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魏
2018年1月11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知》,標志著為期三年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正式拉開序幕。為配合專項斗爭,“兩高兩部”相繼發布了《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關于辦理惡勢力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等為專項斗爭提供法律依據和政策指導,但黑惡勢力案件組織體系、暴力程度和復雜化程度遠超普通刑事案件,且背后隱藏的“保護傘”“關系網”錯綜復雜,臺前幕后相互勾結,嚴重威脅社會和諧及民眾利益。實踐中因法條粗疏、實踐經驗欠缺,專項斗爭立法及司法層面面臨諸多詰問。本文以北京市三級法院2018-2019年審理的139件涉黑涉惡案件為樣本進行實證分析,在找尋問題共性、剖析原因基礎上提出完善建議,以期為司法實踐提供借鑒。
通過對北京市審結的139件涉黑涉惡案件進行實證分析,發現北京市黑惡勢力案件呈現以下特點:
自2018年1月23日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開展以來,截至2019年12月31日,全市法院共受理檢察機關指控黑惡勢力案件139件,其中涉黑5件,被告人46人;涉惡123件,被告人595人;“保護傘”案件11件,被告人11人。在審結的黑惡勢力犯罪案件中,被告人共計652人,其中,一審106件,被告人457人(一審未結33件、被告人195人);二審48件,被告人226人(未結1件、被告人6人)。涉案金額高達2.7億余元,且被害人人數眾多、涉及領域、行業極其廣泛,不僅包括金融業、建筑行業,還包括租賃行業、交通運輸行業等,嚴重影響當地群眾的安定感、安全感和信任感。黑惡勢力組織成員多為刑滿釋放人員、社會閑散人員、無業人員,在被懲處的652名被告人中,145人有前科劣跡,占總數的22.2%。組織內部分工明確、等級分明,并有規約、制度等作為束縛,組織成員尤其是組織者、領導者、積極參加者較為穩定,且成員年輕化趨勢明顯,20歲以下被告人234人,占涉案總人數的35.9%;20至35歲的被告人為246人,占涉案總人數的37.7%;35歲以上的被告人為172人,占比為26.4%。年輕人辨別能力差、是非觀念薄弱、心智不成熟、自我控制能力易受影響,基于經濟利益驅使或為了逞強好勝、滿足私欲,不僅踴躍參與實施違法犯罪行為,而且作為犯罪組織的組織者、領導者積極引導組織人員不斷擴大組織規模、拓寬犯罪領域、豐富犯罪手段、牟取巨額利益,造成極為惡劣的社會影響。具體個案中,尋釁滋事案件數量最多,高達43件,占涉案總數的30.9%;其次為敲詐勒索案件38件;再次為詐騙案、強迫交易案,分別為22件、18件。
北京各轄區由于經濟產業、政治格局、區域位置、人口分布及發展重點不同,導致經濟發展水平、生活形態、產業布局呈現不同態勢(如圖1),黑惡勢力充分利用各轄區特點實施不同類型犯罪,既有發生在主城區案件,也有發生在農村遠郊區案件;既有涉傳統領域案件,也有涉新興行業案件;既有采用暴力手段實施的犯罪案件,也有利用“軟暴力”手段實施的犯罪案件,呈現明顯的區域性、類型化特征。各轄區中,朝陽區審結6起“黑中介”敲詐勒索案件,涉及被告人27人,作為外來人口聚集地、棲息地,朝陽區轄區面積大、發展不均衡,城鄉結合部、城中村較多,許多外來人口在此居住、生活、工作,租賃行業發達,一些黑惡勢力盤踞在此,以“黑中介”為依托通過暴力、“軟暴力”方式逼迫租戶退租或者有意制造違約陷阱、非法獲利,嚴重侵害租戶財產權及人身安全,擾亂了當地房屋租賃市場經營秩序及租戶的安寧感、穩定感。海淀區作為高新技術聚集地,電子產業發達、高科技產品市場繁榮,涉案惡勢力通過“軟暴力”手段強買強賣,既侵犯被害人財產權,還嚴重擾亂中關村的電子交易秩序。2019年3月至8月,海淀區審結8起強迫交易案,犯罪手段、組織結構、針對對象、侵害客體極為相似,對海淀區電子產品交易造成極為負面的影響。東城區、西城區經濟發達且作為政治中心聚集地,高檔酒店眾多、權貴階層聚集,黑惡勢力利用“仙人跳”實施敲詐勒索,2018年至今已審結8起此類案件。順義區礦石資源豐富,監管力度存在薄弱,再加上“保護傘”推波助瀾,2年內審結12起“黑開采”案件。此外,一些區域、行業監管缺乏力度、管理存在漏洞,致使黑惡勢力乘虛而入,嚴重破壞當地營商環境及民眾的安全感、信任感。
