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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對人類來說有著不可替代的意義。作為早期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學領域的研究對象,記憶被定義為“個體對其經驗的識記、保持以及再認或回憶”[1],用來解釋個體如何在人腦中留存和理解過去的事情或經驗。隨后在社會學的相關研究中發現,記憶不僅僅是一種個人行為,它還具有集體或社會的屬性。最初發現這個問題的是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他在1925年明確提出了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的概念并指出,“人們通常正是在社會之中才能獲得了他們的記憶的。也正是在社會中,他們才能進行回憶、識別和對記憶加以定位。”[2]
學者們研究集體記憶主要是從功能主義和建構主義兩種視角出發的。前者探討的主要是集體記憶的留存與傳播,而后者則突出集體記憶是現在對過去的重建。哈布瓦赫認為,集體記憶“不是一個既定的概念,而是一個社會建構的概念”[2],它存在于社會中的任何群體和機構之中,大到社會階級或者軍隊,小到一個公司甚至家庭。每一個族群根據現實對集體記憶進行重構,族群中的個體從中進行記憶并汲取力量,其承載的傳統價值由此被延續下來。上述兩種視角為集體記憶的研究提供了不同的路徑,但二者并不矛盾,可以同時存在。隨著研究在社會科學領域的不斷深入,回答“集體記憶是如何被建構”的問題逐漸成為學界的熱點[3]。
從哈布瓦赫探討語言是記憶必備的基本溝通工具之一開始,傳播學領域也注意到了集體記憶與其學科的關聯。王明珂在總結集體記憶的研究時指出,“集體記憶依賴媒介、圖像或各種集體活動來保存、強化或重溫。”[4]劉國強同樣認為,大眾傳媒通過選擇歷史素材建構集體記憶,完成意義的生產和傳播[5]。近年來,“媒介記憶”等概念的出現繼續擴展和細化了傳播學與集體記憶的理論聯系??梢姡芯棵浇閷w記憶的建構與傳承是至關重要的。
無論是何道寬根據麥克盧漢的媒介定義總結出的三次媒介革命(拼音文字-印刷術-電子媒介)[6],還是邵培仁歸納的五次傳播革命(語言傳播-書寫傳播-印刷傳播-電子傳播-互動傳播[7],新興傳播媒介的出現總能有力推動社會的進步。而作為記憶的載體,劉燕指出,媒介形態的每一次革新都深深影響著記憶的方式和傳播手段[8]。雖然在探究集體記憶的建構時一般是圍繞“建構者是誰”和“如何建構”展開的,但“媒介即訊息”意味著這個問題并不能一概而論。相較于在特定時空形成集體記憶的傳統媒介環境,互聯網環境中模糊的時空界限和活動的權利關系顛覆了以往的建構方式。因此,要分析如何在傳統媒介和網絡媒介上建構集體記憶的問題時需要分開討論。
在傳統媒介主導的時代,集體記憶的建構主要是由精英控制的。他們利用傳統媒介,通過有選擇的記憶或者遺漏去建構社會記憶,讓受眾“寫入”有助于鞏固精英權力、塑造主流意識形態的內容。然而,不同的媒介在建構方式上體現出了一些區別,下文將以我國部分研究成果為例進行說明。
1)印刷媒介。宋磊英收集并總結了從2009年以來《人民日報》有關汶川地震的紀念性報道,從災區重建、救災物資、英雄人物、紀念活動、災后文藝五大議題出發,通過凸顯和遮蔽的方式為大眾建構了充滿正能量的集體記憶,以重建災民信心并塑造強大的國家形象[9]。
陳婧總結了從1995年到2018年《人民日報》在不同歷史時期建構的有關“慰安婦”的集體記憶??v觀20年,《人民日報》從前期宏觀的敘事報道逐漸聚焦到帶有人文關懷的人物故事,從不同角度喚醒國人內心深處的創傷,強化了他們的民族認同感和愛國主義。當個人記憶凝聚成民族力量,民族傷痛被個體感知,這段集體記憶也隨之強烈而平和地延續下去[10]。
李紅濤和黃舜銘借助文化創傷理論,分析了1949年到2012年《人民日報》建構的關于南京大屠殺的集體記憶。研究表明,報道通過“恥化”敘事關注歷史并引發當下的思考,“紀念事件”和“否定言行及回應”則構成報道主題。然而,文章并沒有一味地正面評價作為官方權威話語平臺的《人民日報》建構集體記憶時的思路。作者指出,受害者在報道中更多充當儀式化的角色,其主體性受到削弱,從而導致創傷情感和認同感很難感染到更多受眾。同時,南京大屠殺借助其他歷史事件的“再現”也難以突出其獨特性[11]。
2)電子媒介高雅以“慰安婦”題材的電影作品入手,分析通過影像建構集體記憶的方式和價值。與文字為載體的新聞報道不同,電影中書寫的“慰安婦”集體記憶是顛覆性的。通過“外聚焦”和“內聚焦”視角的結合,以及宏觀和平民的交叉敘事,“慰安婦”不再單一呈現為民族受到欺侮的符號,而是有著自己生活和故事的生命。同時,看似柔和的記錄方式配合色彩和音樂的恰當應用,起到了重塑國家形象的作用,反而更能激發大眾對這段歷史的集體記憶[12]。
陳杰在探究文化類電視節目《國家寶藏》的集體記憶建構時提到,傳統文化不能直接轉化為國民的文化自信,而集體記憶卻可以以“中介”的形式促進這種轉變。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悠久歷史被綜藝化地表達、儀式性地呈現和重構,穿插式建構的集體記憶“讓國寶活了起來”[13]。
