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輝 傅偉男
戰時宣傳兼具軍事與政治雙重性質并貫穿整個抗日戰爭。美國政治學家、宣傳政策研究奠基者哈羅德·拉斯韋爾將宣傳定義為“它僅僅指通過重要的符號,或者更具體但不那么準確地說,就是通過故事、謠言、報道、圖片以及社會傳播的其他形式來控制意見”。(1)[美]哈羅德·拉斯韋爾著,張潔、田青譯:《世界大戰中的宣傳技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2頁。簡言之,以各種形式操控表述并試圖影響大眾的行動。全面抗戰爆發后,國民黨政權頗重視戰時宣傳工作,并先后出臺《抗戰建國綱領》《戰地宣傳方略(密件)》《戰時宣傳技術》及《如何使人民堅定抗戰建國的信念》等文件。蔣介石在文件中明確指示“政治重于軍事,民眾重于士兵,宣傳重于作戰”,強調“今后軍事勝利之前途,有賴于宣傳之力量者至巨”,(2)《戰地宣傳方略(密件)》,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傳部,1939年,第1頁。尤其要宣傳“抗戰必勝建國必成的信念”。(3)《如何使人民堅定抗戰建國的信念》,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傳部,1940年,第1頁。
衡陽保衛戰的“抗戰典范”塑造是戰時宣傳的經典案例。該宣傳實踐,引導社會民眾形成某種傾向性記憶,衡陽保衛戰被譽為“抗戰史詩”,守城將士被稱為“抗戰的靈魂”,衡陽被打造為“抗戰紀念城”。學界對衡陽保衛戰的研究已取得一些成果。(4)參見鄧野《蔣介石對方先覺投敵案的裁決》,《歷史研究》2006年第5期;王奇生:《湖南會戰:中國軍隊對日軍“一號作戰”的回應》,《抗日戰爭研究》2004年第3期;陳長河:《衡陽保衛戰與方先覺投敵》,《軍事歷史研究》2001年第4期;柯育芳:《論長衡會戰第二階段戰役》,《抗日戰爭研究》1996年第4期。本文擬在既有研究的基礎上,試圖從記憶生產的角度回答這場存在投降嫌疑的戰役緣何逐漸被神化。(5)關于方先覺等守城將領投降的問題尚有爭議,大致有“投降說”“被俘說”“停戰協議說”三種?;氐綒v史現場,不難發現,衡陽保衛戰具有符號聚焦的能力,并非后見之明的預判,而是國民黨政治“某些詭秘的運行規則”。(6)鄧野:《蔣介石對方先覺投敵案的裁決》,《歷史研究》2006年第5期。這些運行規則便是抗戰宣傳的效用,能揭示衡陽保衛戰對國民黨乃至中國抗戰的特殊意義。
衡陽保衛戰始于1944年6月23日,由國民黨第十軍軍長方先覺率領,前后決死抵拒日軍三次大規模進犯,直至8月8日拂曉,苦戰四十七日的衡陽城終因兵疲糧缺、援軍阻隔而陷落。作為歷史事件的衡陽保衛戰,經過守城官兵的英勇抗擊與偉大犧牲,沉重打擊了日軍,延緩了打通大陸交通線的“一號作戰計劃”進程,在中國抗戰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作為歷史記憶的衡陽保衛戰,其抗戰地位的水漲船高,既由戰時宣傳所觸發或衍生,亦在于戰役之前國民黨政權遭逢嚴重的“軍事及政治之危機”。(7)林秋敏、葉慧芬編訂:《陳誠先生日記》(一),(臺北)“國史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5年,第579頁。
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軍的海上交通線漸趨危殆,于是企圖打通大陸交通線,實現與印度支那半島陸上聯絡,尤要摧毀衡陽與桂柳昆地區的中美空軍基地,以防本土再遭轟炸。1944年1月24日,日本天皇發布“一號作戰”詔諭,三個月后對河南中牟正式發動攻勢。日軍投入兵力約占中國派遣軍總兵力的80%,約51萬人,馬匹約10萬匹,火炮1550門,汽車約1.55萬輛。這是日本陸軍史上最大規模的兵力投入。此次作戰,分豫中會戰與湘桂會戰兩個階段,旨在貫通中國南北,全程達1500公里。
戰前日方便已明確作戰計劃,為易于向衡陽、桂林突進,必須在開戰四個月內擊潰60個師的中方軍隊。(8)日本防衛廳防衛研修所戰史室著,天津市政協編譯委員會編譯:《一號作戰之二·湖南會戰》上冊,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1頁。豫中會戰中,湯恩伯與蔣鼎文所部被日軍閃電般擊垮,國統區被截成兩半,河南幾乎全線崩盤,日軍成功溝通平漢路南段。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岳判斷,“敵鑒于馬紹爾群島失陷,及懔于海運船只噸位不足,知海洋交通不可必恃,乃變策略,以庫頁島之利餌蘇聯,訂(日蘇)中立協定,移關東防蘇兵力于我中原湘北各戰場,欲以重兵急掠粵漢路,進而打通湘桂路”。(9)薛岳:《湘北湘南阻擊戰》,《正面戰場·湖南會戰——原國民黨將領抗日戰爭親歷記》,中國文史出版社2013年版,第207頁。于是,湘桂會戰爆發。5月,長衡會戰打響,第九戰區調集第三十、第二十七、第二十四3個集團軍48個師,4個挺進總隊,總兵力約30萬,抵抗日軍。
