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榆
一、中國現代設計觀念研究的價值
我們使用的城市設施、城市環境、工業產品、視覺符號、服務全都與設計相關。我們以前的很多工業產品,技術陳舊,外觀不怎么漂亮,色彩也比較單一,沒什么個性。但改革開放以后,中國設計得到了快速的發展,逐步發展到今天,已經非常豐富,從大型國家裝備、工業裝備一直到日用產品,各種各樣都有。在色彩方面,也專門有人在研究和設計,實際運用非常多,比如一座城市的標志色彩,上海選取了折中的銀灰色,比較有現代感。
這幾十年來我們的國家政策和設計專家圍繞著設計做了很多配套要素的建設,也有力地推進了設計的發展。但是縱觀發展過程,其中的一個短板,是沒有一個人可以講清楚自己國家的設計歷史,并且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一種認為我們本土傳統上就有很多設計,一種則認為我們根本沒有設計。這是因為設計歷史的記載文獻稀少,且缺少眾多學者的共同研究,才導致了這樣簡單結論的出現。反觀西方,他們把自己國家設計的歷史當成一種文化話語在使用,建立了許多設計博物館,許多企業也建立了自己的科技館,展示品牌的歷史、設計的歷史,講述他們有哪些全球的設計合作,產生了什么樣的效果,人類未來的設計應該是怎樣的。在全球設計發展的過程中,美國、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國可以把自己的設計歷史講清楚,并當作其文化向全球輸出的重要內容。為了彌補這種差距,華東師范大學設計學院專門成立了中國近現代設計文獻的研究中心,希望能把這塊短板補起來。
我最近完成的書《中國現代設計觀念史》,主要探討中國人是怎么來思考設計的,尤其在工業化的發展背景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我們主要是學習蘇聯的方法,改革開放以后我們與全球掌握先進技術的國家進行工程技術的合作,引進了許多工程技術、生產技術。但是以為擁有了生產線就有了工業,這個概念是錯誤的。工程技術并不是工業化本身,工業化需要有一整套完整的制度去保障,需要有一種文化去維持,包括知識產權以及其他一系列配套的社會要素。這樣才能完成從工程到工業化的轉換。
此外,手工藝其實一直伴隨著中國的工業化進程一起發展,形態跟農業經濟形態下的手工業已經有了很大的差異。我們國家的設計歷史研究,做傳統手工藝研究的比較多,比如明清時代的手工藝研究,宋代、唐代乃至更早朝代的各種各樣的手工藝研究。但是在工業化背景下探索手工業的發展相對來說比較難,因為這個問題很復雜。以前主要是以農業生產為基礎,所以手工業考察起來相對比較方便,但是現在增加了工業化的要素,尤其是我們國家在這么快速的工業化發展過程中,有很多不同于西方國家形態的內容。將來,我們希望考察在文化服務、價值制度、體驗等方面,設計如何推動我們的經濟,如何豐富我們的文化生活。尤其過去在工程工業階段,我們可能看到的是一種有形的設計工作,即設計一個具體的東西出來,而現在我們所說的服務設計、交互設計、體驗設計,都是無形的設計。文化并不是一個抽象的詞,設計正是文化的重要載體。因此,就需要文化研究者,不斷去訴說、去完善、去傳播,那時候所謂的文化才是有價值的,才是能夠傳播的,才是有影響力的。
《中國現代設計觀念史》這本書的研究主要是從“觀念”出發。因為以前我寫過一本書《1949-1979中國工業設計珍藏檔案》,其中考據了二十一個非常典型的產品,采訪了當時的設計者或者他們的同事、家屬,將整個設計過程客觀地描述出來。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設計師的觀念是非常重要的,具有主觀性、實踐性、歷史性和發展性的特點,對中國設計的發展有一定的推進和思辨作用。所以,我們今天研究現代中國設計的歷史,不是懷舊,希望和期待的是超越,即今天的設計如何超越過去,如何把傳統的東西和內容重新整理、重新設計、重新構建,這是我們最主要的一些想法。
我們的研究聚焦在近一百年的時間段,因為這一百年正是中國從一個傳統的農業國家向工業國家邁進的轉折時期。除了在清末民初,很多有識之士想了很多今后中國工業化道路發展的理論以外,很具體的實踐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當時我們國家實際上是開展了中國工業化發展的三年計劃,但是這個計劃并不是很順利。
