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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煎包家族

2020-11-30 09:07:01談衍良
上海文學 2020年12期

齊林坐在“四平路生煎”門口的深藍色塑料長椅上,肘關節抵著桌面上的百事可樂商標,就在他的背后,油水爆裂的聲響正劇烈翻涌,木頭鍋蓋底下滲出淀粉的焦香味道。齊林用右手托著左手手腕,左手位于鼻尖以下五厘米,他伸出左手大拇指,食指撫摸大拇指的指尖,指甲內側比外側長約兩毫米,整只手掌偏轉十五度,入口,方向正好,運氣好的話只要兩口就能解決——

“今天我做了苔條黃魚餡的,我估計多蘸點醋會比較好吃。”張志利伸出長手,把一盤八個生煎饅頭擺在齊林的兩肘前方。齊林的牙齒正在緊鑼密鼓地工作,他用點頭回答張志利,又盯著張志利看了兩眼。齊林幾年沒回仲南鎮,張志利的頭發比以前稀疏多了,皮膚也變得油潤,雖然瘦削,但也有點兒像個廚師的樣子。張志利沒有抬頭看齊林,只管把生的生煎饅頭碼進下一個鐵鍋里,左手兩個,右手三個。

一個大平底鍋可以放四十九個生煎饅頭,齊林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昨天夜里張志利給對面五金店阿旺的兒子出了一個幾何題目,說生煎饅頭的半徑是三厘米,大平底鍋里可以放四十九個生煎饅頭,問大平底鍋的半徑是多少厘米。阿旺的兒子今年剛上小學一年級,他一個字也沒能答出來,張志利告訴他,答案是三乘以根號四十九,也就是二十一厘米。

齊林沒有告訴張志利他的計算忽略了生煎饅頭之間的縫隙,也沒有告訴他小學一年級連乘除法都不一定教過,更不要提什么根號。他一邊咬著左手大拇指的指甲,一邊眼看著張志利把生煎饅頭一個個往鐵鍋里放,三十八、三十九、四十,第四十個生煎饅頭填滿了大鍋的最后一道縫隙。張志利不光算法不對,題干也是胡編亂造,不過齊林不會把張志利亂出數學題目的事情告訴五金店阿旺——畢竟,在四平路生煎開張以來的近二十年里,張志利是整個仲凱二村里唯一一個不會對齊林無止境的咬指甲指手畫腳的人。

生煎包家族而喜歡對齊林評頭論足的人就多得很了,五金店的阿旺算是其中一個。在齊林的印象里,阿旺是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喜歡和人亂搭訕,但是會做生意,在仲凱二村也算是有點名氣。齊林對左手大拇指指甲的修理正到達高潮,就看見阿旺穿著沾滿灰的皮夾克,背著手踱進店里,下巴上倒是沒有明顯的胡須痕跡,應該是早上剛刮過一次。阿旺把鈔票往張志利的零錢盒里一甩,“二兩半的肉生煎,還要個豆漿。”齊林聽這話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大概是因為從來就沒人管“生煎”叫“肉生煎”,但在張志利的店里,要是不加個“肉”字,他就真會盛上一盤帶上兩只苔條黃魚餡生煎饅頭的雙拼款。齊林怎么也想不出苔條黃魚怎么能和生煎饅頭搭配到一起,他對苔條黃魚的認知是一道用加了苔條的面糊裹上黃魚油炸的菜色,但生煎饅頭里怎么也不該包進一團被泡軟了的油炸面皮。

張志利說:“你怎么想到來吃生煎饅頭的,幾個禮拜沒來過了。”阿旺說:“你這個家伙倒是蠻促狹的,我來你這里吃飯你還閑話多。我聽顧老師講南邊姆媽的大孫子回來了嘛,他以前每天早上都要來你這里吃生煎饅頭的,是不是?”齊林發現阿旺正試圖和他握手,就更裝作專心咬手指甲的樣子。張志利說:“南邊姆媽跟你有什么關系,你起那么早就為了看她的孫子?人家自己在忙自己的事情,根本就不稀罕理你。”齊林倒也沒有不想理人的意思,只是把他左手大拇指指甲的內側修過了些,為了平衡,只好多費點力氣把外側也一并咬短。阿旺說:“人家是我們仲南鎮的秀才呀,給我們那個戇小囡沾沾福氣也是好的。”

齊林知道阿旺這話是專門說給他聽的,一邊說還一邊沖著他眉飛色舞,但他就當那個南邊姆媽的孫子、仲南鎮的秀才是個和他毫無關系的角色。阿旺扭過頭來一屁股坐在齊林對面的座位上,用他長滿老繭的黑手猛一拍桌子:“娘個逼咧,看起來咬手指甲是可以讓小囡變聰明的哦,你們大學生是不是都經常咬手指甲的?”

阿旺是個天真派選手,擅長以真誠的羨慕讓多心之人產生諷刺的錯覺,在所有愛說閑話的街坊鄰居里算是相對可愛的一類。對于這些與他毫無關系卻又偶然出現在他生活中的人,齊林在六年前就已經摸透了他們的路數,還給他們劃分了類型。齊林唯一沒想過的就是對抗他們的技巧,畢竟他們無論怎樣白費口舌進攻或防守,整個仲凱二村都仍然會把齊林當作一個寶物。

齊林放下左手大拇指是在阿旺話音落下二十秒以后,指甲尖表層達到了整體光滑、略有崎嶇、尚堪忍耐的狀態。齊林說:“我以前從來沒有吃過苔條黃魚餡的生煎饅頭,志利爺叔想得出這種創意,是不是平常蠻空的?”

張志利似要張嘴,卻被阿旺搶在前面答了,“不要說你沒有吃過,就連我也沒有吃過,每天一種新品種,也不知道這家伙是哪里來的那么多時間。我想來想去,也就是因為他還沒生小囡,我老婆天天夜里跟我講,當爺娘就是當奴隸,看看人家張志利,沒小囡的日子過得多少愜意。”

對于仲凱二村的居民們而言,談論咬指甲和談論張志利的生殖功能的方式是相同的。

齊林咬破生煎饅頭頂上粘著白芝麻的面皮,味道和三年前一樣。張志利的生煎饅頭是用半發半死的面皮包成的,位于松軟與輕薄之間的微妙平衡點上,沒有肉汁,齊林可以一下往嘴里塞進一個囫圇饅頭也不用擔心燙傷。

齊林聽見張志利說“不要亂講”,阿旺說“我哪句話亂講了”,阿旺從張志利手里接過一袋紅棗豆漿,說“好好好,你也是老秀才,你脾氣大”。

張志利和阿旺之后再說了什么話,齊林就全沒聽見了。齊林夾起的第二個生煎饅頭是苔條黃魚餡的,他一口咬下半個,總覺得味道有點兒干癟。魚肉是實在的魚肉,但是缺乏油脂的餡料沒法和面皮的口感結合在一起;苔條也是一根一根夾雜在魚肉里,但香味一點兒也沒發揮出來。齊林把剩下半個苔條黃魚生煎在醋碟里滾了一圈,塞進嘴里,味道確實有長進,但是根本問題還是沒有解決。齊林說:“苔條黃魚這道菜是把苔條加在面糊里,面糊裹黃魚,我覺得生煎饅頭也完全可以把苔條放在面皮里嘛,然后往肉餡里加一點黃魚。”

張志利停下他往煎鍋里灑水的動作,阿旺停下他的長吁短嘆。張志利托著下巴說:“倒也算是有一定道理的。”阿旺用他的黑手往齊林的肩膀上拍了一記:“齊林你老卵的,張志利平時裝腔作勢,啥人都不服,到你面前也心虛了。畢竟是南邊姆媽的大孫子呀,家里做了一百年的生煎饅頭,要我算算,也可以講是生煎包家族的第五代傳人了。”

