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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岸

2020-11-30 09:07:01高翔
上海文學 2020年12期

尋良坐了六個小時火車。出站時,太陽已經在他頭頂。眼前是一個方形廣場,空氣悶熱而潮濕,接站的人舉著牌子,用一種他極為陌生的沿海的口音說話。他躲過拉攏他住店的人,走到廣場西側的客車站,上了一輛小巴。

他從沒來過這座邊境小城,何況周邊的縣城。他要去的村子有條江,一段剩下半個身子的橋。太陽落山后,少有人家點燈。如果不是為了吳青,他不會來這里。

女人說她家樓下有個羊湯館,下車后朝北,穿過集市,在第二個十字路口向東就能看到。“到了打電話。”她說,那時候她在喂奶。

一小時后,尋良在一棟磚紅色的樓房前停下。幾個伙計正從樓下的門市房走出來,手里抬著一只羊。一只白色的山羊。羊被抬到更高的案板上。它的眼睛像條魚,不會轉。一個伙計捂住它的嘴,另一個將尖刀送進它的脖子。羊沒有叫。血流下來,流進地上的鋁盆。

“等我一下。”女人在電話里說。他聽到聽筒傳來的拖鞋踢踏聲。

這棟樓有四層,每層都有長長的露天廊道,門和門緊挨著,棕色或者藍色,一扇兩扇三扇,他數不清楚。大門旁疊著廢舊物,醬色的缸、舊拖把、紙盒箱、積灰的二八自行車。

不多時,女人在四樓的露天廊道探出身子。尋良從她所在的位置分辨出門棟,沖著她揮揮手。走進樓棟時,他再次看到羊的尸體,發現羊的眼睛是睜開的。他想起一種說法,羊到死都不瞑目,是因為吃不到月亮上的靈芝草。這聽起來很美,語言有時候能隱藏真實的恐怖,可看到了,就無法再相信。

“進吧,不用換鞋。”女人說。尋良將腳在進門墊上蹭了幾下。屋子是一個敞開的大房間,舉架比城市里的樓房高。靠窗的位置墊了擱貨板,那部分區域被抬高了,也將屋子分成兩部分。板下是沙發、茶幾,充當起居室。板上包括一張雙人床和一張嬰兒床,相當于臥室。

兩個女孩正坐在床上,一個看起來六七歲,另一個更小,她們都短發,沒有梳頭,臟兮兮的,穿褪成淡櫻花色的連衣裙。她們警惕地看著尋良,一人手里拿一件玩偶的衣服,那種拼貼起來的布料,自己做的。“家里來人不知道打招呼嗎?”女人抱起堆在沙發上的衣服,扔到床上。“讓她們玩嘛。”尋良說。她們在給一只玩偶換衣服,玩偶少了一條胳膊,好在她不需要自己穿衣服。

女人將尋良讓進沙發,自己搬了一個矮凳,坐在一邊,說自己習慣這么坐。女人眼睛細長,幾乎看不見眼仁,下巴像一柄翹起的鏟子。她上下打量了尋良一番,目光里沒有信任。尋良長了一張娃娃臉,經常有人以為他是學生。

“孩子還在醫院?”尋良問。

“在小床,睡覺。”女人說,她沒有把孩子抱過來給尋良的意思。

“我聽說有一點黃疸。”

“嗯。”

“嚴重嗎?”

“還需要再檢查。今天是周末,檢查的話得下周一了,醫生說,可能還要住一段時間院。”

“住院?”尋良沒聽說孩子還要住院。

“雖然是小病,但是也許要住,誰知道呢。”女人說。

“那比較麻煩了。”

“看醫生怎么說,也可能不住。我不懂這些,我兩個女兒都沒得過黃疸。”女人說。

“還是注點意好,該住院住院。”尋良補充道。

“嗯,你們放心,醫生說黃疸很常見,到時候孩子會健健康康。”

“當然。”尋良說,他注意到女人有些不耐煩。他把頭轉向窗邊的嬰兒床,試圖找點別的什么話題。

嬰兒床寂靜無聲。那個大一點的女孩仍在注視尋良,她有一雙很大的眼睛,神情里透露出一絲警覺。

“你女兒都很漂亮。她們幾歲?”尋良回過頭。

“老大七歲,老二四歲。”女人說,她不太想談這些。“上次不是你來的,那個人呢?平頭,臉有點黑的那個。”她說。

“他有事出差了。”

“去哪兒了?”

