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承芳
由于維希留等人卓越的工作,速度漸成現代性批判的一種新視角,并被回溯性地視為社會學和社會理論的中心(1)在《速度社會學》一書的導論中,編者Judy Wajcman和Nigel Dodd寫道:“時間和速度主題一直是社會學和社會理論的中心。它們位于諸如馬克思、韋伯和西美爾這些經典思想家對工業資本主義分析的核心,在廣泛意義上,進入現代就是生活在快速變化的世界。”(Judy Wajcman and Nigel Dodd (eds), The Sociology of Speed: Digital, Organizational,and Social Temporaliti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1.)。在這一語境中,馬克思似乎獲得一件再度占據社會理論中心的戰袍,成為速度學家(2)例如,Sarah Sharma認為,速度理論無疑應感激馬克思關于勞動量、價值生產和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闡述。(See Sarah Sharma, “Speed Traps and the Temporal Of Taxis, Truck Stops, and Task Rabbits”, The Sociology of Speed: Digital, Organizational,and Social Temporalities, p.135.)。本文認為馬克思對于今天的速度分析確實提供了豐富的理論資源,但不能因此就簡單地將其歸入速度學家或加速主義者。對于馬克思主義研究來說,真正的問題是如何看待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解放出來的生產力及其社會歷史后果,怎樣看待馬克思之后資本主義加速發展及其歷史含義。在今天,盡管資產階級社會并沒有像馬克思預期的那樣轉變成其對立面,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這對冤家之間的速度競爭不僅沒有改變而且變得更激烈,它們之間矛盾運動決定的危機日益加深,全球都卷入不確定性、旋渦、風險、恐懼狀態之中。在這一語境中,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需要重新反思自身的速度前提,重新深入現代性的加速特征及其破壞性邏輯,從而闡明當前的勢態以及我們的任務。
維希留強調,與生產方式一樣,速度是人類生存的基本向度,每個社會都是建立在特定速度關系上的(3)Paul Virilio and Sylvere Lotringer, Pure War, Los Angeles: Semiotexte(e), 2008, p.57.。資產階級社會和封建社會就是兩種不同速度的生活方式,或者說現代性與傳統乃是兩種不同速度的歷史模式。由此,作為資產階級社會真理的政治經濟學(或更廣泛地說,現代社會理論)具有自己的速度前提。今天我們已十分清晰地看到,摩爾定律代表的技術革新、不斷加快的資本周轉、日新月異的時尚潮流不僅構成其直接研究的對象,而且構成其分析邏輯的前提條件。更重要的是,在談及“速度”時,必須對這個術語的兩種基本含義進行區分,即“速率”和“加速”。這是因為較之于傳統,現代社會的核心特征之一便是打破了由自然決定的相對恒定的速率(如由日月交替和四季變換決定的循環節奏),把人類置于由自己“決定”的不斷加快的社會洪流中。在這個意義上,現代社會理論的前提不是建立在一種恒定的速率之上,相反,加速是前提以及中心問題。
馬克思恩格斯早就明確地指出了這一點,在《共產黨宣言》中,他們強調“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5頁。正是因為這一點,可以說,加速不僅構成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的中心問題,而且實際上構成其革命預言的關鍵理由。他們關于無產階級革命的主張,不僅是基于資本主義的根本矛盾,而且是直接建立在其發展加速這一趨勢之上的。“革命是歷史的火車頭”這個判斷形象地說明了這一點。
馬克思恩格斯從加速度角度得出革命結論,這是確鑿無疑的。在進一步闡釋這個事實并由此深化在今天對革命含義的理解之前,需要略加強調的是一個往往被忽視的問題:歷史發展加速的發現,是唯物主義歷史觀形成的理論條件之一。沒有這個條件,甚至可以說馬克思恩格斯也難以走出黑格爾嘆息的理性狡計。《共產黨宣言》發表前的文獻表明,通過社會發展的加速度揭示其背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是唯物主義歷史觀基本思想形成的關鍵。這一路線的起點是《英國狀況·十八世紀》。在這個文本中,恩格斯強調,資本積累與無產階級貧困化都以“驚人的速度”發展,這種矛盾的不斷加劇推動著徹底的社會革命趨勢,而它們都是工業革命的后果。如果說革命的中心問題是加速,那么加速就構成馬克思恩格斯社會理論的中心問題。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孕育和形成過程亦清晰地說明這一點。當然,在這一點上,恩格斯確實比馬克思更明顯一些。我們看到,在《十八世紀》中仍然還不完善的表述,經過1845年以后馬克思恩格斯共同探索完善,最終凝結成《共產黨宣言》的核心思想。這在恩格斯提供的《共產主義原理》稿本中得到充分表達。在這個文獻中,恩格斯強調,由于生產力的空前發展,“具備了能在短時期內無限提高這些生產力的手段”;勞資對立的日益加劇;以及生產力與資產階級私有制的矛盾“經常引起社會制度極其劇烈的震蕩”;“只有這時廢除私有制才不僅可能,甚至完全必要”(5)同上,第238頁。。《共產黨宣言》則以更精煉和準確的方式闡明這一邏輯。
