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至民國,中國社會遭遇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挑戰,例如工業文明對農業文明的挑戰、條約體系對朝貢體系的挑戰等等。在這個大變局中,“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閉棺木里的木乃伊——一接觸新鮮空氣必然要解體一樣”①《馬克思恩格斯軍事文集》第1 卷,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81年,第213~214 頁。,軍事與政治的關系也開始不自覺地脫離傳統軌道,在失控與調控的擺動中,軍隊私人化程度不斷加深。②參見唐梓翔、黃高曉:《晚清軍隊私人化問題研究述評》,《軍事政治學研究》2015年第3 期。軍隊私人化體現著傳統專制主義政體向近代社會轉型的過渡性特征,其問題的實質是政治的腐敗化。
保甲制度是中國古代的中央政府對基層社會實行治理的基本手段,團練是保甲制的一種衍生,承擔著教化、管理和救助鄉民的職能,扮演著“民間自衛隊”的角色。在性質上一直屬于官僚創辦、以保甲制度為基礎的地方武裝,是由地方官員在國家權力框架內實現的軍隊地方化,對中央的軍事領導權并不構成威脅。但是到了晚清,由于內憂外患所帶來的新特點新矛盾,使得以紳士為主體的社會力量開啟了與以往完全不同的軍隊私人化路徑,③漢紳可分為兩個階層,即高級漢紳和低級漢紳。高級漢紳是指位居國家政治生活頂層,或其影響力和社會關系遍布各省區乃至全國的漢紳群體,包括在職官員、退職官員和候補官員;低級漢紳是指通過了初級科考或捐納了低級功名者,在地方上享有一定的名望和權力。一是國家主動授權朝廷重臣編練民團,然后轉化為正式的軍隊,如湘軍、淮軍;二是士人(特別是漢族紳士)利用戰亂、災荒等特殊條件把國家軍隊變為個人武裝,如袁世凱的新軍、北洋軍閥。①唐宋以來社會政治的本質是皇權專制,但從社會治理的角度來講則是紳士治理。
對低級漢紳而言,保證基層社會的秩序和安全就是保證其收入來源的穩定,因此他們對鄉村遭受的外部侵擾最為警覺,每遇危急情況,低級漢紳便會帶頭組織號召本族或本村青年壯丁團結自保。這種非正規的、臨時性的軍事團體被稱為團練。
首先,專制主義與小農經濟的平衡決定了團練的存在。古代小農經濟使中央政府無力供養一個龐大的、職業化的國家軍隊,而只能將其維持在一個較低的軍事化水平上,具有人數少、待遇低、分布不均、組織和訓練閑散等特點。因此,每當遇到動亂或外來入侵,低級漢紳組織的團練就以官方正規組織的名義承擔保衛地方之責。咸豐、同治年間社會大幅動蕩,發展和組織團練成了低級漢紳最重要的社會活動,②參見張仲禮:《中國紳士:關于其在19世紀中國社會中作用的研究》,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224 頁。許多紳士甚至在沒有當地官府許可的情況下就開始組辦團練,例如順德縣的潘楷、番禺縣的謝澤森、香山縣的吳思樹等,均由自己出資募集了相當數量的志愿兵。③轉引自[美]魏斐德:《大門口的陌生人:1839—1861年間華南的社會動亂》,王小荷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4年,第41 頁。因此,團練制度的誕生與發展具有一定的必然性,是專制主義國家的政治安全需求與小農經濟限制之間相互平衡的產物。
其次,非正式制度對正式制度的僭越推動了團練的發展。正式制度由職位、職務和地位結構所組成,具有非個人性、契約性的特點,而非正式制度則透過人與人之間的忠誠和團結發生作用,形成領導與追隨的關系。保甲制度是中國古代封建社會長期延續的一種帶有軍事管理性質的基層行政組織制度,其組織實施由國家公職人員負責,而團練作為地方的自衛組織則依賴于紳士的領導,屬于非正式制度。為了保證保甲首領成為國家治安權力的工具而非地方勢力的工具,清初明確規定,不允許紳士充當保長,同時“欲藉保甲長之權力以壓制紳權,免得士紳在地方上權勢過大”④王光明:《近代紳士:一個封建階級的歷史命運》,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98 頁。