黑惡勢力實施的違法犯罪行為既包括尋釁滋事、敲詐勒索、詐騙等常見的違法犯罪行為,還包括依賴“軟暴力”實施的強迫交易、非法拘禁等行為及通過虛假訴訟牟取暴利的犯罪行為,在受理的139件黑惡勢力案件中,被告人觸犯的罪名在3個以上的為21件,2個以上的為32件,僅有1個罪名的為86件,涉案罪名最多為18個,行為次數最多高達43次。某些復雜案件中,行為人實施的具體行為具有綜合性、交叉性,既有法條競合、吸收關系,還有想象競合關系、牽連關系等,致使罪名認定存在一定困難。危害行為除了暴力手段之外,采取“軟暴力”實施違法犯罪行為比例逐漸升高,尤其在惡勢力案件中,高達70%。黑惡勢力層級分明、組織嚴密,尤其是黑社會性質組織,一般包含三層以上的垂直權利架構,a參見張向東:《當前中國黑惡勢力犯罪的基本態勢》,載《人民司法》2018年第25期。呈金字塔的組織體系,具有嚴格的組織規約,犯罪組織首要分子或主犯深居幕后,通過“中間人”“代理人”等傳達命令,并通過投資、入股等方式介入公司經營、支配公司高層等為黑惡勢力犯罪組織攫取利益,在公司內部,通過發放工資、提成、紅利及安家費等形式掩飾利益分配本質,具有較強的隱蔽性、欺騙性。
訴判一致可以更加彰顯法律的權威性、公信力,并可更好的發揮法律指引、示范作用。黑惡勢力案件嚴重危及經濟發展、社會和諧、公眾權益,故各級法院對黑惡勢力案件的懲治高度重視,如由院庭長作為審判長審理涉黑涉惡案件,在偵查階段提前介入,夯實證據及法律基礎,將可能影響案件定性及量刑的問題解決在訴前,并充分發揮法院對偵查及審查起訴的指引、導向和監督作用,將司法標準貫穿于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每一個環節,提高黑惡勢力案件辦理的協同性、精準性和高效性。但實踐中仍然存在諸多爭議問題,如訴判不一致、追加、變更起訴及補充偵查極為普遍,審結的黑惡勢力犯罪案件中,法院對6件公訴機關指控惡勢力案件變更罪名,既有將輕罪變更為重罪的情形,也有將重罪變更為輕罪的情形,并有追加起訴案件3件,對部分起訴事實未予認定案件5件。如昌平區受理的華士中案,指控罪名4個,最終認定2個,不僅罪名不一致,而且犯罪事實亦有較大變動,對案件審判質效有較大影響。另外,各法院裁判文書中關于惡勢力表述存在較大差異,既有在本院認為部分對惡勢力予以表述的,還有在經本院審理查明部分予以闡述的,裁判不統一嚴重影響法律的公信力、權威性。
黑惡勢力的組織者、領導者,對犯罪對象、行為性質、危害后果以及案件的發起、實施起著舉足輕重的主導作用。對其懲處是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重中之重,依法從嚴不僅包括立法上的從嚴,還包括量刑上的從嚴、執行上的從嚴、涉案財產處置的從嚴。在審結的106件一審黑惡勢力犯罪案件中,涉及被告人457人,其中,判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147人,占到總人數的32.2%;判處三年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被告人為114人,占到總人數的24.9%;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被告人為196人,占到總人數的42.9%。在刑罰執行方面,各級法院收緊對黑惡勢力案件被告人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適用標準,并加大對財產刑、資格刑及從業禁止、終身監禁的適用力度。相對于普通刑事案件,除了對黑惡勢力被告人主刑從嚴懲治,對財產刑也體現了從重特點。如東城法院要求同種性質犯罪案件,黑惡勢力實施的罰金刑裁量標準是普通案件的2倍。另外,黑惡勢力“以黑護商”“以商養黑”,合法收入與非法收入混同,并通過投資、參股等多種形式將其資金來源模糊化、去向多樣化、形式合法化,極具欺騙性及隱蔽性,且違法所得去向需進一步細化為追繳、沒收、發還被害人等,故涉案財產權屬可能涉及被告人、被害人、公司、企業及善意第三人等,造成查控難、認定難、處置難。
