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
我要說的不是齋婆,而是我的表姐秀芬。原本以為她會出現在齋婆的葬禮上,可是沒有。
獻白的時候她不在,問一個叫不上名的小叔(年齡比我小,輩分比我大),口氣更拽:“曉毬不得!那個叨婆娘,頭都磕了兩三茬了,連個鬼影子都見不著。”說完狠狠吸了口紙煙,拎著一封炮仗,一搖一晃地去外面放了。炮仗果真響起來,夾雜著巨大的轟響,震得棺材板上的長明燈一跳一跳的。孝堂右廂,一桌專門擺給吹鼓手吃喝的酒席上,嗩吶伴著鈸啊鼓啊突然沒有商量地奏響。我的心緊了一下。那年頭還沒有手機,連BP 機都少見,孝堂前鬧吼吼的,正常說話根本聽不見,只有陰陽先生的破嗓門順著套路一遍又一遍地吆喝:興——跪——叩首,叩首,再叩首!敬香——敬茶——敬酒!然后就見高矮胖瘦男女老少一排一排,跪倒,起來,再跪倒……獻白的熟菜、豬頭四腳、染得紅朗朗的花米粑粑在谷籮或簸箕里泛著渾濁的香味。記賬的識字老者隨即吆喝,某家祭幛一個,掛禮十塊;某家酒菜一桌,掛禮二十;某家如何如何怎樣怎樣。孝布疊成三角狀,堆得小山似的,來吊孝的三親六眷各家按人頭領了,女人先給孩子扎在頭上,再給丈夫、哥哥或弟弟扎,然后女人們互換手扎。女人和未成年男子的孝布留一小段耷拉在腦后,看起來有點娘氣;成年男子則不留尾,全部裹在頭上,顯得俊朗多了;重孫輩的童男童女扎紅色孝布,有的滿地跑,有的還在吃奶,有的一直哭鬧著哄不乖。紅色孝布并不多,轉眼間,烏壓壓散亂的人群逐漸變成了一片不斷攢動的白凌凌的人頭,很快便淹沒了幾顆紅色的小腦袋。總體上,白事的樣子算是出來了。哭的人也不多,披著頭巾,圍攏在棺材旁,只聽得見爹一聲媽一聲,聽不清到底在哭些什么;人群稀松處還立著幾個退休或接近退休的干部模樣的人,一看就是城里來的派頭,故作肅穆悲戚狀,其實是一種極有分寸的矜持。其他大部分人在噓寒問暖,呼朋引伴,趕集過節一般,似乎與死者毫不相干。尤其那些懵懂少年,頭上裹著孝布,在人群里鉆來鉆去,追逐打鬧,零星地放著揀漏的炮仗,興奮異常。實際上,整個場面都有一股莫名的興奮感,只有棺材頭前立著一尺見方的齋婆遺像,在煙霧繚繞中淡定如常,有點超脫,又有點詭譎。一個吃齋念佛不問世事的齋婆,哪來這么多親朋好友?看來一生一死,注定要熱鬧兩場,以示人生并不孤寂。
獻白后就該吃飯了。白事的飯,我老家金水鎮叫“吃豆腐湯”,文面上稱“豆觴”,其實不外乎酒肉。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們對酒肉還保持著饞的胃口,趨之若鶩。所以農村酒席,不管紅事白事,酥肉、酥骨、肥肉打蘸水、瘦肉炒蒜苗,外加血豆腐、涼藕涼茨菇、油炸花生、白菜煮圓子,講究的是實實在在的“土八碗”。席上白酒管夠,有人專門挨桌與人喝干再加滿;還有一種當時江川生產至今已絕跡的飲料叫麥精啤露,好名字,好味道,一桌一瓶,小孩子和女客較多的桌上不夠分配,跑堂的很快收得一堆空瓶子。男人們都喝白酒,大塊吃肉,吃得大汗淋漓,甚至吆五喝六劃拳賭酒。趁這當口,族長使勁咳嗽幾聲,酒席上便安靜下來。族長兩手舉著圣旨似的執事榜分配任務:哪家哪家女人愛干凈負責洗菜幫廚,哪家哪家男人有力氣負責明天出殯換班抬杠子,哪家哪家小子人勤快負責端菜跑堂,哪家哪家老人兒女雙全負責牽孝子,連抬祭幛、拉挑錢、放炮仗、撒買路錢紙的人都分得一清二白,可就是沒有人提一聲秀芬的名字。我在人群中又掃了一遍,怕好幾年沒見,認不出秀芬來。還是沒有!再問幾個人,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我暗自納悶:說不過去呀!早就聽說秀芬現在一心一意跟著齋婆吃齋念經帶發修行,掐指算來也該有五六年的光景了,秀芬順理成章是齋婆唯一的衣缽傳承人,只差沒入寺廟剃度了,現在齋婆謝世,秀芬不可能不到場啊。
酒足飯飽后,人群大多到我們金水鎮老忠字臺看族長姑爺家搬來跳唱的白事演出了,離孝堂起碼有五六百米遠,剩下的近親二十來個在陰陽先生的指引下舉行繞棺儀式。繞棺實在枯燥,陰陽先生坐在棺材旁,邊念經書邊敲著鼓鈸,念幾句,敲幾下,是那種讓人昏昏欲睡的節奏。我們每人手里拿著一炷香一沓紙錢,按親緣遠近和輩分大小排成一溜,一個跟一個,螞蟻進洞一般,圍著棺材繞圈。幸虧齋婆的房子寬大,倒不顯得局促,但繞的時間太長,快兩個小時了,陰陽先生還在不緊不慢地念經打鼓,而繞棺的隊伍中開始有人打呵欠,繼而傳染似的,有人故意夸張地拖長聲音呵出來,有人探頭看陰陽先生的經書還有幾頁沒念,有人干脆說“先生,么是少念點咯行?”按說我不姓李,與死者關系也不大,可以不參加繞棺的,但我還是跟著轉圈,主要是想等秀芬回來。果真,就在我睡眼懵松想退出的時候,突然發現繞棺的人群后面好像多出一個人……是了!就是秀芬了!雖然從頭到膝罩著白色的孝服,但秀芬的身材我還是能分辨得出來,高挑、細腰、寬臀,遺傳了她母親我大姑的美麗,早年在區上讀初中就被我們那個刻薄的女班主任賜了一個封號——“水蛇妖”,并鄭重指出“是‘水蛇妖’不是‘水蛇腰’”,當時不甚了了,后來細細琢磨,這“妖”和“腰”一字之差,意思就大了去了。“水蛇腰”最多只是個生理問題,而“水蛇妖”就是入骨三分的人品問題了。當然,恰好我們班主任是個“水桶腰”,那時怎么就想不起“水桶妖”這個詞。