由于衡陽正處粵漢與湘桂鐵路的交匯點,上通武漢下達兩廣,既是進入桂、滇、川、黔等省的門戶,也是湖南的經濟重鎮與物資集散中心,戰略地位顯要。日方認為“戰局的關鍵”在于衡陽與長沙之間決戰。日軍試圖一舉拿下長沙,引誘中國軍隊對日采取攻勢,以在衡陽決戰時“盡量圍殲重慶軍”,為桂柳作戰掃除障礙。(10)日本防衛廳防衛研修所戰史室著,天津市政協編譯委員會編譯:《一號作戰之二·湖南會戰》上冊,第13—14頁。
經過長沙三次會戰與常德會戰,第九戰區薛岳所部元氣已傷,此時主力又調至印緬戰場,各軍還抽調1師到后方整訓,番號雖眾其戰斗力削弱。在戰略方針上,薛岳不顧參謀長趙子立的反對,囿于前三次長沙會戰經驗,對日軍強大火力預判失誤,執意在長沙決戰,以致“由新墻河戰斗開始至長沙失陷,將近一個月,而長沙的戰斗僅占一天一夜多”。(11)趙子立、王光倫:《長衡會戰》,《正面戰場·湖南會戰——原國民黨將領抗日戰爭親歷記》,第226頁。至此,國民黨軍事危機遽升,“殆為武漢陷落以后之最”,(12)《王世杰日記》第四冊,(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版,第343頁?!皯鹁秩兌髩摹?,(13)《蔣介石日記》,1944年6月19日,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并引發一系列政治危機。
一方面,軍事上的潰敗不僅使國民政府喪失土地及大量財政來源,更暴露了軍隊諸多弊端,軍紀不良風紀敗壞。河南尚未從1942、1943年干旱饑荒中恢復,便遭湯恩伯軍隊橫征暴斂,百姓稱之“河南四荒,水、旱、蝗、湯”(14)《長沙失陷后的危機》,《解放日報》1944年6月24日,第1版。;長沙作戰時,長官假公濟私以飽私囊,而士兵擅闖民房攫取財物,軍民矛盾嚴重。(15)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第四軍參加長衡會戰作戰經過報告書(1944年9月)》,《國民政府抗戰時期軍事檔案選輯》(下),重慶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9頁。軍隊戰斗力低下。軍事檢討會上就有官員指出,事前疏于防范,部隊斗志低落,且將帥不和指揮不統一,長官部形同癱瘓;抓來的士兵挨打受罵、饑疲不堪,臨戰一哄而散全無斗志,作戰時平均六七人才能抵敵一人,作戰能力可見一斑。(16)蔣介石:《對黃山整軍會議審查修正各案之訓示》,《中華民國史事紀要(中華民國三十三年七至九月份)》,(臺北)“國史館”,1994年,第365頁。對此,蔣介石在日記中寫道,“想念前途悲痛無已,幾至絕望”。(17)《蔣介石日記》,1944年7月10日,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
另一方面,軍事的失敗使國民黨的形象一落千丈。美國對蔣介石喪失信心,國內輿論亦紛紛指責。如美國駐華外交官謝偉思評價說,國民黨與蔣介石“不能有效地抗戰”“不能再代表這一民族了”。(18)《抗戰后期美國駐華外交官員對國民黨政府政治經濟危機的片段評述》,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編:《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九冊,1979年,第334—335頁。甚至羅斯福提議讓史迪威指揮中國全部軍隊,此事令蔣介石備感侮辱,托詞說“須有一準備時期”。(19)郭榮趙編譯:《蔣委員長與羅斯福總統戰時通訊》,(臺北)中國研究中心出版社1978年版,第282頁。他后來致電華萊士稱,中國戰局“并未有如閣下在各地所得報告之危險與絕望之程度,此當能以今后事實之表現證明之”。(20)秦孝儀總編纂:《總統蔣公大事長編初稿》卷五(下),(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1年,第556頁。國內方面,以中共為代表的民主化浪潮高漲,認為當時的局勢為“抗戰七年來所未有”,軍隊潰敗的根源在于獨裁與腐敗,因此必須改弦更張,否則“戰事必繼續失敗”“各種危機必將日趨尖銳”。(21)《長沙失陷后的危機》,《解放日報》1944年6月24日,第1版。國民黨陷入內外交困的窘境,政權合法性與抗戰領導地位受到嚴重沖擊,甚至連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梁寒操都感到宣傳工作之棘手,“愿辭職”。(22)林秋敏、葉慧芬編訂:《陳誠先生日記》(一),(臺北)“國史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5年,第579頁。
于是,在這樣的非常時期,衡陽保衛戰的特殊地位就顯露出來了。國民黨政權選擇于衡陽決戰已是箭在弦上。戰略上,衡陽為粵漢與湘桂鐵路的交匯處,該戰關乎日軍能否打通粵漢路進犯廣西;政治上,該戰關乎國民黨能否“以今后事實之表現證明之”,重獲美國信任;民意上,該戰關乎國民政府能否一洗前恥重塑形象。蔣介石亦稱“今日惟一要圖為如何固守衡陽”(23)《蔣介石日記》,1944年7月1日,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并緊急調撥軍隊馳援,誡勉方先覺勇赴國難,親下手令制訂“連坐法”整飭軍紀,甚至多次約談梁寒操商討宣傳工作事宜。(24)《徐永昌日記》第七冊,(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第368頁。嚴重的軍事政治危機令國民黨精神緊繃,衡陽保衛戰已被賦予諸多期待,這些均為戰時衡陽保衛戰的宣傳埋下伏筆。