齊林今年二十歲,大學二年級,出生于浦東新區仲南鎮,他的祖母的故居所在地。很少有人知道齊林的祖母叫什么名字,仲南鎮的人都叫她南邊姆媽,因為她家的兩層磚木小樓佇立在仲南鎮的最南邊,那是全鎮第一座兩層的樓房。建造這幢小樓的人是林曖昌,南邊姆媽的父親,造樓用的是他在市中心開生煎饅頭店掙來的錢,店的名字叫春迎館。據南邊姆媽說,春迎館是一家歷經四代的百年老店,是林家的驕傲——盡管它現在已經只剩下一個名字了。

齊林的大學同學羅斌杰總說這是個特別好的題材,他有個師兄前些年寫了一篇叫做《清代早期重慶小吃的演變歷史》的論文,引用率特別高,齊林也可以照貓畫虎,寫一個《民國早期上海小吃的演變歷史》。羅斌杰是個很有學術遠見的人,但齊林總覺得他說得不夠靠譜,一是因為民國沒必要分什么早期晚期,二是因為民國時期的上海是個被翻來覆去說爛了的話題,杏花樓、沈大成、喬家柵,直到現在也都是些耳熟能詳的點心店名字。

羅斌杰說:“那你們家的店有沒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可以深挖一下的?”齊林覺得羅斌杰的點子像是在哄著他玩兒,但齊林一直覺得羅斌杰比自己聰明,或許他的玩笑背后也藏著某種深意。齊林說:“你可別這么講,它早就不是我們家的店了。”

齊林四歲的時候,南邊姆媽就搬出了仲南鎮最南端的那棟二層危樓,住到了仲凱二村16號402的兩室一廳公寓房。仲凱二村就好像是仲南鎮的再生之地,南邊姆媽對門的老太婆曾經經營著鎮上唯一一家切面店、樓下的大爺則來自鎮邊肥皂廠,還有五金店阿旺、生煎饅頭店張志利,全是土生土長的仲南鎮人。

齊林在仲凱二村16號402的小臥室里住過幾個假期,他對于“春迎館”的全部記憶都來自于那加起來不到一年的時間。南邊姆媽總是把這些家族歷史當作睡前故事或是飯間閑談,齊林聽過太多遍,勉強記起春迎館還有那么幾個特別之處,比如它是全國第一家連鎖生煎饅頭店,總店開在五角場邊上,如今的逸仙路高架道口,第一家分店是現在的虹口足球場附近,第二第三第四家記不太清了,總之這些地塊,雖說在當年還稱不上是黃金地段,那會兒也不叫“連鎖店”,然而,確也是一家有著好口碑的不大不小的“商號”。

羅斌杰說:“你看,這影響力還是不小的,你可以借此談談連鎖經營在那種社會環境下的特點,或者品牌效應的發展歷史——我還沒想好,但是你仔細研究一下,總歸能有成果的。”

遵照羅斌杰的意思,齊林用社會調查的理由說服自己再一次回到仲凱二村,但他在仲凱二村的知名度早就超過了一個調查者該有的程度。齊林吃完他的第六個生煎,一個白胡子老頭走進店里,齊林很少見到須發皆白的老人,尤其是這種須發皆白且膚色紅潤的。老頭左一扭頭,右一扭頭,用他的破鑼嗓子唱出一句京腔:“喲——齊林!”

齊林回頭看他,也不知道他是個什么角色,是該回應他還是不該。張志利替齊林接了老頭的話:“你八個生煎饅頭哪能吃了這么久,都要冷掉了,腥氣了。”阿旺像是從張志利那兒接到了一個翎子,跟著說:“你把生煎饅頭盛出來的時候人家手指甲還沒咬好,有什么辦法呢?”

老頭瞪著眼睛走到齊林邊上,說:“這么聰明的小囡,千萬不要咬手指甲哦,咬手指甲對身體不好,肚皮里會長蛔蟲。”

老頭是個直率派選手,進攻猛烈,擅長以教導的姿態傳遞負面情緒。齊林只當他沒說過這句話,直接回答那聲破鑼似的問候:“爺叔,你認得我?”

“那肯定的,我不光曉得你叫齊林、你爸爸是阿偉,奶奶是南邊姆媽、你姆媽叫白海燕、你姆媽的姐姐叫白海霞,還曉得你在復旦大學歷史系讀書,現在是兩年級,開學以后就三年級了。”

齊林說:“爺叔曉得的事情真的是多,有本事的。”他知道老頭是在賣弄,但他怎么也搞不清老頭怎么能說出一個和仲南鎮八竿子打不著的、連齊林自己也一時想不起的他媽的姐姐白海霞來。

老頭說:“林老板家大門大戶,在我們這里是最有名氣的了。你也沒給你們家坍臺,仲南鎮上你讀書讀得是最好的。老早時候讀書的人不多,張志利大學畢業回來就是學歷最高的,現在你已經超過他了,爭取再讀個博士回來。”

齊林第一次聽說張志利是讀過大學的,而且讀完大學回到鎮上開了一家生煎饅頭店,起名叫“四平路生煎”。四平路是同濟大學門前的主干道,距離仲凱二村門前的仲凱北路有三四十公里的距離,張志利起這個店名大概的確是有他獨特的寓意在。新一鍋的生煎出爐了,剛消散的焦香味又被蔥花香給頂上,齊林趕緊又往嘴里塞了一個苔條黃魚生煎,果然已經涼了,腥味有點兒重。

“四平路生煎”整個店面一共只有兩只鐵鍋、兩個灶頭,坐擁兩大鍋生煎的張志利終于閑下來,倚在灶臺上說:“顧老師你閑話哪能那么多?”

齊林這時候才意識到老頭就是張志利時常提到的那個老顧老師。老顧老師說:“張志利數學很好的,附近的小孩都被他教過,不管是什么題目做不出來,問張志利就解決了。他回來開生煎饅頭店的時候我還想,可惜了他數學這么好,只好用來幫自己算賬,現在看來,還可以用來教教小孩子。我老早就一直跟他講,光讀書沒有用,也要想著怎么把學到的東西用在生活當中,他一直不聽。前車之鑒,你也是要當心的。”

齊林一邊吞下腥氣的黃魚餡,一邊用筷子把最后一個生煎戳成兩半,幸好是肉餡兒的。齊林瞟了張志利一眼,臉色上看不出波瀾,但一般而言,越是神色自若的人吵起架來就越激烈。齊林把最后一個戳散了的生煎饅頭送進嘴里,鼓著嘴說:“行啊,我想起有點關于仲南鎮歷史的問題想問顧老師,我今天回去整理一下,明朝請你給我講講好嗎?”

老顧老師說:“這有什么不好的呢?”齊林沒等他說下一句話,就翻過長椅走出了“四平路生煎”的破門檻。齊林往外走了五十米,沒有聽見吵架的聲音;一百米,跨過小區門口的車輛減速帶,還是沒有聽見吵架的聲音。

第二天,星期五早上,齊林走進“四平路生煎”的時候店里已經坐了不少人。老顧老師和他的孫女坐在前一天用苔條黃魚生煎接待過齊林的可樂桌邊上。張志利用抹布撥弄著他漆黑的大鐵鍋,說:“馬上就煎好了,今朝我做的是咖喱牛肉的。”

咖喱牛肉煎包,齊林每次經過浙江中路的時候都會在路口的新疆牛羊肉專賣店買一兩個,是他中意的傳統味道。齊林預計張志利不會在他的生煎包里加洋蔥,當然更不會加茴香籽,他只期望張志利沒有把炒菜用的罐裝油咖喱直接攪和進肉餡里,而是選合適的咖喱粉。

齊林坐在靠門一側的單個塑料靠背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寫著“冰紅茶”三個大字,一坐下去,椅子連帶整個桌子都發出被壓榨的聲音。老顧老師說:“妹妹啊,你剛剛不是說有個問題想問小齊哥哥嗎?”