我借故燒紙,磨了一刻,便悄悄跟在隊尾秀芬的后面,秀芬也很快發現了我。秀芬在前面問:“又不是你親奶奶,你跟著來湊什么熱鬧?”我在后面答:“等你呀!”秀芬啐了一口:“等我,你什么時候等過我!”我嘻嘻笑道:“我什么時候不在等你,我從今早太陽出等到月亮落,還不稱你心?”秀芬回頭瞪了我一眼:“少跟我練嘴!我還不知道你,嘴甜心苦……”我們正待多斗一會嘴,陰陽先生的經書念完了,我探頭問:“怎么就念完了?咋不再念幾頁?”族長家老二建強瞅瞅我,沖陰陽先生說:“你再念幾頁,他還沒繞夠,給他一個人繞”。我心里明白,建強早就注意到我和秀芬在后面咬耳嚼舌,看樣子他相當日氣。
繞完棺后,我趕緊到廚房給秀芬張羅吃的,都晚上十點多了,她還沒吃飯,也沒來得及解釋原因。廚房掌勺的史大勺早走了,剩下幾個肥肥瘦瘦的大嬸在收洗。其中一個端來米飯和肉要熱,我說:“下碗素面吧,秀芬吃齋。”大嬸不高興了,說:“吃齋?有肉不吃么吃齋!”我趕緊賠笑:“吃齋吃齋。”大嬸雖不樂意,大概覺得我好歹也是在外面混的人好不容易回趟老家,最后還是煮了碗面,放糖,找不著菜油。不過,等我端著面剛走出來,就聽見另一個大嬸嚼舌根子,說:“吃什么齋,只怕是做做樣子給人瞧,吃齋的女人胸脯子會吃得那么大?你瞧瞧死掉那個老貨,都縮成蘿卜干了。”剛才煮面的大嬸咯咯笑了兩聲,說:“這個小爛貨,在外面么哪個知道她吃些什么,酒肉算輕的了,只怕還吃了催奶的什么粉粉。”又一個大嬸也咯咯笑說:“你莫說,她那兩個爛柿子,早被野男人捏熟了”。我有點氣不過,想進去和她們理論,但想想不是對手,惹毛了這幾個老婆娘,她們什么話說不出來?到時候只怕是自己收不了場讓人笑話。算了,忍口小氣,我還是跺跺腳走了。
端面過來,怕秀芬傷心,沒跟她說那些大嬸嚼舌根子的事,但她似乎早就意料到了,瞪了我一眼:“哪個叫你多管閑事,我又餓不死。”我扯了個凳子坐下來任由她在那里數落夠了,然后看她端起碗來,三下五除二,吃了個底朝天。
白天那個叫不上名的小叔說了句什么“叨婆娘”的話,很是刺耳。秀芬“叨”是有點“叨”,但“婆娘”二字我就接受不了。想當年,秀芬在學校那可是遠近聞名的一枝花,即便放到現在,金水鎮的女人拉出來遛遛,哪個趕得上秀芬的身材臉蛋?我雖然不是什么英雄,但美人還是愛的,只可惜我們是姑表親。往重里說近親通婚,難說會生下一個長豬尾巴的孩子;往輕里說,社會也不提倡,像有個段子里老大爺說的:人太熟,不好下手。
其實我們都還小那陣,農村“親上加親”的情況還是有的。我們這個家族比較龐雜,祖上先后跟李家、史家、朱家開過親,都是親上加親的姻緣,倒也沒見生下長豬尾巴的孩子。那時,我們上一輩雖然也明白親上加親不好,但不強烈反對,有的人家為了鞏固家族勢力,望族之間相互勾連,子女的婚姻像是古代的和親,哪管得了這么多。
實際上,真正導致我父母棒打鴛鴦的問題倒不是近親通婚,而是另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我一直沒敢跟秀芬捅破這層窗戶紙。
據我家老輩講,秀芬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大姑,做姑娘那陣,出落得相當標致,這是金水鎮人所公認的,但后來她瘋了,大約就是生下秀芬沒多久就瘋了。起初只是睡不著覺,閉上眼就驚恐大呼“房子著火了”,惹得一家子不安生。之后見不得火,看見火就發病。再后來,連光都見不得,只好終日鎖在黑屋子里。秀芬的父親是個硬漢子,和大姑結婚也是自由戀愛,兩情相悅,他不信自己的老婆會變成一個瘋女人,奈何四處求醫問藥卻毫無療效,眼見得大姑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終于有一天,秀芬爹打開屋子,看見晾包谷的橫木上掛著一個人,赤條條的,就是秀芬媽,我大姑,她用自己的褲帶子上吊了。秀芬爹,一個很硬的漢子,抱著老婆大哭一場,也不讓外人沾邊,自家熱了一大鍋水,將大姑洗得干干凈凈,穿得整整齊齊,才抱到棺材里入殮。那年秀芬四歲,還不知事。秀芬爹埋了秀芬媽后,將秀芬過繼給一戶沒有生養的人家,然后背井離鄉,不知所終。不幸的是,收養秀芬的那家人,頭兩年對秀芬還比較好,但后來這家夫婦偏偏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娃,漸漸地就不上心管秀芬了,任由她饑一頓飽一頓,穿得像個小叫花子。金水鎮的人包括她本家的叔伯弟兄大媽大嬸,誰見了都覺得可憐,但那些年生活難討,加上計劃生育整得緊,管自己親生的都成問題,哪敢收留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子。偶然有一天,齋婆見秀芬倚在她的門框上,嘴里嚼著一塊爛菜幫子,正眼巴巴地看著她敲木魚。那眼神誰見了都會落淚,招人心疼啊!齋婆似乎覺得她那心尖尖被小細針頭戳了一下,她停下木魚,不由自主地上前抱秀芬進來,安頓她坐在大靠椅上,然后去廚房給秀芬下了碗素面,看她狼吞虎咽吃完,本以為就走,不曾想小姑娘好奇地拾起犍稚,學著齋婆的樣子敲起木魚來,敲得有模有樣。齋婆細細打量著這個瘦小的身子,嘆了口氣。她大概認定這個孩子跟她有緣,于是托人遞話給收養秀芬的那家夫婦,說孩子與佛有緣,她收養了。那家夫婦正愁秀芬不好安頓,連忙趕著答應了。從此,秀芬就跟這個神秘的獨婆子討生活,還在九歲那年上了學。金水鎮的人都說,這個鐵石心腸的齋婆總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當然,僅秀芬的這個身世還不足以讓我父母反對我和秀芬相好,這其中牽涉了秀芬的外公,也就是我們家族的二爺爺。二爺爺也是在中年得瘋病去世的。