戰時宣傳旨在以各種宣傳方式灌輸政治理念、堅定勝利信心,動員社會民眾鞏固統治抵抗日本。國民黨宣傳政策的規定相當細致:宣傳對象上,要注意區別一般民眾、農民、工人、商人、學生、婦女、士兵、敵軍、偽軍等,針對不同人群其宣傳方式與要點不同。一般民眾要使明了“國民公約各條之意義”,農民要使明了“農產品生產助長國力之重要”,士兵要使明了“不成功則成仁之軍人精神”等。(25)《戰地宣傳方略(密件)》,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傳部1939 年編印,第8—13頁。宣傳方式上,要注意因人因時因事因地采取合適策略展開宣傳,可分文字(宣言、談話、報紙、期刊、傳單、通訊稿、壁報等)、活動(舉辦展覽、演習、訪問與慰勞、獻金捐物、群眾大會和示威游行等)、口頭(演說、座談會、討論會、談話等)、藝術(戲劇、電影、文藝、歌詠、彈詞說書、化裝游行講演、圖畫、照片等)四大類。(26)《戰時宣傳技術》,中國國民黨廣東省執行委員會,(出版時間不詳),第28—37頁。
衡陽保衛戰的宣傳則以文字與活動為主。文字宣傳以報紙或通訊稿為主,是國家政策、戰事訊息向社會傳遞的重要媒介,也是后方群眾了解前線戰況、軍事動態的主要渠道,更是某些重大事件的記憶載體。本文圍繞《中央日報》如何刻畫衡陽保衛戰進行,以觀察國民黨的宣傳策略。
衡陽保衛戰始于6月23日,《中央日報》6月26日即以“衡陽東北外圍展開猛烈戰斗”開始正式報道。8月8日,衡陽陷落。8月11日,《中央日報》宣布“守軍犧牲殆盡衡陽淪陷”。有關衡陽保衛戰的集中報道長達近兩月,反反復復使用某些形容詞刻畫其戰況進程、殲敵戰績、將士表現等,以烘托緊張局勢、映襯將士英勇。大量鋪敘使守軍的抗戰精神得以形塑,鼓勵人們同仇敵愾。
戰斗打響之初,《中央日報》即將衡陽戰役定義為“惡戰”,此后類似“惡戰”“慘烈”“猛烈”等詞匯幾乎在每次的通訊稿中皆有出現,反復強化成為直觀記憶。如經常出現的“慘烈空前之惡戰”“全面陣地惡戰”等用詞用語。還有更具體的表述,如日本“此次屢攻衡陽不下,更復用盡其一切殘忍手段,如不斷施放大量糜爛性毒氣及以飛機投擲燒夷彈”。(27)《衡陽市郊戰斗極度緊張》,《中央日報》1944年7月5日,第2版。戰爭之慘狀正是通過新聞報道予以呈現,如“我與敵往復沖殺凡八次,互有進退雙方傷亡均重”,(28)《我軍果敢拼戰殲敵》,《中央日報》1944年7月31日,第2版?!芭c敵反復搏殺,不下十余次”,(29)《敵更番沖鋒被擊退》,《中央日報》1944年7月30日,第2版。這種“凄絕人寰”“慘烈空前”之血戰,使得全城淪為焦土。(30)《敵稱對衡陽發動總攻》,《中央日報》1944年8月7日,第2版。這些文字利用藝術手段對戰場情形進行描述,不僅能真實地呈現戰場,也能用藝術情感感染社會。文字既可深入描繪敵人的殘暴,激發人們對敵仇恨,(31)《如何使人民堅定抗戰建國的信念》,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傳部,1940年,第16頁。又可引起受眾對激烈戰場的即視感,營造扣人心弦的緊張氛圍,“惡戰”敘述為將士的英勇表現作鋪墊。
《中央日報》在士兵稱謂、抗戰決心、作戰士氣等方面精心刻畫,以塑造將士形象凸顯抗戰精神。士兵稱謂方面,言必稱“忠勇”或“英勇”,諸如“我忠勇官兵”“我守備部隊之忠勇將士”“我保衛衡陽之英勇將士”等不絕于耳??箲饹Q心方面,突出士兵決死奮戰視死如歸的精神,將士們“咸具與陣地共存亡之決心,誓死拼戰”(32)《衡陽城郊我軍奮戰》,《中央日報》1944年7月1日,第2版。,并且,“以迭挫敵寇兇鋒之威力,愈益發揚革命軍人之精神,不計犧牲,誓死拼斗”。(33)《我擊潰犯耒陽以南敵》,《中央日報》1944年7月6日,第2版。作戰士氣方面,也極力展現士兵越戰越勇的高漲氣勢,衡陽雖“被敵環圍,但我士氣則極端旺盛”,(34)《衡陽惡戰繼續正殷》,《中央日報》1944年7月2日,第2版。即便“血戰八晝夜,我官兵雖受傷,仍不后退,士氣極為旺盛”(35)《衡陽續制敵猛犯》,《中央日報》1944年7月9日,第2版。,秉持“果敢無畏之精神,不斷向敵施行猛烈之反擊”。(36)《衡陽攻防戰發展至最高潮》,《中央日報》1944年6月30日,第2版。
戰地報道為緊跟戰場動態和進展,一般會涉及作戰雙方軍隊的傷亡數量。具體到衡陽保衛戰,官方通過強調殲敵數表明己方取得的戰果。對此,《中央日報》以兩種方式加以呈現。一是頻頻使用模糊性語言表述戰績,如“殺敵甚眾”“敵死傷慘重”“敵被我擊斃極重”“殲敵甚眾”。一是使用較具體的數字表明殲敵量,如“我陣地之前敵遺尸遍地,至少在一千一百以上”“先后殲敵共達六千余,內有敵高級部隊長一人”“又于郊區殲敵八千余”“先后殲敵共達一萬八千余”。殲敵數被強調的同時較少提及己方傷亡。就具體殲敵數而言,各方統計也有出入。方先覺聲稱最后殲敵數多達三萬余,(37)谷光宇編:《子珊行述——方先覺將軍哀榮錄》,(臺北)黎明文化事業公司1984年版,第171頁。官方媒體宣布“衡陽血戰四十七日殲敵二萬”,(38)《忠勇守軍誓死報國》,《中央日報》1944年8月9日,第2版。日方則載死傷一萬九千三百八十余人。(39)李守孔:《民國三十三年日本打通中國大陸作戰之背景——美國戰略之歧見與衡陽保衛戰》,(臺北)《近代中國》1984年第42期,第48頁。中方避而不談己方最終傷亡數,強調殲敵眾多激勵士氣,回應民眾的期待,正是“從已獲戰果證明抗戰必勝”宣傳的實踐。(40)《如何使人民堅定抗戰建國的信念》,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傳部,1940年,第5頁。
