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婧 付玉(.中國傳媒大學.杭州電子科技大學人文藝術與數字媒體學院)
鑒真東渡是中日交流史中的重要事件之一,也是中國唐代一次較為成功的國際傳播經歷。鑒真開創了日本佛教律宗,對日本佛教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其在寺院管理、建筑、醫藥等方面的造詣更是對日本產生了深遠影響,這種影響力歷經千年仍熠熠生輝。當代中日學者對鑒真的眾多研究中,有對鑒真生平事跡的梳理;對六次東渡詳實的挖掘;對日本和中國史料中相關記載的考證研究;關于鑒真所傳佛教教義的分析研究;也有基于文化交流角度所做研究等。總的來看,中國學者的研究主要涵蓋鑒真六次東渡的過程考證,東渡所傳播的唐代文化及佛教教義對日本所產生的影響等。而日本學者則從民族中心觀出發,將鑒真東渡納入到當時天皇朝廷的治世體系中,研究律宗對政治和社會所起到的作用,如“圣德太子敬慕說”。雖大部分研究客觀反映了鑒真歷經磨難、矢志不渝的東渡史實,但核心皆強調了日本邀約和學習的主動性,如“學問僧慫恿說”,對鑒真東渡的動因缺乏宏觀和客觀的分析。本文結合中日史料,以中日時代背景的宏觀視角,結合鑒真作為傳播主體自身的動機,對鑒真佛教東傳的動機和原因進行分析及研究。
在漫長的封建皇朝時期,中華文明一直保持著先進性,作為東亞的中心,對周邊國家有著很強的吸引力,以文明為引力形成了朝貢體系。周邊國家、地區與中國的交往動力來自于內在需求,如日本學者藤家禮之助所言,自秦漢帝國開始,除帝國強大影響力外,讓如日本這樣的小國“以歲時來獻見”的源動力,是希望通過與中國的交往和學習,吸收先進文化、政治制度,并通過進貢進行經濟交流,達到發展自身的目。唐朝是中國歷史上強大的皇朝之一,據《唐會要》記載:“主客掌朝貢之國,七十余藩”,《冊府元龜》第九百八十五卷中亦有記錄:“伊吾之右,波斯以東,職貢不絕,商旅相繼”,王維也曾在詩中描述了“九天闔閭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可見當時朝貢的繁榮。崛敏一認為:“隋唐時代,以中國為中心,周圍像衛星般環列著向往中國的各民族的君主國家,紛紛向中國朝貢。這是統一東亞的世界帝國,是具有特殊形態的世界帝國,不同于主要依靠征服而建立的羅馬世界帝國。”
在朝貢體系中,無論是政治姿態的接受朝貢,還是允許貢賜貿易的發生,唐朝以開放的社會結構,接受從政治層面到民間社會的各類跨國交往。其中具體措施包括:
1.“令蕃客國子監觀禮教敕”
這是開元二年唐玄宗頒布的詔令。該詔令中“……車書是同,乃范圍於天下……慕我華風,敦先儒禮……彼蓬麻之自直,在桑葚之懷音,則仁豈遠哉,習相近也”。此詔令體現了唐玄宗的外交理念,對文化、規范的認同,使華、夷關系更為和睦。
2.“付國子學讀書”
根據《新唐書.選舉制》和《新唐書.南詔傳》記載,“藩王及可汗子孫愿入學者,付國子學讀書”“許子弟入太學,使習華風”,唐代朝廷允許、鼓勵國子學、太學接收留學生學習,史料記載入學的留學生規??捎^,《新唐書·選舉制》曰:“……增筑學舍至千二百區,雖七營飛騎,亦置生,遣博士為授經。四夷若高麗、百濟、高昌、吐蕃,相繼遣子弟入學,遂至八千余人。”
3.“求經,賜之”
唐朝對蕃夷諸國求取經典書籍的要求是開明和大度的,雖曾出現朝臣的反對,認為“經典乃過之典制根本,不可示于外邦”,但經過中書門下群議后認為:“……不識禮經,心昧德義,頻負明約,孤背國恩。今所請詩書,隨時給與,庶使漸陶聲教,混一車書,文軌大同,斯可使也……”可以看出,唐朝雖處于明顯的文化同化目的,但對自身具有優越性的經典是愿意共濟天下的。