我家老輩講,二爺爺是個文人,我們這個家族最早的文人,寫得一手好字,下得一手好棋,新政府成立后,還請他去學堂教書。后來不知什么緣故,好像是下棋的過節,得罪了某人,被人家尋了一個茬子,罰去修水庫,書也沒得教了。修水庫的活主要是挑土方,二爺爺自然干不了重活。剛開始的幾天,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且吃不下飯。后來猛然間食量大增,定量配給的粗面粑粑和咸菜直接不夠吃,二爺爺成天綠著眼睛餓狗般四處覓食。可是,那些年糧食金貴,哪里有多余的等著你來尋。二爺爺就掙命替幾個偷懶的女工挑土,靠人家掰一塊半塊的粗面粑粑填他那個可怕的肚子。現在推測,二爺爺在瘋病發作前應該是患上了甲亢。因為他除了拼命挑土換取食物外,便是在水庫工地上四處找地方拉屎。我能想象,在那個扯著紅布標敲著戰鼓喊著口號人山人海大干快上的勞動場面里,二爺爺提著褲頭張皇失措地找地方拉屎,是怎樣一種不堪與猥瑣!以致到最后,他再也顧不得教書的斯文和羞恥,有時當著女人的面,褪下褲頭蹲下去就拉,眾人驚呼“林家那個教書先生瘋了,徹底瘋了!”等到我家三爺爺將他背回家后,他真的瘋掉了。上茅房抓屎吃,關在屋子里啃墻土,下到地里就揪草嚼,這種狀況持續了不到一年,二爺爺就在瘋狂的饑餓中狼狽死去。
我向老輩們求證,二爺爺的上一代也就是我的老祖宗里,有沒有人瘋掉過,老輩們搖搖頭,嘆了口氣,說記不得了。
現在我們可以推測,秀芬家這一支人,極有可能患上家族病史。鎮上醫療站一個學過病理的赤腳醫生斷言,瘋病有百分之八十的基因遺傳,一代人中至少有一個會瘋掉。這是一個可怕的結論,也是我父母竭力反對我和秀芬相好的真正緣由。
其實我非常喜歡表姐秀芬,盡管她不愛讀書,課本上的東西認得不多,但她熟得早,十五六歲的人,出脫得像要嫁人的大姑娘,臉上紅是紅白是白,身上丁是丁卯是卯,且性格干脆爽朗,從不拖泥帶水,對男女之間那點卿卿我我的事無師自通。我們一同在鎮上讀的小學,又一同到區里上的初中。讀小學時我和秀芬幾乎形影不離,在同學間影響不良;上初中時,我開始覺得有些不自在,想疏遠秀芬,但她才不管這些。我們每個周末,一路來學校,一路回鎮上,她想來找我,隨時在我們那個四面透風的宿舍前大聲叫我的名字,應得慢一點,她就怪七怪八,簡直有點像那種成年婦女訓她的小男人一般,弄得我哭笑不得。有一段時間,我已經隱隱覺得這世界原來那么大,我和秀芬的那點感情算什么,我要像另一個在區政府工作的表哥,做一個公家的人,干著公家的事,閑來讀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動輒就背誦“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是應該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當然,如果運氣好,還可能碰上像冬妮婭那樣的女孩,我們相偎在寧靜的湖畔,盡情享受著屬于我們的初戀時光。
事實上,我的初戀時光早已被表姐秀芬預支了,這讓我覺得自己像穿了一雙新鞋又踩了一腳泥水,多多少少有點不劃算,甚至有點沮喪。剩下的路,是再踩幾腳泥水,還是就此轉回去洗鞋,很糾結!特別是有一次,我們在校外的小山上學著親嘴,被一伙同學撞見,我恨不得有條地縫鉆進去,可秀芬理直氣壯地沖那伙同學說:“我們青梅竹馬,早就訂了娃娃親了,你們莫眼紅。”天哪!她什么時候學會了“青梅竹馬”這個成語?我頭都大了好幾圈。后來,有好事者果真把我們“親嘴”這個情況密報給那個“水桶妖”班主任。班主任親自到金水鎮家訪,對我爹媽說:“快把這兩個禍坨子領回來,學校要開除了,再這樣下去,過個一年半載,你們家要添孫男孫女了。”這一炮著實把我爹媽嚇得魂飛魄散,結結實實把我抽了一頓,不準我再和秀芬來往。用他們的話說,是秀芬把我帶壞了!其實我覺得自己也有點想壞,我雖然有時挺煩這個表姐,但又好像死活離不開她。秀芬她小時候在齋婆那個大宅子里憋狠了,社會上做人的禮數和分寸她基本不管,或者干脆就是一種青春期的逆反,凡事都按她自己的理解想當然地去做,很少管別人怎么說。她過早地向我敞開了一個異性的世界,就像打開了一本禁書,使我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是我的性啟蒙者,或者說教唆者也不為過。
不過,自從我被爹媽聯合雙打了一頓后,大約一個學期我都沒有和秀芬親密接觸。也就在這段時間,秀芬出事了!