衡陽因其抵抗日軍四十七日被譽為“斯大林格勒保衛戰”。(41)鄭一禾:《衡陽頌》,《新聞天地》1945年第1期,第23—24頁?!吨醒肴請蟆窂膽鹨壑跫从幸膺M行包裝宣傳。6月29日,首稱“衡陽安靜巍然雄峙”。8月8日,仍強調“迄曉,敵未獲得寸進”。前后類似“巍然雄峙”的表述多達24處,如“衡陽城仍屹如山立”“敵卒未能撼動我衡陽”“但敵仍未能絲毫撼動我陣地”等用詞不絕如縷。7月20日的《中央日報》還專門發表社論“屹立不動的湖南戰場”,肯定衡陽雄峙無恙,打擊了敵人狼奔豕突的氣勢使閃擊戰轉為持久戰,壯大了歷久彌壯的士氣和百折不撓的民心,并最后將這一切歸功于統帥部處心深慮的用兵作風。(42)《屹立不動的湖南戰場》,《中央日報》1944年7月20日,第2版。衡陽這座城市安如泰山、堅若磐石可與斯大林格勒保衛戰比肩的描述,實則反映官方試圖堅定民眾抗戰信心的強烈愿望。
特別值得強調的是,8月7日,衡陽守軍方面發表“最后一電”震撼人心:“我官兵傷亡殆盡,刻再無兵可資堵擊,職等誓以一死報黨國,勉盡軍人天職,決不負鈞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電恐為最后一電,來生再見”。(43)《忠勇守軍誓死報國》,《中央日報》1944年8月9日,第2版。該電使整個衡陽保衛戰的前后宣傳渾然一體,將衡陽守軍的抗戰精神推向極致。
除文字正面積極宣傳衡陽保衛戰外,國民黨還發動社會群眾獻金捐物、簽名慰勞,也及時展開嘉勉授勛等,彰顯出衡陽保衛戰的價值和意義?;顒邮怯辛Φ男麄鞣绞剑彩巧鐣洃泜鞑サ氖侄?,可以利用群眾聚集之機,或現場宣講或當場捐物以形成熱烈氛圍,頗具時效性與感染力。正如霍布斯鮑姆所言:“國家和政權都該把握每一個機會,利用公民對‘想象共同體’的情感與象征,來加強國家愛國主義?!?44)[英]埃里克·霍布斯鮑姆著,李金梅譯:《民族與民族主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8頁。衡陽保衛戰進行之初即成為國民黨利用和包裝的對象,試圖解決時局危機并進行精神動員。
社會活動作為抗戰宣傳的重要內容,具有雙重作用。一方面,團結各界民眾,包括振作敵愾同仇之心,堅定抗戰意志;滋長民眾愛護國家,擁護政府之感情與決心;激發人民普遍效死疏財,學習與國軍之聯絡合作。另一方面,就前線戰士而言,“申明軍民一體與軍民合作之要義”“說明人民對抗戰將士之欽仰,國家對抗戰將士之酬庸”“說明抗戰必勝建國必成之理由”,以鼓舞士氣,激發抗戰決心。(45)《戰地宣傳方略(密件)》,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傳部,1939 年,第11—16頁。所以,當時開展有各式社會活動,以營造熱烈有序的團結氛圍。
捐款獻金活動。衡陽保衛戰爆發后不久,正值抗戰七周年紀念,全國慰勞總會為發揚民氣鼓勵士氣,發起“慰勞湖南將士的捐款”與“七七擴大勞軍獻金”。獻金活動分三部分并有具體安排,包括獻金大會集體獻金、一餐飯運動、自由獻金。(46)《陪都各界七七擴大勞軍獻金節目》,《大公報》1944年7月2日,第1版?;顒咏Y束后,全國慰勞總會向民眾公布獻金數,褒獎獻金較多的單位或個人,批評成績欠佳者。(47)《內江獻金超前》,《大公報》1944年6月30日,第3版。還有征集物品簽名慰勞活動。衡陽受敵人兩次總攻后,守城官兵傷亡慘重,城區一片焦土給養困難,蔣介石致電予以關懷,稱“切不要讓士兵們露宿”。隨后,全國慰勞總會發起“捐獻實物慰勞衡陽將士”運動,呼吁向勞苦功高的衡陽將士捐獻急需物資。首先,該會宣告三日內送往航空委員會專機運至前線。其次,要求7月28日下午2時至29日下午6時完成捐納。最后,發動重慶各界簽名。簽名共分三處,不分男女老幼均可前往,亦可附上慰勞將士之語句。(48)《請市民捐獻實物慰勞衡陽將士》,《大公報》1994年7月28日,第3版。此后,全國各地民眾紛紛響應,僅重慶便有20余萬市民參與。衡陽守軍在前線艱苦卓絕的奮戰感動了大后方的善良群眾,展現出軍民團結、眾志成城的溫暖畫卷。衡陽將士的光輝形象在大規模獻金捐物、簽名慰勞運動中得到褒贊和宣揚,以有助于抗戰動員,使“衡陽”在人們心里留下深刻記憶。