扎著兩個馬尾辮的女孩兒望向齊林,張志利也跟著望向齊林;女孩兒挺了挺腰,張志利把鐵鍋轉了四分之一圈;女孩兒說她在數學課上有件事情沒搞懂,張志利又把鐵鍋轉了四分之一圈。齊林說:“志利爺叔不是全鎮小朋友的數學老師嗎?怎么不直接問他,倒要來問我呢?”

張志利把鐵鍋轉了三分之二圈。

老顧老師說:“張老板的文化水平在我們這里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這個‘一人就是你。你沒回來的時候,張老板就跟一個家教老師一樣,這兩天你回來了,那總歸是要先問你。”

齊林若有似無地點了個頭,女孩兒緊接著用過于跌宕起伏的聲音說:“我們上個學期學了加法交換律,還有加法結合律,但是我不知道它們到底有什么用。”

齊林還沒想清楚怎么解釋,張志利就把抹布往灶臺上一甩,“加法交換律就是說,一加二等于二加一,可以互換的,結合律就是連加的時候括號放在哪里都可以,這哪里用得著問齊林呢?”

齊林聞見生煎饅頭的香味,早上醒來要緊和熬夜到清晨的羅斌杰聊天,耽誤了早飯,這會兒肚子有點空了。好久沒吃咖喱牛肉煎包,他甚至開始想念浙江中路上的腥氣味道。

一清早,躺在床上的齊林問羅斌杰:“我們家門口的生煎饅頭店叫‘四平路生煎,店老板還是個大學生,你覺得他會不會是同濟畢業的?”羅斌杰的回答是,“你想多了吧。問問你自己,可能去繼承你家的春什么樓嗎?”其實這還真不是沒可能,齊林一直把開店當作自己學業失敗后的一條退路,但他還是更習慣于附和羅斌杰,畢竟羅斌杰通常要比他更有遠見。齊林說:“有道理,不過我也沒得繼承,我出生的時候就沒有春迎館了。”

齊林早就想讓羅斌杰幫他想個辦法,怎么套出張志利的話,思緒繞了一圈回到現實,發現女孩兒依然直著眼睛盯著他。老顧老師說:“哦喲,不是講齊林想問題的時候肯定要咬手指甲的嗎?怎么今朝沒看見你咬手指甲呢?”

這一次,老顧老師是個偷襲型選手,時機把握得極其精妙,以至于進攻時若無其事,甚至讓齊林不覺得他是故意提到“咬指甲”的,但既然他的進攻若無其事,齊林當然也可以順勢覺得確無其事,化解他的招數。焦香味越來越濃,張志利還在旋轉他的黑鐵鍋,齊林沖著張志利揚了揚頭:“我就昨天咬了一次手指甲,整個小區都知道了。”張志利猛地把鐵鍋轉了一整圈,眼睛往黧黑的天花板上飄:“我反正是不曉得他們怎么聽說的。”

齊林沒有怪罪張志利的意思,但欣賞他蹩腳的騙術也挺有趣,“加法交換律是吧,你是不懂為什么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還要起個名字是吧?”齊林望向女孩兒,看見女孩兒朝他點頭。“其實很多看上去理所當然的事情都不是在任何場合下都通用的。我沒怎么學過數學,也想不出什么例子,不過等你上了大學,學到一些像是無窮大、級數、抽象代數之類的東西,就會發現加法有些時候是不能交換的。所以課本上要告訴你,只是小學數學學到的加法都可以——”

一盤八個生煎猛然塞進齊林的臂彎里,打斷了他的發言,張志利站在齊林的黃色冰紅茶桌邊上拱著手,“你們老是給我打岔,搞得差點燒焦掉,你快點吃,昨天我看你吃冷掉的生煎饅頭吃得難受得要命。”

張志利的灰圍裙擋住了齊林和女孩兒之間的光線,齊林只好在他的注視下夾起一個生煎饅頭:“對的,牛油冷掉之后比別的油更容易結成一塊一塊的,吃進嘴里就跟吃沙子一樣。”

齊林的牙齒咬破面皮,咖喱的香氣立刻涌進齊林的鼻腔,不是油咖喱的味道,但其中果然沒有夾雜洋蔥的甜香。咖喱牛肉餡比苔條黃魚餡像樣多了,甚至因為沒有加入洋蔥而更顯得肉質緊實,咖喱味的油脂潤濕了齊林的口腔,“這個可以當作常駐產品了,我覺得比普通的還要好吃。”

張志利聽到這句話,終于開始踱回他的灶臺位:“那也是肯定的事情,這點牛肉老價鈿了,要是再不好吃,我這個生煎饅頭店就不要開了。”

女孩兒的眼睛和背已經不直了,面前擺著一只缺了角的空盤子,“無限大的加法是沒有加法交換律的,我可以跟老師這么說嗎?”

“我不知道這么說合不合適,但是你自己這么理解是可以的。這個道理其實可以用在很多地方,比如,大家都覺得咬手指甲是不好的,但是這只在衛生條件不好,咬手指甲會生病的時候才適用;還有,大家覺得每個人都應該生孩子,但這是在農業時代,人越多力量就越大的情況下才能算一個真理——”

齊林說這話的時候沒太過腦子,一邊說一邊戳開第二個生煎饅頭,油水沿著筷子尖流到盤子中央。他想起自己昨天上午對羅斌杰說的一句話:“對于仲凱二村的居民們而言,談論咬指甲和談論張志利的生殖功能的方式是相同的。”而現在的齊林也是仲凱二村的暫住居民,他為自己的理論提供了一個正面事例。

仲凱二村只有一扇正門,仲凱北路220號,一扇伸縮門和一間保衛室,保衛室里的保安有三個。正門右側首先是水果店,店主是個安徽人,然后是理發店,老仲南鎮剃頭師傅的兒子幫他操辦的門面。再往右就是“四平路生煎”,“四平路生煎”的對面是阿旺的五金店,邊上是南邊姆媽的好德便利店。

南邊姆媽在仲南鎮的入口開小賣部開了幾十年,從春迎館關門的那年一直開到她搬出老宅,來到仲凱二村之后,南邊姆媽又加盟了好德便利店,還是做小超市的老板,只不過這次她雇了兩個店員,自己則是發揮監督職能。南邊姆媽讓仲凱北路上擁有了第一塊熒光的招牌,藍白色的,一下子讓整個仲凱二村都上了個檔次,不過也許是因為周圍發光的東西越來越多,現在這塊藍白色招牌上是一點兒也看不出光了,只看得出一片灰蒙。

按羅斌杰的意思,要把春迎館的歷史寫成論文,能夠選擇的出發點不多,“民國上海”已經被齊林暗自否決了,剩下的也就是“最早的連鎖店”。齊林實在想不起幾家連鎖店的名字,麥當勞、沙縣小吃,還有好德便利店,但這和春迎館根本是兩碼事。連鎖店這條道路恐怕也不好走通,但不走到死胡同就回頭似乎有些挑釁的意味,齊林不想挑釁羅斌杰。