二、中國現代設計觀念的演變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德國在歐洲是一個新興的資本主義國家。在英國工業革命五十年以后,德國才從一個封建國家轉變為工業化國家。德國當時想發展工業,因為看到英國人通過紡織業賺了很多錢,所以也想干紡織業。英國和法國當然不允許,通過各種方式把這條路堵死了。于是,德國只好通過英國買了專利,發展鋼鐵工業,鋪設軌道、造蒸汽機車,這引起了德國馬車夫的失業與抗議。但是,當整個工業發展以后,特別是在以電力為代表的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時代,德國實現了彎道超車。國家整個產業被帶動起來以后,德國開始向其他國家銷售它的產品。德國人努力向中國推銷奔馳卡車和軍用物資,并告訴中國人,在德國奔馳汽車已經替代了馬車(圖1),在邊遠的鄉村執行郵政任務,在顛簸不平的路上跑都不會壞。而那時中國恰恰沒有高等級公路,全是泥土路,于是就試用了德國的產品,試下來的確不錯。另外,德國不算老牌的帝國主義國家,所以做生意的時候,比其他列強少了一點傲慢。當時的德國通過各種努力,包括設立針對中國留學生的洪堡基金,逐步將英國、意大利擠出了中國市場。中國不僅在汽車、飛機、電子產品制造方面,從德國購買產品,進行技術引進,還在其他的日用產品領域跟德國合作,甚至部隊里面大量的軍械裝備,也都是德國人的產品。
中國的工業化從此開始萌芽。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兩次世界大戰的間隙,由于歐洲各國專注于自己國家的恢復建設,中國的民族工業因此取得了一些發展,民族品牌得到了比較快的發展,現存的中國老品牌,特別是上海現存的老品牌以及許多后來有延續性的品牌基本上都是這個年代創立的。華生牌電風扇(圖2)是當時中國為數很少的終端產品。從造型來看,沒什么太大的創新,主要學美國的奇異牌(GE)電風扇。這個廠看到奇異這么簡單的電風扇價格賣得那么高,于是它也仿制一個,跟奇異牌電風扇競爭。華生牌電風扇生產出來之后賣得很好。但是這個產品的基礎設計師不是美國人,而是德國人彼得·貝倫斯。全世界的電風扇基本上都延續了他的設計,功能性很強,沒什么裝飾件。與此同時,我們國家的一些輕工制造業,特別是食品工業也慢慢發展起來了,比如冠生園。同時發展起來的還有商業,尤其以上海為中心,比如廣東人在上海開的永安百貨公司。當時,到永安百貨購物,買得多了會送一個禮盒,盒子里面裝點絲綢、裝點糖果,盒子的設計是中西合璧的,有中文字體與英文字體組合設計,頗為現代。
以月份牌為代表的圖像是當時生活狀態的主要反映。我們知道,中國傳統年畫的風格基本上是大頭娃娃,不管是男的女的,頭都畫得很大,身體畫得臃腫。但是月份牌一些插圖畫家把人物畫得很修長、很性感,這種廣告畫當時大受歡迎。可見我們的審美目光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跟傳統的視覺語言完全不一樣。鋼管椅(圖3)是德國的經典產品,也是現代主義設計中的標志性產品。它的主體以鋼管彎折,沒有其他裝飾,功能合理、舒適。月份牌的畫師杭稺英先生把這一產品作為一個重要元素放在了他一九三六年設計的月份牌中,坐在椅子上的美女穿著傳統服裝,而椅子則很現代。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些消費者喜歡使用德國的現代家具,并稱之為“摩登家具”。
除了消費領域,當時還涌現了許多中國設計師,其中就有黃作燊先生。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忘記了這個人。黃作燊一九三九年畢業于倫敦建筑協會學校,同年進入美國哈佛大學設計研究院,成為世界現代設計鼻祖級人物格羅皮烏斯(Walter Gropius,1883-1969)的學生。剛才那件鋼管座椅,就是格羅皮烏斯創辦的學校—包豪斯—的學生設計的。包豪斯學校的教育理念,是設計要將藝術和工業結合起來。因此,在學校中格羅皮烏斯采取了“雙師制”:一個老師在講美學,講造型;旁邊還有一個工藝師,教學生如何把這個造型做出來。黃作燊學成歸國后,把現代主義的設計觀念帶到了中國,還創辦了圣約翰大學的建筑系,擔任系主任、教授,對中國的建筑設計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上海的一些現代感比較強的建筑,幾乎都跟現代主義的設計理論有巨大的關系,比如大光明電影院。