“沈陽吧我猜,我跟他不熟。”

“他是你什么人?”女人接著問。

“朋友。這種事肯定找身邊最可靠的人。”尋良覺得女人可能更信任上次來的那個。

“他說他是做買賣的。他嘴挺嚴。我們聊的時候,他接了好幾個電話,都是業務,好像是往南方賣什么貨。”

“對,他有個廠子。”尋良說。那個朋友最近破產了,他聽了一個騙子的,購進整套飲料制造設備,準備賺一大票,但那些龐大的設備拖垮了他。這些不能同女人講。

“他和他們是生意伙伴?”

“不是,就是朋友。”

“那個人說以后也是他跟我們聯系。我們上次說得挺好。他看起來有很多社會關系,他說社會上的事情他都能擺平。”女人重復道。

“他肯定會幫忙,只是換成我來聯系你。畢竟他有生意,接下來的事情會麻煩點。”尋良說。他不喜歡女人對他有所質疑。

“你是他們什么人?”女人看著他。

“表弟。”他撒了謊,吳青告訴他這么說。吳青還說,不要透露太多信息,說話含混點。

女人聽后,原本繃緊的肩膀忽然松弛,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臉上的戒備也減了不少。她將雙手拄在膝蓋上,施舍一般,多露出來些眼仁給尋良,盯著他仔細看。

“我以為又是別的什么朋友。我們小地方人,遇到一點變化就擔驚受怕。咳,你是他們親戚,怪不得不像本地的。”

“我以前沒來過這兒。”

“有機會可以轉轉。”女人說,“你是做什么的?”

“就給別人打工的。打工仔。”尋良按照吳青的指示說。

“你一看就是有學歷的人,跟我們不一樣。我們才是打工仔。”女人說。

“只要不是給自己工作,都是打工仔,”尋良搔搔頭,“你原來也工作吧?生孩子前。”

“有,我做過挺多工,”女人說,“我在旅館干過保潔,在澡堂搓過澡,有陣還在工廠,給汽車噴漆,有些車刮了,就到我們那兒噴,噴完一點也看不出哪地方壞了,像新的一樣。就是漆味兒太大了,我們廠女工少,后來只剩下我自己了,有些人干這個,把身體搞垮了。掙錢嘛,就是這樣。不過后來好了。我在我們縣城高中附近的餐館找了個活,做拌飯。你吃過拌飯吧?就是里面放辣醬、泡菜、菠菜、雞蛋、肉末之類的,和白米飯和在一起。但我做的不一樣,除了辣醬,我還往里面放沙拉醬,想不到吧,學生都愛吃那個味。”

尋良點點頭,其實他不知道,放了沙拉醬的拌飯有什么可吃的。

隔岸“在餐館工作挺好的,活兒不累人,還能偷聽別人講話,挺有意思。”女人打開話匣。尋良任她說下去。“你知道,我在這邊沒什么朋友,也沒人說話,我就聽那些來吃飯的人說話。來我們餐館的學生多,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但是一看他們就高興。他們一點發愁的事都沒有,天天就是笑。有天我聽他們講笑話,我沒聽懂,但是他們笑得不行。我看他們笑,也跟著笑了。正好你在,我問問你,他們笑的是什么。”

尋良讓她講下去。女人說,那天中午,有個學生說起來,說他們老師上課的時候,向他們提了一個問題,月亮是不是光源?他們覺得很簡單,齊聲回答不是,因為月亮的光不是自己的。老師聽后很高興,說他們回答得好,課沒白講,接著他又提了個問題,既然月亮不是光源,那葛優的腦袋是不是?說到這里,那群學生便在餐館笑開了,幾張桌子都被他們拍得直晃蕩。女人說她不明白他們為什么笑。

尋良試圖向女人解釋月亮、反射以及它們與葛優的光頭之間的關系。他說物體想成為光源,得滿足兩個條件,一個是自己能發光,一個是正在發光。月亮雖然看起來能發光,但是它的光不是自己的,是太陽反射來的。同理,葛優的腦袋也是。

“你想,他的腦袋要是真能發光,那不就是電燈泡了?”

