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楠江 唐智慧(廣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梁啟超先生和錢穆先生分別在1926 年和1961 年著成《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和《中國歷史研究法》,兩本著述都針對中國經濟史、政治史和文化史等作了大量研究和論述。本文從二人對于專門史研究的目的、難題和方法等方面進行研究,從而發掘研究專門史的作用及意義,即錢穆先生所說的尋出“人文理想”,并依循此“人文理想”追尋中國歷史傳統和它自有的特殊性。
從政治專史層面看,梁啟超認為,首先應從研究民族問題的角度入手,并提出一系列問題:“中國人到底有多少民族?中國人的成分如何?各民族中哪一族做臺柱?最初各民族的狀況如何?從最初到皇帝時,各民族的變化如何?商、周兩民族的來歷如何?周代的蠻、夷、戎、狄有多少種?后來如何漸漸形成骨干民族?如何漸漸吸收環境民族?當沒有混合時,其各自發展的情形如何?何時接觸?何時同化?”梁啟超提出對各民族的問題研究,是為組織出完整脈絡的民族史,從而達到使得國人對于中國民族的概念更加直觀清晰的目的。
而在錢穆看來,治政治專史,應如前人學歷史一般,注重從政治制度入手,并且認為:“若不明白到中國歷代政治制度,可說就不能懂得中國史。”從二人對政治專史的研究看,梁啟超大略提出了民族研究的層面和方向,而錢穆明確提出了相關學習的參考書目,如傳統的唐杜佑《通典》、南宋鄭樵《通志》、元馬端臨的《文獻通考》等。對于研究政治史錢穆曾談到:“這證明,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制度,有許多有其巨大的魄力,可以維持久遠而不弊,因此遂為后世所傳襲。此即中國歷史傳統一種不可推翻的力量與價值之具體表現。”
梁啟超與錢穆先生對政治入手問題的差異分歧,從知人論世的角度可略見其端倪。梁啟超所處時代正值民族矛盾尖銳、朝代更迭之際,涉及更深層次的民族問題之大背景。而錢穆所處時期發此論,則更多是為了糾正以傅斯年等人為代表的打著反封建的旗號而全盤質疑中國以往歷史的學風。故錢穆曾發文:“我國自辛亥革命前后,一輩淺薄躁進者流,誤解革命真義,妄謂中國傳統政治全無是處,盛夸西國政法,謂中西政治之不同,乃一種文野明暗之分,不啻如霄壤之懸絕。彼輩既對傳統政治一意蔑棄,勢必枝蔓牽引及于國家民族傳統文化之全部。”
無獨有偶,二人都提到治政治史要著重研究政權之變遷。梁啟超看來,研究要區分某時代是貴族專制抑或是君主專制,即中央政府的組織狀況、分類狀況,從而研究司法、財政、外交、民政等各層面的政治運作及發展。錢穆先生舉出了實例,即宰相制度、考試制度、戶口制度,乃至于軍事制度。不同的是,錢穆提出為此要必須注意兩點:“一,不該專從制度本身看,而應該會通著與此制度相關之一切史實來研究。二,必須明白在此制度之背后實有一套思想與一套理論之存在。”
而此處二人對政治制度變遷看法的異曲同工,就在于若研究制度本身,而不貫通當時的基本史實,則很難看出具體政治制度在當時的實際影響。而且每一制度事實上一直處于變動狀態,如不配合當時的現實問題,就容易將每一個具體政治制度的變動性忽略掉。
從治經濟專史看,梁啟超認為,中國經濟史最重要的是消費和生產,而消費方面主要可以分為食、衣、住三項。并且提出一個民族的經濟史,看其自開化以來的食、衣、住變遷最為重要。但同時又認為其資料極其匱乏,所以困難無比。但是錢穆認為,中國歷史又是“渾融一體性”的,其認為經濟史等專史也當放在文化傳統之一體性來作研究。梁啟超著重對三者進行了發問,如我們民族普通食品為何物?哪些又是外種傳來?其地位如何等?梁啟超認為中國史的食品研究困難,就在于食品不如其它實物便于保存,且中國是社會史資料尤其匱乏。故二人在此相同之處又在于要做經濟史的研究,就不得不再聯系到政治史和文化史。
錢穆提出了一個新命題,即“超水平”和“低水平”。錢穆認為中國以農立國,只有農業生產為人民所必需。認為農業是“低水平”中所應有的最具積極價值的。并提出英國社會學家甄克斯其說:“社會演進順序,首先是游牧社會,其次為農業社會,再為工商社會。”是非完全恰當的。錢穆先生認為因由農業社會進入工商業社會后,農業仍不可缺。如果一個社會脫離了農業,此社會就無法生存。故提出了今天研究經濟專史最困難的問題,就在于農業問題。
最后談文化專史,梁啟超將其分為以下類,即中國語言史、中國文字史、中國神話史、中國宗教史、學術思想史、道術史、史學史、社會科學史、自然科學史、文學史、美術史等十一類。除社會、自然科學史還有文學、美術史不談外,梁啟超對前七類做了著重的分析探討。試舉一例,如神話史,梁啟超認為許多神話夾雜在記載真事的書中,若用來證史實,就會造成危險,而若用來分析當時人之心理觀念,則再合適不過了。如《山海經》不可作為地理學術研究,但可作社會心理研究;如《孟子》中“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天下寧”;如《荊楚歲時記》,又可作地方各地風俗和節日慣例的研究。
錢穆在探討如何研究文化專史時,認為其“文化”即全部歷史之整體,認為須在歷史內來尋求歷史的大進程,故錢穆將文化史看作是最重要的。與梁啟超不同,錢穆認為研究文化史要強調哲學智慧,并且說研究文化就是一種哲學。所以對于研究文化史,錢穆的方法是:“運用哲學的眼光來加以匯通和合,闡述出其全部歷史中之內涵意義與其統一精神來。”認為此種文化專史的研究才是“文化史”。相較于梁啟超對于文化史的總結分類不同,錢穆提出的方法具體有四點:一是要在討論文化史時注意辨別異同;二是在討論文化時要從大處著眼,不可單看小處;三是討論文化要自其匯通看,不當專自其分別處尋;四是在討論文化時應懂得從遠處看,而不是專自近處來尋找。尤其第三點,可以看出錢穆和梁啟超治文化專史最大的分歧之處。錢穆認為思想、學術、藝術、宗教其背后有一會通合一的總體,雖都屬于文化范圍內,但是如果只單講宗教、藝術、文學等,就不是講文化了。“例如一個人,他的日常生活是多方面的,如在學校和家庭,須將其會通綜合起來,才能明白了解此人。”
總的來說,梁啟超治政治專史以民族出發,終求民族之義,錢穆從制度出發,求歷代政治之延續。梁啟超治經濟專史著重于使后來學者作出衣食住行的社會生活史,錢穆則著力于農業社會的內在生命力。梁啟超治文化史要求分門別類,各出專史,錢穆則要求融會貫通,并求于政治史與經濟史。最后,我們可以看到,錢穆無論研究政治史、經濟史還是文化史,三者之上都有一個最高的“人文理想”做領導,從而依循此“人文理想”,可見中國歷史傳統和它自有的特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