官方在調動社會各界積極支援前線的同時,也通過嘉勉授勛對衡陽守城官兵予以褒贊。衡陽抗戰的困難表現在陣地爭奪戰上,守城官兵作出極大犧牲,多數連隊幾乎全部陣亡,其英勇精神值得贊譽。因此,越是抗戰艱難時刻,越需要對隨時涌現的出色表現及時獎勵,越是關鍵戰役,越需要利用儀式樹立英雄典范。6月26日后,敵軍發起第一次總攻,第30團被重創,第7連張德山帶領全連與敵拼至最后一顆手榴彈,全連官兵陣亡令人震撼。軍事委員會為激勵士氣,授予團長陳德坒忠勇勛章。7月8日,預備第10師師長葛先才恢復張家山陣地有功,特頒發青天白日勛章,并記大功一次,其他作戰的連長、排長等也獲得忠勇勛章。(49)《國府命令 授葛先才等勛章》,《中央日報》1944年7月25日,第2版。7月13日,第3師師長周慶祥親赴新街前線督戰,將突入的敵人全部消滅,使陣地轉危為安,特頒給青天白日勛章。(50)《周慶祥師長新街殲敵榮獲勛章》,《中央日報》1944年7月19日,第2版。8月14日,中國空軍節,國民政府對空軍周至柔、張廷孟、高又新等授予青天白日勛章,黃鎮球被授予二等云麾勛章等等。(51)《今日中國空軍節 國府對空軍將士授勛》,《中央日報》1944年8月14日,第2版。嘉勉授勛既為抗戰樹立了英雄模范,也給予前線官兵莫大心理安慰。
衡陽保衛戰日后為民眾廣為傳頌,固然功于守城將領自身之決心、士兵之用命,也得益于戰時輿論的積極宣傳。衡陽保衛戰的記憶顯然是有意宣傳和策劃的結果,從慘烈戰況的描述到將士誓死拼殺的刻畫,從輝煌戰果的渲染到英雄授勛的操演,尤其是守軍的“最后一電”詮釋出軍人“不成功便成仁”的至高武德。國民黨官方媒體利用宣傳話語配合戰地新聞,以此“適應人民的心理”,(52)《如何使人民堅定抗戰建國的信念》,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傳部,1940年,第16頁。營造“在現場”的即視感,動員群眾獻金捐物、簽名慰問等。當然,媒體報道背后反映出國民黨的戰時宣傳政策,試圖改變因河南戰事形成的國軍腐敗不堪的丑弱形象,當時還期待通過“打幾個勝仗,扭轉國際觀感”,(53)《徐永昌日記》第七冊,(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第383頁。這一切皆只是臨時策略,未能形成長期影響,或許從另一面也體現出國民黨本身的某些弊病。
衡陽陷于敵手之際,外界多不清楚城內情形,且因“最后一電”臆測衡陽守城將士多已壯烈殉國,當時無論國民黨抑或共產黨均予衡陽守城將士較高評價。王世杰認為,衡陽一役“士氣重于武器”“斷然為抗戰以來之一偉績”,(54)《王世杰日記》第四冊,(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第365頁。為衡陽陷落嘆惋不已。唐縱為此“不禁黯然神傷,熱淚奪眶”。(55)公安部檔案館編注:《在蔣介石身邊八年——侍從室高級幕僚唐縱日記》,群眾出版社1991年版,第450頁?!督夥湃請蟆分^“守衡陽的戰士們是英勇的”。(56)《衡陽失守后國民黨將如何》,《解放日報》1944年8月12日,第1版。但幾天之后,日偽報紙宣稱,以方先覺為首的將領悉數投降,(57)《日本大本營昨發表攻陷衡陽所獲戰果:渝軍將領及士兵頗多投誠》,《申報》(上海版)1944年8月12日,第1版。國民黨高層內部開始議論紛紛。然而,考慮到“最后一電”的輿論導向及多日宣傳塑造出的軍隊形象不能因此土崩瓦解,蔣介石竭力排斥“投降說”,認為其系敵偽伎倆,篤信方先覺“決不至乞降”,(58)《蔣介石日記》,1944年8月9日,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欲將衡陽保衛戰樹立成抗日模范,電令全國軍隊于8月20日上午6時為衡陽殉難軍人舉行默哀儀式,并致悼文譽其為“革命軍人以身殉國之楷?!薄白愦刮颐褡宄扇嗜×x,千秋萬世之光輝”。(59)蔣中正:《衡陽失守敬悼文》,李祖鵬編:《長沙常德衡陽血戰親歷記:國民黨將領葛先才將軍抗戰回憶錄》,團結出版社2007年版,第161頁。
國民黨通過官方媒體宣傳與儀式活動運作對衡陽保衛戰進行典型刻畫,將其作為記憶符號加以塑造,社會輿論的贊譽則進一步強化了這一形象。
衡陽淪陷后,有媒體稱“衡陽的戰績是永在的”“打安了全國的人心,打高了國軍的士氣,更打穩了國家的地位?!?60)《衡陽的戰績永在》,《大公報》1944年8月12日,第2版。衡陽城雖淪陷,但其功不可沒,有人稱該戰“寫下了震驚環宇光昭千古的史跡,不但已令強敵喪膽,使我國軍民益堅勝利在握之信心”,(61)《衡陽守軍輝煌戰果展》,《新福建》第6卷第1期,1944 年,第5頁。且“對國家貢獻之大,于全局勝敗有決定作用者,當推衡陽之首”。(62)龍德柏:《方先覺不愧張睢陽》,《掃蕩報》1944年12月18日,第2版。甚至高度贊譽“給五千年悠久的歷史添了萬丈光芒”,也“給四萬萬五千萬同胞吐了一口悶氣”。(63)《掃蕩報向衡陽守軍致敬書》,《掃蕩報》1944年8月6日,第2版。輿論稱頌衡陽保衛戰在艱難之際提升了抗戰勝利信心與民族凝聚力,反映出現實政治的需求。
衡陽保衛戰中,中國將士所體現出的精神,重塑了國軍形象。國家危難之際英勇犧牲、孤城奮戰、忠肝義膽等精神甚為重要,媒體挖掘出這些精神內涵后,將其與國民黨黨國教育相聯系,稱其貫徹“城存與存,城亡與亡”的決心及信愿“若與總理‘軍人精神教育’相對照,不成功便成仁熱血染紅了黨史,死有余榮”,并被視為“國父大人無畏軍人精神教育的實踐,也是總裁‘軍人魂’訓練的結果”。(64)《衡陽守軍忠義表天地》,《萬象周刊》1944 年第61期,第2頁。衡陽保衛戰本為失敗的戰役,卻被宣傳成精神勝利,更把它包裝成國民黨教育實踐的成功。如此言說無非為失敗推卸責任,轉移人們注意力,為重新塑造國軍形象提供資本。