,以求“寓團練于保甲之中,寓選鋒于練丁之中”⑤何嗣焜:《張靖達公(樹聲)奏議》,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59 頁。。但到了19世紀中葉,面對持續不斷的外敵入侵,地方社會不得不雇傭兵勇進行訓練,并自行籌款發放兵餉。在這一過程中,漢紳逐漸介入稅收活動,稅收工作從正規的保甲機構轉移到了紳士控制的團練之下,這樣就改變了清代保甲制度的一個主要原則——將紳士排斥在保甲之外。隨著團練的跨原籍作戰,保甲制度更加走向渙散,練兵自保、防盜捉匪的軍事組織替代了清查戶口、控制鄉民的行政組織,“寓團練于保甲”變為了“寓保甲于團練”,低級漢紳領導的團練轉變為地方政府的正式機構。
再次,宗族勢力的參與促成了團練的成型。晚清時期東南沿海地區的宗族組織非常發達,“宗族是由男系血緣關系的各個家庭,在宗法觀念的規范下組成的社會群體”⑥馮爾康:《中國宗族社會》,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 頁。,包括父系、母系、妻族的親屬,具有傳統宗法性質。宗族成員之間休戚相關、利益同構,有著保護共同財產的強烈主動性,因而成為地方政府和紳士面臨外來沖擊時的主要動員對象,也成為了團練的主要兵源。例如,南昌中洲團練局初創時就以梓溪劉氏與合熂萬氏的宗族成員作為團勇的主干。在一些兩縣交界處,還出現了多個姓氏的聯合建團,甚至是跨縣域的大宗巨族聯合建團的事例。⑦參見李平亮:《晚清地方軍事化與基層社會的重組:以南昌地區為中心的考察》,《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4年第3 期。宗族勢力構成團練的主要來源,表明團練從誕生之日起就是一個生死與共、為己謀利的組織,而軍人的家族化必然帶來軍隊的私人化。
低級漢紳所組辦的團練具有臨時性、自發性和散漫性等特點,它們既缺乏規律的日常訓練和嚴密的規章條令,也缺乏跨鄉村作戰的利益驅動,因此屬于非常初級的軍事組織。但正是這些團練,為高級漢紳建立高軍事化水平軍隊提供了初始資源。正如近人李鼎芳在評價曾國藩時所說:“國藩之成功與偉大,自非其一人所能為力,當太平天國勢力日漲之時,各地組織所謂鄉團鄉勇,類皆士大夫導率之。”①李鼎芳:《曾國藩及其幕府人物》,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69 頁。
太平天國運動爆發后,太平軍進軍湘、鄂,清八旗軍屢戰屢敗,清政府不得不向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等高級漢紳授權,希望利用其廣泛的影響力、組織能力和私人關系網創辦大規模的地方團練,幫助其清剿叛亂。高級漢紳也在與朝廷的博弈中推動團練的組織制度和意識形態向更高級階段發展,其中,曾國藩所創建的湘軍規模最大,最具代表性。湘軍建制幾乎完全仿制明朝的“戚家軍”。“清代制度避免官兵之間的緊密持久的關系,而戚繼光的制度則鼓勵這種關系;清代制度強調人員的互換性,戚繼光的制度卻強調對個人的持久忠誠”②[美]孔飛力:《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1796—1864年的軍事化與社會結構》,謝亮生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128 頁。。通過對明代“戚家軍”的模仿,曾國藩進一步改造了當時的團練制度、保甲制度、宗法傳統等傳統軍政制度,使湘軍脫離了團練的低軍事化水平,成為一支勢力龐大的私人化軍隊。