從仲凱北路220號出門往左則是一條鐵路,平均每三個小時會有一輛載貨火車經過,鐵路對面是仲凱一村,再往前走是一道圍墻。張志利的生煎饅頭店開在仲凱二村的門口,就意味著只有兩個小區的顧客會光顧他的生意。羅斌杰說,兩個小區看著不大,住戶加起來可能比以前的一整個鎮還要多。

齊林一早想起他和老顧老師約好要問幾個問題,但他根本就不知道要問點兒什么,按羅斌杰的意思,這樣的老頭子根本不用追問,他一個人就能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齊林決定一如既往地接受羅斌杰的建議,他對所謂的仲南鎮歷史一點兒也不抱期待,但要是他今天再不從老顧老師那兒打聽來幾個故事,明天他就很難找到話題和羅斌杰聊下去,那樣,他根本就無從知道怎么寫一篇論文。齊林說:“要是他隨心所欲講一大堆渾身不搭界的故事,對論文也沒什么幫助。”羅斌杰說:“那你就問他以前你們家春什么樓的生煎包是什么樣的,好不好吃,讓他從這個切口進入。”

“那叫春迎館,不是樓。生煎饅頭店嘛,一層就夠了,配不上叫樓。”

齊林解答完老顧老師孫女的問題之后,發現張志利有點兒心神不寧,煎好的一鍋生煎被他翻來覆去地轉,蔥花和油桶的位置也被調換了四五次。老顧老師抹了一把白胡子,說:“齊林本事是大的,講一個數學題目還可以講出人生道理。”齊林說:“這也不叫數學題目,概念性的東西背后都是有人生道理的。”老顧老師瞟了張志利一眼,對齊林說:“你快點吃吧,吃好了再講,不然要冷掉了。”

張志利從灶臺左側走到灶臺右側,從灶臺右側走到灶臺左側,齊林吃到第五個生煎饅頭的時候,張志利突然從兩個鐵鍋中央探出頭,“齊林剛才講的不完全對。”

這是齊林第一次認真直視張志利。張志利比他印象中的要瘦一些,顴骨稍許有點兒凸,鞋拔子臉,鷹鉤鼻子,眼睛很大,像個摻了法國人基因的中國人。齊林的專業是歷史,不是數學,“抽象代數”這些詞都是道聽途說來的,他想,興許確實出了不少紕漏。

張志利嘴巴一張,露出兩顆大門牙:“咬手指甲不好,不光是因為會生病,還因為手指甲一不小心吃進肚子里的話會傷到胃……”

“志利爺叔講得對。”張志利話音未落,齊林立馬呼應。

張志利語重且語長地吁著氣說:“你們以后要做研究的,下結論要嚴謹,不好隨口瞎講,曉得了嗎?”

齊林說:“有道理的,用這種可證偽的事情來當例子是不太好,容易被人用‘論據錯了所以論點錯了的錯誤邏輯攻擊。”

張志利脖子一收,下巴縮進胸里,“哎,對,就是呀。”

老顧老師吸完他的最后一口豆漿,爆發出空氣的鳴叫聲,然后是笑聲,“你不曉得人家在講什么就不要瞎答應。他讀書的時候,我上課問他們聽懂了沒,全班就他一個人說‘嗯,我就喊他給大家講一講,結果他根本就講不清楚。”

張志利倚回灶臺上,給剛進店里的便利店老金盛了十二個生煎饅頭,扭過頭朝著老顧老師喊:“你閑話哪能這么多呢?”

阿旺恰好走進店里,被張志利噴了一臉口水。他還是穿著積灰的皮夾克,胡子一看就是幾天沒有剪過的樣子。阿旺說:“不過志利講得也是對的,咬手指甲不光是細菌的問題,指甲太硬了還會傷到胃,所以還是不要咬手指甲比較好。”

阿旺今天扮演了一個力挽狂瀾型選手,在新話題已經開始的時候強行拉回原話題,給了張志利繼續進攻的機會。可惜張志利沒有把握住時機,反倒是提醒了齊林,該進入老顧老師的歷史故事時間了。

老顧老師從他的可樂椅上起身,坐進齊林對面的冰紅茶靠背椅。齊林說:“我其實主要就是想知道春迎館里究竟賣些什么,生煎饅頭是什么味道的。”

“春迎館早先就是一家普通的生煎饅頭店,到最后也是一家普通的生煎饅頭店。那時候吃個生煎饅頭也算是件奢侈的事情,沒必要搞那么多花樣,人家每一趟來都能吃到一樣的味道就可以了。不像現在,早飯天天生煎饅頭,張志利就每天幫我們換花頭,咖喱牛肉、苔條黃魚、小龍蝦,都有的,好吃不好吃也不管,反正就是弄點新鮮品種。

春迎館的幾家店都開在市里,仲南鎮是沒有的,鎮上也沒多少人會去吃生煎饅頭。有時候有錢的親戚在市里辦喜事,一般結婚當天中午飯是吃餛飩或者湯圓的,林曖昌老先生會請大家吃生煎饅頭代替這個餛飩湯圓。吃生煎饅頭一般都要配雙檔,就是百葉包、油豆腐塞肉,放在一道燒成湯,不過辦喜事,不作興用豆腐,林曖昌老先生就換了肉圓細粉湯,獨一家,那叫團團圓圓,長長久久。

那個時候的生煎饅頭跟現在不是很一樣,主要是因為它更加甜,肉里面糖擺得很多,皮子也厚一些,吃起來比較扎足。”

齊林對“扎足”的理解就是“扎實”以及“令人滿足”。這樣聽起來,春迎館似乎真就是一家最普通的生煎饅頭店,生煎的樣式和張志利的出品也類似:半發面的面皮有點兒厚、肉餡有點兒甜。這不光成不了論文題材,恐怕連談資都算不上。

老顧老師開始描述生煎包上的蔥花、褶子和孔,細致到齊林以為他是準備對張志利鍋里的生煎進行素描。齊林準備打斷老顧老師,改問幾個關于張志利的問題,他不在乎張志利正站在他的身后,但張志利和歷史無關,和齊林的論文無關,他沒有提問的理由。老顧老師說:“那時候的鍋蓋子都是木頭的,和現在的鐵鍋蓋不能比,它透氣。”齊林望了一眼張志利手里的木鍋蓋,他還是沒法為自己找到提問的理由。

第三天,齊林嘗到了張志利的番茄炒蛋餡生煎饅頭,那是他印象中最難吃的生煎饅頭,番茄炒蛋寡淡無味,汁水幾乎流失殆盡,番茄的品種也選得不好,既不酸也不甜。齊林的建議是把生番茄直接包進生煎包里,如果番茄本身沒有酸味的話,就用醋來模擬。如果是死面薄皮生煎包,可能只需改動番茄就能勉強合格,但這么厚的面皮實在是缺不了葷腥味,即使是市面上常見的凈素菜包子也都會用香菇來增鮮。

張志利對齊林的反饋沒有表示支持或反對。便利店員工說南邊姆媽的孫子不得了,很有出息了。齊林看著張志利說:“志利爺叔要是有小孩,肯定比我還要聰明。”柳師傅說對啊,張志利怎么還不養小孩呢?

