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嵐
當決定坐下來寫主題為“乘風破浪的姐姐”的文章時,我默然良久。的確,我的青春早已像小鳥一樣飛去無蹤影,我是這個短語中如假包換的中心語,老“姐姐”。而那個定語“乘風破浪”,則讓我格外唏噓——人生的最高境界乃是不勞而獲,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個人若能夠一輩子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為什么要去乘風破浪?可惜,人生的最大無奈,恰恰在于一旦命運以特定的方式選擇了我們,我們無權選擇逃避。當風吹來浪打來,無論愿意與否,都得想方設法去應付。
出國
經過二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飛機降落在美國大西北的小鎮機場。我,一個離開校園才半年的日語專業畢業生,變成了一個留美博士的陪讀妻子。丈夫背負的債務和我兜里的一百美元讓我很快明白,我要去掙錢。而打工的機會,只在大城市里,不在小鎮上。
于是,買張票坐上大巴,離開來不及熟悉的小鎮,離開新婚的丈夫,我來到了離小鎮最近的大城市,芝加哥。我完全沒有經驗,連英文也磕磕巴巴,餐館的老板娘還是把我留下了。她不付一分錢底薪,我邊做邊學,每天能否掙到小費,能掙多少,全憑我自己。
當時的我,連炒菜必須先放油都不懂,要給客人上菜送酒,首先得學會認菜。用餐高峰時,大廚把客人點的菜炒出來,廚房的料理臺上呼啦啦排滿一溜,宮保雞丁、辣子肉丁、陳皮牛柳……我哪里分得清楚什么是什么。比各種菜更難搞的是那些雞尾酒。不要講客人滿嘴的英文,就是說漢語,我也弄不懂那些稀奇古怪的名稱。于是,客人嘴里嘰里咕嚕冒出一大串,我就死死記住那一串一串的音節,到調酒師面前再一串一串地背出來。這個過程里最怕有人打岔,一旦被岔開,那些音節記不全了,我便立刻抓瞎。
還有,老板娘對我們送菜上酒的程序和方式有嚴格的規定。比如,她要求出菜一定要用一種碩大的橢圓形盤子,單手托起,另一只手拿支架。托盤的直徑幾乎有我身高的一半,即便是空的,單手托著也晃晃悠悠,何況再放滿四、五碟菜!說不得,只好練。工作的空檔時間,我從對付空托盤開始,漸漸往上加碟子。練了兩天慢慢悟出來,要像男人們那樣完全靠一只手臂的力氣把盤子托起來,我根本不可能做到。不過,用手托起來以后,把大托盤擱一端在肩膀上,借助腰部的力量起落,就成了。
每天收工已是深夜,我和工友們一起回到芝加哥市區的一棟老房子。我的房間大約八平方米,把報紙鋪在地板上,睡袋鋪在報紙上,就是全部家當。起初每天夜里還要背菜單、酒水單,后來就不用了,可以洗個澡倒頭就睡。江湖真不是那么容易闖蕩的。不是沒有過又累又委屈,自己躲起來哭的夜晚,只是心里還存著一點夢想,夢想著只要肯努力,眼下的狀態終將成為過去。
求學
后來,隨著我先生學業的變動,我們夫婦橫穿大半個美國,來到了賓州的伯利恒小城。在接連做過一個三口之家的清潔工和進出口公司的小職員后,我認識到,要想將來能在此地謀一份像樣的工作,不念書肯定是不行的。
我沒有按部就班地去考美國高校研究生院入學考試,沒有考試成績而能夠被錄取,是我和系主任聊了兩個多小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爭取來的。這種錄取附帶條件:入學之后的頭三門必修課,我的成績必須達到95分以上,否則他便將我逐出校門。
開學第一天,我走進多媒體編程這門課的教室,那一刻我連用電腦打字都不會。老師在上面實例演示,學生在下面跟著做,每次上完課后一頭霧水。可這是頭一門必修課啊,每每想起系主任開出的條件,連做夢都要被驚出一身冷汗。到此地步,我只有天天泡在試驗室里,拼盡全力去熬。到期末,我這門課的成績剛好在系主任要求的線上。