吳迪指出,一些具有強烈民族認同感的傳統節日,例如春節,是集體記憶的最佳載體。而春晚作為30年來慶祝春節到來的重要儀式,在大年三十當天將來自四面八方的國人聚集在一起,通過故事藝術化的講述方式呈現與觀眾相同經歷的生活片段,以喚醒集體記憶。同時,春晚利用拜年、倒計時等固定模式對集體記憶進行累積性和穿插性的建構;重建不同年齡段觀眾年輕時期的集體記憶,增強他們的歸屬感和認同感。近年來,媒介融合的大勢發展將春晚固定的4小時延展為更長的記憶周期,為集體記憶的建構贏得了更好的效果[14]。
總體來說,我國對于在傳統媒介中建構集體記憶研究的主題更多偏向于“苦難”和“紀念儀式”這類單一的具體事件,研究方法也多采用文本分析法和內容分析法。從上述研究也不難看出,從鉛字印刷的記憶到影像呈現的歷史,被建構出來的集體記憶在樣態上更加靈活,傳承效果更加生動、真實。事實上,媒介技術的向前發展并沒有讓原有媒介停下建構集體記憶的腳步。舊媒介試圖與新媒介融合,尋找更利于集體記憶傳播的塑造形式??诳谙鄠鞯臍v史利用紀錄片等形式的影像呈現集體記憶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而這一點也將在互聯網繁榮時代被體現得淋漓盡致。
周海燕指出,互聯網的高度互動性對集體記憶的生產、傳播和消費有積極的影響?;ヂ摼W為集體記憶的傳播帶來了巨大的變化,是當前媒介與集體記憶研究的熱點之一[15]。雖然互聯網在集體記憶層面在某種程度上給人類記憶的發展帶來了新契機,但它也會為公民化書寫帶來可能,對個體的賦權會給官方建構的集體記憶帶來競爭,對集體記憶建構的研究可能會發生轉向。因此,了解互聯網繁榮時代集體記憶建構是非常必要的。
集體記憶在網絡媒介中的建構與傳統媒介相比看似只是更換了載體,但其建構的方式和復雜程度卻大有不同。胡百精就集體記憶在互聯網環境下要面對的沖突和挑戰提出了見解。首先,互聯網賦予了大眾書寫集體記憶的權力,精英群體不再壟斷集體記憶的喚醒、轉述和弱化。其次,由于互聯網模糊了時間和空間的邊界,集體記憶的建構機制也因此發生了改變。海量的信息、每一個都是“頭條”的新聞讓大眾喪失了接收和思考它們的時間,網絡上的集體記憶不再擁有向歷史致敬的神圣感。同時,互聯網技術的發展讓身處不同地理位置的人們來到同一個虛擬空間。雖然這有助于全球化集體記憶的構成,但網絡空間里匆忙的交往不僅很難建構起牢固的集體記憶,來自“他者”的評價和介入也可能會顛覆原有的記憶,造成族群內部集體記憶的沖突和斷裂。此外,互聯網可儲存大量數據,人們在任何時候都可以通過強大的搜索功能找到想要的信息。例如百度百科詞條在內的外在記錄模式使大眾鮮少將需要銘記的事物或文化內化在記憶中,留下的只是知識的存儲和疊加[16]??梢姡诿浇橹饾u去中心化、集體記憶趨于碎片化、記憶效果不穩定的互聯網繁榮時代,沿用以往理論已經無法回答“建構者是誰”“如何建構”等問題。
理論研究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會帶動實證研究的轉向。麻月婷分析網絡媒介對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集體記憶的建構時,選取人民網和微博、論壇等平臺分別作為官方記憶場和民間記憶場進行分析。研究發現,官方網絡媒介借助全媒體報道優勢,有選擇性地多元呈現成就、創傷、反思三大記憶主題;民間則對官方記憶進行補充和反刻寫,從而使互聯網環境中抗戰集體記憶的建構走向開放和平衡[17]。此類對特定歷史事件的文本研究很有必要,一方面它們探討了網絡媒介與傳統媒介建構方式上的區別,另一方面也間接為理論研究者提供了向更深研究層次探索的素材。
值得注意的是,隨著“李天一事件”“郭美美事件”等新媒體事件大量涌入大眾的視野,普通網民參與生成集體記憶的現象越來越普遍。例如周葆華和陳振華將視角轉向受眾,通過發放調查問卷的方式了解影響大學生群體集體記憶深刻程度的因素,以及容易記憶的內容等[18]。鐘智錦等人建立了2002年至2014年的新媒體事件數據庫,同樣以網民為主視角,通過情緒分析看不同類型和結局的新媒體事件對集體記憶的影響[19]。事實上研究視野從文本到受眾的擴展,恰巧說明研究者更清晰地認識到集體記憶的形成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沒有明確的起點和落點。研究方法上多種量化手段的嘗試也能更好幫助他們了解互聯網環境下集體記憶的特征和變化。
根據媒介發展脈絡對集體記憶研究在傳播學領域的梳理來看,我國研究者為厘清集體記憶的建構機制和意義價值等方面已經完成了很多工作,但到此還是遠遠不夠的。媒介的疊加創新和媒介間的有機融合都讓集體記憶表現出不同的樣態,例如春晚向移動端延展以增加大眾互動,抗擊新冠肺炎疫情期間《人民日報》創建抗疫相關微博話題帶領大眾書寫集體記憶等一系列變化都值得研究者展開討論。在研究方法上,越來越多的大數據分析工具可以輔助研究者完善之前在量化研究方面的不足,追蹤互聯網環境下集體記憶建構和效果的變化??傊祟愇拿魇切枰洃浀模驗樗巧鐣F結的基礎,也是力量的源泉。集體記憶研究在傳播學領域的發展和轉向應該受到學界的重視,而每一個研究背后映射出的社會變遷更值得細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