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旅行的目的不一,有的頗為嚴肅,是為了增長見聞、恢宏胸襟,簡直是教育的延長。各國的學校多會組織畢業旅行,游山玩水的意味甚于文化的巡禮,游跡也不可能太遠。
從前英國的大學生在畢業之后常去南歐,尤其是去意大利“壯游”(grand tour)。出身劍橋的彌爾頓、格瑞、拜倫莫不如此。拜倫一直旅行到小亞細亞,以當時說來,游蹤夠遠的了。孔子適周,問禮于老子。司馬遷二十歲“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嶷,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也是一程具有文化意義的壯游。蘇轍認為司馬遷文有奇氣,得之于游歷,所以他自己也要“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杰”。
值得注意的是,蘇轍自言對高山的觀賞,是“恣觀”。恣,正是盡情的意思。中國人面對大自然,確乎盡情盡興,甚至在貶官遠謫之際,仍能像柳宗元那樣“自肆于山水間”。徐文長不得志,也“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恣也好,肆也好,都說明游覽的盡情。柳宗元初登西山,流連忘返以至昏暮,“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游興到了這個地步,也真可以忘憂了。
并不是所有的智者都喜歡旅行。康德曾經暢論地理和人類學,但是終生沒有離開過哥尼斯堡。每天下午三點半,他都穿著灰色衣服,曳著手杖,出門去散步,卻不能說是旅行。崇拜他的晚輩叔本華,也每天下午散步兩小時,風雨無阻,但是走來走去只在菩提樹掩映的街上,這么走了二十七年,也沒有走出法蘭克福。另一位哲人培根,所持的卻是傳統貴族觀點,他說:“旅行補足少年的教育,增長老年的經驗。”
但是許多人旅行只是為了樂趣,為了逍遙容與。中國人說“流水不腐”,西方人說“滾石無苔”,都是強調動的作用。最浪漫的該是小說家史蒂文森了。他在《驢背行》里宣稱:“至于我,旅行的目的并不是要去哪里,只是為了前進。我是為旅行而旅行。最要緊的是不要停下來。”在《浪子吟》里他說得更加灑脫:“我只要頭上有天,腳下有路。”至于旅行的方式,當然不一而足。有良伴同行誠然是一大快事,不過這種人太難求了。就算能找到,財力和體力也要相當,又要同時有暇,何況路遠人疲,日子一久,就算是兩個圣人恐怕也難以相忍。倒是尊卑有序的主仆或者師徒一同上路,像堂吉訶德與桑丘或《西游記》里的關系,比較容易持久。也難怪潘耒要說“群游不久”。西方的作家也主張獨游。吉卜林認為獨游才走得快,杰弗遜也認為獨游好,因為可以思索更多。
獨游有雙重好處。第一是絕無拘束,一切可以按自己的興趣去做,只要忍受一點寂寞,便能換來莫大的自由。當然一切問題也都要自己去解決,正可訓練獨立自主的精神。獨游最大的考驗,還在于一個人能不能做自己的伴侶。在廢話連篇、假話不休的世界里,能偶然免于對話的負擔,確是一件好事。一個愛思考的人應該樂于獨處。我在美國長途駕駛的日子,浩蕩的景物在窗外變換,繁復的遐想在心中起伏,如此內外交感、虛實相應,從灰曉一直馳到黃昏,只覺應接不暇,絕少覺得無聊。
獨游的另一種好處,是能夠深入異鄉。群游的人等于把自己和世界隔開,中間隔著的正是自己的游伴。游伴愈多,愈看不清周圍的世界。彼此之間若要維持最起碼的禮貌和間歇發作的對話,就已經不很清閑了。有一次我和一位作家乘火車南下,做聯席演講,一路上我們維持著馬拉松對話,已經舌敝唇焦。演講既畢,回到旅舍,免不了又效古人連床夜話,幾乎通宵。回程的車上總不能相對無語啊,當然是繼續交談啦,不,繼續交鋒。到臺北時已經元氣不濟,覺得真可以三緘其口,三年不言,保持黃金一般的沉默。
如果你不幸陷入一個旅行團,那你跟異國的風景和人民之間,就永遠阻隔著這么幾十個游客,就像穿著雨衣淋浴一般。要體會異鄉異國的生活,最好是一個人赤裸裸地全面投入,就像跳水那樣。把美景和名勝用導游的巧舌包裝停當,送到一群武裝著攝影機的游客面前,這不算旅行,只能叫作“罐頭觀光”(canned sight? seeing)。布爾斯丁說得好:“以前的旅人(traveler)采取主動,會努力去找人,去冒險,去閱歷。現在的游客(tourist)卻安于被動,只等著趣事落在他的頭上,這種人只要觀光。”
古人旅行雖然備嘗舟車辛苦,可是山一程又水一程,不但深入民間,也深入自然。就算是騎馬,對髀肉當然要苦些,卻也看得比較真切。像陸游那樣“細雨騎驢入劍門”,比起半靠在飛機的座位里凌空越過劍門,總有意思得多。大凡交通方式愈原始,關山行旅的風塵之感就愈強烈,旅人的成就感就愈高。三十五年前我隨母親從香港遷去臺灣,乘的是輪船,風浪里行駛了兩天兩夜,才眺見基隆浮在水上。現在飛去臺灣,只是上下飛機而已,一點跋涉感都沒有,要坐船,也坐不成了。所以我旅行時,只要能乘火車,就不乘飛機。要是能自己駕車,當然更好。阿拉伯的勞倫斯喜歡騎著電單車高速馳騁,他認為汽車冥頑不靈,只應在風雨里乘坐。有些豪氣的青年騎著單車遠征異國,也不全為省錢,而是為了更深入、更從容,用自己的筋骨去體驗世界之大、道路之長。這種青年要是想做我的女婿,我當會優先考慮。
旅人把習慣之繭咬破,飛到外面的世界去,大大小小的煩惱,一股腦兒都留在自己的城里。習慣造成的厭倦感,令人遲鈍。一過海關,這種苔蘚附身一般的感覺就擺脫了。旅行不但是空間之變,也是時間之變。一上了旅途,日常生活的秩序全亂了,其實,旅人并沒有“日常”生活。也因為如此,我們旅行的時候,常常會忘記今天是星期幾,而遺忘時間也就是忘憂。何況不同的國度有不同的時間,你已經不用原來的時間了,怎么還會受制于原來的現實呢?
旅行的前夕,會逐漸預感出發的興奮,現有的煩惱似乎較易忍受。剛回家的幾天,撫弄著帶回來的紀念品像撫弄戰利品,翻閱著沖洗出來的照片像檢閱得意的戰績,血液里似乎還流著旅途的動感。回憶起來,連錢包遭竊或是誤掉班機都成了趣事。聽人闊談旅途的趣事,跟聽人追述艷遇一樣,盡管聽的人隔靴搔癢,半信半疑之余,勉力維持禮貌的笑容,可是說的人總是眉飛色舞,再三交代細節,仍意猶未盡。旅行前后的心情都受到相當愉快的波動,幾乎說得上是精神上的換血,可以解憂。
當然,再長的旅途也會把行人帶回家來,靴底黏著遠方的塵土。世界上一切的橋,一切的路,無論有多少左轉右彎,最后總是回到自己的門口。然則出門旅行,也不過像醉酒一樣,解憂的時效終歸有限,而宿酲醒來,是同樣的惘惘。
(載 酒摘自微信公眾號“經典聽讀”,董克誠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