結合北京及其他省市的裁制情況,發現黑惡勢力懲治主系存在以下問題:
與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具有明確的立法規定不同,惡勢力犯罪僅在具有司法解釋性質的規范性文件當中有所規定,內容明確性及法定性有所欠缺。a參見石魏、王楊:《惡勢力的準確認定》,載《人民司法·案例》2019年第14期。實踐中,除了人為拔高降格之外,還存在惡勢力團伙、惡勢力犯罪集團的界分缺乏具體的認定標準。b參見王強軍:《知惡方能除惡:“惡勢力”合理界定問題研究》,載《法商研究》2019年第2期。兩者作為惡勢力的具體表現形式,存在眾多相似之處,裁判過程中,極易導致司法認定混同。如在量刑過程中,將惡勢力團伙與惡勢力犯罪集團混淆或將行政處罰拔高成惡勢力犯罪,嚴重違背專項斗爭的初衷、脫離法治軌道,極易引發群眾誤解,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
經濟特征是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成立的重要特征之一,只有具備一定的經濟基礎,黑社會性質組織才能稱霸一方、擴充勢力、實施更嚴重的犯罪行為、謀取更多的經濟利益,故如何徹底鏟除黑惡勢力的經濟基礎,事關專項斗爭的成敗得失。實踐中存在諸如罰金刑相差懸殊、違法所得處置過于隨意、追繳力度不足等問題。尤其是黑惡勢力“以黑養黑”“以黑護商”“以商養黑”,合法收入與非法收入混同,并通過投資、參股等多種形式將其資金來源模糊化、去向多樣化、形式合法化,極具隱蔽性,致使追繳違法所得存在認定難、執行難等一系列問題,而財產刑適用過程中存在同案不同判、數額相差懸殊等情形,嚴重影響司法裁量的統一性與公正性。
黑惡勢力犯罪具有組織化程度高、暴力手段殘忍、對社會秩序、經濟秩序危害嚴重的特點,尤其是“保護傘”與黑惡勢力相互勾結,嚴重腐蝕國家政權基礎、侵害人民群眾幸福感、安全感、穩定感,但實踐中懲治黑惡勢力犯罪背后的“保護傘”“關系網”面臨一系列掣肘,主要表現在線索發現難、證據收集難、定性裁量難、涉案財產處置難。另外,對“保護傘”深挖徹查意識不夠,就案辦案思維局限依然存在,證人保護機制不健全等,嚴重制約掃黑除惡的深入推進。為有效推進掃黑除惡向縱深推進、徹底鏟除黑惡勢力犯罪根基,必須多策并舉,徹查黑惡勢力犯罪背后的“保護傘”“關系網”。雖然在專項斗爭中各級法院快審嚴判重點打擊了一批“黑中介”“黑導游”“黑采礦”等案件,但行業管理、監管機制、基層建設等配套機制不健全、不完善的局面并沒有改觀,綜合治理、標本兼治的要求也遠遠沒有達到,如果不能建立完善的防治結合、綜合治理的長效機制,則無法從根本上鏟除黑惡勢力。
裁判文書中如何對惡勢力進行表述?《意見》出臺之前,有觀點認為惡勢力作為量刑情節,法官可以根據案件事實推導案件是否具備該從重情節,與自首、立功等量刑情節相似,即使檢察院在起訴書或審理過程中未提出,法院亦可以根據經庭審質證的證據予以認定,畢竟法院并沒有改變檢察院的指控事實,而是結合具體事實推導出的量刑結論;但也有觀點認為惡勢力作為對被告人不利的負面評價,直接關系到刑罰輕重,依據不告不理原則,不應對其予以認定。即使在《意見》出臺后,仍舊存在對惡勢力如何表述、回應的問題,如檢察院指控惡勢力,法院不采納此指控時需在裁判文書中予以回應,法院采納時是否需要回應?如回應的話是在本院審理查明部分表述,還是在本院認為部分進行回應?另外,檢察院起訴書未指控惡勢力但在庭審時提出惡勢力指控時如何處理等?