1.邁向軍隊私人化的軍事誘因:兵必自招、將必親選。八旗軍和綠營軍是清王朝的國家軍隊,直接聽從皇帝的命令,所有軍隊的調遣都必須向皇帝奏報,各級將帥的任命也須經皇帝批準,尤其是軍機處設立以后,皇帝的軍權更加集中。而曾國藩以“兵必自招、將必親選”的募兵制代替了“兵權掌于兵部、掌于皇帝”的世兵制,即實行“統領由大帥挑選,營官由統領挑選,哨弁由營官挑選,什長由哨弁挑選,士兵由什長挑選”③羅爾綱:《湘軍兵志》,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12 頁。。曾國藩認為,將帥與士兵之間有鄉情、親情才“易于合心”,因此每一級向上將領均以血緣、地緣、姻親、鄰里乃至師生關系等為組織紐帶招募下一級士兵,而士兵也只聽命于招募或供養過自己的首長,士兵的晉升與提拔也均依賴于舊有的人身依附關系,這樣就打造出從班一級向上延伸到金字塔頂端的效忠個人的關系網絡,使得“一營之中,指臂相聯,弁勇視營哨,營哨視統領,統領視大帥,皆如子弟之事父兄焉”④王安定:《湘軍記》,長沙:岳麓書社,1983年,第338 頁。。將帥視部隊為己有,他人不得調撥,即使國家也不能隨意征調,而軍隊由地方培植和撫養,也必先忠于地方領袖,然后才談得上忠于國家。
2.邁向軍隊私人化的財政誘因:設卡抽厘、自籌兵餉。清朝建政兩百多年以來,戶部總管國家財政一直是中央集權國家大一統局面的重要象征,直到嘉慶初年,各地的團練費用仍然從國庫支出。然而到了咸豐年間,由于經濟的大幅衰退和財政的極度拮據,中央在任用高級漢紳創建軍隊時只能改國家發餉為自籌兵餉,于是“包括征收新稅、截留原有稅收的更大份額以及維持秩序的權力,下放給了各省和地方官員”⑤[美]西達·斯考切波:《國家與社會革命:對法國、俄國和中國的比較分析》,何俊志、王學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8 頁。。1853年以后,高級漢紳更深入地介入稅收過程,新增一項貿易稅“厘金”。各省軍隊設卡抽厘、就地籌餉,專為軍用,在全國范圍組成了一套細密的厘金稅收網,而它們都在中央政府的控制之外。當軍隊由國庫供餉時,士兵自然會感激皇恩和國恩,當士兵的糧餉經費出自將帥私恩時,他們賣命的對象就只能是直接領導和統兵將帥了。因此,湘軍財政上的獨立注定了它“以國家之名,行個人之私”的性質。
3.邁向軍隊私人化的思想誘因:儒表法里、等級尊卑。曾國藩以捍衛儒家意識形態為旗幟,將忠君衛國、君臣尊卑和捍衛禮制結合在一起,既彰顯了其意識形態的合法性,又廣泛賺取了各級紳士、地主和達官顯貴的支持,使得輿論、財源、兵源都倒向湘軍。此外,他還選拔儒生擔任軍隊骨干,將禮學之精髓灌注到具體的營規、家規、訓講、歌謠和誡勉中去,如《水師得勝歌》《勸誡淺語十六條》《營規二十二條》等,用倫理綱常、等級尊卑教育官兵,將儒學上升到軍隊意識形態的高度,培養出具有“忠義血性”的將士,同時將其打造成一支完全忠誠于首領、徹底為地主階級賣命的私家軍隊,這一做法“是近代反動軍隊建軍制度的核心,也是近代軍隊演變為軍閥的首要條件”①羅檢有:《近代中國政治建軍芻議》,《軍事歷史研究》1989年第1 期。。
高級漢紳通過兵將自招、兵餉自籌和禮教治軍等一系列制度化的措施使各級將帥與官兵具備了團結勇敢和自我犧牲的精神,已經與過去歷史上以賺錢糊口為目的入伍的散兵游勇大為不同,成為盤踞在國家正規建制之外的私人化武裝力量。美國學者簡諾維茨(Janowitz)認為,軍人無須直接運用暴力,它僅僅擁有暴力這一事實本身就構成了強大的政治影響。②Morris Janowitz,Institution and Coercion in the Developing Nation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5,p. 5.太平天國運動被鎮壓后,清政府開始實施地方軍隊的國有化政策,先是下令讓湘軍自行縮減規模,后又通過洋務運動建立了新式的北洋水師和近代軍工業體系,但這一切仍然沒有避免私人主導和掌控的命運。③原因有二:一是高級漢紳已握有軍事重權,并逐漸依賴軍事權力獲得了經濟收入和政治資源,他們不可能將軍隊完全放棄。二是當時全國各地的大小起義頻繁爆發,而清政府企圖重振綠營軍的努力又無疾而終,為了保證基本的國家安全,仍然要繼續借助私人化軍隊的力量。19世紀80年代,以淮軍為班底的北洋水師開始承擔抵抗外國侵略的任務,表明晚清的私人化軍隊已經正式代替了國家經制軍。