4.漢化佛教的對外傳播
唐朝對蕃夷諸國派遣求法的僧人同留學生一樣,也是采取了接納和鼓勵的態度,對于新羅、日本等國的學問僧有滯留不歸者,朝廷還專門制定了安置制度,甚至對沒有獲得祀部牒(官方憑證)的蕃夷僧人也允許留居。這些學問僧除了在大唐學習漢化佛教,歸國時也會攜帶大量書籍、佛像等。
由此可見,唐代中華文明的先進性是各國傾慕向往的,各蕃夷諸國對唐文化的學習、吸收有著內驅性,而唐朝的外交政策是開放和包容的,為各國的學習、借鑒提供了基礎和支持。
中日在唐代的交往達到歷史的巔峰。公元623 年,自中國回到日本的藥師惠日等人向天皇上奏:“大唐國者,法式備定,珍國也,常須達?!庇谑窃诠?30 年,舒明天皇派出了以藥師惠日和犬上三田耜為大使的第一批遣唐使,成為以唐為師的開端。邀請鑒真赴日的是公元733 年,由圣武天皇派出的第八批遣唐使。自第一批遣唐使(公元623 年)到鑒真受邀的第八批遣唐使(公元733 年)期間,中大兄皇子聯合中臣鐮足于公元645年6 月消滅了權臣蘇我氏,迎輕皇子即位——孝德天皇(645-654),繼而開始一系列的改革,包括建立中央集權天皇制封建國家,廢除貴族世襲制,廢除部民制,建立班田收受法與租庸調制等,史稱大化革新。改革措施皆是靠遣唐留學生和僧人的參與,借鑒學習了當時唐朝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制定的相關政策,如以唐代律令為基礎,與日本舊歷相結合,建立了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體制。與此同時,作為天皇朝廷將政治權威基礎建立在宗教神秘力量和教義理論體系之上的佛教,也得到了持續的發展:天皇、皇太子與中臣鐮足皆篤信佛教,因此自上而下大力推廣、支持佛教;另一方面日本自遣隋使到遣唐使,大批前往大陸學習,帶回文化的是學問僧,如慧灌僧正的門徒,鐮足的長子多武峰,地方的定慧、辯正僧正以及道昭僧都等,他們在參與政治的同時,對佛教的推廣和傳播也起到很大的作用;另赴日的外來僧人,如高麗、百濟等也起到一定的積極作用。
大化革新歷經半個世紀的逐步變革,從《改新之詔》《近江令》《飛鳥凈御原律令》到日本封建國家最完備的法典《大寶律令》,最終完成了以唐朝開元盛世為藍本的天皇制國家,加強了中央集權,是日本進入封建社會的起點。大化革新完善了日本的統治制度,奠定了封建社會的發展方向,解放了部分生產力,促進了經濟的發展,奈良時期呈現社會繁榮之態,讓統治者對效仿的大陸文明更加癡迷,上到典章制度、禮樂、文學、宗教,下到生產技術、工具無一不仿。如公元720 年,元正天皇下詔,要求僧人轉經唱禮遵循中國僧人道榮和遣唐學問僧勝曉的發音,不許“自出方法,妄作別音”。大化革新雖帶來了一段時間的社會繁榮,然階級關系沒有發生根本變化,底層人民與部民并無二致,班田制的后期難以為繼:首先徭役和租庸調制過于沉重;其次土地不能私有,故無人墾田,同時人口的不斷增加導致無田可班;第三,兼并舊弊復蘇,權貴豪門利用職務之便,占公田為私有土地,如假借寺田的名義占領田地,同時把控寺產,使僧人難以為繼,只得到民間幫工維持生計。離開原籍和口分田的底層人民,或淪為資人,或利用僧籍可免除課役的特權,私自剃度出家,成為“私度”或“自度”僧,僧人構成魚龍混雜,更有不良僧徒假借鬼神之說行欺詐之實,對社會造成極壞的影響。