有一個搞藝術的,好像是縣上什么文藝團體派下來指導學校排演出的。人長得帥,留著一頭女人的卷發,又會拉手風琴,特別是邊拉邊唱“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這歌聲琴聲簡直就是毒藥,一下子灌進了表姐秀芬的五臟六腑,沒解藥了!表姐秀芬全然不顧我的感受,瘋狂撲進這個文藝中年人的懷抱。關鍵是這個文藝中年人半推半就,說了幾句“革命友誼,萬古長青”,就把表姐秀芬做了。做就做罷,還讓人抓了現行,結果秀芬沒讀完初中就被連夜遣送回來,那個浪漫的文藝中年人也差點蹲了班房。也就是那一次,我們班主任“水桶妖”給秀芬封了一個綽號叫“水蛇妖”。于是,我和表姐秀芬的關系成了一場未遂的愛情。
按照我們金水鎮一帶的風俗,逝者出殯的頭一晚,須由其親人陪護一夜,謂之守靈。齋婆是個獨人,無兒無女,只有表姐秀芬算是收養,按輩分屬祖孫,照撫養關系則情同母女,況且又是默認的衣缽傳承人,所以秀芬守靈那是必然,至于其他人就不好說了,全憑自愿,也許會有幾個,也許一個都沒有。據我所知,齋婆平日里雖然吃齋念佛,按理應該廣施善緣,可恰恰相反,這個獨婆子為人刻薄,冷口冷心,金水鎮很少有人感念她。正因為這種情況,我決定留下來陪秀芬守靈,主要是怕沒有其他人來,單秀芬一個女人,守著一口棺材,棺材里躺著一個死老婆子,很難想象如何熬到天亮。
果不其然,齋婆宅子里的老式掛鐘走到深夜零點,外面的人都走光了。相比白天的熱鬧,夜里死一般寂靜;相比外面的黑,齋婆停柩的正堂換了百瓦的燈泡,亮若白晝。我和秀芬給棺材頭棺材尾的長明燈添了菜油,重新點了幾炷清香,燒了一沓錢紙,然后坐下來,打算熬到天亮。我呢,正好跟秀芬談談她這些年的日子是如何過的,盡管從別人的口中有所耳聞,但基本上都是負面的,和前些年一樣,還說她是勾引男人的水蛇妖,還說她談了幾個對象都被人家甩了。
我問起秀芬昨天獻白那陣她咋不在,畢竟齋婆養你一場,還供你讀了七八年書,這個時候你都不在跟前,難怪人家說閑話。秀芬沒好氣地沖我嚷:“你咋個認得我不在!四奶奶生病我服侍了一個多月,上個禮拜我才走的。不是我要走,是四奶奶攆我走的!”“攆你走?”我覺得有些蹊蹺。“不信你問問棺材里的四奶奶,但凡我說了半句假話,我現在就碰死在她棺材上。”我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停在正堂的棺材,身上立刻起了一堵雞皮疙瘩。秀芬講話是有點歇斯底里,這讓我暗自想起她母親我的大姑。

陳繼明 書法
從秀芬的口中,我大體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秀芬在縣城開了一個紙火店,就是專賣白事用的冥幣、清香、白燭、炮仗之類的小鋪子。開了好幾年了,還是齋婆出的墊本。齋婆的意思,秀芬現在人大心大,該自己出去謀條生路。再說,齋婆一個人過慣了,不喜歡秀芬成天在她宅子里晃來晃去。秀芬不走,說:“四奶奶,我還指望跟你吃齋念佛贖我這半生的罪孽,你倒好,將我養大了,再一腳踢出門。”齋婆說:“你雖然跟我有緣,但你不是吃齋念佛的料,我早看出來了”。秀芬說:“那是前些年,我是做了些冒失的事,可現在我一心向佛,我發誓!五年了,但凡我吃著一塊肉喝著一口酒,讓老天收我!”齋婆冷笑:“你吃不吃都與我沒有關系。”秀芬又央求:“四奶奶您年歲高了,要人照顧,你養我小,我養你老。”齋婆嘆了口氣:“我不要你養,我的魂魄早就在陰間了,只是這身臭皮囊還在人世。”秀芬沒話了,期期艾艾回縣城看鋪子去,但仍吃著長齋。“真的,我真好些年沒沾葷了!盡管我做夢都想放開肚子吃頓肉,想起酒肉來我就咽清口水。可是我沒有!真沒有!你要不信……”秀芬邊說邊舉起一個食指。我怕她又起什么毒誓,趕緊說“我信我信!”后來,也就是前兩個月的事,齋婆病了,秀芬不相信齋婆也會病,但齋婆確實病了,秀芬便鎖了鋪子,回來照顧她。然而,上個禮拜,齋婆的身子似乎回光返照,突然精神氣十足,開始罵人,鐵了心攆秀芬出門。
秀芬走了幾天,齋婆便一命歸西,后事全由李氏族長料理,壓根沒給秀芬捎個信,哪怕帶句話,好像秀芬這個人根本沒有存在過。
我和秀芬在棺材旁正聊得歡,隱隱聽得遠處有雷聲滾動,秀芬說怕是要下雨了。不一會兒,風夾著雨呼嘯而來,緊密的雨點炒豆子般噼噼啪啪響成一片。一道閃電刷地掠過,屋外的電線桿上脆響了一聲,屋里的電燈閃了兩三頭就熄了。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炸雷轟隆隆已響在頭上,齋婆的大宅子仿佛晃了晃,棺材頭的長明燈被門口竄進來的風撲滅了,棺材尾部的那一盞搖曳著勉強穩住。我們都站起來,摸黑拉住對方的手,不知所措。再一輪閃電掠過,陡然照亮了大宅子前的孝堂、棺罩、挑錢及錫紙扎的獅騾象馬等花花綠綠的東西,貼著“奠”字的白色風燈不斷搖曳,想起小時候奶奶講“陰兵過路”的鬼故事,我愈加覺得眼前十分猙獰,仿佛置身于一部恐怖片中。最令我頭皮發麻的是,閃電掠過,我一眼瞥見油漆鮮艷的棺材頭前齋婆的遺像清晰地亮了一下,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啊”地一聲本能地抱住秀芬。秀芬倒是清醒過來了,推了我一把,嗔怪道:“要死了!一個大男人。”我爭辯說:“我怕你嚇著。”秀芬死勁揪了一下我的耳朵,恨聲說:“我才被你嚇著!沒出息,還跟小時候一樣!”
我們在屋里翻蠟燭——我記得白天有人買了幾包白蠟燭不知放在哪里,屋外突然傳來了急促的汽車喇叭聲,借著車燈的光我看見一輛面包車沿著街道駛近齋婆的大宅子,車上下來大約七八個人,手電光胡亂地掃來掃去。接著就聽見族長家老二建強的聲音:“先抬棺罩先抬棺罩!送去那邊柴棚里!”然后,那伙人冒著雨把棺罩和下葬用的那些紙扎一股腦兒地塞進柴棚。忙亂了一陣,雨好像小了,風也不刮了,關鍵是電燈也出乎意料地亮了,我們都松了口氣。建強那伙人收拾完那些紙扎,跺跺腳搓搓手進屋。我見他們個個臉上淋得淌水,還是有點小感動。建強仍罵罵咧咧:“這鬼天氣,他媽說下就下!那些紙貨再淋淋雨么明天抬個毬!”看見我和秀芬還并肩站在一旁,像是列隊歡迎他們似的,建強用狐疑的眼光瞅瞅,問:“你們倆搞哪樣?”沒等我回答,秀芬趕著話說:“我們能搞哪樣?給四奶奶守靈呀!”建強那伙人中有個沒正形的,嬉皮笑臉說:“孤男寡女,黑燈瞎火,莫守出什么緋聞來嘎!”我一聽這話有些聒耳朵,都是那些演藝界明星鬧的,連農村小伙都動輒就把“緋聞”這個詞掛在嘴邊。建強立刻斥道:“說什么屁話!莫多嘴!”那人立刻訕笑說:“開玩笑開玩笑!”建強遞了一根煙給我,說“兄弟,莫跟他計較,他馬尿喝多了。”秀芬問:“你們來整哪樣?”建強兩手一攤:“奉我家老爺子命,來守靈呀!”
