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原
沈陽師范大學法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2018 年10 月,重慶市萬州區一大巴車在萬州長江二橋橋面與小轎車發生碰撞后,墜入江中,15人因此遇難,引發眾多媒體和網友關注。據車內黑匣子監控視頻顯示,公交車墜江原因系乘客與司機激烈語言爭執,之后用手機攻擊司機,搶奪方向盤,司機還手致車輛失控所致。
一年以來,類似事件時有發生,司乘糾紛引起的交通隱患仍沒有消除。從刑法的角度,理清案件中的各種法律關系,對司乘雙方的行為定性有重要意義,本文試以行為人的主觀要素為要點,對其行為展開分析,明確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區別。
2019 年1 月8 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檢察院、公安部聯合發布指導意見,對乘客和司機的相關危害行為予以定性。對于乘客,其在公共交通工具行駛過程中,搶奪方向盤、變速桿等操縱裝置,毆打、拉拽駕駛人員,或者有其他妨害安全駕駛行為,危害公共安全,適用“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處罰;對于司機,其在公共交通工具行駛過程中,與乘客發生紛爭后違規操作或者擅離職守,與乘客廝打、互毆,危害公共安全,適用“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處罰。這一規定為行為定性指明了方向,但在實踐中,仍然需要嚴格按照犯罪的構成要件理論對行為進行分析,不能一概而論。
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兜底罪名,指使用與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等危險性相當的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屬于嚴重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規定于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條和第一百一十五條第一款。該罪有兩檔法定刑,可理解為具體危險犯和實害犯,也可理解為未遂犯和既遂犯,亦可理解為基本犯和結果加重犯。總之,當造成具體的危險時,便成立該罪,適用第一檔法定刑;造成刑法規定的實害結果時,適用第二檔法定刑。該罪法定刑較重,而構成要件的字面含義又較為籠統,因此在解釋和適用時,難免有擴張解釋、靈活解釋的嫌疑,其天然存在的立法缺陷,應在實務中加以防范和避免[1]。
從立法技巧上,刑法將“危險方法”與“放火、決水、爆炸”等相提并論,要求該危險方法從行為方式、危險程度上與其他方法具有等價性。即要求該危險方法具備相當的危險性,有可能直接危害公共安全,造成重大損失,結果難以控制。在公交車上,“危險方法”又有其獨特的內涵。公交車輛體積大,速度較快,在馬路上一旦發生失控、傾覆,則會直接威脅到車內外人員的生命健康安全和重大公私財產安全,因此,這里的“危險方法”,不要求方法本身具有通常理解的嚴重危害性,如放火、爆炸等,而是要求對公交車的正常行駛造成嚴重威脅。如,乘客搶奪方向盤、持續毆打司機等,則屬于危險方法;司機擅離職守,放任車輛于不顧等,亦屬于危險方法。
由于本罪是公共安全犯罪,所以要構成本罪,危害行為必須要危及公共安全。本罪所稱公共安全,指不特定多數人的人身安全或重大財產安全。本罪所保護的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實踐中可能被單獨侵犯,也可能被同時侵犯。這里的不特定多數人,既包括現實的多數人,也包括可能被波及的多數人。具體而言,既包括車上的司乘人員,也包括路面上的其他司乘人員、行人及可能波及到的其他人。在人流密集的城市街道,車流密集的擁擠馬路上,使公交車發生傾覆、失控危險的危險行為則可能危及公共安全;而針對個人或特定人的侵害,如乘客在公交車上起哄鬧事,或追逐、毆打其他乘客,不會危及到公交車的行駛安全,則不會構成本罪,根據情節不同,可能構成尋釁滋事罪或故意傷害罪,或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進行處罰。
根據刑法因果關系的一般理論,危害行為需要與所造成的結果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因果之間具有等價性、必然性和即時性。行為已經滿足了前述的危險方法和公共安全的構成要件要求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地,要求危險方法與其所危害的公共安全具備刑法上的因果關系。這種因果關系,要求危害行為造成的結果是不可控的,侵害對象和危害后果可能隨時增加,并且這種后果無法事先控制并必然發生。單一犯罪主體的情況下,因果關系的判斷相對容易;多個犯罪主體的情況下,則需要判斷危害結果的發生是歸因于一方,或是多因一果。不能因為產生嚴重后果就認為行為人需要對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負責,而要根據行為通常狀態下的危害程度,不同行為人過錯的大小不同,來判定因果關系。