對于中共中央、國務院開展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絕大部分地方政府及司法機關均高度重視,主要領導親自抓、抓關鍵,對專項斗爭的有效開展提供多方面的支持和保障,但仍有部分領導及主管機關認為本轄區、本行業政治穩定、秩序良好,再加上經過兩年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黑惡犯罪已經不存在或至少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已不存在,對侵害公眾切身利益、反響強烈的敲詐勒索、強迫交易等,降格處理,導致定性不準、處罰不當、效果不佳,嚴重影響公眾對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從嚴懲治的認知。另外,隨著專項斗爭的不斷深入,掃黑除惡進入攻堅期,黑惡勢力迫于壓力減緩行動節奏、變更行為手段、減少行為次數,并刻意制造組織渙散、解散等假象,再加上黑惡勢力犯罪案件案情復雜、行為次數多、橫跨時間長、涉及區域、行業廣,而偵查機關承擔的任務重、事項雜、工作急,導致一些偵查機關對黑惡勢力案件證據收集重定性、輕量刑,重人身、輕財產,尤其是“保護傘”“關系網”的偵辦還存在較大阻力、壓力。
《意見》僅用數個條款對惡勢力進行表述,具有原則性、概括性,如“一般為三人以上”“經常糾集在一起”“一定區域或者行業”等用語嚴重違反規范的明確性、準確性,極可能導致部分司法機關為了指標或體現從嚴懲治精神而根據本地社情民意不當增減構成要件要素、人為拔高或降低處罰標準,而且“為非作惡”“欺壓百姓”作為本質特征,表述并不具有嚴謹性、規范性,對其認定存在伸縮性、不確定性,容易由法律評價轉移為道德評價、脫離法治軌道。作為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重點打擊對象,惡勢力僅在規范性文件當中有所規定,效力層級較低,且缺乏統一、客觀、全面、可操作性的判定標準,極易導致相同事實在不同法院裁判結果不一,此與立法不明確、不完善直接相關。
黑惡勢力與保護傘相互依存、互為依托,黑惡勢力背后如果沒有“保護傘”的支持、縱容很難做大成勢,而“保護傘”也需借助黑惡勢力謀取暴利、升官發財,官黑勾結形成利益共同體,嚴重影響政府及司法的公信力和權威。實踐中,一些公職人員思想變質,淪為黑惡勢力的“保護傘”,如北京首例涉黑案件,公安干警充當“保護傘”為其保駕護航,案發后對其通風報信、致使被告人潛逃境外,增加了案件偵辦的阻力和壓力。甚至一些國家工作人員本身就是黑惡勢力幕后操縱者、首要分子、主犯,為了獲取利益,指使手下人員實施具體違法犯罪行為,本人充當指使者、領導者及幕后“保護傘”,并以合法形式如投資公司等掩飾其非法本質。黑惡勢力除了拉攏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之外,還通過洗白身份、參選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優秀企業家,甚至成為政府機關工作人員,然后借著人大代表、政協委員頭銜官商勾結,通過承攬工程、承接項目、人為排除競爭對手,形成壟斷地位,稱霸一方,嚴重影響當地的經濟秩序及社會穩定。
黑惡勢力犯罪案件成員眾多、組織嚴密、手段殘忍,通過一系列違法犯罪行為對周邊公眾形成威懾,致使被害人、證人噤若寒蟬,擔心被打擊報復,不敢出庭、提供證據,此類案件在依仗宗族勢力、家族勢力、“保護傘”的黑惡勢力案件中尤為突出。許多黑惡勢力成員具有前科劣跡,多是二進宮三進宮的累犯、慣犯,刑滿釋放以后,由于缺乏妥善安置、社區矯正監管不力,再加上此類人員學歷低、能力差,難以正當就業,極易在黑惡勢力的召喚及誘惑之下加入犯罪組織,由于具有犯罪經歷,反偵查意識強,在實施犯罪過程中,注意銷毀證據,組織成員之間訂立攻守同盟,即使被抓,因為責任共擔、利益共享、組織幫規嚴苛,極難獲取口供及其他相關證據。再加上黑惡勢力多與“保護傘”“關系網”聯系緊密、內外勾結,一有風吹草動,立即逃竄、銷毀證據,導致證據收集難、抓捕難、審判難。