通過對歷史唯物主義形成過程的研究,可以認為,不僅歷史發展加速的發現是唯物主義歷史觀形成的理論條件之一,而且加速是其邏輯底蘊。在既往唯物主義歷史觀解釋中,我們并不特別強調速度和加速度的意義,而是突出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推動社會歷史發展的機制。這突出唯物主義歷史觀作為人類歷史一般規律學說的意義,忽視了作為對資產階級社會特殊規律學說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之意義。這一傾向給馬克思主義理論帶來多方面的難題。一方面,從一般規律角度來批判資產階級社會及其最新變化時,由于缺乏對其特殊性的把握,往往容易陷入教條主義;或者相反,把資產階級生產方式特殊規律一般化,從而在無意識層次上與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共謀。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提出這個問題,并斷然強調“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質性真理和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真理屬于同一類型:它們在一定的社會制度和生產制度之內是真理”(6)[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311頁。。在這一視野內,盧卡奇試圖解決“歷史唯物主義內容適用的社會前提”問題。我們并不以“歷史唯物主義”一詞來替代“政治經濟學批判”,但在后一個層次上認同盧卡奇的意見。正是在這個前提分析中,加速度處于異常重要的地位。我們將“加速度”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前提,不僅因為歷史唯物主義誕生的資產階級社會是不斷加速的社會形態,而且因為它確實把加速問題內化到自己的理論結構中,才正確回答了這種社會是“從哪來里的,又要到哪里去”這個中心問題。
在理解加速度對于歷史唯物主義之意義時,最重要的問題之一是革命。“革命”不是馬克思主義獨有的語言,亦非只是馬克思主義才關注的問題。當代著名史學家霍布斯鮑姆使用“革命的年代”來敘述1789-1848年的歷史,這個時期便是所謂的“雙元革命”(法國大革命和英國工業革命)徹底改塑歷史面貌及其演化路徑的時代。而在馬克思主義誕生之前,基佐便于1826年出版《1640年英國革命》,通過英國經驗為開辟現代性道路的革命之合法性做出歷史辯護,從而回答了邁斯特等保守主義思想家對法國大革命的質疑。作為德國思想家,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主張只是這種爭論的總結。在他們這里,“革命”不再是合法性與必要性問題,而是什么時候和什么方式的問題,因為他們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出發揭示了革命是一種必然。那么,革命有沒有在馬克思恩格斯身后以他們預言的那樣發生呢?甚至有人斷言,資本主義似乎終結了歷史。革命是否真的煙消云散了以及更甚?在理論上,馬克思發現的“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它所產生的資產階級社會的特殊的運動規律”是否“過時”?這成為馬克思主義者和一切關心現代性命運的人都需要面對的問題。要合理地回答這個問題,需要更全面地理解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多重含義,以及他們預言無產階級革命的條件,加速度正是回答這些問題的關鍵入口。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在強調革命過程,無論是馬克思主義者還是非馬克思主義都喜歡強調,馬克思恩格斯將革命視為生產力發展的必然后果,而這恰恰是一種馬克思恩格斯本人批判的技術決定論或經濟決定論教條(7)嚴格地說,技術決定論和經濟決定論是兩種不同類型的決定論。只是在馬克思恩格斯理解中,他們視為社會歷史的決定性基礎的經濟關系已經包括了技術,所以在有關馬克思主義的爭論中,技術決定論與經濟決定論往往難以分開。