張之洞、李鴻章、劉坤一以及后期的袁世凱背后都有不同的帝國主義支撐,槍炮采購來源和標準不統一、武器花樣百出、不能交互使用,知識產權受制于人,貨源、標準、配備、保障到實際使用無法形成統一的系統,各自為戰。這一切都說明,私人化問題的實質是腐朽化和腐敗化。從曾國藩到李鴻章,軍隊建設與發展的主要矛盾始終是國家集中統一領導與私人支配之間的矛盾,這一矛盾直接導致了甲午之敗,也直接導致了清政府的滅亡。④參見唐梓翔:《論晚清軍隊私人化的肇始、發展及影響》,《荊楚理工學院學報》2016年第5 期。該文對晚清軍事變革中的軍隊私人化問題做了具體論述,即:在“中體西用”思想的指導下,軍隊私人化問題不僅沒有隨著新武器、新思想的引入而改變,反而因軍政領袖所具有的“朝廷命官”身份和“國軍”的合法地位而得到進一步加強,最終解構了原本高度集中統一的國家權力,使其呈現出地方化、碎片化和洋奴化特征,導致清政府走向滅亡。它證明,軍隊現代化轉型和體制機制變革是一個系統而全面的過程,把軍政關系的調整寄托于武器裝備的現代化,或者僅僅寄希望于對軍事訓練、軍事編制的改變,終究是難以為繼的。正如亨廷頓(Huntington)所說,在專制主義國家中,“軍隊是最現代和最有內聚力的典型,君主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去加強軍隊,到頭來往往變成這支軍隊的犧牲品”⑤[美]塞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劉為等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社,2008年,第168 頁。。
辛亥革命結束了專制主義國家形態,但新的政治權威尚未構建,各類軍事集團和社會勢力構成了從中央到地方錯綜復雜的網絡關系,軍頭之間為爭權奪利混戰不斷,大量不良分子和無業饑民為求得溫飽而涌入軍人行列,對百姓頻繁劫掠。中國主流政治力量為矯正這些歷史流弊進行了各種嘗試,最終黨治模式成為不二選擇。黨治集團把武力作為社會改造的工具,并因為秉承這種使命而特別強調對武裝力量的控制和對暴力資源的壟斷,成為克服軍隊私人化問題的有效路徑。但由于種種原因,這條路在國民黨的腳下并沒有走通,軍隊仍然淪為了蔣介石的私人武裝。
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以后,以“新國家已經建立、戰事要暫時擱置”為名整編和裁撤各路軍隊,孫中山和黃興等革命黨領袖便主動放棄了軍隊的領導權,宋教仁還提出了實行軍民分治、集中軍政財權于中央政府的“十二點計劃”。于是,民國成立時約39 個師51 萬人的革命黨南方六省軍隊,裁遣了約27 個師36 萬人。⑥參見汪朝光:《論民初裁兵問題及其與資產階級的關系》,《近代史研究》1986年第2 期。而就在各省裁兵之時,北洋軍非但一兵不裁,還進行了新舊人員更換和武器裝備更新,培養和提拔了大批新生力量。在這種情況下,為了保證軍隊屬于國家而不致成為袁世凱的私人武裝,孫中山效仿美國的軍政關系制度,以臨時大總統統率海陸軍,以立法的形式,通過國民黨在國會占多數席位的方式控制軍隊。但是,民初議會的政黨政治既沒有中央武力的支持,也沒有地方武力的支持,不久就被袁世凱以暴力的方式解散了。袁世凱死后,北洋軍閥主要分裂為皖、直、奉三大派系,它們在帝國主義列強的扶持和操縱下,爾吞我并、爭斗不已,軍隊私人化問題愈演愈烈。孫中山認識到,照搬西方政治體制以法律和選舉的形式掌握軍隊,進而統一全國武裝力量的辦法是行不通的,必須首先進行武裝斗爭。
但是,由于對私人化軍隊本質認識不清,孫中山走上了依靠軍閥反軍閥的道路。護法戰爭時期,西南軍閥欲借北伐之機鞏固和擴張地盤,便積極響應號召加入作戰,但由于其內部的競爭關系和利益沖突,從一開始就陷入內耗。護法戰爭的失敗讓孫中山得出了“南與北如一丘之貉”①孫中山:《在滬歡迎從軍華僑大會上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3 卷,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73 頁。的結論,他決定要以政黨和主義的力量組建軍隊。第二次護法運動時期,孫中山親自建立了一支由革命黨領導的軍隊,并要求全體官兵宣誓入黨、效忠總理本人,然后將軍隊交由“可資依靠”的粵軍陳炯明統領和指揮。但是,由于缺乏“政黨領軍”一系列原則、制度的保障,政黨力量得不到有效發揮,黨和軍隊成了互不相溶的“水油”關系。失去了黨組織的約束和控制,陳炯明最終將軍隊視為私有而倒戈,恐怕也實屬必然。