世界反法西斯的國際戰場一路高歌猛進,國內正面戰場則每況愈下,此時出場的衡陽保衛戰卻以衡陽的淪陷收場,于此,只有強化戰役之外的意義和價值。社會輿論通過強調該戰役的國際地位,以彌補戰爭失敗的觀感。因衡陽保衛戰使“衡陽一度成為全世界注視中心的城市”,(65)《歡迎衡陽守將歸來》,《掃蕩報》1944年12月20日,第2版。且“敵之驕將墮兵,為之震栗,國際視聽,因之改觀”,(66)《不怕死精神之偉大表現 特向苦守衡陽之方先覺將軍致敬》,《蘇訊》1945 年第57、58期,第3頁。衡陽“比之于史達林格勒,同其悲壯,同其燦熾”。(67)鄭一禾:《衡陽頌》,《新聞天地》1945年第1期,第23—24頁。衡陽保衛戰具有重要地位,其中“東條內閣之倒,我衡陽守軍的苦打硬拼,實有其功”,(68)《衡陽的戰績永在》,《大公報》1944年8月12日,第2版。并且“為中華民族爭回軍人之氣節,樹立盟友們敢死軍人之典型”,(69)寧墨公:《衡陽保衛戰之史跡的檢討》,《民治》第1卷第1期,1944 年,第2頁。甚至“奠定了我中華民族復興的基礎”。(70)《衡陽守軍誓死報國》,《中央日報》1944年8月9日,第2版。衡陽保衛戰體現出旺盛的戰斗意志,其英勇犧牲精神乃抗日戰爭以來所少見,亦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經典之戰。無論國民黨抑或普通民眾,皆希冀通過衡陽保衛戰展現中國軍人戰斗意志,提升國際地位爭取更多話語權。
隨著衡陽保衛戰傳遞的信息持續發酵,光環愈加燦爛,“四十七天”成為神圣的名詞,成為光榮的標志,戰役也被譽為“偉大史詩”。(71)鄭一禾:《衡陽頌》,《新聞天地》1945 年第1期,第23—24頁。其精神“永遠彪炳千古”,豐碩戰果“可與名城共垂不朽”,(72)根:《衡陽陷落與今后戰局》,《新知識月刊》1944 年第4期,第4頁。守城將士成為時代楷模。因為“以衡陽無險可恃的危城能夠堅守苦打到四十七天之久,則何處不能守?又何處不能打?”(73)《衡陽守軍忠義表天地》,《萬象周刊》1944年第61期,第2頁。如果“拿衡陽做榜樣,每一個城市都打四十七天,一個個地硬打,一處處地死拼,請問:日寇的命運還有幾個四十七天”。(74)《向方先覺軍長歡呼》,《大公報》1944年12月13日,第2版。因此,抗日戰爭“惟有發揚全民族不怕死之犧牲精神,始能爭得最后勝利,以奠我國永久生存之基”。(75)《不怕死精神之偉大表現 特向苦守衡陽之方先覺將軍致敬》,《蘇訊》1945 年第57、58期,第3頁。衡陽保衛戰被稱為“偉大史詩”,并要求人們以衡陽守軍為榜樣,本質上也反映出國民黨能夠被稱頌的戰役甚少。
衡陽保衛戰結束后,社會各界反響強烈,既被守城官兵的偉大犧牲感動,也被國民黨宣傳機器的政治話語引導。人們敬佩于衡陽守軍敢打敢拼的精神,表達崇敬之情的背后,也是極度失望于國民黨長久以來潰敗無能喪師失地,如“久旱逢甘霖”般被激發,共同將衡陽保衛戰書寫成“神話”。
即便如此,也無法否認衡陽保衛戰是一場失敗的戰役。雖然,官方認為其功勞“已達成最高戰略任務”,(76)《軍委會發言人談 衡陽保衛戰功勞已達成最高戰略任務》,《中央日報》1944年8月12日,第2版。仍未能阻擋日軍打通大陸交通線的步伐,此后的桂林戰役一如既往地挫敗。
隨著衡陽保衛戰中被俘將領陸續逃回重慶,無論國民黨當局如何隱瞞回避,投降的事實也會不脛而走。于是,國民黨面臨的難題由如何挽回河南戰役的顏面轉為如何維護來之不易的政治資源,即衡陽保衛戰的象征價值。
12月11日,方先覺返回重慶。次日,蔣介石即專門設宴招待予以禮遇。(77)《蔣介石日記》,1944年12月12日,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洞蠊珗蟆返谝粫r間以“苦戰衡陽的英雄回來了”為題進行報道,并以“揭破衡陽敵謠之謎”否認投降說。(78)《苦戰衡陽的英雄回來了!》,《大公報》1944年12月13日,第3版。重慶各界還舉行大規模歡迎活動,在街上打上標語橫幅稱頌方先覺等為“抗戰的靈魂”“抗戰的精神”。然而,國民黨內部頗有微詞,中共則直接撕開國民黨的假面具,嚴厲地指出“此等叛國逆賊,居然在重慶大受歡迎,被譽為‘中國軍人之模范’,蔣介石對他們則‘慰勉有嘉’”。(79)《方先覺投敵經過》,《解放日報》1944年12月25日,第1版。事已至此,蔣介石無路可退,惟有繼續辯駁。
國民黨深諳宣傳運作的規則,從“破”與“立”兩方面來維護形象?!捌啤痹谟诔吻濉爸{言”。1945年2月,蔣介石授予方先覺青天白日勛章,力斥黨內異見。1946年7月,督戰官蔡汝霖在方先覺授意下出版回憶錄《四十七天衡陽保衛戰》,其文再次否認投降事。1947年2月,投降一事依舊受時人關注,《申報》載“記者頃以日前報載方先覺被俘一事,詢國防部有關方面,據稱:此乃謠傳,絕無其事”。(80)《方先覺被俘不確》,《申報》1947年2月16日,第1版?!洞蠊珗蟆芬卜Q“方先覺被俘說,國防部稱不確”。(81)《方先覺被俘說國防部稱不確》,《大公報》1947年2月16日,第2版?!傲ⅰ眲t體現在充分運用衡陽保衛戰的符號價值,利用已形成的某些共同社會記憶制作成某種紀念空間,以起到長期維護抗戰話語及政權合法性的作用。紀念空間的內容是歷史,指向則是喚醒記憶。(82)陳蘊茜:《紀念空間與社會記憶》,《學術月刊》2012年第7期?!昂怅柨箲鸺o念城”的打造即是為了維護和凝固社會記憶。
