者,其在良有司矜察之也[1](嘉靖)衢州府志(卷14).食貨紀二.衢州文獻集成(第2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283-285)。
在這段話中,作者描述了里甲制度下西安縣鄉隅各都圖里長(坊長)、甲首的設置情況,及其輪班充役、出備雜色的具體安排,是了解相關制度運作的重要資料。隨著明中期商品經濟的發展,山區開發的推進,土地交易活躍,人口流動頻繁,明初建基于嚴格的戶口、土地管控之上的里甲賦役制度開始遭遇困境,國家財政面臨危機,地方秩序出現松動。《食貨紀二》中收錄了衢州知府楊準關于該府事宜的一篇文字,從立稅契、革詭寄、開絕匠、豁寺產、平差徭、定優免、查徒夫、清驛遞八個方面,詳細論述了當時衢州府在土地、賦稅、徭役等方面存在的問題,以及楊準提出的具體解決措施,是了解明中葉浙西南山區社會變遷極為重要的史料。而《天啟志》等后續諸志書均未收錄該文,因此學者們對于這段史料的注目不多,在此有必要進行專門的分析。
楊準首先提到的是土地爭訟問題:“衢民之俗,有互爭田山界至者,有同一坵段而各執契書者,真贗雜然,欲興開訟。”土地爭訟被說成“衢民之俗”,可見此類現象極為普遍。為此,官府創立了“半號契尾”制度,卻出現了“契不以時稅,雖告稅而實無稅錢,且有告稱原系典契或虛錢而盜稅者”等情弊,楊準因此議定:
今擬通行五縣,俱有置半印契尾并立內外號簿,其外號及契尾,俱發該縣收掌。如遇告稅田產者,賣主、中人眼同到官填給契尾,將契詞略節謄寫號簿,責令賣主、中人照契花押,則偽契盜稅之弊自可盡革。其告稅勿得過一月,如過限者治罪,倍出稅錢,無契尾者不準大造推收。該縣號紙給盡,申府另給,仍將收過稅銀數目造冊送照,以憑報院循環查考[[1](嘉靖)衢州府志(卷14).食貨紀二.衢州文獻集成(第2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285-286)。
該議案希望通過加大官府權力的介入,以使契尾制度更具強制力和公信力,從而為解決土地糾紛提供法律保障。土地方面的另一問題,是廢寺田產追價入官時的執行不當。早在嘉靖八年(1529),朝廷就“令各撫按官查有荒廢寺觀無僧行住持,及遺下田產無人管業者,照彼中時價,召人承買,改名入冊,辦納糧差”[2](明)申時行.明會典(卷17).戶部四.萬有書庫排印本.商務印書館,1936.(P453)。但是,當地在處理廢寺田產時,卻是“寺觀見有住持者,悉行折賣;如已賣過,復于買主名下追賠價錢”,使寺產成了官府侵漁的對象,背離了政策的初衷。楊準因此建議:“查系無僧廢寺,田地為人白占者,方行追價。其余或見有傳人,或在先賣價,許各查明請豁,庶幾無辜不致擾害。”[1](嘉靖)衢州府志(卷14).食貨紀二.衢州文獻集成(第2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287-288)
跟土地問題相關的,是當時在賦稅征收中普遍存在的“詭寄”之弊,造成了地方上虛糧、貧富不均等問題。楊準提到民眾詭寄有三種途徑:一是“田多之家”竄稅于絕戶、女戶中,二是花分為活戶,三是投托于勢要。針對第一種情況,楊準建議“并絕戶于業田之人,歸女產于男丁之籍”,使絕戶及虛糧歸并田甲及分派甲首戶下;而對于后二種,則須“申同里覺舉之法,嚴欺隱共坐之條”。此外,衢州府常山、開化二縣還存在“有里甲之名,無丁糧之實”的“虛里”問題,楊準則建議在非大造之年,責令地方官核實裁并[1](嘉靖)衢州府志(卷14).食貨紀二.衢州文獻集成(第2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286-287)。
其次是差徭力役方面出現的問題。明初推行匠役制度,設立專門為國家從事手工業生產的匠戶,匠戶身份世襲,永充匠役。明中葉以后,匠役制度開始瓦解,以銀代役的匠班銀制度得到推廣,匠戶的人身依附關系趨于松懈,適應了時代的發展。但在“議開絕匠”條中,楊準提到:由于匠役折銀后,匠班銀兩實際上成為匠戶每年必須輸解的役稅。當匠戶故絕之后,匠班銀就成了一項新的地方負擔,須由里長代賠。對于這一我們在考察匠班銀制度時較少注意到的問題,楊準建議:“今后凡遇故絕,查系丁產果盡,冊經二三轉者,再與勘究,如果明的,令其結報準豁,是亦貧役之稍蘇也。”[1](嘉靖)衢州府志(卷14).食貨紀二.衢州文獻集成(第2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287)
由于軍戶、匠戶跟民戶的編戶差異而導致的差徭不均,也是當時普遍的社會問題。楊準在“議平差徭”條中提到:“軍、匠戶例不分析,故民戶或以一人而詭為三四戶,軍、匠或壘百十丁而為一戶。及編差之時,止據米糧,故民戶雖當□以巧避,而軍、匠戶中貧富不等,雖止單丁,亦因□□□重差。若僉充糧長,則戶眾心力不齊,莫肯向前,其承認者又多希圖侵費,致累合族。軍、匠之苦,莫此為甚。”當時主要根據米糧的多寡來編差,民戶可以通過分戶、詭寄等方式來減輕差徭,而軍戶、匠戶因不可分戶,只能承擔更多的差徭。楊準因此建議:
今后軍、匠人戶,除黃冊例不分析外,其十段三等文冊,照依黃冊開具丁米總數于前件為分撒某人米若干,某人米若干,某人單丁無米,總撒相同,登造明白。遇編差徭,止將戶下的名僉點。如編均徭,則直書軍、匠戶某名下某人米若干,編某差,某人單丁,編某差。若編糧長,徑僉戶下的名某人為正,某人為某人貼。如此,庶賦役平而民生安矣[1](嘉靖)衢州府志(卷14).食貨紀二.衢州文獻集成(第2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288)。
明中葉的賦役制度改革中,十段冊法是福建、江南、浙江等地針對均徭法編審對象、輪役方式所進行的重要改革,浙江巡撫龐尚鵬曾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在當地整頓十段冊法[2]唐文基.明代賦役制度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P279-284)。由所上文可知,楊準于嘉靖四十年即欲推行十段文冊法,以解決差徭不均的問題。
造成差徭不均的另一原因是優免不當。根據定制,官吏人等可優免雜泛差役,里甲正差則俱不得免。但在衢州府,“里甲亦得概免,以故民間稍有贏積,輒納吏承,一次優免,則與所輸之貲已略相當矣”。由于富人通過向官府輸貲獲取優免特權,相應地,窮人的負擔便加重了。楊準因此建議“官吏人等除均徭應免外,其里甲正差一概均辦”,若陰醫王府名色,“宜令一概與民當差”,以祛除優免導致的偏累之害[1](嘉靖)衢州府志(卷14).食貨紀二.衢州文獻集成(第2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288-289)。
再次是館夫、保家在拘管徒犯時受賄或失職,致使徒犯脫逃,貽害地方的問題。楊準建議要明確館夫、保家、官府的具體責任:“今后凡申逃徒,即查有無著保,如未保則責館夫,已保則責保家。令其代替疋差限令跟獲,方與釋放,而逃徒從新拘役,過期不獲,官吏并罪。”[1](嘉靖)衢州府志(卷14).食貨紀二.衢州文獻集成(第2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289)唯有如此,負責解送拘管的驛遞群役不得相倚為奸,有司衙門才不致以逃徒為累。
最后是明中葉普遍存在的驛遞系統敗壞問題。由于衢州府為“水陸盡處”,下轄五縣中三縣地處沖衢,所以,驛遞的夫役支應最為民眾煩苦。當時,明初為規范驛遞使用而推行的勘合制度已經法久弊生,冒濫嚴重。楊準因此提出要創制長單,與勘合、火牌配合使用,以解決勘合、火牌的假冒濫用問題,具體舉措如下:
合無定為長單之式,與勘合、火牌相兼而行。如某官某差定擬上水夫若干,下水夫若干,旱夫若干,其各衙門差使人役夫力廩糧,一一定擬其夫數,則縣驛遞通算,俱從本院或驛傳道掛給半號,分發入境起夫處所。如遇某官及某差到,赍有勘合、火牌到該應付者,即查是何名目,應得夫廩實數,填給長單一張,所赍勘合、火牌雖多,不許重給。以后經過縣驛衙門,俱照應行填寫,至出境縣分,按季申繳。如勘合、火牌應□□起及過期而尚赍行者,入境長單不許填給[1](嘉靖)衢州府志(卷14).食貨紀二.衢州文獻集成(第2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P290)。
綜上可知,明代前期創立的里甲賦役、匠役、驛遞勘合等一系列制度,到了嘉靖年間已是弊病叢生,難以為繼。為了解決這些弊病,楊準建議的核心是加強官府權力的介入,通過嚴申契尾制度、里甲制度,推行十段冊法,制定出入境長單等舉措,在變動的社會中重建官府對地方的控制。
嘉靖《衢州府志》是在《弘治志》基礎上刪削增補而成的,修纂者楊準、趙鏜等人的對地方民生的重視及為官經歷,使其在修志時特別注意記錄礦亂、鹽政、水利、物產、賦役等關乎國計民生,以及反映當地風俗民情、民間信仰等方面的資料,體現了《嘉靖志》獨特的史料價值。此外,《嘉靖志》在引用時比較忠于原文,可彌補《弘治志》《天啟志》等前后各志的不足。《嘉靖四十年郡守楊公準議處該府事宜》一文是知府楊準對當時衢州府在土地、賦稅、徭役等方面所存在問題的討論,并提出了立稅契、革詭寄、開絕匠、豁寺產、平差徭、定優免、查徒夫、清驛遞八項解決措施。在明中葉商品經濟發展的背景下,浙西南山區由于人口流動頻繁,土地開發推進,地方社會出現劇烈變化,使得明前期創建的契約、賦役、驛遞制度等弊病叢生,難以為繼,體現了楊準對地方社會變遷的敏銳感知及其重建地方秩序的努力,也為我們了解明中葉衢州府乃至浙西南山區的社會變遷提供了一個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