要實現政黨領軍,首要前提是對黨的形塑和再造,因為“自同盟會以來,國民黨即一個組織松懈、紀律欠嚴的組織”②王奇生:《黨員、黨權與黨爭:1924—1949年中國國民黨的組織形態》,北京:華文出版社,2010年,第3 頁。。同盟會雖然是具有一定現代意義的政黨組織,但囿于當時的歷史條件,它同時也帶有中國傳統秘密會社的色彩。同盟會廣泛吸納黑社會、起義軍、流民等群體,采取歃血為盟的形式結盟拜會,所有入會成員均被要求發誓效忠于領袖個人,帶有濃厚的私人化色彩。1914年中華革命黨在日本成立后,入黨者以按指模和血手印宣誓效忠,并采用幫會模式進行組織活動。北伐戰爭時期,國民黨軍人在入黨儀式上也要按手印宣誓“效忠黨國”,甚至還要喝血酒。這樣,政黨被“中國化”成了會黨,③參見秦暉:《走出帝制:從晚清到民國的歷史回望》,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12 頁。該書詳細論述了“政黨”與傳統時代“會黨”或“朋黨”的區別,例如政黨是公民以政見認同為紐帶的自由結社,會黨是要宣誓效忠、賊船能上不能下的依附性組織;“朋黨時專制政治的產物,政黨是民主政治的產物”;政黨只要求彼此政見相合,而會黨則要求黨員忠于黨魁個人;政黨是議院中“明目張膽主張國是者”,而朋黨是“鼠伏狐媚以售其奸”的秘密組織;政黨是多元的,“足以并立,而不能相滅”,朋黨、會黨則是傾軋無度、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等等。雖然這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實屬無奈之舉,但畢竟還是染上了私人化色彩,給中國軍政關系現代化造成了一定的障礙。
歷經挫折后,孫中山反思:“此后欲以黨治國,應效法俄人。”④孫中山:《在廣州國民黨黨務會議上的講話》,《孫中山全集》第8 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68 頁。從1922年9月開始,孫中山在蘇俄和中國共產黨的幫助下對國民黨進行改組,通過確立一系列新的原則和制度,使國民黨“由一個隱秘的、封閉的、精英型的革命黨,逐漸轉變為一個開放的、具有較廣泛群眾基礎的和較強政治動員能力的革命黨”⑤王奇生:《黨員、黨權與黨爭:1924—1949年中國國民黨的組織形態》,第23 頁。。第二年,孫中山緊接著表示,要“按紅軍的模式訓練中國軍隊”⑥中共黨史研究室一部:《聯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第268 頁。,建立黨軍制度⑦參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41 輯《黨軍》:“黨軍是黨的軍隊;不是任何私人的軍隊。”臺北: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第3 頁。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編:《黃埔軍校史料(1924—1927)》:“故黨與兵實相依為命。兵出于黨,無黨即無兵,黨賴于兵,無兵即無黨。”廣州: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1982年,第43 頁。。即依照紅軍制度建立黨代表制,在軍隊內部設置了隸屬于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的軍事委員會,擔負軍隊的政治訓練工作,軍事長官發布命令必須有同級黨代表的副署,使軍隊受黨的節制和領導。黃埔軍校也仿效蘇聯紅軍模式建立了包括黨代表、政治部和特別黨部在內的政治工作體系。