掃黑除惡作為中央高度關注的系統性戰略工程,需要社會各部門齊抓共管,形成綜合治理、聯合治理的態勢。實踐中,黑惡勢力通過暴力等手段欺行霸市、壟斷市場,或者收取保護費、非法經營,破壞市場正常的管理秩序。而我國管理體制存在監管不到位,失位、缺位時有發生,并存在官商勾結等不良現象,公檢法除了通過刑事審判為市場經濟保駕護航之外,需積極延伸審判職能,加強對類型化、多發性案件的調研,深挖類案問題背后的普遍性、深層次原因,通過發送司法建議、會商等方式參與社會綜合治理,實現由“個案分析”向“類案調研”拓展,鏟除黑惡勢力滋生的土壤。
惡勢力犯罪集團與惡勢力團伙均要求在一定區域或行業內多次實施違法犯罪行為,為非作惡,擾亂經濟、社會生活秩序,造成較為惡劣的社會影響,兩者均屬于惡勢力犯罪,結合刑法、司法解釋及《意見》的相關規定。惡勢力犯罪集團與惡勢力團伙的區別,除了結合惡勢力成立所需的組織特征、行為特征、危害性特征進行區分之外,還應結合犯罪集團的法定條件進行界定。具體而言,兩者的區別主要表現在:
其一,組織特征不同。此系兩者的本質區別,惡勢力犯罪集團是為了實施犯罪而結成較為固定的犯罪組織。較為固定,說明犯罪組織是為了多次實施犯罪、長期存在為目標而成立,a參見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86頁。并不是為了實施一次犯罪行為而臨時成立,否則構成一般的共同犯罪。另外,犯罪集團組織成員之間等級森嚴、存在涇渭分明的上下級關系、有明確的領導與被領導的職責分工,組織內部存在統籌全局、對所有犯罪行為負責的首要分子,且有嚴格的組織規約、內部制度對組織成員進行約束、管理;而惡勢力團伙的組織形式較為松散,成員之間不要求必然存在明確的上下級關系,沒有規約、制度作為束縛,不過糾集者及骨干成員相對固定,在糾集者的召集之下可隨時聚集,成員之間多以鄉情、宗族等為紐帶聚集在一起。
其二,犯罪行為不同。惡勢力犯罪集團是為了實施犯罪而成立,既可以是為了實施某一種具體犯罪而成立,也可以是為了實施多種犯罪而成立。另外,對于犯罪行為數量具有底數限制,要求至少達到3次以上,且必須是犯罪行為,而不能是犯罪行為與違法行為之和達到3次以上,雖然實施犯罪過程中也可能伴隨違法行為,但多次的認定是針對犯罪而言;而惡勢力團伙的成立雖然要求實施多次違法犯罪行為,但行為類型既包括犯罪行為,也包括違法行為,故只要行為人在2年之內在一定區域或者行業內實施3次以上違法犯罪行為,其中,至少包括1次犯罪行為即可。
其三,犯罪主體與刑事責任不同。惡勢力犯罪集團的首要分子是固定的,在組織成立之初或發展過程中,誰是首要分子一目了然,組織成員在首要分子的組織、領導、策劃之下實施具體犯罪行為。根據犯罪事實支配說的理論,正犯能夠以自己的意思對于其他犯罪人進行命令或者組織,把犯罪進程、法益侵害范圍掌握在自己手上,是犯罪實施過程中的“靈魂人物”。b參見周光權:《黑社會性質組織非法控制特征的認定》,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8年第3期,第54-55頁。作為惡勢力犯罪集團的首要分子,其不僅能夠直接參與實施違法犯罪行為,還可以通過支配力、控制力指使組織成員實施違法犯罪行為,故首要分子應對犯罪集團的全部罪行承擔刑事責任;而惡勢力團伙的糾集者并不固定,可能此次犯罪A是召集者,下次B是召集者,主犯認定并不一致,存在同一案件中存在多個糾集者、多個主犯的情形,糾集者僅對其本人組織、領導的犯罪行為承擔刑事責任。
裁判文書對追繳及責令退賠表述模糊、粗略,不僅導致執行部門難以有效執行,致使空判現象不斷發生,而且還會導致黑惡勢力將本應被追繳、退賠的財產、違法所得持續用于犯罪組織存續、發展,從而導致犯罪組織繼續蔓延、擴大,既寬縱了對黑惡勢力的打擊,也難以實現打財斷血之目的;此外,裁判文書并處沒收財產的附加刑中,62%的文書適用的是沒收部分財產,沒收全部個人財產的不足40%。實踐中還存在主刑相同,財產刑相差懸殊的現象,如因相同事實被判處有期徒刑7年,附加刑方面,既有沒收被告人全部財產,也有沒收個人部分財產,既有判處罰金幾千元,還有判處罰金幾百萬元。