張志利裝作檢查煤氣,蹲進灶臺后面。

然后齊林幫一個不知名的初中生解答了一道幾何證明題。

第四天,張志利做了香菇雞丁生煎饅頭,香菇雞丁應當是好吃的,可惜張志利沒把干香菇泡發得足夠水潤。齊林覺得香菇雞丁和胡椒應該是很好的搭配,張志利沒有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

五金店阿旺說:“你不要看齊林平時不太喜歡理我們,你們講的話他都聽見的。你個喇叭腔把他咬指甲咬到生煎饅頭冷掉的事情到處講了以后,齊林好像真的不咬手指甲了。”

齊林覺得自己在店里講過的話實在不少,每一種新品生煎他都作了點評,每一個認出“南邊姆媽的孫子”的路人和他打招呼,他也都作了回應。齊林說:“我不咬手指甲是因為新的指甲還沒長出來。”當然,即使新的手指甲長出來了他也不會再在生煎鋪子里咬,再微小的把柄也該被適時地遺忘。

第五天,新品是馬蘭頭香干生煎饅頭。齊林明確地嘗出了香油和豬油,還有馬蘭頭本身的香氣。馬蘭頭在面皮里悶了太久,有點蔫了,失去了做涼拌菜時的清脆口感。齊林說這個品種不錯,突破了他對生煎包的傳統偏見。張志利也沒有因此而顯得開心或者不開心。

五金店阿旺帶著他的兒子毛毛,毛毛帶著他的暑假作業本來到“四平路生煎”。小學一年級的暑假作業本里充滿了腦筋急轉彎式的智力題,毛毛答不出,阿旺也答不出。張志利從灶臺里走出來,拿起作業本嘩啦啦一陣翻。阿旺說:“齊林來幫忙看一看。”

齊林往張志利的方向瞟了一眼,張志利正凝視著被折了角的其中一頁。阿旺說:“對的,折過的地方都是我們做不出來的。”張志利說:“小學作業,整個仲南鎮的小孩子都是我教出來的,為什么要麻煩齊林呢?”

阿旺是個粗壯的黑色男人,而毛毛是個粗壯的白色孩子。五天以前,齊林回到仲凱二村的時候正是個傍晚,夕陽和路燈照出齊林的兩個影子,“四平路生煎”的招牌碎成了兩半,左邊是“四平足”,右邊是“各生煎”,店里有十張桌子,兩張印著百事可樂,兩張印著冰紅茶,另外六張是白色的,因為掉漆變成半黑,毛毛就坐在最外側的可樂椅上踢腿。齊林有一瞬間以為毛毛是張志利的兒子,但穿著圍裙、滿臉褶皺的張志利從里間走出來,齊林就意識到一個鞋拔子臉和一個圓臉是很難成為一對父子的。

夕陽之下,張志利掐著腰、挺著胸,吟誦了一道數學題目,“生煎饅頭的半徑是三厘米,大平底鍋里可以放四十九個生煎饅頭,大平底鍋的半徑是多少厘米。”毛毛搖頭,連一句“不知道”都沒有說,但張志利顯得興致很高,毛毛的搖頭讓他興致更高。張志利的店面一年比一年破敗,面相一年比一年蒼老,但他年復一年地堅持著扮演家庭教師的愛好,和齊林年幼時候的印象別無二致。

齊林還記得張志利給自己出過的唯一一個數學題:生煎包五分鐘可以煎一鍋四十個,每分鐘來一個客人,一次買十個,已經準備好的生煎包有一鍋,問多久以后賣完?第一個需要排隊等候的客人是第幾個客人?齊林的答案是,四分鐘以后第一鍋賣完,第五個客人要排一分鐘的隊。那時候齊林一年級,張志利說齊林很聰明,張志利沒發現這道題目的第一個條件對解題沒什么作用。

那以后,張志利幾乎再也沒主動和齊林搭過話,即使齊林每天都在張志利的生煎饅頭店里吃早飯,每天被過路的男男女女搭訕、和南邊姆媽的舊相識們寒暄、與每一個選手進行若有似無的較量。沒有語言就沒有交鋒,齊林向來以為整個仲凱二村里就只有張志利不屬于選手之一,他也許是個裁判,或者觀眾,無所謂究竟是什么,只要不礙著自己就好。

但齊林現在知道了,張志利是個衛冕冠軍。

張志利說:“總共是六個題目吧。”

阿旺喊毛毛,“是六個題目嗎?”

毛毛點頭,眼睛盯著齊林用手掌比出的鳳凰飛舞形狀。

張志利說:“我已經想出五個了,剩下那個太奇怪,一點規律也沒有。”

阿旺一把奪過張志利手里的作業本,擺在齊林的面前,空白的題目只有一道,“9=1;8=2;7=0;6=1,那么5等于幾”,一個腦筋急轉彎,齊林這是第五次見到它了。張志利做不出這道題目并不說明他比不上齊林,但齊林還是在說出答案之前抬頭看了一眼張志利。

張志利抱著胸,用他的齙牙咬嘴唇,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擰著下巴上的胡子。曾經的張志利是整個仲南鎮最聰明的人,也許是同濟大學的大學生,而現在的張志利是一個賣生煎饅頭的,既是廚師也是收銀員。但他依然是整個仲凱二村最聰明的人,除了齊林以外。

張志利也就只剩下那點兒聰明了,齊林不該奪走它的。齊林回到仲凱二村只是為了寫一篇論文,而不是爭奪一個“最聰明”的名頭。

齊林把視線轉向毛毛,和毛毛四目相對,“讓小孩兒得到正確答案才是最重要的,無所謂張志利怎么看”——這真是一個絕好的理由,足以讓齊林說服自己,說出那個張志利答不出的腦筋急轉彎答案:

規律在于等號左邊的數字里有幾個圈,所以5就等于0。

第六天,齊林已經連續四十八小時沒有和羅斌杰說話了。他早上吃了麻辣干絲餡的生煎饅頭,雖然張志利管它叫麻辣干絲,但其實一點兒也不辣。齊林一直想吃一次揚州的豆腐皮包子,豆腐皮一定比干絲要柔潤許多,口感應該是油汪汪的。張志利還是老樣子,沒有搭理齊林。

阿旺的五金店就在“四平路生煎”邊上,近水樓臺,他是唯一一個每天都能找準時機來討好齊林的人。阿旺今天說齊林是整個仲南鎮的驕傲,這對他來說是個新穎的溢美之詞,但就在這兩三天之間,已經有十幾個人說齊林是仲南鎮、仲凱二村、林家老伯伯,或者是南邊姆媽的驕傲了,自從齊林讀大學以來,這種樸素而夸張的贊美他就一次都沒聽過——這些有口無心的客套話當然不值一提,齊林也不至于真就憑著這幾句話把自己當成一個驕傲,但他還是覺得這種氣氛有點兒令人懷念。

老顧老師說他明天要去老鎮上,問齊林要不要跟他一道。齊林覺得和一個只見過三面的老頭兒一起出門不太合常理,干脆地拒絕了他。齊林回到仲凱二村已經一個禮拜了,在這一個禮拜里,他的收獲似乎只是知道了春迎館的生煎饅頭和張志利做的差不多,以及一些無關緊要的瑣碎故事,譬如張志利是整個仲南鎮的上一個驕傲,林曖昌則是仲南鎮的更前一個驕傲——這是老顧老師今天才告訴齊林的。

林曖昌,毋庸置疑,是整個仲南鎮上最值得夸耀的角色,他把父親林錙春的生煎鋪子變成一家開遍上海的商號,建起仲南鎮的第一幢兩層樓房,他給鎮上的窮孩子讀書錢,還親手造就了他的下一代驕傲,也就是張志利。

林曖昌的前三條功績在仲南鎮人盡皆知,但他既不是張志利的老師,也不是他的資助者,甚至根本就不曾認得張志利。然而在張志利親自口述的成功史里,他能夠考上大學全是因為聽了林曖昌在自己六十大壽宴席上說的一席話。

沒人記得林曖昌那一席話究竟說了什么,但所有人都記得他坐在太師椅里,面對著全鎮人從懷里掏出一支鋼筆,他說那是一支派克金筆,它將屬于全鎮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