建強那伙人沒有立刻坐下來閑著,又從車上取了兩根鐵鏈來,分別在棺材的腰部箍了兩道,還用杠子撬著。我有點納悶,建強解釋說,他爹叮囑,今夜可能還有雷雨,叫他們用鏈子上兩道箍,萬一打雷棺材會崩開呢,“那就詐尸了”。提到“詐尸”我立刻心驚肉跳,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齋婆的遺像。老人家,您可千萬莫嚇我們!想想有點脊背發涼,要是建強他們不及時趕來,真詐尸了,我可能會被活活嚇死。
建強那伙人守靈心不在焉,先是擺開桌子打牌,玩一種叫“干瞪眼”的游戲,一撥人圍著打,一撥人在旁觀戰,幾十上百的錢數來數去,輸贏很快,連秀芬都吸進去了,在旁邊買點,大呼小叫,熱鬧得很。我不會玩,只能“干瞪眼”,不一會兒就打起瞌睡來。秀芬見狀,使我進去里屋睡覺,說反正你可以不守靈的。我撐不住了,秀芬便領我去她平時睡過的一間臥室和衣躺下。
齋婆的這個大宅子有些年頭,橫梁、立柱、樓板、隔斷、門戶、窗欞等多為木質,說不上雕梁畫棟,但陳設整齊,只是天長日久沒人打理,落了厚厚一層灰塵,散發著霉味。特別是那些家具,老舊得像文物,看不出什么顏色。最為靈異的是,它時不時會發出一種細微的響聲,就像有人躡手躡腳摸進來不小心碰響了某個物件。我心里怕得要死,小時候奶奶講過,一個人死后,會到她去過的地方收腳跡,難道齋婆……我胡思亂想一陣后睡意全消,想起床出去,又怕秀芬罵我沒出息,只好硬著頭皮醒睡著。大約下半夜,我終于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可是魘住了,我夢見天上打了個炸雷,齋婆的棺材突然崩開,齋婆穿著嶄新的壽衣坐起來……我驚恐地大呼:詐尸了!詐尸了!直到秀芬把我搖醒。我喘著粗氣,一身的虛汗,再也不敢睡了。
等起來時,離天亮大約還有兩個多小時。齋婆停柩的正堂,建強那伙人沒打牌了,不知從哪里弄了些酒菜,正在喝酒。建強笑我,你們城里人就是嬌貴,詐什么尸,人死如燈滅,四奶奶現在早就到陰曹地府報到去了,閻王老爺哪里會放她回來嚇你們。來來來,喝酒喝酒,吃點東西,壓壓驚,明天好送四奶奶上山。我接過建強遞來的酒碗,一仰脖干了,心仍舊砰砰直跳。
吃了一陣夜宵后,天還沒亮。建強那伙人也熬得差不多了,一個二個東倒西歪呼呼大睡,不知是困的還是醉的,只有我和秀芬還干坐著。
我環顧左右,看建強他們睡得跟豬似的,鼾聲如雷。我覺得這齋婆的喪事族長家算是盡心了,秀芬卻不以為然。她說,齋婆還活著的時候就把后事都料理得差不多了,上好的棺木,勘好的陰地,刻好的石碑,十幾套壽衣,連陰陽先生的訂金都付了,連請幾桌客、吃什么菜、念哪本經……凡身后之事齋婆悉數交代妥帖。當然,所需用度齋婆也肯定是備足了,像是活了這輩子就為奔死的這一天熱鬧。至于齋婆彌留之際,為什么不讓秀芬回來接氣,甚至壓根就不想讓秀芬摻雜進來,多少有點說不過去。“天知道四奶奶是如何想的,現在只有族長說了算。”秀芬神情黯然地說。
看來齋婆很有錢。秀芬立刻印證了這一點,她說齋婆很早就在金水鎮放高利貸,我們老家俗稱“放水”。
關于齋婆的身世,我老早就從老輩嘴里知道一些。她原是大地主李廷汝家的大小姐,父親乃遠近聞名的把脈中醫,人稱“大先生”,后來被鎮壓了。不過,這個大小姐在其家道敗落之前就隨一個姓朱的窮小子私奔了,當時李廷汝氣得幾天吃不下飯,養了這么個不爭氣的女兒,放著金窩銀窩的日子不過,偏偏跟著那個窮小子顛沛流離。然而,人之禍福,誰也說不清楚,那個姓朱的窮小子后來參加革命入了邊縱,再回家鄉的時候已經是一名解放軍的連長了,大小姐雖然沒有穿軍裝,但聽說也是立過功的人。當他們衣錦還鄉時,李氏地主已經被斗垮了,大小姐深明大義,堅決支持新生政權,與自己的家族徹底決裂劃清界限。她和朱連長到父親的墳頭上了幾炷香,鞠了三個躬,便風風火火地投身革命工作。可惜的是,朱連長后來在參加廣西某次剿匪的戰斗中光榮犧牲了。大小姐驚聞噩耗,哭到昏厥,繼而萬念俱灰,動了上山當尼姑的念頭,可哪里的尼姑庵敢收留她。所幸政府落實政策,顧念她是烈士遺屬,舉目無親,孤苦伶仃,遂將當初沒收她家的房產退回一處供她居住。從此,大小姐沒有再嫁,并斷絕了與外界的來往,守在她父親曾經生活過的大宅子里,獨自一人吃齋念佛,帶發清修。不過,吃齋念佛并沒有使大小姐的心腸變軟,幾十年過去,她反而愈加刻薄,一手敲著木魚念佛經,一手暗中放高利貸,盤剝金水鎮的眾生。難怪鎮上的人多數恨她。
聊到這里,秀芬突然問我:“你說,四奶奶現在到了陰間,會不會找到她的朱連長?”我嚇了一跳,說:“秀芬,你莫老是陰間陰間的,我被你說得汗毛都豎起來了”。秀芬笑說:“你不懂,四奶奶曾經跟我講過,那個朱連長一直在奈何橋上等著她呢。”。
秀芬叫的四奶奶,就是我所說的齋婆,至于李家“大小姐”后來為什么變成為“四奶奶”,而不是“二奶奶”、“三奶奶”,我就弄不清了,反正秀芬轉述齋婆的話,言必稱“四奶奶說”,我從沒聽她叫過“齋婆”二字。四奶奶說,一個人死后,先到了鬼門關,然后踏上黃泉路。你可知道,黃泉路上開著一種花,叫彼岸花,也叫接引花,大片大片的,血紅,是長長的黃泉路上唯一能看見的風景。走完黃泉路,就到了忘川河,河畔有個三生石,石上刻著四個字“早登彼岸”,意思是催你趕快去投胎人世,但你可以在三生石上刻下今生今世你最愛的人或者來世你最想等待的人的名字。忘川河上還有一座橋叫奈何橋,橋的那頭有個望鄉臺,在臺上你可以最后望一眼你的家鄉和親人。望鄉臺旁邊有個孟婆早站在那里等著,手里提一桶孟婆湯,用忘川河水熬成,也叫忘情水。每逢有人走過奈何橋,孟婆便要問你要不要喝碗孟婆湯。如果你喝下去,就會忘記今生今世的一切愛恨情仇;如果你放不下,舍不得,不想喝這碗湯,那就必須跳進忘川河,與那些孤魂野鬼、蟲蛇鳥獸一起受盡折磨,等上千年才能投胎。這一千年中,你會眼睜睜看著你的愛人一次次從橋上路過卻無法相見。千年之后,即便你投胎人世,那個人已經不記得你了,你也記不得他,你們形同陌路,相見不識……秀芬說到這里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她說,四奶奶現在怕是到黃泉路上了,那路上一定開滿了彼岸花,那個英俊的朱連長就在忘川河上的奈何橋頭等著她,他一定還記得四奶奶的模樣。
