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琦 劉薇禛平 張禹

胡適的留學生活,不只有“打牌”。
2020年10月17日凌晨,《胡適留學日記》在華藝國際北京首拍中以1.3915億元(人民幣)成交,創下最貴日記的世界紀錄。據報道,《胡適留學日記》手稿本共十八冊,五十余萬字,皆為胡適親筆手稿,并隨文附有四百五十多張珍貴照片及中英文剪報。胡適在其中記錄了留學美國時期的見聞和思想。這套手稿本是迄今公開發現的最全本,史料價值彌足珍貴。
胡適是中國近現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哲學家。他幼年就讀于家鄉私塾,十九歲時考取庚子賠款官費生,留學美國,1917年夏回國,受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后來加入《新青年》編輯部,大力倡導白話文,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領袖。在美國留學的七年,可以說是胡適實現思想蛻變與跨越的重要時期。而胡適的留學故事,也一直受到人們的關注與討論。
留學是“過渡之舟楫”
1910年,胡適辭去了華童公學教員一職,來到北京應考留美官費生。據記載,他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吾家家聲衰微極矣,振興之責,唯在兒輩。而現在時勢,科舉既停,上進之階,唯有出洋留學一途。且此次如果被錄取,一切費用皆由國家出之。聞官費甚寬,每年可節省二、三百金。則出洋一事,于學問既有益,于家用又可無憂,若非一舉兩得乎?……如不能被取,則仍回上海覓一事糊口,一面竭力預備,以為明年再舉之計。”由此可見,在當時的背景下,科舉考試已經被廢止,出國留學成為知識分子的重要出路;庚子賠款官費生省去了所有開銷,留學亦成為“高性價比”的選擇。
據記載,庚子賠款官費出國的考試科目除了國文、英文外,還有各項科學等。據胡適自己回憶,國文考了一百分,英文考了六十分,而西洋史、動物學、物理學等都是“臨時抱佛腳,預備起來的,所以考的很不得意”。“取送出洋的共七十名,我很挨近榜尾了。”最終,胡適通過了篩選,獲得了赴美留學的名額。
對于留學的意義,胡適有一番深入的思考。他在《非留學篇》中這樣寫道:“新舊二文明之相隔,乃如汪洋大海,渺不可渡。留學者,過渡之舟楫也,留學生者,篙師也,舵工也。乘風而來,張帆而渡,及于彼岸。乃采三山之神藥,乞醫國之金丹,然后揚帆而歸,載寶而返。其責任所在,將令攜來甘露,遍灑神州;海外靈芝,遍栽祖國。以他人之所長,補我所不足。庶令吾國古文明,得新生機而益發揚張大,為神州造一新舊泯合之新文明。”可見,與當時所有有識之士一樣,胡適留學同樣懷揣著探索救國之路的目標。
逆流而行 棄農從文
1910年9月初,胡適來到了美國東部紐約州伊薩卡城的康奈爾大學,成為農學院的一名新生。
在留學之初,胡適選擇了農學專業,希望以農報國。胡適受到了提倡“大農之學”與“森林之學”的二哥的影響;而且當時農學是免費的,官費可以用來補貼家用。在康奈爾大學,胡適認真地投入了專業的學習,做實驗、撰寫讀書報告,他還加入了好友組織的“科學社”,旨在“提倡科學,鼓吹實業,審定名詞,傳播知識”,還共同創辦了《科學月報》。氣象學教授威爾遜教授曾對他抱有殷切期待。據記載,威爾遜教授曾在班上發言說:“世界氣象學上有許多問題所以不能解決,皆由中國氣象不發達,缺少氣象測候記載,使亞洲大陸之氣象至今尚成不解之謎。今見本班有中國學生二人,吾心極喜,盼望他們將來能在氣象學上有所作為。”這兩位中國學生中其中之一就是胡適。許多年之后,胡適曾經感慨道:“于今二十余年,我與同班王預君皆在此學上無有絲毫貢獻,甚愧吾師當年之期望。所可喜者,近年有吾友竺可楨君等的努力,中國氣象學已有很好的成績了。”