大光明電影院的設計師是鄔達克(Laszlo Hudec,1893-1958),他在歐洲建筑界并不是很有名,但在中國很有名。他來中國比較早,而且他頭腦比較靈活,很能理解業主的想法。鄔達克認為中國的城市發展到這一階段,人們對現代化的向往程度非常之高,因此在他的設計中采用了大量的現代建筑語言。同時又考慮到一部分業主有復古、懷舊的情懷,鄔達克就經常在建筑上設計一些裝飾。另外,上海的地皮非常緊張,因此他設計的建筑的窗戶都是豎直的,不會很寬,這些豎直的窗戶營造了視覺錯覺,使得整個建筑看上去比較高大。當時大光明電影院造完以后,主要是跟好萊塢同步放映西方的電影,投資人想要為電影院取個名字,于是就找來當時上海鴛鴦蝴蝶派的文學家周瘦鵑老先生,老先生認為放映電影要有光芒,所以他建議叫“大光電影院”,投資人覺得有些晦氣。后來周瘦鵑從蘇州老家回上海的途中,突然靈感一現,為電影院取了“大光明”這個名字,意味“大放光明”。從這案例可以看出,建筑的傳播,一方面是建筑師的功勞,另一方面也有文學家的功勞,善于傳播的文化人的社會功能非常大。過去對建筑史的研究,基本只研究建筑,不研究傳播,我希望能夠把設計本身和傳播聯合起來,試圖去尋找其中的聯系,研究時代的觀念是如何影響設計的。
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國整個工業體系的發展有了新的思路。當時非常活躍的商業畫家蔡振華先生創作了一幅慶祝五一國際勞動節的宣傳畫(圖4),具有非常強烈的裝飾主義風格,紅旗畫得很漂亮,中間的拖拉機是我們國家從蘇聯引進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產品。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我們國家從蘇聯引進了一百五十六項工業技術,其中有一項就是拖拉機。除了學習的對象發生變化,國內的工業政策也發生了一系列新的變化。當時要開展大規模的重工業建設,一九五三年中國開始了第一個五年計劃建設,因為缺乏城市管理和大規模經濟建設的經驗,所以一開始這個五年計劃十分幼稚,水平很差。經過跟蘇聯相關部門的反復學習,反復討論,總算做出了一個計劃。當時蘇聯專家對這一五年計劃有個總結,那就是首先發展重工業,以重工業帶動交通,帶動輕工業,同時帶動農業。想法雖好,但是實施起來還是有很多的實際問題需要解決。
蘇聯的工業產品都有一個特點,就是結構簡單,比較實用,不太考慮使用人的感受。比如飛機,簡單、可靠,造價也低,但是里邊沒有空調。這在高緯度地區沒有問題,但是引進國內以后,布防東南沿海就遇到問題,飛行員在機艙內值班,艙門關上后,烈日暴曬又沒有空調,條件非常艱苦。這時中國的飛機設計師徐瞬壽先生,就在上面進行了改良,裝上了新的空調。徐瞬壽先生早年留學美國、英國,學習飛機設計,為我國的飛機設計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通過這個例子,說明雖然當時我國從蘇聯引進了很多設計、很多產品,也學習了很多技術,但是在學習的過程中,也根據自己的特點做了改進。盡管這只是一些小的改進,并不能作為一種根本性的改進的工作。
除了飛機之外,當時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項目,就是解放牌卡車的制造,當時這個項目是由長春中國第一汽車制造廠(也就是現在的中國第一汽車集團,簡稱“一汽”)負責的。當時,中國引進了蘇聯的汽車生產線,也拿到了技術圖紙和工藝,蘇聯方面還派了工程師來培訓中國的工程師,但是一個致命的問題是,國內沒有可以造汽車駕駛艙的鋼板。為什么這個鋼板很重要?因為汽車的流線型要求鋼板的造型能力和延展性要很好,而且風阻系數要小,如果阻力太大,油耗就會增加,繼而造成機械性能的損傷。這時候,有一位機械設計師正好從蘇聯留學歸來,叫陳祖濤。陳祖濤會俄語和英語,于是“一汽”就派他去歐洲買鋼板。陳祖濤先去了捷克斯洛伐克,然后又到了德國,成功地從德國大眾那里買回了鋼板。所以,解放牌卡車其實也是一種國際合作的成果。今天這一車型受到了很多批判,但實際上,解放牌卡車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是一款設計上十分成功的卡車,它的原型是美國的萬國牌(International)卡車。而且,當時中國的工業基礎真的非常薄弱,通過解放牌卡車的制造,提升了整體的工業水平。
同時,在解放牌卡車的制造過程中,不少早年留學西方和中國自己培養的專家都做出了杰出貢獻。孟少農先生曾在美國留學,后又在美國的汽車廠實習,回到中國以后先到了清華大學的汽車專業,后來成了“一汽”的總工程師。孟少農先生做了很多具體的工作,使得“一汽”的發展走上了正軌。我們國家的幾代名車都有他的設計,除了解放牌之外,還有東風牌等。因此,在中國整個設計發展的過程當中,有很多偶然的因素決定了中國設計或者工業的走向。如果當初孟少農先生是從德國留學回來的話,那中國汽車發展的道路可能會走德國人的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