我看著棺材頭前齋婆的遺像,想象著年輕時的李家大小姐,眼前便浮現出朱連長一身戎裝英氣逼人的帥樣子。他站在橋頭,不斷向遠方眺望。他的身前開滿了鮮紅的彼岸花,李家大小姐正從花叢中奔向他的懷抱……
我想勸慰秀芬不要再聊彼岸花的事。據說那是一種不祥之花,花開不見葉,葉生不見花,生生世世,花葉兩隔。也許,這世間的愛恨情仇亦如充滿魅惑的彼岸花,總有一些宿命的東西不是人所能及的。
“哪天如果我死了”,秀芬說:“我要在三生石刻上那個人的名字,我要在奈何橋上等著他,我要他在開滿彼岸花的黃泉路上來找到我。”
我嚇了一跳。“你還沒忘記那個人?”我盯著秀芬的眼睛問,秀芬也正視著我,沒有一絲怯意。她說,有時她會找個借口,在月圓之夜,悄悄摸回我們曾經上初中的那個學校,獨自站在風中,仰望那幢七十年代建蓋的青磚老樓。她知道那幢二層小樓現在早廢棄了,里面只是一些雜物,但她還是能聽見小樓里隱約有人邊拉手風琴邊唱著《紅梅花兒開》: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
“可……可那是個壞人!你知道的。”我幾乎是低沉地對她吼了一句。凌晨五點的夜,我的聲音格外刺耳,建強的鼾聲突然中斷,翻了一個身,磨磨牙齒,搭巴幾下嘴,又睡熟了。
“我知道,可我還是走不出來。”秀芬理直氣壯地說,神情很堅定。
當真是中毒了!無可救藥。難怪我聽人說,秀芬后來談了幾個對象都沒成。一見面她就問人家:你會不會拉手風琴呀?你會不會唱《紅梅花兒開》呀?九十年代初,港臺流行歌曲風起云涌,前蘇聯的那些經典老歌已漸次消退,帶有時代特征的手風琴早就讓位于電子琴、吉它、貝司、架子鼓,迪斯科正在各地瘋狂扭動,再文藝再有情調的年輕人也很少熱衷于手風琴。秀芬的這一問,弄得人家莫名其妙,這哪是過日子的女人!
我無語。回想那些年我和秀芬懵懵懂懂的未遂愛情,回想這些年我對她的心心念念,我要怎么說。我不想再理睬她,她也不再理睬我,獨自在一旁慪氣。
……
天終于亮了!脆生生的日頭照進停柩的正堂。我恍惚游了一圈“太虛幻境”,現在又重回人間。
按陰陽先生掐定的日子,頭晚獻白,次日出殯,起杠的時辰選在十一點半。之前的整個上午,除了族長橫披著一件布紐扣的唐裝進進出出交代發喪的事,其他人基本都在忙著吃。才吃了早點,桌子剛收開,又亂著準備吃午飯。廚房里煙熏火燎,炸肉炒菜的香味四處彌漫,花灶上的火苗竄得正歡,跑堂的小伙子小姑娘端著方盤來一趟去一趟,請來的吹鼓手不時來幾段小調或者流行歌曲,嗩吶里出來的流行歌曲相當別扭,聽起來令人心煩。客人們守在席上談天說地,衣著光鮮,神情悠閑。
因半夜和建強那伙人吃的酒肉不消化,我肚子脹得難受,沒吃早點,跑了幾趟茅房。借機到鎮上的老街子逛了一圈,碰見幾處好玩的“西洋景”,加上天氣晴朗,日頭高照,于是心情大好,便又想起夜里和秀芬慪氣的事來,覺得她也不容易,反倒是自己有點小肚雞腸。何必呢?都是奔三十歲的人,想忘掉的忘不掉,想記住的偏偏記不住,感情這東西還真就是一副毒藥,哪能說放下就放下得了。
秀芬仍舊在孝堂里坐著生悶氣,面前的草席上頓著一碗面,沒動筷,看來她也沒吃。是不想吃,還是賭氣不吃,我也搞不清楚。昨晚在廚房里煮面的那位大嬸在一旁勸導,說秀芬姑娘,今早我特別為你煮了碗素面,放的是菜油,你多少吃一點。秀芬不搭話,看都沒看一眼那碗面。
人要俏,一身孝。昨夜燈光下,我沒仔細瞧瞧秀芬的模樣,現在看去,秀芬還是那樣撩人,似乎時光之刀并沒有剔除這個女人身上的“妖”氣。我暗自尋思:如果當初忤逆,不顧父母的反對,真娶了秀芬做媳婦,生活可能會是另外一種樣子。然而,日子是倒不回去的,生活永遠向前,選擇時哪怕有一千種可能,選擇后只有一種存在狀態。再說,當初也怪我,是我先不敢沾染秀芬的。這么一想,歸根結底還是我欠秀芬,一輩子都欠!
廚房的大嬸見秀芬沒有個回合轉彎,只好識趣地邊收那碗面邊對秀芬說:“你吃這點齋也真是麻煩,族長專門從斗角寺給你訂了幾個素菜。老天!做出花兒來了,看著像肉,其實都是素的。”秀芬還是不吭聲。
大嬸走后,我又放下身段半央求半逗弄了好一會兒,秀芬才狠狠剜了我一眼,嗔怒道:“我還不知道你,嘴甜心苦,做神做鬼都是你!”我腆著臉笑笑,算是和解了。
接下來的問題還是出在“吃”上。按規矩,孝男孝女不能到外面的酒席上吃,只能在孝堂里上一桌飯菜將就吃一點。而我,算是來客,不便和秀芬她們在一處吃,到外面找一個位子坐下,和幾個半熟不熟的客人一起溫溫吞吞用餐。我記得當時架不住人勸,還喝著小半碗酒。酒沒喝完,就聽孝堂里突然鬧起來,有族長家老二建強的聲音,有秀芬的聲音。
我跑進孝堂時,秀芬正在嘔吐,沒見吐出什么東西,只是兩手抓著脖子干呃。起初我以為秀芬吃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聽建強在一旁掃七帶八罵人才知道秀芬吃肉了。
“吃肉了!秀芬吃肉了!我早就說她守不住的。”越來越多的人都在興奮地議論。建強仍在罵:“吃我個毬的齋!四奶奶還沒入土你就在干葷的,還想接她的衣缽?”