張志利考上大學的那年,林曖昌的商號已經沒了,他的神智也沒了,躺在床上說不出話,連那支派克金筆都是南邊姆媽替林曖昌交給張志利的。老顧老師說到這一段的時候語氣變得悠長,時而把眼神轉向張志利,算是表示對他的同情,但齊林知道林曖昌的店和神智對張志利而言并不重要,他說過的話一直都在,派克金筆依然是張志利畢生的榮耀。

“按照你的意思,你就是因為想要拿到派克金筆就考上大學了?”講完故事的老顧老師換了個蹺二郎腿的姿勢,把食指豎在張志利的面前。張志利說:“金筆哎,金子做的,誰不想要?那時候,阿旺,還有老金,跟我商量說要是我們一起考上大學怎么辦,一支筆怎么平分給三個人。后來他們曉得自己沒本事,就不提這件事情了,假裝自己不在乎。”

張志利緊繃著的馬臉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個松弛的機會,抬頭紋也眼見著少了好幾根。他從齊林的太外公那兒接過派克金筆,齊林現在又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他們這一代最聰明的人,這不能算是他輸給齊林,只是長江后浪推前浪。齊林緊接著說:“那這支金筆是志利爺叔最寶貝的東西了吧,是不是藏在家里不方便拿出來給我們看?”

齊林一開口就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兒挑釁的意味,但張志利答應得很痛快,明天早飯時間結束之后他就和老顧老師一起去老鎮上,金筆被他藏在仲南鎮最南端的二層小樓里,那是林曖昌親手打造的老宅,他把金筆留在那兒作為對老先生的紀念。

張志利和派克金筆算是個故事,但這依然和春迎館的歷史毫無聯系,甚至沒有拿來給羅斌杰講述的必要。齊林不知道他該和羅斌杰說什么——他今天吃了麻辣干絲生煎包,昨天吃了馬蘭頭香干生煎包,前天吃了香菇雞丁生煎包;齊林今天被阿旺贊賞,昨天被老顧贊賞,前天被一個不認得的人贊賞;老顧老師是個多嘴的人,阿旺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張志利是個渴望得到承認的人——日復一日,每一個場景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都只屬于眼前的瞬間。

羅斌杰和齊林是一個班級的同學,但只有魏晉史一節課在一塊兒上,大多時候是各學各的。齊林不知道羅斌杰是什么時候有了一個寫過那篇《清代早期重慶小吃的演變歷史》的師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到要把春迎館的故事寫成論文的。羅斌杰總是先齊林一步,所以他理應知道如何打破齊林現在面臨的僵局。齊林只要再得到一點兒收獲,就可以大膽地告訴羅斌杰:“基本的資料我已經收集得差不多了,但是我還是找不到一個特別合適的切入點。”

也許羅斌杰會告訴齊林:“不是每個課題都會成功,放棄也是學術研究的重要一環。”

與其讓羅斌杰勸自己放棄,不如先把能想到的方法都使一遍,實在不行就主動了斷。齊林沒那么害怕放棄,只是他回到仲凱二村的理由就是收集論文素材,看望南邊姆媽只要一兩天就夠了。如果他決定要當這篇論文構思從來沒存在過,那就應該立刻收拾回家。

齊林吃下他的最后一個麻辣干絲生煎包準備起身,一個穿保安衣服的人擋在他的面前,保安的胸牌上寫著“仲凱一村”,仲凱一村和仲凱二村之間隔著一條鐵路,這要放在以前就等同于隔著幾里野地。保安驚呼一聲:“哦喲,這就是你們說的那個齊林吧。”

齊林總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走了,至少,這些老頭兒們讓他覺得舒服,在他們面前,齊林不用扮演一個附和者。

五金店阿旺點頭,老顧老師點頭,齊林也點了頭。保安說:“我有個很重要的問題,憋在心里很長時間了,今天正好碰到齊林,就一定要問一問——脫發的人是吃黑豆比較好,還是吃黑芝麻比較好?”

齊林不懂脫發,但他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吃這些和脫發沒有一點兒關系,脫不脫發的關鍵還是要看有沒有好好休息。”

在這里,他可以讓所有人成為他的附和者。

第七天早上,“四平路生煎”沒有開張,兩扇發黃的玻璃門被一把用來鎖自行車的U型鎖鎖在一塊兒。齊林穿過馬路走進好德便利店,收銀員正趴在柜臺上看視頻,一個古裝武打片。齊林在貨柜之間轉了幾圈,挑了兩排紙杯蛋糕和兩包梳打餅干拿回柜臺。收銀員說:“哦喲,齊林來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剛才沒看見。這點東西你直接拿走就好了,店都是南邊姆媽的,還付什么鈔票呢?”

齊林在柜臺上拆開紙杯蛋糕的盒子,在蛋糕頂端咬了一小口,說:“我一回家,奶奶都不出門了,這兩天也沒到店里來。最近沒什么事情,都沒機會讓她出去走走。”

收銀員拉起角落里的紅色凳子遞給齊林,說:“我倒還好,上個禮拜我大姑媽家里辦喜酒,她的孫女結婚。她們家里住在奉賢鄉下,跑過去也是不容易,公交車要轉兩趟,我一早上七點鐘就出門,快中午才到。你曉得鄉下的那種喜酒嗎?都是自己家里面辦的,一個個圓臺面擺在屋里。說說是鄉下,排場弄得還是蠻大的,圓臺面擺了滿滿四間房子,不過就是弄得不太干凈。我一進去,看到他們的屋頂上面都黑漆漆的霉斑,鄉下人是不注意衛生呀,但是講到底我老早時候也是鄉下的,所以也不好多說什么。后來菜上來以后,蒼蠅在這個菜上面停停,在那個菜上面停停,他們都跟沒看見一樣,那我肯定也不去管,就是它停在那個清炒枸杞藤上面的時候我要趕一下,枸杞藤我是要吃的。”

齊林聽著收銀員東拉西扯凈講了些和南邊姆媽以及便利店毫無關系的話題,一邊吃下第二個紙杯蛋糕。故事不算無趣,蛋糕也不算難吃。他雖然身為生煎包家族的第五代傳人,已經習慣于每天早餐吃生煎包,但偶爾換換口味還是可以的。老金從他大姑媽的孫女結婚講到家里的水管總是發出怪聲,從大學都上些什么課講到他的孩子該不該打,齊林說他覺得激勵比懲罰更重要,“志利爺叔不就是因為我太爺爺的派克金筆鼓舞了他,他才考上大學的嗎?”

收銀員說:“那也不能這么講,他回來之后全鎮人都在鼓勵他,結果他就一間生煎店開到現在。”

“這樁事情我一直沒搞清楚,志利爺叔為什么大學畢業之后要回到這里來做生煎饅頭呢?”