女人聽后若有所思,她一邊說著見笑了,一邊自己重復了幾遍,葛優的腦袋不是光源,葛優的腦袋不是光源,仿佛為葛優的腦袋感到些許遺憾。

嬰兒床傳來一陣吱吱呀呀的響聲,嬰兒可能醒了。兩個女孩停下玩玩偶的手,定格一般靜止不動,仿佛做起“一二三木頭人”的游戲。不過沒一會兒,小床便再次恢復平靜,嬰兒沉沉睡去,兩個女孩又開始給玩偶換衣服。

“這孩子我沒打算生,”女人盯著嬰兒床忽然對尋良說,“你看到了,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我知道養孩子需要操勞多少。有時候我看著餐館里那些高中生,連女孩都那么高,我不知道他們的父母是怎么把他們養得那么好,那么壯實,還能念書。但我也想做一個好母親。有天下午,我在餐館坐著,來了一男一女,女的穿挺好,時髦,頭發燙了大波浪,男的看起來挺寒酸。他們在餐館里坐下,沒要吃的,女的點了杯熱牛奶。男的問女的,這些年,在北京生活得怎么樣。女的說挺好,自己有了事業和家庭,生活得不錯。我記得她說她是賣衣服的,在動物園。之后男的也說了自己的情況,他沒有再婚,還在收水費。聽了一會兒,我聽明白了,他們是夫妻,以前是,現在分手了。這次見面,是為了商量孩子出國的事情,他們有個女兒,念高二,想要之后出國學畫畫,男的沒有那么多錢,想讓女的出一些。女的聽后,開始支支吾吾,說自己賺錢的辛苦,說自己一直沒有攢什么錢,大家看她,都是表面風光,背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再后來,他們低聲吵起來,女的說,自己是有點錢,但是這么多年了,她不在女兒身邊,母女關系冷淡,現在她給女兒出錢,送她出國,女兒以后會對她好嗎,這錢會不會打水漂,她會不會養了一只白眼狼?后來他們說了什么,我忘了,但是女人的那番話,我一直記得。怎么說,我不想做那樣的母親。我寧可不要孩子,也不想做那樣的母親。”

“您做得已經很好。”尋良說。

女人搖搖頭,“之前我去醫院,本來是要做引產的,我不想孩子生下來受委屈。可醫生不讓我做,她說是條命,讓我留著,她能幫我找個好人家。宋醫生給我介紹了很多人,條件都不錯,但是她說,你們是最好的。我希望孩子有個好歸宿。我不希望孩子埋怨我。”

“你放心,他們雖然不是富豪,但也都是知識分子,孩子的教育和成長,他們一定盡其所能,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尋良說。

“你說他們是知識分子,他們也是老師嗎?”女人問。

“倒不是,不過很多人管他們叫老師,”尋良支吾了一聲,試圖轉移話題,“他們說將來有機會,打算把孩子送到國外念書。”

女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她聽到這個似乎很高興。

“去哪兒呢?”

“誰知道。”尋良聳聳肩。

“最好不是美國、英國,這種太大了,是不是?”

“也沒關系。”

“去稍微小一點的地方。我不知道還有哪些國家,我認識的國家不多,我沒有地圖,但不要去日本。我有一陣子想去韓國,去那兒打工,賺錢,他們說去韓國賺錢多。你知道去韓國需要多少錢嗎?”女人說。

“我不知道。”尋良說。

女人在想她的孩子會去哪兒。她站起身,向床那邊走過去。那個一直監視他們的女孩放下手里的衣服,她注視著母親的一舉一動,當女人在嬰兒床邊停下,她立刻跳下床,跑過去,手護住嬰兒床的欄桿。

“她還沒醒。”女孩說。女人看了她一眼,伸手將嬰兒從里面抱出來,嬰兒啼哭起來。她拍著嬰兒,轉身從擱貨板上走下來。女孩跟在她身后,仿佛自己的東西被擄走了,她等待著掠奪者將東西還給她。

“這孩子不像我,像她爸,她爸你見過吧?我之前給你們看過照片。”

“看過,我記得他個子挺高,下巴上有個疤。”

“那個疤是他小時候被狗咬的。”女人說,“他很帥吧?人也聰明,就是家里條件差,小時候沒培養好。”她坐到雙人沙發的另一邊,將孩子抱給尋良看。她似乎是想把孩子送到尋良懷里的,但是尋良沒有接,他不知道怎么抱孩子,他的身體忽然僵硬,也說不清楚孩子像誰。