對此,筆者建議,由高院統一裁判尺度、提升司法公信力。一方面發布典型案例,組織全市三級法院觀摩學習,在全市交流推廣提升,引導各級法院不斷總結經驗、改進不足、提升裁判的統一性;另一方面通過精心挑選預案周詳、程序規范、效果良好的黑惡勢力庭審視聽資料,通過今日說法、法律大講堂、案例解析等節目、雜志對公眾進行公開宣傳,有效提升公眾對黑惡勢力犯罪的認知,從而鼓勵公眾對類似黑惡勢力案件進行監督、舉報。財產刑方面,由高院出臺具體規范、意見,要求全市各級法院裁判文書關于財產刑、追繳、責令退賠內容必須明確、具體,如裁判文書主文必須明確追繳、責令退賠金額、財產種類、數量,未隨案移送的,還要明確存放地點、保管機關、執行機構等,提升執行明確性、針對性、有效性。對無法查清違法所得數額的,則不應在裁判文書中概括表述或模糊表述,否則即使判處,也是空判,一方面執行部門缺乏明確執行依據、無法執行;另一方面嚴重影響裁判文書的權威性及公信力。對此,可通過加大判處罰金刑、沒收財產來實現徹底鏟除經濟基礎的目的。對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組織者、領導者、骨干成員及惡勢力主犯要嚴格貫徹從嚴懲處精神,加大財產刑的適用力度。其中,對于黑惡犯罪的組織者、領導者,一般應當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對于骨干成員或者實施犯罪、轉移財產、隱匿財產的積極參加者,可以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對于其他組織成員,根據參與犯罪的次數、作用、行為性質、地位、違法所得數額、危害后果等,決定財產刑的準確適用。在被告人一人犯數罪情況下,附加刑既有罰金刑也有沒收財產時,應合并執行,但沒收全部財產的,只執行沒收財產即可;同時判處多個罰金刑的,合并執行;判處多個沒收財產的,要具體分析:其一,均是沒收部分財產的,累計計算沒收金額,累加金額超過全部財產的,以全部財產為限;其二,既有沒收部分財產,也有沒收全部財產的,沒收全部財產;對于扣押、凍結在案并已經列入清單的與案件無關的財產,被告人如果需要承擔合法的民事賠償責任、退賠、繳納罰金或沒收財產的,法院應通知扣押、凍結機關將擬返還被告人的財產移交人民法院執行。
另外,追繳和責令退賠有效實施的前提是做好偵查、查控等基礎工作。對此,在案件偵查階段,偵查機關要徹查犯罪嫌疑人的涉案財產,如犯罪工具、違法所得、違禁品、涉案公司、企業、關聯公司等,發現隱匿、轉移、低價變賣財產應當及時查封、扣押、凍結。對于不宜查封、扣押、凍結的經營性資產,如正在運營的公司、企業,可以申請本級政府指定有關部門代管或托管,并通過追繳、沒收、判處財產刑等多種手段,徹底鏟除被告人的經濟基礎。審理黑惡勢力犯罪應當要求檢察機關隨案移送已掌握的被告人財產狀況,并隨案移送財產來源、性質、用途、權屬、價值等的相關證據及明細。在法庭調查環節,對涉案財產的舉證、質證,除了公訴部門舉證外,被告人及其家屬、辯護人亦可提交證據或當庭質證。
“保護傘”系利用職權或者影響力為黑惡勢力犯罪實施違法犯罪行為提供庇護、防御堡壘行為的國家工作人員。其一方面為黑惡勢力犯罪發展、壯大、聚斂財產提供庇護,甚至直接參與具體犯罪行為,并從違法犯罪行為中獲利;另一方面在黑惡勢力實施犯罪后,協助其潛逃或毀滅證據、逃避偵查。
實踐中,深挖“保護傘”存在線索發現難、證據收集難、定性處置難等問題,對此,需要針對性的通過以下手段深挖徹查:
第一,重視涉及“保護傘”線索收集及處理。運用互聯網大數據統計分析系統、拓展信息共享機制,及時對全市范圍內收集的“保護傘”線索進行動態分析,收集的線索嚴禁轉入涉案單位或機關進行處理,防止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處置結果,也防止關系案、人情案的發生。加強公檢法及政法委、掃黑辦的日常聯絡機制,每周定期開展涉黑涉惡線索會商研判,規范線索移轉處置程序。建議對收集的線索集中進行歸檔、匯總、分析、研判,并交由涉案機關的上級機關進行處置。