(參見恩格斯對瓦·博爾吉烏斯的答復,《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31頁。)。正如恩格斯晚年書信所指出的,這種教條可能源自對馬克思主義的誤解,但絕非馬克思恩格斯的本義。所以,在革命問題上有必要進行澄清。正如“無產階級是由于工業革命而產生的”“沒有機器生產就不會有憲章運動”等著名判斷所暗示的,恩格斯的早期政治闡述具有技術決定論的嫌疑。然而,這只是表面的表述問題,隨著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逐漸成熟和獲得科學的表述,這些表面問題便不存在了。特別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完成后,商品生產的內在規律得到揭示,不僅革命的必然性大白于天下,而且它的含義得到了科學定義。革命不只是推翻政權那樣的暴力行動,而且是廢除資本,即馬克思所說的“社會清算”。“要廢除國家而不預先實現社會變革,這是荒謬的;廢除資本正是社會變革,其中包括對全部生產方式的改造。”(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607頁。這種革命的含義正是恩格斯早期就清晰表達的,而其作為社會歷史發展的必然性深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矛盾。正是這種矛盾加速了社會歷史在現代性中的加速變遷,就像《共產黨宣言》描述的那樣。這里必須注意的是,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絕對不能簡化為生產力對生產關系的革命性要求。因為生產力本身的革命化,作為現代性的顯著特征,絕不是自然發展的結果,而恰恰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使然。換句話說,生產力的革命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必然,而這種革命本身必然造成整個資產階級社會的革命化。
從整個歷史唯物主義的形成和發展看,19世紀30年代開始普遍化的工業危機會加速革命的到來,這正是馬克思恩格斯預言資本主義滅亡的基本理由。1891年,恩格斯亦強調這一點:“日益加速互相排擠的發明和發現,這種每天空前大量增長的人類勞動的生產率,終于造成一種定會使當代資本主義經濟陷于滅亡的沖突。”(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329頁。在《反杜林論》中,恩格斯從歷史和實踐的歷史角度闡明了社會主義從烏托邦到科學的發展。在他看來,社會主義成為科學,之所以可能且必要是因為,“生產資料的擴張力撐破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加給它的桎梏。把生產資料從這種桎梏下解放出來,是生產力不斷地加速發展的唯一先決條件,因而也是生產本身實際上無限增長的唯一先決條件”(1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33頁。。一方面,工業在各個國家的普遍加速,使全歐洲陷入危機,社會革命就是這種危機的必然結果;另一方面,“資本規模的不斷增大,為把裝備著火力更猛烈的斗爭武器的更強大的工人大軍引向產業戰場提供了手段”(1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356頁。。馬克思主義的革命主張便是建立在這一前提上。
從馬克思恩格斯整個現代資本主義批判出發,可以更清晰地理解他們的革命主張是對現代歷史加速的反應。“剝奪者就要被剝奪了”這個代表了政治經濟學批判旨趣的口號,用另一種方式來說即是“革命”。從歷史變遷的規律來說,革命正是加速。在《資本論》第1卷第1版的序言中,馬克思說:“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自然規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但是它能縮短和減輕分娩的痛苦。”(1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1頁。在這里,革命之“加速”含義得到充分的闡明:一方面,作為暴力行動,它是加速社會歷史進程的手段;另一方面,它的合理性與可行性是歷史發展的客觀要求,而在現代社會,革命是加速度的必然要求。