“她很好看。”尋良覺得自己說出的這句話跟身體一樣僵硬。他伸出手,試圖逗弄一下嬰兒。嬰兒咧嘴哭了。她確實有些發黃。

“叔叔。”尋良聽到女孩叫他,她坐在她母親剛剛坐過的位置,仰著臉。“你口渴吧,我給你倒水。”

他還沒答復,女孩就站起來,跑到廚房去。尋良看了看女人,女人對他點點頭,說讓她去。不一會兒,女孩端了一杯冒熱氣的開水來,放到尋良面前的茶幾上。做完這些,她回到矮凳,從茶幾下面抽出一本破舊的民間故事,乖巧地拿在手里。尋良覺得她并不想看,只是在裝樣子。

女人對此司空見慣。“你也看到我的情況了,條件不好,我沒工作,他也是打工的,掙不了幾個錢,”她說,“我已經有兩個女兒了,實在沒辦法。”尋良點頭,表示理解。

“早先我想做掉,沒做成。人就這樣,越留越有感情,現在我也舍不得。”她抽噎了幾聲,眼淚淌下來,尋良沒找到紙巾,還好她很快止住了。“我不是賣孩子,你們知道吧?我希望孩子有個好歸宿。”女人說。

“我們明白。如果真是賣孩子,我哥不會讓我來。”吳青認為,賣孩子的父母沒人味兒,孩子也會是白眼狼,基因里帶的。這聽起來似乎和法律無關。

“對,我們是沒辦法。我們不是壞人。但凡有一點辦法,誰會把孩子送給不相干的人養。”女人辯駁著,證明自己無能為力。

按照吳青教給他的,尋良說,知道他們家條件困難,也體諒她懷胎不易,按照上次講好的補貼,吳青那邊愿意再多付一些,給到這個數。他用手指比畫出一個數字。

女人淡淡地看了一眼,仿佛羞于面對他伸出的手指,他的手指是賣身契、裸體、避孕藥,或者別的什么讓她感到羞恥的東西。她低下頭,重復著說,她只想為女兒掙一個好一些的前程。尋良拿不準女人的意思,他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女人不是害羞,而只是嫌錢少。他咬了咬牙,低聲補了句,如果經濟上有什么困難,可以再商量。但女人立刻搖頭了,樣子像受到侮辱,她說不是這個意思,她說多少錢都沒關系,只要孩子好。她看了眼懷里的女嬰,站起身,把孩子送到嬰兒床上,仿佛不希望她聽到這筆交易。

“你們盡快把孩子領走吧。”回來后,女人說,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

“我哥也是這個意思,”尋良呼出一口氣,他把背包打開,從里面翻出幾頁紙。“現在領養程序很正規,不像以前孩子抱走就是了。我們要去福利院,還要簽協議,開證明。你需要提供結婚證,到鎮里開一個無力撫養的證明,簽不再生育的保證書。”

女人愣了下,仿佛在考慮他說的那些東西意味著什么。

“上面有些重點,我用筆勾出來了。”尋良把幾張說明遞給女人。他和吳青為這幾頁紙吵了好幾天,關于邊界之外和之內的事,后來吳青咆哮起來,火山一樣的眼睛瞪著他,砸爛了一幅畫。之后他冷靜下來,妥協了。沒必要為一個孩子冒那么大的風險,他說。

女人接過去,草草翻看了一遍,她翻動那幾頁紙的時候像個盲人。“你剛才說有結婚證,保證書?”她將幾頁紙原封不動地遞給尋良。

“對,上面寫了,還有些別的。”

“一些畫線。”女人說。

“我標注出來的部分很重要。”他提示女人。

“你不了解我,我一看文字就眼暈。人也馬虎,還是你講給我聽。我好好記。可以嗎?”女人說。她站起身,走到掛衣架前,翻了幾個褲兜,找到一包煙,給自己點了一根。

“我媽媽不識字。她沒念過書。”女孩低聲對尋良說,她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

雖然是低聲,但是女人聽到了。“哪兒都有你。”女人說。女孩看了母親一眼,低下頭,繼續翻動手里的故事書。

尋良試圖當作什么也沒發生。他再次對女人重復了幾個重點:結婚證、無力撫養證明、不再生育的保證書。女人問他,為什么要簽保證書,她將孩子送走和她不再生育有什么關系。尋良向她解釋,無力撫養子女的人不能再生育,因為那可能會制造更多沒人照顧的孩子。

“這不公平。”女人吸了口煙,“假如我生下一個孩子的時候,中了五百萬,我當然養得起孩子了。它不符合現實情況。我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這是什么法律?”