我的“拼命事跡”斷斷續續進入了我的指導教授Hennings博士的耳朵里。Hennings教授因此大筆一揮,免掉了我下一學期的學費。隨后,他連續兩個學期幫我申請到了學院的優秀學生獎學金。倚仗著Hennings教授的鼎力相助,我得以安心讀書,而不為學費操心。
可沒過兩年,Hennings教授被另外一所大學聘為院長,我只顧著埋頭按照他早已為我規劃好的研究方向高歌猛進,沒想到要去正式拜見后來那位接手我的指導教授。許久以后我才意識到那不是一個簡單的禮節上的疏忽,而是一個嚴重的錯誤。秋季學期開學前夕,我收到學院敦促我繳納學費的通知,三門課總計一萬余美元。這非同小可,我立刻沖到院里去問究竟。秘書們用十分平靜坦然的目光看著我,說:“你的獎學金申請被拒絕,必須自己交學費。”
獎學金申請被拒絕,不是我的成績沒達標,而是沒了教授推薦。新的指導教授根本不認識我,對一個完全不了解的學生,要他如何推薦?我給分管獎學金事務的教授寫信,請求他重新考慮我的申請。我得到的回信,以對我的處境表示深切同情開頭,接著婉言堅拒,結尾提供建議:下個學期請盡早提交申請,屆時學院會優先考慮。
這封三段式的官樣文章把我徹底逼急了。沒有學費,我這學期都注不了冊,哪里還有什么“下個學期”!我把心一橫,決心死馬當作活馬醫——我連夜給院長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也用標準的三段式,先點明主題,再陳述情況,最后問他:如果像我這樣一個熱愛所學專業、刻苦用功的學生因無法負擔學費而中途輟學,那么學院設立所謂獎學金的意義何在?!
過了兩天,學院的公函寄來,院長特批了我的申請,獎學金已劃撥到位。我在那個四面楚歌的夜晚給院長寫的那封信,恐怕要算我生平寫得最好的英文信之一,卻沒有留下底稿,如今想來多少有點兒遺憾。
工作
生活中有時會突然出現個人力量根本無法沖破的狂風巨浪。畢業后,我經歷重重面試終于被一家公司相中,卻在約定和公司人事電話溝通入職事宜的當天,紐約世界貿易中心的兩座大樓遭到攻擊相繼倒塌,曼哈頓城下一片黑煙火海,通信網絡迅速被切斷,我等待的電話再也沒有打進來過。幸好還有文字。我一邊寫,一邊教養幼兒,在文字的情境里構筑一個自我宣泄的空間,倒也沒覺得那些日子特別絕望。
后來,全球漸漸掀起了“漢語熱”。而我憑著一張教育學院的碩士文憑,加上一疊文學作品獲獎證書,接受了圣彼得大學的教職。又一輪從頭來過,系主任命我再去讀一個博士學位。當時我已是二子之母,帶著兩個小娃娃,一頭教書,一頭念書,不折不扣的人仰馬翻,顧此失彼。那幾年最大的渴望,便是腳趾頭也能抬上書桌,和十指一起干活兒。好歹熬出來了,沒有辜負那幾年,兩個小小的丫頭努力懂事,對我盡可能地體諒、理解與配合。后來,我基本上不需要苦口婆心監督她們的學業,也算那幾年辛苦的一重意外收獲。
此后,我在數個不同的大學校園里兜兜轉轉,也并不總是一帆風順,大大小小的風浪似乎從未打算輕易放過我們。所謂“乘風破浪”,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瀟灑,那么意色昂揚。如果可以,誰不希望自己可以在波平如鏡的水面上蕩起雙槳,一輩子優哉游哉?奈何我們不過是蕓蕓眾生里的普通一份子,沒有含著金湯匙出生,一根線一粒米都要自己赤手空拳去掙回來。命運加諸我們人生里的風再大,浪再狂,也還是要硬著頭皮去面對,乍起膽子去闖,只因為——即便沒有伸手扼住命運咽喉的力氣,也不能任由命運扼住了我們自己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