這種在軍隊中設立黨代表和政治部的做法,把國民黨軍隊結成一個統一的、有紀律的機體,并且改變了軍隊效忠于個人的舊習,有效強化了政黨對軍隊的領導。此外,孫中山為了實現軍隊“以主義集合,非以私人號召,故民之歸如水之就下也”①《孫中山全集》第1 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97~311 頁。的理想,在黃埔軍校中設立了各級黨部和黨小組,黨部經常性召開黨員討論大會,或者散發宣傳文件,使官兵能夠知曉和理解黨的主義、政綱和黨紀,并以黃埔軍校為基礎,希望能夠培養出一批忠于主義、忠于信仰的武裝力量。
孫中山“以俄為師”的改組運動,不僅使國民黨變為一個具有較廣泛群眾基礎的動員型政黨,還建立了一支由國民黨領導和控制的國民革命軍,亦簡稱國軍、中央軍,一改晚清以來湘軍、淮軍、北洋軍、粵軍、滇軍、東北軍等地方化、私人化色彩濃重的叫法。政黨領軍體制從根本上解決了南方黨人在革命運動中遇到的軍政關系難題,給民國政局帶來新氣象。在迅速統一了廣東后,國民革命軍以十萬之眾揮師北伐,各派私軍性質的舊軍閥或者被殲,或者歸附,不到數年即完成了國家形式上的統一。
政黨具有階級屬性,一個政黨所代表的階級利益,決定了它能否與群眾建立聯系,能否擁有廣泛的社會基礎。盡管國民黨宣稱自己是一個全民政黨,代表全民的利益,然而這種超階級的政黨實際并不存在。國民黨主要的社會基礎是“士紳階級的后繼者和城市商業、金融和工業利益群體之間的一種對立性的合作形式”②[美]巴林頓·摩爾:《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現代世界形成過程中的地主和農民》,王茁、顧潔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200 頁。,軍隊中的上層軍官也主要來源于鄉紳、舊軍閥、舊官僚和地主階級,這一性質使其一開始就排斥共產主義意識形態。1924年3月,國民黨剛著手改組就宣布,“國民黨之本體不變,主義不變,政綱原則不變。此次改組,乃改組黨之組織,采用俄國委員制,然此制在各國均有之,亦非俄國之新產物。……國民黨期以此制組黨,使之能集合全國人民,共同擔負革命之責任,完成國民全體建設一良好新中國之使命”,聲稱“共產主義抑或為資本主義皆與本黨主義毫不相關,與本黨救國之本心渺不相涉”③《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傳部辟謠》,《陳獨秀研究》第3 輯,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62 頁。。在“三不變”原則指導下,盡管孫中山賦予了三民主義新的意涵,明確了反帝反封建目標,然而其理論架構卻沒有太大進展,缺乏學理性的三民主義意識形態存在著在不同政治環境下根據不同政治需要而隨意解讀的巨大空間。例如,1939年汪偽政府稱三民主義之精髓就是日本的“近衛三原則”——“善鄰友好、共同防共和經濟提攜”;20世紀40年代蔣介石又將三民主義向保守化和法西斯化方向發展,使三民主義逐漸失去了在中國知識分子階層和廣大民眾中的號召力。
俄共組織模式與共產主義意識形態是密不可分的,因此國民黨對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排斥也必然導致其制度過程與制度形態之間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在國民革命軍進行第二次東征時,來自黃埔軍校的政工人員不僅數量較少,而且缺乏宣傳和教育技巧,并不都能起到帶頭作用,有的甚至還帶來了嚴重的負面影響。④參見張其雄:《東征時期之政治工作概略》,惠陽地區文化局文物科、惠州市博物館編:《國民革命軍第二次東征史料》,1981年,第133 頁。北伐戰爭中,大量未經改造的軍閥混入國民革命軍,也造成了國民黨黨員及軍人素質的急劇下降。更重要的是,國民黨與國民革命軍始終未能真正消除軍隊私人化問題,其內部派系林立,爭權奪利,尤其是黃埔系和桂系兩派矛盾的長期存在,為軍權上升而逐步凌駕于黨權之上埋下了隱患。