“收養法。”尋良有種不好的預感。

“好吧,不管什么法。總之你們會想辦法吧?只是麻煩點。上次那個人說他都可以擺平。”女人說。

“他不可能擺平所有,”尋良說,“你告訴我,問題出在什么地方,保證書?如果只有保證書……”

“所有,所有都不對。”女人說,“我把孩子交給你們,剩下的事情,我想,不需要我做了。我是這么以為的。我把孩子交給你們,你們收下孩子,孩子就是你們的,我不會找你們,你們更不需要找我。我們之間的一切就結束了。”

“現在要講法律,法律規定這樣不行。”尋良說,他試圖為女人解釋,只有手續合法,領養關系構成,孩子才能上戶口、上學,否則她就會成為一個沒有戶口的人,一個黑戶,甚至連疫苗都打不了。

“上次那個人不是這樣說的。”女人固執地說,她有些惱怒了,仿佛正面對一道從沒解過的題,她認為這道題不應該算分數。

“他可能不完全清楚,不是每個人都領養過孩子,只有領養了才知道里面這些條條框框。你說呢?”尋良指著手里的條例,一時忘了女人不認字。

女人將煙灰彈在茶幾上,屋里煙霧彌漫,仿佛著火了。尋良等待著她的回復,他不想把事情搞砸,也不想激怒她,他讓自己鎮定,他安慰女人,有什么困難,大家可以一起想辦法,條例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說完,猛烈地咳嗽了幾聲。女人將煙在茶幾上輕輕碾了幾下,想將它熄滅,但那點火星很頑固,又或者女人壓根不想把它熄滅,煙頭離煙屁股還挺遠的。她說她到門外抽一會兒,她犯了煙癮。

她走到門外,關上門,把尋良和女孩們鎖在屋里。

門關上那刻,尋良仿佛坐在一片落滿松針的草地上,那些小小的東西刺著他的皮膚,是女孩的目光,它們長了一口好牙。他感到燥熱,周圍都是松油燃燒的味道。尋良不喜歡孩子,他覺得孩子的腦子里充滿惡毒的念頭,只會做危險的事,或者惡作劇,像他小時候一樣,他那時候會故意躲起來,看著奶奶迷路,看著她在原地打轉,一遍遍呼喚自己的名字。

“你也要把妹妹帶走嗎?”女孩問。尋良看著她,沒有回答。他缺乏與孩子獨處的經驗,他覺得自己現在應該站起來,四處走走,這樣就不需要同女孩講話。他不知道如果吳青看到今天的場面會說什么。上次那個開飲料廠的人來,說一切進展順利,他都談妥了,孩子的父母很配合,這次來只要完成手續就行。可現在事情談不成,吳青會認為是他搞砸的,他在從中作梗。領養的事情吳青早已不再同他談論,他們談論不出什么,這次是通知,“你幫我跑一趟。”吳青對他說。

“別帶走妹妹,叔叔。如果非要帶走一個,帶走我吧,我識字。妹妹每天要睡很多覺。”女孩說。她將攤在膝蓋上的書,順手翻到一頁,那頁夾了一張照片。一張結婚照,被人撕過,又被重新粘補好,上面布滿裂痕。女孩把照片放在茶幾上,她念了一則民間故事給尋良,一則關于尾巴的故事。她說,從前人人都有一條尾巴,它們是死亡的先知。人死前三年,尾巴尖先干,人一看到尾巴變干,就知道自己快死了。人害怕死,尤其害怕得知自己的死,他們于是斬斷了尾巴,不再知道自己的死期。

“你念得很好。”尋良說。他的眼睛盯著照片,照片里的女人長著一雙細長的眼睛,下巴像鏟子一樣上翹。而男人的臉很寬,眼睛與女孩的一樣大。他有一個光潔的下巴,一點傷疤也沒有。

“爸爸教我的。他也教丹丹,可丹丹不會說話。”女孩說。

“爸爸現在在哪兒?”他問。

女孩將茶幾上的那張照片舉起來,舉給尋良看。那個高個子,下巴被狗咬過的男人于是從尋良的腦子里消失不見。“在照片里。”女孩說。

“收起來。”