主觀層面是該罪與其他犯罪的重要區分點,要構成本罪,要求行為人認識或應當認識到,其正在實施的是可能危及公共安全的行為,這種故意包括直接的故意和概括的故意。司機作為專業技術人員,當其擅離職守,置車輛于不顧時,顯然對危險的發生是故意的;乘客對于駕駛公交車的技術認識層面,與司機相比存在天然的差距,其對危險的認識,是先天不足的。尤其是與司機發生沖突的乘客,往往年紀較大,缺乏駕駛經驗和相關知識,沖突的起因往往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況且乘客自身就在公交車上,因此很難認定乘客一開始就具備危害公共安全的故意。如在重慶公交案中,乘客最初意圖迫使司機停車而對司機進行擊打,此時,乘客既沒有危害公共安全的故意,也沒有讓車輛失控,車輛依然在司機的控制中。隨著沖突不斷升級,車輛失控的風險也隨之增加,乘客作為理智的成年人,當其放任這種風險增加而不顧,繼續與司機糾纏、扭打時,其主觀方面也從過失逐步上升為概括的故意。
在司乘糾紛案件中,就危害公共安全而言,乘客的主觀方面是一個由過失向概括故意甚至直接故意不斷升級的過程,乘客的主觀惡性也是一個由小到大逐步上升的過程。如果乘客在過失階段及時住手,或沖突的發展原因是司機的過激行為導致的,則對乘客不應按此罪定罪。
最高人民法院曾發布過一個指導案例,在上海的一輛無人售票公交車上,乘客上車后停留在前門,司機對其勸阻后雙方爭吵,隨后在車輛行駛過程中,司機突然起身,離開駕駛艙并與乘客扭打,導致發生交通事故。一審法院認定乘客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但二審法院認為乘客在主觀方面是過失的,于是改判乘客為交通肇事罪。交通肇事罪,規定于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指行為人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發生嚴重交通事故的行為。該罪屬于危害公共安全犯罪,主觀層面是過失的。乘客不停司機勸阻并與司機扭打,顯然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并造成嚴重交通事故,因果關系方面屬于多因一果,所以符合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
此外,乘客還涉嫌構成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該罪規定于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條第二款,該罪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大體相同,區別有二:其一,該罪要求造成一百一十五條第一款規定的嚴重后果,是實害犯,不是具體危險犯;其二,該罪的主觀方面是過失。前述指導案例的乘客,實施了危險方法,并造成嚴重后果,同時具備因果關系,結合主觀上的過失,也符合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構成要件。
乘客只有一個違法行為,卻同時侵犯了兩個法條,出現了競合的情況。一個行為侵犯數個法益,是想象競合;一個行為只侵犯了一個法益,而該法益包含于不同法條中,是法條競合[2]。筆者認為,在公共交通領域,交通肇事罪與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保護的是同一個法益,即公共交通領域的公共安全。后罪所稱公共安全的危害程度更高,可包容評價于前罪的交通肇事;后罪所稱危險方法,也可包容評價于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的行為,故兩罪屬于部分交叉型的法條競合,應根據特殊法優于一般法的原則,以交通肇事罪論,并將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與交通肇事罪重合的部分包容評價于其中。如果乘客的行為亦侵犯了交通領域外的法益,則該部分不能與交通肇事罪法條競合,由于乘客只有一個行為,該部分應與交通肇事罪想象競合。
總之,發生司乘糾紛時,應嚴格按照各罪的構成要件來分析具體行為,在主客觀一致的范圍內定罪量刑,明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和交通肇事罪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