在農學院的學習中,胡適漸漸感到農學不符合自己的興趣,所學內容與自己的救國理想相去甚遠。一次果樹學課程的“蘋果實驗”后,他堅定了轉專業的想法。后來胡適回憶道:“這些實驗之后,我開始反躬自省:我勉力學農,是否已鑄成大錯呢?我對這些課程基本上是沒有興趣,而我早年所學,對這些課程也派不到絲毫用場,它與我自信有天份有興趣的各方面也背道而馳。這門果樹學的課——尤其是這個實驗——幫助我決定如何面對這個實際問題。我那時很年輕,記憶力又好。考試前夕,努力學習,我對這些蘋果還是可以勉強分類和應付考試的,但是我深知考試之后,不出兩三天——至多一周,我會把那些當時有四百多種蘋果的分類,還是要忘記得一干二凈。我們中國實際也沒有這么多種蘋果。所以我認為農學實在是違背了我個人的興趣。勉強去學,對我來說實在是浪費,甚至愚蠢。”
1912年初,胡適從農學院轉入了文學院,主修哲學,副修政治、經濟與文學。當時理工實業受追捧,人文科學受輕視,留美的中國學生選實科的“幾三倍于文科”。胡適反對這種風氣,他說:“即令工程之師遍于中國,遂可以致吾國于富強之城乎?吾國今日政體之得失、軍事之預備、政黨之紛爭、外交之受侮、教育之不興、民智之不開、民德之污下,凡此種種,可以算學之程式、機械之圖型解決之乎?可以汽機輪軌鋼鐵木石整頓之乎?為重實科之說者,徒見國家之患貧、實業之不興、物質文明之不進步,而不知一國治亂,盛衰之大原,實業工藝,僅其一端。”胡適呼吁道,“決不可忘本而逐末。須知吾國之需政治家、教育家、文學家、科學家之急,已不可終日。”
在1915年7月22日的札記中,胡適寫道:“我所遇歐洲學生,無論其為德人、法人、俄人、巴爾干諸國人,皆深知其國之歷史政治,通曉其國之文學。其為學生而懵然于其祖國之文明歷史政治者,獨有二國之學生耳,中國與美國是已……吾國之學子有幾人能道李、杜之詩,左、遷之史,韓、柳、歐、蘇之文乎?可恥也。”
師從約翰·杜威
孕育觀念火種
1914年6月,胡適從康奈爾大學文學院畢業,注冊進入康大研究生部,主修哲學,副修英國文學與經濟。實際上,他每年都上暑期課程,在1913年夏天便已經修足了畢業所需的學分,只因限于校章的規定,才延遲到1914年2月正式取得學位。在6月17日的日記中,他寫道:“余雖于去年(1913年)夏季作完所需之功課,惟以大學定例,須八學期之居留,故至今年二月始得學位,今年夏季始與六月卒業者同行畢業式。”
胡適認為,“今日吾國之急需,不在新奇之學說,高深之哲理,而在所以求學、論事、觀物、經國之術。以吾所見言之,有三術焉,皆起死之神丹也:一曰歸納的理論,二曰歷史的眼光,三曰進化的觀念。”胡適規定自己“每日至少讀六時之書。讀書以哲學為中堅,而以政治、宗教、文學、科學輔焉。主客既明,輕重自別,毋反客為主,須擒賊擒王。讀書隨手作記”。
當時康奈爾大學哲學系中“新唯心主義”(New Idealism)學派占主流。“新唯心主義”強調一元本體論,即所謂“絕對意識”或“絕對理性”。康大哲學系教授多持這一學派的思想,反對英國的實驗論,以“實驗主義”為主要論敵,將當時英國實驗主義的理論權威約翰·杜威的理論作為課堂上的批判對象。然而,胡適卻被約翰·杜威的理論吸引。他后來回憶道:“在聆聽這些批杜的討論和為著參加康大批杜的討論而潛心閱讀些杜派之書以后,我對杜威和杜派哲學漸漸發生了興趣,因而我盡可能多讀實驗主義的書籍。在1915年的暑假,我對實驗主義作了一番有系統的閱讀和研究之后,我決定轉學哥倫比亞大學去向杜威學習哲學。”
1915年9月,胡適轉學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研究部,拜約翰·杜威為師。當時的哥大哲學系正處于全盛時代,中國留學生中就有后來成為中國政壇學壇名流的宋子文、孫科、蔣夢麟、張奚若等人物。胡適曾說:“約翰·杜威在他的慢吞吞的講演與談話之中,在思想上四下播種——這些‘觀念種子如落入他的學生們的肥美的思想土壤之內,就會滋長出新的智慧體系。”
據記載,1916年胡適考過了哲學和哲學史的初級口試和筆試,獲得了寫畢業論文的資格。1917年5月22日,又考過了博士學位最后考試——即論文最后口試,加上原先他在康奈爾研究院就讀的兩年,胡適最終完成了哲學博士學位的一切必須課程與作業。他將這一天作為自己留學生涯的結點,記在了日記中:“七年留學生活,于此作一結束,故記之。”