秀芬臉漲得通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插了句嘴:“不是說是斗角寺送來的素食嗎?”
建強過來扯著我的膀子,拉我到秀芬沒吃完的飯菜面前,質問:“你嘗嘗你嘗嘗,是肉
還是素食?”

陳繼明 書法
“怕是饞癆了?難道吃不吃著肉都分不清?”有人說風涼話。我一看,正是前一刻給秀芬送面來的那位大嬸。
“對了,你說的——說是斗角寺送來的素食,做得跟肉一模一樣。你認不認?”我也豁出去了,指著那個大嬸問。
我清楚地看見大嬸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惶,但很快她便理直氣壯地回道:“那不關我的事,你問跑堂的,跑堂的端錯了,與我毬相干!”
孝堂前圍的人越來越多,似乎都等著看好戲,臉上掛著各式各樣的表情。也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這是一個套子!預先設好的套子!專等著秀芬往里鉆。
秀芬仍在發干呃,鼻涕,眼淚,口水,一起下,絲毫沒有爭辯的余力。我不顧一切上前扶起她,她那一刻變得很虛弱,身子甚至有些發抖。
耳邊又傳來建強憤怒的聲音,他對眾人說:“你們看看,怕不止吃肉那么簡單!你們不曉得,今夜守靈,這個爛女人,就在四奶奶的棺材邊上,和這個野男人滾在一起睡了!”
我有點懵!我想起夜里那場雷升電閃的暴雨。如果說,指證秀芬吃肉這件事僅僅只是那個雷雨的前奏,那么指證我和秀芬在齋婆的靈前茍且,不亞于當頭一個炸雷。
我聽見人群一下子沸騰起來,驚愕,憤怒,鄙夷,仇視,嘲諷,甚至幸災樂禍,像看一場演到高潮的戲。然后罵聲一片,有說“咋不讓天收了這對狗男女!”有說“金水鎮人的臉皮都丟盡了!”有說“齋婆白養了這個小狐貍精!”當然,眾人沒有當年“水桶妖”班主任的語文水平,還罵不出“水蛇妖”這樣的字眼。罵了一陣后,開始有人朝我們吐唾沫,甚至公然向我和秀芬扔爛菜葉子,還有人提議舀大糞或者狗血來潑……
多年后,每當我想起這一幕便有些后怕,如果這種事再往前推二十年,沒準會被那些憤怒的看客將我和秀芬捆起來丟到金水河里淹死。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在那場“批斗”中表現出來的“英雄救美”壯舉,從心理上讓我徹底擺脫了怯懦的陰影,也讓秀芬對我刮目相看,覺得我多少像個男人,不再是她心目中“沒出息、長不大”的小表弟了。那一刻,我拼命用身子護住秀芬并大聲爭辯:“這是誣陷!誣陷!我們沒做那個事!我們是清白的!”但我的聲音很快淹沒在眾人的唾罵中。我明白,說什么都是徒勞,看客們只信其有,不信其無,只有信其有,并對我和秀芬憤怒譴責,他們才能合理合法地代表正義一方,扮演道德高尚的衛道士角色,這角色會讓他們很受用,很迷醉。
事情還沒完。建強環顧左右,沖憤怒的人群說:“各位親朋好友,你們可以不相信我的話,但你們可以問問今夜在場的幾個人,我說的是不是事實?”
建強那幫小弟們立刻爭先恐后的站出來證明:“建強哥說的是事實,我們都親眼見了!恐怕睡了還不止一覺!”
立刻有人附和:“還死不承認!你看看,現在這種場合還抱在一起,要不要給我們表演一下?”
人群立刻哄笑起來。
真有點像前些年的批斗會。我絕望了,什么叫百口莫辯?什么叫竇娥冤?我算是領教了。
不知鬧了多久,人群中突然閃開一條縫——是族長大人駕到。他沒說話,大步流星上前來,一把扯掉秀芬頭上的白色孝帽孝衣,甩在地上,然后沖眾人吼了一聲:“走!該干哪干哪,莫因為這兩泡人誤了時辰!”
族長一言九鼎,人群立刻散去。只剩我和秀芬灰溜溜地跌坐在孝堂的草席上,連人家什么時候把孝堂拆了都沒注意。
顯然,這個葬禮我和秀芬都已經被排除在外了,族長扯掉秀芬的孝帽頭,相當于取締了秀芬作為齋婆衣缽傳承人的資格。
秀芬一直哭,哭夠了才幽幽地說了句:“難怪四奶奶要攆我走,不要我回來。”
事發當日,我和秀芬就離開了金水鎮,正巧趕上一趟回縣城的小客車,下車后我陪她回那個紙火店。
秀芬一直情緒低落,精神恍惚,有幾次剛睡著,突然在夢中大呼“房子著火了!”我嚇得魂飛魄散,想起秀芬母親我的大姑發病時好像喊的就是這一句。天哪!如果這樣下去秀芬這個人就廢了。我猶豫再三,不敢離開,盡管我在省城打工的那家公司只準了三天假,這么一逗留就已經超過兩天了,不僅老板那里難交代,單應付我那位明察秋毫的老婆都編不圓這個謊。
第七日,秀芬的狀況還是不見好,我有些惶惶不可終日。想回省城,又怕秀芬沒人照顧出什么事;想留下來照顧她,又覺得有點怕。怕什么?我也說不清。正在我憂心忡忡之際,恰巧吃早點碰見一名在縣城讀高中的侄兒,我忙拉著他打聽我們走后齋婆的喪事如何善終。侄兒倒是快嘴快舌,竹筒倒豆子,繪聲繪色地向我講述了之后發生的事。
那天,棺材剛抬出門,齋婆唯一嫁過的那個朱連長的家族就來人了,且來者不善。先是有個朱連長的侄孫搶著背材頭。在我們金水鎮,“背材頭”是背對著棺材頭兩手托著棺材底,看似背著棺材在走,實際上重量都在抬杠子的十多個人肩上。“背材頭”諧音“背財頭”或者“背彩頭”,據說誰背誰就有財運,是個肥差。原本李氏族長早就安排他家老二建強背的,有意讓眾人看看,齋婆不是獨人,她死后自有繼承人,哪里肯輕易讓給別人。于是,兩個家族扯起架來,且差點動手。最后,陰陽先生出了個主意,說不管李家的還是朱家的,都是死者的孫子,不好厚此薄彼,干脆都背!兩個孫子并排站在棺材頭前,一人背一半。這回兩家都沒話說了,反正也沒有其他法子,只能這樣。