事實上,“衡陽抗戰紀念城”的最初提議直接源于衡陽災后重建的現實需要。衡陽保衛戰使整個城市毀于炮火,百姓流離失所,加之瘟疫流行、旱魃為虐,其導致的災荒為“亙古所未見”。(83)《衡陽災荒亙古未有 發起商人節食運動》,《申報》1946年5月23日,第4版。地方政府電請緊急救濟與災后重建。然而,重建費用高昂,湖南省政府的財政亦甚匱乏。如此背景下,衡陽市議長楊曉麓、副議長歐柄堃等5人于是組成“請建衡陽為抗戰紀念城”代表團,希望通過請愿來獲得國家財政支持。1946年10月20日,請愿團從衡陽啟程,并邀請“中央新聞社”跟蹤報道。10月31日,到達漢口,拜訪武漢行營主任程潛,并致電行政院、國防部等重要官員。11月6日,抵達南京,受到湘籍民眾熱烈歡迎。12月5日,楊曉麓主持召開記者招待會,希望征得輿論支持。12月10日,楊曉麓一行正式向國民政府請愿,遞呈請愿書及建設計劃。請愿團活動頗受社會關注,且多將衡陽殘破現狀與衡陽抗戰精神聯系,以此激發人們對衡陽保衛戰的記憶并博得同情。
當然,“衡陽抗戰紀念城”提案最后能順利通過,既是楊曉麓等通過宣傳造勢獲得輿論支持的結果,亦是其所呈理由契合當時國民黨的需求:其一,抗戰勝利后中國躍為五強之一,“矧茲空前抗戰之成果,可無紀念以資觀感”;其二,衡陽為抗戰貢獻巨大,國民政府應“軫念衡陽之破壞而特于建設,否則無以慰已死三十余萬之英魂,劫遺一百六十余萬之喁望”;其三,外則列強角逐,內則各黨爭鳴,“如不提高民族意識,萬一再遇事變,將何以固人心而御外侮”。(84)羅鐵恕:《衡陽抗戰紀念城定名的由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衡陽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衡陽文史資料》第四輯,1985年,第64頁。蔣介石收到呈文后于12月15日親自召見楊曉麓,18日頒發電令核準“衡陽抗戰紀念城”的命名,并準由國民政府一次性撥款200億元。1947年1月,楊再謁蔣介石,請求命名典禮時頒發訓詞并題頒“衡陽抗戰紀念城”碑文,再次獲得答允,整個過程幾無阻礙。(85)《衡陽抗戰紀念城 蔣主席題頒碑文》,《申報》1947年2月4日,第2版。蔣深諳衡陽保衛戰的記憶價值,不僅可借此回應他人質疑獲取更多社會資源,更能以此維護并加強自身統治地位。
“衡陽抗戰紀念城”的請愿得到國民黨中央首肯后,衡陽便成立籌備委員會開始準備。首先,要確定命名典禮的選址問題?;I委會為凸顯抗戰紀念城的重要地位,經多方討論最終選址岳屏山。該位置具有重要歷史與象征意義,作為衡陽保衛戰主陣地之一,日軍68、116師團于此遭受毀滅性重創,寓意衡陽為中國抗日戰爭的偉大勝利做出杰出貢獻。其次,抗戰紀念城應鑄造標志性紀念空間。在岳屏山山腰上先后修建了紀念塔、紀念堂、紀功亭等,打造出一座勝利公園為命名儀式奠基之地。其中,紀念塔高18米,塔碑鐫刻蔣介石所題“衡陽抗戰紀念城”七個大字,以此作為儀式空間的中心。碑座為八方須彌座式,取八方和平、永無戰事之義。(86)楊安:《父親楊曉麓的故事:“衡陽抗戰紀念城”建設始末》,《文史參考》2010年第5期。塔后是抗戰紀念堂,四壁鑲有民國政要與社會賢達、各團體所贈共46件題詞碑刻。附近的紀功亭旁,立有章士釗所撰“衡陽紀功碑銘”等。建筑既是思想與精神的凝結,也是權力意識的表征。這些建筑群建立于山腰之上,顯示出“抗戰紀念城”的威嚴與神圣,其錯落有致的空間布局讓人油然而生景仰之情。
1947年8月10日,命名典禮在岳屏山山巔舉行。儀式是社會認同與社會動員的重要方式,具有加強社會凝聚力的功能。衡陽保衛戰蘊含的象征意義內附于儀式,儀式所形成的社會記憶通過操演又得以宣傳,(87)郭輝:《操演的政治:現代國家儀式與民初政治合法性建構》,《安徽史學》2013年第1期。本質上是政治權力與社會意志希望通過某些手段保存社會記憶的結果。典禮場地搭建有高大牌樓以營造莊嚴氣氛,楊曉麓主持命名典禮并面向各界群眾宣讀蔣介石所頒訓詞。其訓詞名為“以‘仁者無敵’之義為國人告”,肯定衡陽保衛戰為“全世界稀有之奇跡”,亦是“中華固有道德精神之表現與發揚”。(88)《衡陽抗戰城命名典禮 蔣主席特頒訓詞》,《申報》1947年7月20日,第1版。儀式中宣讀訓詞,抗戰紀念城得以正名,成為國民黨政治意志的體現,“抗戰紀念城”之名被賦予政治合法性。訓詞將衡陽保衛戰譽為中華道德精神的體現,為抗戰精神的再構?!爸挥腥收卟拍軣o敵”某種程度上回答了如何應對危機的問題,意味著衡陽保衛戰的意義蘊涵也由抗戰精神的象征升級為民族道德的典范。
自命名典禮后,國民政府內政部遴派專家蒞臨衡陽視察,湖南省政府成立市政技術小組,市政府成立抗戰紀念城設計委員會,紛紛商討計劃,加快推進建設進程。其中,時任衡陽市工務局長歐陽鳴提出具體方案:首先,須明確建設的一般原則。衡陽應建設成富有紀念抗戰意識的近代化都市,發展工業扶植其經濟地位。其次,區域劃分要因地制宜,應對工業區、商業區、農業區、文化區、公園區、平民住宅區、公墓等做細致劃分,契合城市實際。第三,市中心區道路建設要系統化。應對江西岸道路系統、南北向四干線、東西向干線、平行鐵路、干路人行道、車馬道、林蔭大道等做具體規定,統籌兼顧。第四,自來水及下水道要有詳細規劃。應針對人口數與用水量等安放自來水廠的位置,下水道明溝與暗溝要做互用等,考慮經濟實效。(89)歐陽鳴:《計劃中的抗戰紀念城——衡陽》,《市政評論》第10卷第8期,1948年,第9—10頁。這些措施致力于衡陽重建,思考細致周密,可將衡陽城建設為30萬人省級規模的工業城市,反映出時人重建衡陽的熱烈期盼。