在這一語境中,作為加速歷史變遷的“縮短和減輕”新社會分娩痛苦的革命,既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件,也不是任意塑造歷史的想象性活動。在前一點上,1883年,恩格斯在致伯恩斯坦的一封信中說:“德國人的重大錯誤就在于把革命想象成一夜之間就能完成的事情。事實上,它是群眾在加速情況下的多年發展過程。”(1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658頁。在后一點上,馬克思在1859年著名的《政治經濟批判·序言》中指出:“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1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33頁。由這兩個觀點作為參照可以判斷,馬克思恩格斯在當前的革命主張,是基于他們對社會歷史條件的判斷。在他們看來,在總體上,“自從蒸汽機和新的工具機把舊的工場手工業變成大工業以后,在資產階級領導下造成的生產力,就以前所未聞的速度和前所未聞的規模發展起來了”(1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618頁。;與此同時,雖然在大工業的一切領域內,生產現在能以日益增長的速度增加,但這些增產的產品的市場的擴大卻不斷變慢,這構成新的矛盾并推動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爆發一次又一次危機,并在總體上造成革命的客觀要求。早在1847年,在題為《雇傭勞動和資本》的演講中,馬克思便是如此描述資本生產方式的一般趨勢的:
生產方式和生產資料是如何通過這種方式不斷變革,不斷革命化的;分工如何必然要引起更進一步的分工;機器的采用如何必然要引起機器的更廣泛的采用;大規模的勞動如何必然要引起更大規模的勞動。這是一個規律,這個規律一次又一次地把資產階級的生產拋出原先的軌道,并且因為資本已經加強了勞動的生產力而迫使它繼續加強勞動的生產力;這個規律不讓資本有片刻的停息,老是在它耳邊催促說:前進!前進!(1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358頁。
作為長期趨勢,這個判斷并沒有錯。不過,正如恩格斯晚年所反思的,或許部分受浪漫激情影響,部分源自對形勢的錯誤估計,馬克思和他也曾對革命做出一些錯誤判斷。因此,他們堅決反對教條主義,反對對自己的學說的教條理解,要求工人階級根據歷史條件的變化而做出正確的政治選擇。
在革命問題上,這亦要求深入馬克思恩格斯思考革命的方法,而不是他們關于革命曾經做出過的判斷。我們在這里通過加速度視野所欲強調的,正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這一基本立場: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運動是歷史變遷的動力,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加速發展是其解放出來的生產力不斷革命化的結果。不過,在歸根結底意義上,歷史的結構轉型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決定的,它發生的時候,前者的速度已經超出后者的速度。因此,真正的問題不在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長期革命趨勢,而是其容納生產力發展的范圍是否達到極限。這是在今天我們需要深入思考的問題。
在今天,我們必須面對的一個重大問題是,馬克思確實做出了歐洲革命的預言,但它卻并沒有如馬克思預期的那樣獲得勝利。實際上,恩格斯晚年便對革命預言做出過反思,他認為自己與馬克思在1848年強調革命的時候存在著“幻想”,而后來無產階級斗爭的條件發生了重要的改變。(1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510頁。歷史給了恩格斯在理論上糾正自己錯誤看法的時間,但沒有給他在實踐上更新的機會,而是將之作為任務交給我們。對我們來說,我們面對的是在馬克思恩格斯身后“歷史走得更遠”的方面:從生產工藝和商業模式的微觀升級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宏觀全球擴散,從經濟、政治再到生活方式,經歷了卡爾·波蘭尼所稱的“大轉型”之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開始“大加速”。“第二次機器革命”“第四次工業革命”“資本主義4.0”等提法,暗示著資本主義的整體創造性破壞過程并沒有走到頭,需要我們歷史地評估這種趨勢以及當下的情勢。在加速成為當代社會歷史觀察的視野背景下,羅薩關于馬克思的判斷具有理論上的啟示價值。他說:
……完全可以確定,馬克思的預測事實上提供了解釋三種加速形式的出發基點,即技術的加速社會變化的加速和(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認為的,主要是永久的生存不確定性、經濟上的競爭和歸順于在機器的時間要求下的工作所導致的)生活節奏的加速;盡管加速在馬克思的以社會階級對立的基本矛盾為中心的理論構成中只是次要的和未經充分發展的一個側面。因此有關加速的系統性的理論,無疑有助于認真對待馬克思有關資本主義經濟運行方式的分析中的認識,并且對其加以運用。(18)[德]羅薩:《加速:現代社會中時間結構的改變》,董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1頁。