基于對唐朝的效仿而不斷興旺發達的社會,讓奈良時代的天皇王朝有著更加強烈的欲望去穩固皇權政治,解決各類社會問題,天皇當局(圣武天皇)在對所顯露的僧眾、寺廟等問題上幾出政令,但收效甚微,最終想到以加強佛教內部管理的方式解決“私度僧”等問題,唐朝佛教界有成體系的自律制度,其中正式出家需要通過“三師七證”,三師是指受戒時要通過戒和上、教授師和羯磨師的考問,同時有七位師僧為證,才能取得僧侶資格,正式成為佛教僧侶。于是天皇當局以“唐國諸寺三藏大德,皆以戒律為入道之正門,若有不持戒者,不齒于僧中。于是方知本國無傳戒人……”圣武和孝謙(女)兩位天皇期間,堅持對外來先進文化借鑒和學習,將唐文化融會貫通作用于本國治理,在動員日本留學生、學問僧學成歸國的同時,廣招海外人才,包括唐朝、印度和西域學者、高僧赴日。包括唐朝高僧道璿、鑒真、法進、思托;婆羅門高僧菩提;波斯人李密醫、林邑僧佛徹和西域人如寶、善聰等。
綜上所述,以唐為師的日本獲得了空前的發展和繁榮,無論是天皇朝廷的仿唐律和弘揚佛教治世,還是文人士大夫階層對王羲之書法的推崇備至,到其他各階層從文字、藝術、習俗等各方面對唐朝文化的模仿,日本人對唐文化的熱愛毋庸置疑,對唐文化的吸收具有主動性,傳播呈現出浸潤式的擴散和滲透。
唐文明的吸引力使日本具備了邀約和主動吸收的意愿,作為東渡傳播者的鑒真是基于何種感召,經千難萬險六次東渡?筆者認為鑒真的成長經歷證明了他普度眾生的佛教信念,遠渡重洋傳法的意愿傳承于舍生忘死求法的時代精神,而鑒真對當時日本佛教亂象的了解,進一步激發了他的弘佛法、普度眾生的信念,終成東行。
首先,鑒真自出家后的成長經歷足見其普度眾生的信念。鑒真“十四隨父入大云寺,見佛陀像,感動夙心,祈求出家。父奇其志,付智滿禪師循弉訓。屬天后初元,詔于天下度僧,乃為息慈,配住大云。”從鑒真出家的經歷看,他是一個極有佛緣、心有慈悲的人。從史料中可知,鑒真14 歲出家,18 歲由律學大師道岸授菩薩戒,受戒后的鑒真赴洛陽和長安兩京學習,21 歲于長安實際寺,從弘景律師受具足戒,弘景也是律學大師,兼修律宗和天臺宗。鑒真在兩京期間,跟隨當時有名的律宗大師聽講、習修律宗。因對醫術感興趣,也有所研習,救死扶傷的慈悲心亦明顯。在兩京學習時鑒真遍訪各名剎古寺,觀摩各類佛像,而道岸當時正受命監造薦福寺,鑒真隨旁學習了寺院建造的整套流程。由此可見,鑒真得名師指點,又接受了眾多碩學大德的熏陶,有著堅實的佛學基礎。同時,掌握了寺廟的設計和監造技術,了解各類佛、菩薩像,以及熟悉藥理,逐漸成長為漢傳佛教的大學者。鑒真自兩京學成歸來,一方面兢兢業業傳戒講律,先后在揚州講授《四分律》和法礪《四分疏》四十遍,講《律鈔》七十遍,講《輕重儀》和《羯摩疏》各十遍。另一方面,營造寺院,供養三寶,如應崇福寺僧人所請修造大殿,建八面九級佛塔,在寺東造文殊院,鑄菩薩像,等等,共主持營造了八十多座寺廟;造無數佛像、菩薩像;制作袈裟三千多件,贈與五臺山僧眾;創立悲田院救濟貧、病老百姓;抄寫大藏經三部,每部一萬一千卷;為四萬多僧尼授戒,被江淮持戒律者尊為“授戒大師”。鑒真以身作則,持律守戒,傳播律法,虔誠之心可見;濟貧扶弱以慈悲心普度眾生,救世心腸,正符合《妙法蓮華經》卷四《五百弟子授記品》的四句“內秘菩薩行,外現是聲聞,少欲厭生死,實自凈佛土”。