第二,完善提前介入機制。充分發揮黨領導一切的制度優勢,在黨委領導下有效運用提前介入工作機制,夯實“保護傘”案件證據和法律基礎,將可能影響案件定性及量刑的爭議問題、焦點問題解決在訴前,指引偵查機關及時、全面、有針對性的收集“保護傘”相關證據,并提升公檢法之間案件辦理的協同性、合力性和精準性。建議對“保護傘”“關系網”案件由監察委統一調查、專項管理,并對偵查機關移送的黑惡勢力犯罪案件提前介入,探索法院與檢察機關交叉閱卷制度,推動審前程序與審判程序有效銜接,提高案件審判質效,引導偵查機關證據收集、查控財產、深挖線索,防止有案不立、有罪不罰、以民代刑或行政處罰代替刑事處罰。
第三,完善對被害人、證人及其近親屬的保護機制。惡勢力尤其是黑社會性質組織手段殘忍、組織嚴密、人員眾多、影響巨大,致使周邊群眾噤若寒蟬,擔心被打擊報復,不敢出庭、提供證據、線索,此類案件在依仗宗族勢力、家族勢力、“保護傘”的黑惡勢力犯罪案件中尤為突出。甚至在偵查階段作證的關鍵證人及被害人,面對殘余黑惡勢力的威脅、恐嚇被迫改變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甚至作出截然相反的證言或陳述,嚴重影響案件的懲治效果。對此,要不斷完善保護機制,明確保護主體、方式及職責,對于濫用職權、玩忽職守造成證人被打擊報復,既要嚴懲打擊報復的犯罪分子,還要追究公職人員的瀆職責任。
關于社會綜合治理。目前,市場主體惡意競爭,稀缺資源非法壟斷,無資質者非法經營,產品堪憂者強買強賣,導致問題頻發的原因既有被告人的橫行無忌、飛揚跋扈,還有相關職能部門的監管不力,并有一些國家工作人員信仰滑坡,視法律為兒戲,監管方式平面化、形式化,既不及時,也不到位。對此,要加強黨內黨外監督,拓展監督形式和內容,抓早抓小,防止失之于寬、失之于軟。監管部門要更新思維,加強事前引導、事中監督、事后追責的全方位、全流程監督、治理、監管。找準工作結合點、切入點、重點、難點,主動延伸審判職能,針對黑惡犯罪高發、多發領域、行業,對其中出現的監管不足、管理薄弱等環節,加強調研、線索排查等,抓好源頭治理和綜合治理,a參見盧建平:《軟暴力犯罪的現象、特征與懲治對策》,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8年第3期。將專項斗爭與之緊密結合,提高社會風險整體防控能力。加強對重點領域、行業的監督管理,督促相關部門、單位認真履職,嚴格市場準入和退出機制、負面清單制度。各級法院要與黨委政府、行業監管部門信息共享,推動刑事司法和行政執法的有效銜接,努力構建聯動融合的工作格局,通過審理具體黑惡勢力案件以及“保護傘”案件,查找社會綜合治理方面存在的弱項和行業管理工作中的漏洞,及時向有關部門指出問題、分析原因、提出建議,預防和減少新型黑惡勢力犯罪的滋生蔓延,有效提高社會風險防控能力。
《意見》明確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經審查認為案件符合惡勢力認定標準的,應當在法律文書,如起訴書、判決書的案件事實部分明確表述惡勢力,列明惡勢力的糾集者、其他成員、違法犯罪事實以及據以認定的證據;符合惡勢力犯罪集團認定標準的,應當在上述法律文書中明確定性,列明首要分子、其他成員、違法犯罪事實以及據以認定的證據,并引用刑法總則關于犯罪集團的相關規定。結合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意見》及司法實踐的現實需求,筆者認為,對裁判文書中惡勢力的表述,應根據情況區別對待:
第一,對于公訴機關未指控惡勢力的情形。對此,依據不訴不理的原則,法院裁定文書中不應對此進行表述。原因在于:惡勢力作為對被告人不利的量刑情節,一旦認定,將直接影響被告人刑罰的輕重。在公訴機關未予以指控的情況下,法院予以認定等于審判機關單方面對此予以介入,一方面超越了起訴書指控的范疇,違背了刑事訴訟法的基本精神;另一方面剝奪了被告人及辯護人的知情權、辯護權,直接侵害了其權益。畢竟惡勢力的認定與否,需要控辯雙方在庭審舉證、質證、辯論情況下,方可最終決定。如果公訴機關未指控惡勢力,也未提出相關證據材料,則法院缺乏認定的理由及前提,故對公訴機關未指控惡勢力的情形,裁判文書不能予以表述。