我們認為,馬克思不僅為獨立地理解全部現代性之技術加速、社會加速和生活節奏加速提供了基本理論參照,而且為理解它們之間相互作用、最終塑造的文明未來提供了至今天難以超越的深刻洞見。因為社會歷史加速,不僅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前提,而且是其面對的歷史課題。
當然,在面對這個問題時,馬克思恩格斯并不是泛泛地談論生產力的革命,也不是一般地談論“隨著運輸工具的發展,不僅空間運動的速度加快了,而且空間距離在時間上也縮短了”這些在今天所謂“時空壓縮”的特殊現象(19)《資本論》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78頁。。前面已闡明,革命是馬克思學說的實踐旨趣,這決定了馬克思在面對社會歷史特殊現象時始終聚焦于其內在的矛盾及其決定的歷史變遷趨勢。危機正是這種關注的落點。因此,在今天從加速視角推動馬克思社會理論當代分析的深入,必須重新回到危機理論。
危機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的中心。關于危機現象對歷史唯物主義形成的意義、馬克思主義對危機形成機制的分析等基本問題,相關研究都已經很成熟,這里不再重復。我們強調的是馬克思對危機的性質和特征的基本判斷。這一點與現代性之不斷加速邏輯高度相關。在馬克思看來,“危機永遠只是現有矛盾的暫時的暴力的解決,永遠只是使已經破壞的平衡得到瞬間恢復的暴力的爆發”(20)《資本論》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77頁。。因此,周期的經濟危機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延續來說具有特殊意義。在馬克思看來,由于資本積累的邏輯,“靠犧牲已經生產出來的生產力來發展勞動生產力”是現代社會生產發展(經濟進步)的特征。在這一意義上,現代經濟是一種創造性破壞過程,即通過周期性的危機來打開自己前行通道。在這一條件下,速度具有多重意義。一方面,現代性具有不可避免的加速特征。“資本的積累,從價值方面看,由于利潤率下降而延緩下來,但這樣一來更加速了使用價值的積累,而使用價值的積累又使積累在價值方面加速進行。”(21)同上,第278頁。另一方面,加速是創造性破壞過程的加劇。“資本主義生產總是竭力克服它所固有的這些限制,但是它用來克服這些限制的手段,只是使這些限制以更大的規模重新出現在它面前。”(22)同上,第278頁。因此,盡管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通過創新得以延續,并在馬克思身后獲得長足發展,但其危機愈發普遍化和加深,現代性越來越顯得極端化。
在馬克思的時代,他直接面對的是周期化危機的形成,即“工廠制度的巨大的跳躍式的擴展能力和它對世界市場的依賴,必然造成熱病似的生產,并隨之造成市場商品充斥,而當市場收縮時,就出現癱瘓狀態。工業的生命按照中常活躍、繁榮、生產過剩、危機、停滯這幾個時期的順序而不斷地轉換”(23)《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22頁。;同時,“市場必須不斷擴大,以致市場的聯系和調節這種聯系的條件,越來越采取一種不以生產者為轉移的自然規律的形式,越來越無法控制”(24)《資本論》第3卷,第273頁。。在這一背景下,馬克思預言資產階級將失去駕馭他們自己召喚出來的魔鬼的能力。在今天,資產階級召喚出來更多的魔鬼,不僅沒有擺脫危機,而且危機大大地加深了。我們的無力感以及面臨的最尖銳的難題不再局限于經濟領域,而是全球社會和全部生活都陷入一種眩暈、漩渦和流動的恐懼之中。實際上,從19世紀末以來的文明(文化)危機、科學危機、政治危機,到20世紀70年代的能源危機、生態危機等問題,不斷增加到我們生存的議程上,人類再也沒有一個正常的領域。在這一語境中,伯曼使用《共產黨宣言》的“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名句作為標題來描述今人的體驗,鮑曼依據同一名言提出“液化現代性”理論(25)參見《共產黨宣言》“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鮑曼認為現代性的首要成就便是melting the solids,并將之命名為“液化”。(Zygmunt Bauman, Liquid Modernity, Cambridge: Polity, 2000. pp.2-3.),而維希留提出速度政治經濟學問題將加速置于整個現代性乃至文明問題的中心。現代性沒有死亡,它變得超級化。在這一情境中,本文將加速度置于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的中心,便是希望為回答這個問題提供更廣闊的視野。盡管馬克思預言的革命被延宕了,但他的這個基本觀點并沒有失效:危機是資產階級社會內在矛盾的“暴力解決”,亦是新的生產關系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