此外,全城范圍內修建一些有關抗戰的紀念性建筑更是題中之意,欲使衡陽打造成真正的“抗戰紀念城”。歐陽鳴在工業城市建設理念的基礎上,提出紀念性建筑的構想。一、城之外圍為兩岸之林蔭大道,兩大道圍成一炮彈型,以石鼓咀為終端,湘江鐵橋為其底,全城平面即為一抗戰紀念品。二、兩林蔭大道,西正名為抗戰大道,東為勝利大道。沿江東西兩路,分別易名為叔章路、船山路。上下長街易名為澹庵路等。三、在已修建抗戰紀念碑塔之岳屏山上,加建船山圖書館,搜羅船山遺著以及抗戰史實充實之。四、江西岸南廣場,建陣亡將士紀念塔一座,北廣場建自由神一座,勝利大道之南端,建蔣介石戎裝躍馬銅像一座,北端建凱旋門一座。五、接龍山建自由鐘一幢,紀念式噴水池一座,每年守城紀念時開放,以象征烈士精神永生。六、恢復石鼓書院,嗣胡(澹庵)周(濂溪)兩先賢。七、黃茶嶺設遺族學校一所,飛機場附近,建紀念營房兩幢。八、建抗戰紀念大廈一幢,作大集會之用。(90)歐陽鳴:《計劃中的抗戰紀念城——衡陽》,《市政評論》第10卷第8期,1948年,第9—10頁。這些設計圍繞“抗戰勝利”的主題,運用隱喻、聯想、暗示等藝術手法展開空間布局,修建相應建筑,從而表達空間的紀念性價值,彰顯衡陽整個城市具有抗戰紀念意義的獨特性。
“衡陽抗戰紀念城”的出臺緣于城市重建的迫切需要,命名及設計方案的順利通過,則得益于楊曉麓等地方官員的切實努力,也包括蔣介石等國民黨高層官員的價值考量,這是國家權力介入公共空間的過程,也是地方意愿與國家意志合奏的結果。根本而言,衡陽成為抗戰紀念城在于衡陽保衛戰體現出的精神價值,其象征意義超過了軍事戰略上的作用。衡陽保衛戰表現出的英勇無畏的戰斗意志、與陣地共存亡的犧牲精神、保家衛國的民族氣概等,在抗戰紀念城的建設話語中全部凝結成中華民族的道德精神。而這些紀念碑塔、牌坊地標等以不同形式敘述著這座城市過去的歷史,成為湖南乃至全國人民共享與展示的記憶載體,為民族和國家提供認同資源。
上述宏大計劃的美好愿景并未能如期實現。一方面,建設款項遲遲未下,后來楊曉麓雖向蔣介石再次呈請此事,但行政院也僅“先行核發四十億元”。(91)《建設衡陽抗戰紀念城 蔣主席準先撥四十億》,《善救月刊》1947年第28期,第15頁。另一方面,1948年國共內戰進入生死決戰后,建設計劃擱淺。
衡陽抗戰紀念城的建設前后歷時兩年,也曾一度熱鬧,未能起到真正維護國民黨政權的作用。但衡陽抗戰紀念空間的命名及其修建的部分建筑卻可喚醒與維持人們對衡陽保衛戰的記憶,歷史記憶反過來強化空間的紀念性,二者相得益彰。新中國成立后“衡陽抗戰紀念城”碑文改為“衡陽解放紀念塔”,衡陽人民受國民黨黑暗統治的記憶逐漸取代國民黨軍隊的抗戰記憶,受日本侵略的創傷記憶與中共偉大的解放記憶得以凸顯。原有的記憶被覆蓋疊加,“衡陽保衛戰”的記憶書寫進入沉寂期。
宣傳是一種傳播信息的方式,從建構主義視角而言,記憶是對過去發生之事的重新建構,宣傳的目的是希望受眾能沿著既定方向形成某種記憶或價值認同,當記憶得以強化則可鞏固宣傳的效果。國民黨政權在遭遇政治軍事的重大打擊后,除增強軍力部署外,還充分發動宣傳機器鞏固自身的權力話語。無論原來發生的事情真相如何,宣傳所形成的公共記憶能起到關鍵作用。只要它能滿足權力運作的現實需要,哪怕犧牲一般軍事倫理,權力運作者也可有意識地篩選事實,對其進行夸大或遺忘,重構事件試圖在社會中形成符合其所希望的某些觀念,再通過某些紀念儀式固化這些觀念與記憶,達到維護政治合法性的目的。
衡陽保衛戰成為“抗戰典范”,其中有關投降的問題被遮掩,便是受到這些政治運行規則的影響。戰爭發生時,國民黨利用官方媒體集中報道戰事進程,書寫慘烈的戰況與將士英勇的表現以圖重塑國軍形象,并在此基礎上動員社會民眾進行獻金捐物、簽名慰勞等儀式操演以營造軍民團結,樹立抵抗日本的信心。衡陽淪陷后,社會各界贊譽有加,稱頌其偉大功績,將之描述成“偉大史詩”,甚至為投降辯護者,短短兩年內逐漸被塑造成羅蘭·巴特所指的“含有各種意象和信仰的神話系統”。(92)[英]特倫斯·霍克斯著,瞿鐵鵬譯:《結構主義和符號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35頁。各種象征符號及隱喻的社會記憶最終凝聚成抗戰紀念城。
綜上,國民黨政權利用各種方式書寫事件并制造記憶,以引導與控制人們思想傾向。但因為國民黨政權的專制色彩,其威權的正當性很大程度上建立在民族主義的基礎上,當抗日戰爭取得勝利,民族危機壓力得以緩解,其宣傳政策與獨裁理念再也難以奏效。(93)[美]塞繆爾·亨廷頓著,劉軍寧譯:《第三波:20世紀后期的民主化浪潮》,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55頁。人民大眾從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中站起來,不再屈就于國民黨政權的黑暗統治,選擇了代表人民大眾利益的中國共產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