實踐中,存在一種特殊的情形,起訴書中未明確指控惡勢力,但公訴人在開庭審理過程中,提出被告人的行為系惡勢力犯罪,辯護人也對此進行了辯護。對此,筆者認為,應區別對待,在《意見》出臺之前,由于欠缺明確的法律依據,對裁判文書中應否予以表述屬于空白狀態,為了嚴懲黑惡勢力犯罪,在公訴機關發現被告人系惡勢力成員且提出證據情況下,一方面未剝奪被告人的知情權、辯護權;另一方面也有效節約了司法資源,否則對惡勢力不予認定會導致輕縱犯罪,追加起訴或者宣判后啟動審判監督程序予以修正則會浪費大量司法資源。但如果控辯雙方當庭未對指控惡勢力內容充分舉證質證,則可能侵犯被告人權益,并涉嫌程序違法,故不應將此種情況認定為惡勢力案件?!兑庖姟烦雠_之后,對如何在裁判文書中對惡勢力予以表述有明確規定,對起訴書未指控惡勢力的案件,無論公訴人是否在庭審過程中予以指控、出示證據,均不應認定為惡勢力案件。
第二,對于公訴機關指控為惡勢力的案件。筆者認為,惡勢力作為從嚴懲治的重要考量因素,無論是作為量刑情節,還是作為基本犯罪事實,均屬于對被告人不利的客觀事實,直接關系到其罪名的認定及刑罰的輕重,被告人面對此指控,多會提交證據予以否認,作為控辯雙方的重點質證對象。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98條的規定,法庭審理過程中,對與定罪、量刑有關的事實、證據都應當進行調查、辯論。如果法院裁判文書對此不予評析,則既無法有效查清、闡明事實認定及惡勢力認定的法律依據,還可能引發公眾質疑,不利于彰顯法律的公信力和說服力。而且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第一審普通程序法庭調查規程(試行)》第51條明確規定:對于控辯雙方提出的事實證據爭議,法庭應當當庭進行審查,經審查后作出處理的,應當當庭說明理由,并在裁判文書中寫明;需要庭后評議作出處理的,應當在裁判文書中說明理由。因此,惡勢力作為爭議焦點、質證重要組成部分,需要在交叉詢問、辯論基礎上作出結論,并在裁判文書中予以評析回應。
需要說明的是,在裁判文書中對惡勢力予以表述,需要嚴格貫徹證據裁判原則,不枉不縱,為審判機關的公正裁判奠定基礎,從而倒逼偵查機關扎實、全面取證,并為偵查提供指引方向,進而提高證據質量和取證水平。同時,還可有效提高公眾對惡勢力的辨別能力,打消公眾對司法機關可能對惡勢力拔高或降格處理的憂慮心理。
第三,對于偵查機關未在起訴意見書中明確規定的情形。筆者認為,公訴機關有獨立的公訴權,可以根據案卷線索、證據等作出獨立的判斷。對于審查起訴期間發現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可認定為惡勢力的情形,提起公訴時在起訴書中予以表述是依法行使訴權的具體體現。如發現雖有惡勢力嫌疑但證據不足或可能存在其他遺漏事實及情節的情形,應當提出具體書面意見,連同案卷材料一并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人民檢察院也可以自行偵查,必要時可以要求公安機關提供協助。審理過程中,如審判機關發現存在惡勢力嫌疑,可以建議公訴機關補充證據、變更起訴。人民檢察院不同意或者在七日內未回復意見的,人民法院不應主動認定,僅可就起訴指控的犯罪事實依照相關規定作出判決、裁定。
2020年是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收官之年,也是建章立制的關鍵一年。對于實踐中出現的諸多問題,我們不能因噎廢食,而應該多措并舉,通過立法、司法、社會綜合治理、提升理念等措施不斷提升懲治及預防黑惡勢力犯罪的能力,為維護國家穩定、社會和諧、公眾幸福提供法律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