尋良轉過頭,看到女人站在門口,揚著鏟子一樣的下巴。她手里沒有煙,這也許是她發抖的原因。女孩看著母親,一動不動。女人趿拉著不跟腳的拖鞋走過來,將照片從女孩手里奪走,將它攥成一個團,雪球那么大。“回你的床上去。”女人說。女孩于是抽噎著跑回床上。看到女孩哭了,她的妹妹也哭起來,那個小聾啞人。女孩將妹妹抱住,像抱住一個不會說話的娃娃。姐妹倆抱在一起哭,嬰兒床里的女嬰一個人哭。

女人獨自站了一會兒。重新坐回到矮凳后,她又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對不起,”她說。尋良不知道她為什么道歉。“我現在后悔了。那個醫生是個混蛋。”她咒罵道。

外面傳來一陣嗚咽聲,非常遙遠,尋良聽不清楚。吳青以前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只會在傍晚哭泣的狗。沒有人知道那只狗在哪兒。它總在固定的地點,固定的時間,發出哭聲。有人曾去找過,他們想把狗殺掉,他們認為狗哭是一件不吉利的事。但那哭聲始終存在。

女人將煙屁股懟在茶幾上,轉了一圈兩圈三圈,似乎想給茶幾燙一個傷疤。她說她跟下巴有疤的男人沒結過婚。婚是她八年前結的,跟另一個男人。照片里的那個。她給他生了兩個女兒,第二個女兒是個啞巴。后來那個男人死了,開長途貨車時出了事故。那次他跟一個剛拿駕照的新手搭班,后半夜的時候,新手開錯了路,需要掉頭。天太黑,新手把男人叫醒,讓他下去幫著看路。倒車的時候,他們都沒注意,車撞到了路邊的電線桿子,桿子倒了,正好砸在男人的頭上,他被砸死了。前年,她認識了現在這個男人,這個臉上有疤的男人說自己很愛她,他希望女人給他生個兒子。“生了兒子就娶你。”他說。現在是第一個。女兒。

“一切都能解決。”尋良后來說。他將背包背到身后,床上的兩個女孩睡著了,哭累了就會這樣。尋良覺得這沒什么不好理解的。他給女人留了點錢。他想快點離開。

“不管怎么樣,我們都誠心要這個孩子。材料的事情也許會有變通,明天我會再來一次,我們可以一起去相關部門詢問一下,看看怎么更好地解決。”

望遠鏡里出現了一片荒涼的世界,高草、摩天輪、路燈、幾座看不出是什么用途的廠房,沒有人的蹤跡。當他將望遠鏡向更西的方向轉動,企圖看到更多時,望遠鏡停住了。它被固定在支架上,擺動區域有限。

江邊新修的棧道上到處是賣民族特色紀念品的小攤,穿朝鮮族服飾的女孩在泡沫假山前擺出造型,江風吹得她們粉色綠色的緞帶亂飛。一起飛的還有發亮的電子陀螺,從孩子手里溜走的氣球。他在一個小攤前蹲下來,買了塊打糕。中午忘記吃飯,但是吃了兩口就扔了,上面的杏仁是苦的。

在離斷橋不遠的一處碼頭,他上了一艘船。喇叭里說,這艘船會繞江一圈,近距離觀看這座邊境小城。他站在船上,一個離馬達很近的地方,假裝船開了,他小時候會玩這種游戲,利用相對運動原理,站在流動的水域面前,仿佛自己正隨著河水移動。有一種觀看的角度,能夠創造最佳的幻覺,像看三維立體圖調整眼睛的焦距到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一旦脫離了那種視角,幻覺就被打破了。他迄今為止做的都還不錯,甚至船真正開動時,也沒有發覺。

吳青是船剛開動時打來的電話,尋良之前把手機調成了振動,船行顛簸,他沒接到,后來發現,回撥過去。船已經沿著登岸的一邊走完一圈,向著對岸開過去。“我們全家都在等你電話。”吳青說。

他沒說話。

“說結果。”

他大致說了一下,略去了女人的崩潰,“明天我領她去找人。”

“補救一下吧。”

“什么?”

“她想加錢。明天再給她加點。”

“她應該沒那個意思。”

“你說到錢的時候她沒說話,你不明白?”