孫中山逝世后,國民黨內地方軍權再次躥升而漸成盤踞之勢,相互間展開了激烈的權力斗爭。蔣介石最終以軍權為資本躍居為國民黨實際領袖,并發動了武力清除共產黨員的運動。“清黨”運動的重點是軍隊黨部和黨代表,一些軍隊因此而遣散了全部的政工人員,導致政治工作機構被嚴重削弱,也造成國民黨的分裂和黨內人才逆淘汰。①王奇生認為,國內外學術界一般均關注于中國共產黨在蔣介石清黨運動中所受的沉重打擊,而甚少關注這場運動對國民黨自身的直接影響。其實,國民黨在清黨過程中的自我創傷幾乎不亞于共產黨所受的打擊。清黨運動不僅沒有起到純潔黨的隊伍、嚴密黨的組織和增強戰斗力的作用,相反導致了黨的分裂和黨內人才的逆淘汰。參見王奇生:《黨員、黨權與黨爭:1924—1949年中國國民黨的組織形態》,第141~170 頁;王奇生:《清黨以后國民黨的組織蛻變》,《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5 期。“清黨”運動以后,軍政關系朝著“軍權膨脹、黨權衰落”的方向發展,軍隊黨部由上級軍事指揮官控制,黨的領導人只能在軍事指揮官的容忍范圍內活動,沒有對軍隊重大事務的決定權。黨員組織生活也漸被擱置,“除了參加某些典禮和儀式以外,黨員也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與眾不同”②陳永發:《中國共產革命七十年》,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8年,第268 頁。。最后,蔣介石干脆取消了軍隊中形同虛設的黨代表制度,一人兼任黨的領袖和軍隊領袖,“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一個黨來替代系統的革命理論教育”③郭太風:《以軍制黨與以黨治軍的不同路徑:中國共產黨與國民黨兩黨處理黨與軍隊關系述評》,《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04年第9 期。。否定了“黨對軍隊的領導”這一根本原則,國民黨內的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李濟深、張學良等,形成各自的軍政權力中心,從四面八方銷解著國民黨作為“核心”的實際控制權。不論在名義上還是在實質上,蔣介石及其領導的武裝力量都徹底蛻變為一個私人化的軍人集團,國民政府也成為一個“黨治為表,軍治為里”的軍人政權。由于受到軍隊私人化問題的反噬,國民黨在國共內爭的戰場上接連失利,最終敗守臺灣。這宣告著,國民黨人力圖消除和克服晚清以來軍隊私人化問題的努力,終于走向了徹底失敗。
馬克思在考察人類社會變遷后,發現了一種“否定的力量”,即每一個歷史階段都包含著自我毀滅和向更高階段轉化的種子。中國近代軍隊私人化問題的出現,有其特定歷史背景的因素,例如李鴻章就將中華帝國晚期所處的時代稱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正是清政府由于沒能很好地應對這個變局,才不得不依仗漢紳,將軍事權力下放于私人。但與此同時,軍隊私人化問題也是專制主義國家內生性淡化的產物。團練作為經制軍安國保民之外的社會化補償早在唐代就已存在,但制度一旦被創設出來就有了獨立性,④參見[美]瑪莎·芬尼莫爾:《國際社會中的國家利益》,袁正清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1 頁。當國家的正規軍難堪重用,發展地方武裝便成為一種應急選擇,并隨著內憂外患的加深而走向不斷的自我強化。“湘軍的組織和精神傳給了淮軍,淮軍又傳給了北洋軍,以至流毒于民國。”⑤蔣廷黻:《中國近代史》,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12 頁。回顧這段歷史,可以清楚地看到,軍隊的腐化墮落導致了國家政治權力的渙散。這一切都說明,軍隊私人化問題的實質是政治的腐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