留學生活
不止是“打牌”
關于胡適的留學故事,在網絡上有一個片段曾廣泛流傳。據說,胡適在留學期間的日記本上曾有這樣的記錄:“7月4日,新開這本日記,也為了督促自己下個學期多下些苦功。先要讀完手邊的莎士比亞的《亨利八世》……?7月13日,打牌。7月14日,打牌。7月15日,打牌。7月16日,胡適之啊胡適之!你怎么能如此墮落!先前訂下的學習計劃你都忘了嗎??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不能再這樣下去了!?7月17日,打牌。7月18日,打牌。”
這段文字一時間在網絡上走紅,不少網友以此自我安慰:“一代大師胡適尚且有拖延癥,何況是我們呢?”實際上,這個“段子”只是博人一笑的虛構。胡適的留學日記中的確有關于“打牌”的記錄,但并沒有終日“沉迷打牌”,日記中更多的是對學習、讀書、大學生活心得的記錄,打牌對他來說只是偶爾的調劑。另外,這段文字的風格與胡適日記記錄的風格也大有不同,胡適雖然是白話文的倡導者,但在早期日記中的用詞也是很考究的。而且,如果讀過胡適留學日記原文,你會發現胡適非常熱愛閱讀,讀書范圍廣泛且速度很快,絕對不會出現讀完《亨利八世》還需要“督促”自己的情況,對他來說,讀書并非一種“苦工”,而是日常生活的一種習慣。
在《胡適留學日記》中,關于“打牌”,有以下幾處記錄——
(1911年)3月10日(星五)
上課。讀達爾文Origin of Species。
夜打牌,晏睡。
5月12日(星五)
Minna已讀畢。今日讀歌德(Goethe)之Hermann and Dorothea。讀Addison and Steele二人傳。
打牌。
5月14日(星期)
作生物學報告。
夜與劉千里諸人打牌。劉君已畢業,云下星期二將歸祖國矣。
6月5日(星一)
考生物學。下午考德文。夜打牌。
6月12日(星一)
慰慈為我寄《馬氏文通》一部來,今日始到。
讀《馬氏文通》,大嘆馬眉叔用功之勤,真不可及,近世學子無復如此人才矣。若賤子則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打牌。
6月28日(星三)
今日始習打網球(Tennis)。夜打牌。
閱《國風報》,見梁卓如致上海各報館書,心頗韙其言,以為上海各報對梁氏,誠有失之泰甚之處,至于辱及妻女,則尤可鄙矣。
由以上記錄可見,胡適在打牌之外,每天都安排了“正事”,如讀書、做生物學報告、參加考試、學習打網球、讀報等等。到了7月,學校開始放暑假,胡適的學習生活輕松了一些,打牌的數量增多,但仍然參加暑期課程,安排了各類學習活動。舉以下幾則為例——
7月2日(星期)
讀《馬太福音》八章至九章。作書寄李辛白。天熱不能做事,打牌消遣。
7月6日(星四)
暑期學校第一日,化學(八時至一時)。打牌。
7月22日(星六)
晨往Robinson照相館攝一小影。打牌。讀美國短篇名著數種。
7月24日(星一)
上課。得德爭一書。打牌。演化學算題。
8月23日(星三)
下午,與同居諸君泛舟湖上,此日所用為帆船,但恃風力,亦殊有趣。夜打牌。
……
即使在暑假,胡適仍然在暑期學校上課,學習化學,讀書不輟,并參與各種訪友、游玩的活動。7月、8月他打牌的次數較多。在9月6日這天,他在日記本上記錄道:“昨日,與金濤君相戒不復打牌。”在下定決心不再打牌之后,至第二年的12月底,都不再有關于打牌的記錄。
翻閱《胡適留學日記》,一位留學生五彩紛呈的大學生活會呈現在你的眼前。涉獵廣泛的閱讀、豐富充實的社交活動、學習與備考的點滴心得、對生活和社會的思考……在年輕的胡適身上,你也許會看到自己的身影:會因為考試成績好而高興,也會因為一次考砸而自責。他也有“可愛”的一面:喜歡打牌,下決心戒掉打牌……從他七年的日記記錄中,能夠看到一個年輕人的成長與蛻變,也許從中你也能收獲一份慰藉、啟迪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