收銀員笑著慨嘆一聲,指節叩了一下柜臺:“按照他自己的講法,是因為他很感恩林曖昌老先生,要跟他學習,從一家生煎饅頭店開始慢慢做起。我感覺么,就是他在外面吃不開,只有鎮上的人曉得他讀書好,還肯買他的賬。”

這家伙竟然是個一擊必殺型選手。齊林前所未有地感到想要反擊,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模仿林曖昌是個借口,給張志利回到仲南鎮享受追捧提供了理由,但這沒法解釋他為什么要把派克金筆放在林曖昌臨終前躺過的那張床上。南邊姆媽帶齊林看過那幢樓,整幢房子都是木頭色,沒有刷過漆,孤獨地立在仲南鎮的角落,田埂邊上。南邊姆媽不讓齊林進屋,怕房子突然之間就塌了,但齊林還是看見了二層樓上林曖昌坐北朝南的房間,窗戶是灰蒙蒙的,屋子早就搬空了,只留了一張下不了樓的舊床,南邊姆媽沒有鎖門,說是林曖昌如果在陰間想家了還可以進來看看。

齊林不覺得張志利會用床頭遺物這種蹩腳而浮夸的方式作秀,他寧可相信張志利是在騙人之前先騙過了自己。

第八天,“四平路生煎”的玻璃門還是被那把自行車鎖鎖著。阿旺說:“張志利這個戇卵硬要跑到林家老宅樓上去拿他的金筆,十幾年沒人去過的老樓房,木頭的樓梯,他倒也敢的。結果好了,一跤摔下來,現在站都站不起來了。”

齊林問:“他是上樓的時候摔的還是下樓的時候摔的?”阿旺說:“我不曉得,上樓的時候摔跟下樓的時候摔有什么區別?”齊林說:“如果是下樓的時候摔的,那說明他已經拿到派克金筆了,我就可以假裝是去看筆,實際上關心他一下。”阿旺用他戴著白手套的右手蹺了個大拇指,“到底是齊林,聰明的。”

仲凱二村的人們喜歡說齊林“聰明”,齊林也喜歡聽,但這一回他總覺得開心不起來,他逐漸開始覺得“聰明”對他而言不再是一個褒義詞,只不過是一個理所應當的形容。前一天中午和便利店老金講完話以后,齊林就想要告訴羅斌杰他決定放棄關于生煎包的課題。他花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想了七種表達方式,最后卻一種都說不出口。他知道自己無論怎樣修飾語言,羅斌杰都不會說他聰明,不會說他“果斷”,不會說他“有判斷力”、“懂得‘有舍有得的道理”。

齊林從來都知道羅斌杰比自己聰明得多,但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已經忘記如何和一個比自己聰明的人交流。

齊林該回去了,如果繼續留在仲凱二村,他就會成為一個和張志利一樣的人。

齊林立在五金店的門口,問阿旺張志利家的門牌號,他還得去探望張志利,還得好好再聽老顧老師講幾個故事。他得在仲凱二村多待幾天,只是多待幾天而已,是的,齊林和張志利不一樣,他不會成為一個生煎饅頭店的老板,也不會成為一個用小學數學題目炫耀自己的人。在這幾天里,他可以盡情享受整個仲凱二村的擁簇,暫時忘掉那些勝過自己的人,忘掉羅斌杰。

仲凱二村的樓房墻壁都是蠟黃的,沿街的店面都染著擦拭不去的灰塵,火車的煤煙積在馬路上,齊林正因如此才喜歡這里。五金店阿旺是個滿口臟詞的家伙,老顧老師講兩個小時的故事才有一句有用,但他們都知道齊林是最聰明的人。

一個齊林沒見過的中年男人帶著他的女兒走到五金店門前,腳步在地磚上沙沙作響,齊林知道,又有新的數學問題了,當然,解決問題的人非齊林莫屬。

張志利受傷以后,仲凱二村就再也沒有一個能夠和齊林爭鋒較量的角色,齊林以五金店外的空地為根據地,給老顧老師的孫女、阿旺的兒子,還有更多他叫不上名字的小孩兒解答問題,每天的營業時間是一個小時。沒有問題的時候,齊林會給他們講歷史故事,說他最喜歡的曹丕和陳群、九品中正制的起源。

比起講故事,齊林更像是在講課,他不那么在乎小孩兒們聽懂或聽不懂,重要的是站在邊上的大人,大人們聽得一知半解,自然就覺得齊林學識淵博。齊林逐漸從一個“聰明”的人變成了“厲害”的人,盡管大多妄加評價的過路人總共也沒聽齊林說過幾句話,只有每天都坐在角落的老顧老師從頭到尾陪著齊林。

齊林講了三天故事就發現了自己無法把春迎館寫成一篇論文的理由:他理解一千八百年前的世界的運行規律,但不理解一百年以內的。也許他該把論文題目改成《魏晉時期的小吃演變史》,畢竟很少有人知道嵇康除了五石散以外還吃些什么。

第十二天,齊林給老顧老師的孫女和阿旺的兒子講了一個小時的故事,老顧老師在邊上搖了一個小時的蒲扇。孩子們一個個離開,齊林還是坐在他的小矮凳上,齊林說:“顧老師,這兩天我一直給他們講故事,倒也一直沒聽你講點什么。”

老顧老師說:“你為什么這趟會想到回來,還住了這么長時間?”

“我打算寫一篇論文,跟小吃的演變發展有關系的。”齊林也不好直說他回來主要是為了找夸。

“哦,那你肯定什么都沒找到。春迎館開了五十幾年,生煎饅頭估計也就存在了一百多年,沒什么演變。”

齊林點頭,“確實感覺沒什么好寫的。但是我這兩天想好新的方向了,還是講小吃,一種路線是換成包子的發展歷史,從傳說故事里諸葛亮發明的包子一直寫到生煎饅頭,要不就是改成寫魏晉時期的,王羲之平常吃些什么,再把它跟我這兩天給小孩子們講的故事聯系起來。”

“我覺得這講不大通,聯系不起來。但是諸葛亮不也算是魏晉時期的人嘛,你看看哪個傳說不是以訛傳訛的?其實王羲之才是發明了包子的人,他跟蘇東坡一樣,發明了很多吃的。”

齊林象征性地拍了一下大腿:“顧老師你講得還蠻有道理的。”雖然拍大腿的動作是象征性的,但他是真心覺得顧老師合二為一的思路很有建設性。關于魏晉時期有沒有包子的課題,回家以后,齊林要從收集資料開始一步步慢慢研究。

“你要問我饅頭的事情,我就不太曉得了,我們年紀輕的時候都不太看得見饅頭的,那個時候我們最多吃吃淡包子。不對,你講的就是包子,你講的包子是里面包東西的吧——我一直分不太清楚到底哪種應該叫包子,哪種應該叫饅頭,上海話跟普通話是不一樣的。我覺得這是不是也有些歷史淵源,古代的包子和饅頭跟現在的不一樣,所以方言里面就分不清楚。還有,我從書上看見過的,武大郎賣的炊餅實際上就是饅頭,那個時候是宋朝吧,宋朝就有人賣饅頭了,那是不是宋朝也有人賣生煎饅頭?”

齊林眼看著老顧老師一點點把饅頭和包子混淆起來,拿的主意也開始偏離正軌,阿旺立在邊上大聲喊:“哦喲,宋朝都有生煎饅頭了,顧老師你想像力也是蠻豐富的。”

齊林說:“那倒是不一定的,究竟有沒有還是需要研究一下。顧老師,離得最近的小菜場在哪里?”

齊林當然不是去小菜場研究宋朝有沒有生煎饅頭的,他是去準備制作生煎饅頭的。據說張志利從樓梯上摔下來傷到的是腰,一時好轉不了,恐怕還要休息個把禮拜才能再開張。在那之前,齊林要用這一鍋生煎饅頭當作送給張志利的禮物。

肉皮,燒湯,凝結,肉皮凍。肉餡,加醬油,加淀粉。高筋面粉,加水揉面,酵母。齊林從來沒有做過生煎饅頭,但這也不算什么困難,他光用理論知識就能在張志利面前搶占先機,展現了他身為生煎包家族第五代傳人的天才。

現在齊林已經完成了所有的準備步驟,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什么差錯。肉皮凍還是一鍋熱湯,面團還沒有發起來。齊林打了一行字:“你覺得饅頭和魏晉時代能聯系在一塊兒嗎?”