“她可能就不想談錢。”

“她也可能在演戲。”吳青說。

他聽見毛筆放在案上的聲音。吳青心情不好的時候會練毛筆,舒緩情緒。有時候想事情的時候也寫。尋良還聽出來他喝酒了,但喝得不多。

“回去跟你說。”吳青在穿衣服,一會兒,傳來電梯的嗡嗡聲,手機信號消失了,可還連著。

船駛過對岸的一片沙灘,綠色的山丘在岸邊起伏。稍微平坦的地方,坐落三三兩兩廢舊廠房的殘垣斷壁。尋良發現一個樣子非常奇怪的建筑,長條形,上面漆成白色,下面漆成黑色,墻面鑲著圓形窗戶,房頂有三個煙囪。他想拍張照,但是發現手機還連著吳青。

電話通了,吳青走到了電梯外面。“辛苦了。”他說。

“沒什么。”

“三天能辦完?”

“差不多。”

“高興嗎?你要做父親了。”吳青問。

尋良不喜歡這個稱呼,特別是如果女孩這樣叫他的話。“你高興就行。”他說。

“我沒理由不高興。孩子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把孩子當工具。”

“你知道我做事不會只為一個目的。我會是稱職的父親。你也要做。”吳青說。

“孩子與我無關。”

“別孩子氣,”吳青說,“你現在年輕,我們差不止十歲。有些事情你體會不到。”

“我六十歲時也不會想要一個孩子。”他說。

“不是孩子的問題,我記得跟你說過。”

“好的,養老理論。你要說這個?”

吳青沒有說他的養老理論。他沉默了一會兒。

“我不想被一個孩子綁架。”尋良說。

“你當然不會,但你被我綁死了。你、我、她,還有孩子。”吳青說。

“你不要說這些。”

“我們需要換個跑道,”聽筒傳來呼呼的風聲,尋良不知道風聲是來自這邊,還是那邊。他想把電話掛了。

“我很疲憊,這幾年,我不缺什么,但是很疲憊。你也不想我放棄。一旦我放棄,就是徹底的。你了解我。現在,這種生活我過不下去了。你們所有人,我將你們一眼望到頭,你們這輩子就這樣了,就是這個死樣。我也是。我不覺得你還想要什么。你有嗎?你沒有,如果有,你早就走了。我們還有幾十年要過。除了養一個孩子,我想不出別的什么可以解決我的問題。孩子還有很多可能,我不知道她未來會怎么樣,但她起碼會給我一點生活的動力,讓我想看看,接下去會發生什么。”吳青說。

尋良沒說話,他不知道自己弄明白多少,他無法身臨其境,他不是另一個人。他以前想要很多解釋,各種各樣的,但現在,他發現自己并不想要。愛的尾聲是讓彼此覺得可憐嗎?愛會因同情而得到寬恕和諒解嗎?我們應該如何想像愛的形式呢?

“有時候我會想,一個不是我的孩子,我會怎么樣面對?”吳青接著說,“有次我做夢,夢到一個女孩,在夢里,她是我的女兒。她張著手臂,向我要一個擁抱。但我沒給她,我不太喜歡她。醒來以后,我覺得很慚愧。怎么一個擁抱都不給孩子?我真吝嗇吶。可那也許是我日后的狀態,一個冷漠的父親,對孩子毫不關心,無法愛她。但我會盡力做個稱職的父親。”

船過橋了。它從高大的橋墩中間穿過,水鳥在一旁陪伴飛行。水面的波光一層一層,仿佛階梯,帶著這艘船向更深的地方航行。“你能明白我嗎?”吳青問。尋良忽然想起來,他離開前聽到的那陣奇怪的聲音,是羊叫,另一只羊被殺了,那幾個伙計這次沒能堵住羊的嘴。尋良不知道女人是否經常聽到這種瀕死的聲音,她會不會因此受到折磨。

船快返航的時候,岸邊出現了幾個洗衣服的女人。她們用棒子敲打水面,彼此不說話。當船從她們面前駛過時,她們一個個抬起頭。她們經常在岸邊看到這樣的船,她們每次都會停下來,同船上的人打招呼。沒有呼喊,只是擺擺手。這次也不例外,她們舉起手,輕輕揮了揮。

船上的人都舉起了手。只有尋良看著對岸出了神。他心底里生出一股愧疚之感,但是當他想要審視這股突如其來的感情時,同樣發自內心的冷漠瞬間撲滅了它。他想到自己跟眼前的人沒有什么兩樣。在船上的人渴望岸上的寧靜,在岸上的人又羨慕船上的自由。

“喂?信號不好,你能聽到嗎?”吳青在電話那頭叫他。

“能聽到。”他清了清喉嚨說。

高翔,1988年出生,遼寧人,青年寫作者。現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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