唐朝是一個不乏舍身忘死的求法時代,在統治階級的應用和倡導下,佛教得到了空前的發展,佛教僧侶國際傳播頻繁,遠赴印度求法的唐代僧侶眾多,僅《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中就記錄了唐初遠赴印度求法的五六十位唐朝僧侶,來訪唐朝傳播、學習佛教的外國僧徒也不計其數,佛教僧侶的跨國傳播達到一個高峰。鑒真出家的成長中,“是為法事也,何惜身命”是一種承前的精神。如義凈的求法詩所寫“晉宋齊梁唐代間,高僧求法離長安。去人成百歸無十,后者焉知前者難!路遠碧天唯冷結,沙河遮日力疲殫。后賢若不諳斯旨,往往將經容易看”。僧侶將跨國取經視為以身侍佛的一種歷練,唯一心向佛、意志堅定者方能做到??v觀中國歷史,最為聲名顯赫、影響力最大的兩位赴西域求法唐代高僧是玄奘和義凈。王邦維根據對《慈恩傳》和《寄歸傳》的解析,認為玄奘西行求經是因為佛教東傳以來,許多中國的佛教徒對教義理解不明,歧義眾多,所以決心赴西天求取“真經”,以“真經”解教義不明的困頓,以促進佛教的發展。而義凈的求經動機類似,唐初因皇家統治階級而盛的佛教,出現了戒律崩壞、戒律闡釋混亂的問題,義凈的規范師慧智禪師曾說過:“大圣久已涅槃,法教訛替,人多樂受,少有持者?!彬\的佛門僧侶希望通過戒律來整頓佛教風氣,義凈的西行應是受此影響,這也能從他在印度、南海等地著重觀察和記錄僧團制度、戒律規定,帶回和翻譯的佛經亦是“遍翻三藏,而偏功律部”以律經為主,占翻譯總量的3/4 中推導出。義凈臨終前仍不忘教誨弟子們持律守戒。李尚全認為鑒真東渡6 次舍身忘死的求法精神,也是受到唐代各位求法高僧的感召,尤其是義凈,鑒真在兩京學習期間正遇義凈正在兩京翻譯佛經,且義凈與道岸(鑒真受菩薩戒的師父)相識,根據遠藤證圓研究,義凈和道岸同為中宗招入內到場的大德高僧。故鑒真極有可能隨道岸拜訪過義凈,或聆聽過義凈的講律說法,義凈遠赴印度求經和持戒守律的虔誠精神無疑是一種模范。
唐代諸位高僧弘佛法舍生死的精神,對本身具有普度眾生情懷的鑒真來說是一種感召,而且他的授業恩師皆為律宗大德,對唐朝開始不斷完善、終成系統的漢傳律宗、持律守戒有著強烈的責任心。唐朝諸多僧侶的國際傳播雖歷經千險,但所求取的真經在翻譯后對漢傳佛教產生了積極作用。歷屆遣唐使帶來了日本的發展情況,鑒真對日本佛教的狀況是有所了解的,知道日本的佛教發展相對落后,既缺經典、又有教義不清的問題,還缺乏系統的律學理論和律師,日本僧人出家受戒僅按《占察善惡業報經》《菩薩地持經》等,或是請受戒僧授大乘“三聚凈戒”,“自戒”或“私度”僧不計其數,佛門因綱紀不正、魚龍混雜屢有惡僧,佛教教門腐朽敗壞,天皇朝庭欲通過漢傳律宗來矯治時弊,日本佛教的亂象對于鑒真來說,是普度眾生的情懷,是傳播律宗、規范佛門、弘揚佛法的責任,所以當鑒真受到第九次遣唐使團中學問僧榮睿、普照的邀請前往日本時,究其不顧“彼國太遠,生命難存;滄海淼漫,百無一至”的危險,才會選擇“諸人不去,我即去耳”,歷時十二年,經五次磨難,歷經磨難終不悔,最終跟隨第十次遣唐使返日船只抵達日本。
鑒真東渡的原因來自于當時的時代背景,對強大文明的向往、驅動著日本天皇朝廷主動移植唐朝文明;而唐朝開放、包容的外交政策也為蕃夷各國學習唐文化、促進經濟交流提供了必要條件。除去當時中日兩國的政治原因外,鑒真本人所傳承舍生忘死的弘法精神和普度眾生的情懷成為東渡最關鍵的動機。如今的平城京中、東大寺、唐招提寺雖幾經重建、修繕,依舊寶相莊嚴,承襲唐風,然奈良宮殿卻已隨歷史消散,只余殘垣斷壁,當年天皇治世需求的政令不再,鑒真普度眾生的信念卻綿延至今,于佛教經典中、于唐風建筑中、于雕刻、書法、醫藥等日本沿襲至今的各類知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