齊林從廚房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貫穿仲凱北路的那條鐵路,看見鐵路對面的圍墻,圍墻后面是個操場,他第一次見到這座操場,很大,兩列人正排著隊跑步。

齊林不喜歡面對自己的無知,因為那些未知其實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他看著操場上的人跑了一圈,跑了兩圈,跑了三圈。沒有人跑得更快,也沒有人更慢,就好像他們和身邊的人不存在任何關聯一樣。但齊林知道他們有關聯,那是一種齊林從來就沒有和任何人建立過的緊密聯系。

肉皮湯已經完全冷卻,面團開始膨脹,齊林沒有把對話框里的話刪除,也沒有發送。這句話會留到返程的公交車上,原封不動地抵達羅斌杰的手機。

齊林用右手食指往里戳了一記,面團還沒發好,生面卡滿了齊林的指甲縫。齊林把指甲縫里的一條細面摳掉,仔細洗了一遍手,把食指放到嘴邊——然后放進嘴里。

張志利家的門牌號是仲凱二村41號樓301,齊林提著他剛煎出鍋的生煎饅頭走上樓梯,敲開塑料紙沒拆干凈的綠色防盜門。

這是齊林回到仲凱二村的第十三天。

開門的張志利老婆是個比張志利更顯老的女人,她用和張志利不相上下的沙嗓說:“是齊林吧,志利在房間里呢。”

齊林當然知道張志利在房間里,他還知道張志利躺在床上。齊林給張志利老婆做了一個半點頭半鞠躬的姿勢,徑直走進房間里。

張志利的房間里有一個柜子,一張床,床頭柜有兩個,左邊的放著半碗白粥,勺子已經整個陷進粥湯里面,右邊的放著一個黑色的盒子,盒子邊上鑲著金色的花紋。齊林說:“志利爺叔,怎么樣了?哪能會從樓梯上摔下來呢?”

張志利說:“沒什么,我本來想想,林曖昌老先生造的房子肯定是最牢的,放多少時間都不會壞,沒想到樓梯居然能整個斷掉。”

齊林說:“時間太長了,有一百年了吧。但是爺叔你怎么會想到把金筆放到我們家樓上去的,藏在自己家里不好嗎?”

張志利躺在印滿了梅花和喜鵲的被子里,稀疏的眉毛皺成一團,還一邊抽著鼻子,像是要打出一個噴嚏。但他終于還是憋了回去,然后搖頭,“現在大學生都不稀奇了,出生在仲南鎮的小孩子,光是考上同濟大學本科的就有好幾個。去年是仲凱一村的徐老師家的任庫生,前年是街道主任李玉芳家的李明鳴,當年這是多少稀奇的事情啊,就連我都沒考上。現在世道不一樣了。”

張志利抬頭望了齊林一眼,咂嘴,嘆氣,反正齊林早就戰勝了他,假裝冷靜也不再有什么意義。齊林把塑料飯盒裝的生煎饅頭放在冷粥邊上,托起胳膊把左手大拇指放進嘴里,一邊點頭一邊驅動牙齒。

“我感覺現在的小孩子學的數學越來越難了,你怎么本事那么大呢,講個數學題目都能講得花里胡哨。”

齊林把剛咬下來的一小片指甲嚼碎了咽進喉嚨里,沒有回答張志利的問題。齊林說:“我好幾天吃不到生煎饅頭了,總歸覺得不太適意。昨天想來想去覺得不行,志利爺叔不在我就自己做嘛,我今天就做出來了,順便請志利爺叔也吃吃看。”

張志利用胳膊把自己從床上抬起來,倚在枕頭上面,伸長胳膊拿起飯盒擺在自己的腿上:“你的本事也太大了。”然后他打開飯盒,脖子往后一縮。

飯盒里的東西一眼看不出是生煎饅頭,但要說不是生煎饅頭,又實在說不上該是什么,畢竟它是發面面皮包肉,用水煎的,上面白下面黃。張志利拈起一個,從邊上咬開小口,順著小口又咬了一大口。

張志利把剩下的半個“生煎饅頭”放回飯盒里,用喉嚨出了一大口氣,“你自己吃過沒有,你不是很懂生煎饅頭的嗎?我的料調得不好,你一口就吃得出來。”

齊林對張志利露了個微笑,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對張志利笑。齊林說:“我吃過了,但是不曉得哪里做得不對。”

“你這個肉皮凍把肉皮一大塊一大塊地留在里面,要人家怎么吃呢?而且肉皮是不可以直接燒的,要先稍微把油去去掉。還有你這個面皮跟塌餅一樣,饅頭和塌餅你覺得能一樣嗎?餡頭比皮子好一點,但是你鹽擱少了,不加鹽的話你就加醬油,但是你也沒加,沒有味道。然后你買的肉是什么牌子的?”

張志利一通連珠炮,定下神來的時候齊林已經開始咬他的左手食指。齊林搖頭,“我忘記了。”

“哎喲,你這個水平太差了,不行的。”

“所以說生煎饅頭還是要吃志利爺叔做的呀。我打算明朝回去,這趟肯定是沒機會了。下趟回來爺叔多開發一點新品種,我跟爺叔學一學,講不定還可以開一個新的春迎館生煎饅頭店。”

張志利用鼻腔對齊林笑了一聲。

齊林離開張志利的屋子,走出仲凱二村的大門,五金店門口已經聚起了三五個小孩兒和他們的父母。齊林坐在正中間的矮凳上,提起筆,準備幫老金的兒子寫一個關于火車追及的應用題。

鎮中心小學的前副校長趙老師從小區大門里一路小跑出來,找準了人最多的五金店,探進頭來喊,我們家亮亮的錄取通知書來了。老顧老師搖著蒲扇望著天,阿旺一邊拗鐵釘一邊說:“你不要大喘氣,直接講,面孔都已經漲成猴子屁股了。”

趙老師手掌一拍,“復旦大學。”阿旺說:“哦喲,你講名字我們聽不懂的,你就跟我們講它好不好。”

老顧老師用蒲扇敲了阿旺一記,“跟齊林是一個學堂的呀,你平常秀才秀才地叫人家,結果連人家在什么學校讀書都不知道?”

孩子們之間個子最高的女孩兒站起身來,清了清嗓子說:“那亮亮哥哥什么時候回來呀。”

趙老師說:“他這兩天到國外旅游去了,要去一兩個禮拜。不過不要緊的,他平時放假都會回來的。”

齊林倒吸一口涼氣,但這口涼氣不是為了他自己吸的,而是為了張志利。

第十四天,齊林出發的時候天才剛亮,整條仲凱北路上只有南邊姆媽的便利店還開著門。齊林買了一瓶蘆薈味的酸奶。齊林說再見,但今天早晨的收銀員似乎不認得齊林,所以沒有回答。

路燈光和晨光一起照耀在齊林的身上,在地上拉出兩條影子,街對面的“四平路生煎”依然被自行車鎖鎖著,玻璃門里一團雜亂,像是立馬就要被拆除一樣。齊林不知道他的生煎包能不能成為給張志利的安慰,事實上,他連張志利需不需要安慰都不知道。

齊林接著往前走,影子走一步就短上一分,灰色的地磚隱約反射出一些粉紅色,他把左手放在嘴里,右手掏出口袋里的手機,給羅斌杰準備的那條未發送消息還停留在好友欄的頂端——你覺得饅頭和魏晉時代能聯系在一塊兒嗎?

齊林點擊發送,羅斌杰十秒之內就做出了回復:有可能啊,我覺得值得研究研究。這個想法很有你的風格,別人一般是想不到的。

這句話應該是一種贊美吧,齊林想。

談衍良,男,1995年12月生于上海,復旦大學材料科學系學生,出版小說集《烏鴉妖怪與隨機數偵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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