前事剛了,后事又來。齋婆的棺材抬到鎮上“忠字臺”的十字路口,按規矩停下來路祭,讓請來的那伙吹鼓手,還有一伙專事跳唱的,擺開陣勢鬧上一鬧,末了還要出錢請那伙演出隊的來一男一女,舉著話筒代為哭喪,算是送逝者一程。鬧完之后,由陰陽先生主持路祭,孫姑爺們出一桌酒菜,跪在靈前,陰陽先生念祭文,陳述死者的生平行狀。本來這一切李氏族長已經安排妥當,靈前跪拜的都是他家的兩個姑爺。這時,偏偏又鉆出朱氏家族的三個孫姑爺,強行上前參加路祭。五個孫姑爺爭搶跪拜的位置,你推我一下,我撞你一頭,竟然在齋婆的棺材前動起手來,打得鼻青臉腫。李氏族長和朱氏族長兩個老將會面,先是論理,后是對罵,相互指責,各說各有理,內容涉及到兩個家族多年來的恩怨,其中不乏那些年朱連長和齋婆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公案。陰陽先生懵了,問:“這喪到底還發不發?”送喪隊伍中的親戚朋友,厚道一點的還出來勸架,其余大多數在一旁樂得看熱鬧。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兩個家族如此爭斗,為的不就是齋婆留下的那點遺產嘛。
李氏家族認為,齋婆的那幢大宅子本就是其父李廷汝置下的產業,雖說被政府沒收過,但歸根結底又還給了齋婆,且朱連長犧牲得早,齋婆沒有生養,既然無后,那這幢大宅子以及齋婆留下的浮財,理應歸李氏家族處置。實際上,按血親遠近,遺產的繼承非族長家子女莫屬。
朱氏家族也不示弱,當著金水鎮老少爺們的面振振有詞,說齋婆是朱連長當年明媒正娶的朱家媳婦,既然過了門,那遺產自然屬于朱家,至于朱家如何處置,那是朱家的事,與你李家有屁相干!再者說,你李家是大地主,連先人都被鎮壓了,難道還想階級復辟?當年,要不是仗著朱連長的軍功,這大宅子能還給齋婆嗎?李家一百零八間房子,除了這個宅子,有本事咋不把其它那些房產要回來。
最后,吵也吵了,打也打了,氣也出了,還是陰陽先生來當和事佬,說算了,你們也莫爭了!兩族的姑爺都來路祭,先把死人送上山入土為安,至于遺產的問題,你們兩姓過后又商量,實在不行,還有政府還有法院做主,判給哪家就歸哪家。
李氏族長的爹過去當過小鄉干部,是個明白人,他知道在金水鎮朱氏家族的勢力也不容小覷。再說,人家是來祭奠死者的,目前還沒正式提出遺產處置的問題,人情倫理擺在那兒,執意阻止也不是辦法。思前想后,只好順坡下驢,說好好好,你家要咋個祭么就咋個祭,哪怕你們要磕一千個一萬個頭,我都管不著。
然而,朱氏家族有備而來,事情沒那么簡單。齋婆雖然送上山埋了,但就在當天下午,等李氏一族的人陸續回來,發現齋婆的大宅子已經被朱家換了一把大鎖封住。最離譜的是,朱家早已聯系好昆明的一個老板,專程下來看宅子里的老家具,還相中了幾道雕花門窗,據說是用某種珍貴木質打造的,賣到大城市值不少錢,僅一道“四福壽喜”(四只蝙蝠、四只瑞獸)圖案的雕版就出價兩萬。當然,還有兩姓族長悶著沒說出來的心思:那幢老宅子下面說不定還埋著大地主家當年藏匿的金銀珠寶,到底值多少錢,沒譜氣。在這之前,鎮上金家大宅子失火,就有人從沒燒透的地窖里掏出過一瓦罐金塊銀塊。
于是,朱、李兩族狼煙再起。當晚,遠處來吃“豆腐湯”的客人還沒散去,按辦白事的禮興,還要供人家晚飯,次日扶山完畢再供一頓早飯,方才發客。因兩族爭斗,程序就亂套了,沒人管。齋婆的大宅子前,聚集了李姓、朱姓兩族男女,手里拿著家伙,相互對峙,一觸即發……
在縣城讀高中的侄兒說,當時的場面相當驚險,看熱鬧的人都不敢近前,也沒人敢去勸架,只是遠遠圍觀。幸好有人及時將情況報到鄉派出所,來了好些全副武裝的警察,沒等打起來就很快將事態控制住,否則,真會出人命呢。
我嘆了一聲“天哪”,沒想到齋婆生前一切平靜如水,死后才知道這水下面還有兩股巨大的暗流在涌動。比較而言,秀芬算什么,不過是這水面上飄著的一片葉子。
侄兒走后,我心不在焉地吃了半碗羊肉米線,抽了一根煙,然后叮囑小店的老板娘給秀芬煮一碗素面我帶回去。外面開始下雨,街道濕漉漉的,我獨自撐著傘走在回秀芬那個紙火店的路上,感覺自己也像是一片葉子,在人流車流中飄忽不定。我在想,要不要把侄兒說的情況告訴秀芬,主要是拿不準她聽了以后會是什么反應,會不會進一步刺激到她。畢竟她跟齋婆還是有一定感情的。
沒想到秀芬靜靜地聽我講完李朱兩族爭斗的事,突然咯咯咯地大笑起來,笑得我心驚肉跳。笑完之后,秀芬一骨碌翻身從床上坐起來,然后梳頭洗臉,還進里屋換了一條藍色泛白的牛仔褲和一件大紅的蝙蝠衫,穿上一雙帶高跟的細帶涼鞋,又在鏡子前旁若無人地涂脂抹粉。哦嗬,在九十年代那可是很時髦的了。她看上去比我還年輕,像剛結婚不久的小少婦,真的很漂亮!
然后,秀芬不由分說地挽起我的胳臂,說了聲:“走!”
“去哪?”我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但看情狀,秀芬已經完全恢復正常了。
“去街上啊!你不敢和我出去?”
“我……那也等你把面吃了,素的,我專門叫人做的素面。”
“素什么面?吃什么齋?我今晚要吃肉要喝酒,我們去菜市場買來,你做給我吃!”
“我……我……”
“走啊!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了,磨磨唧唧的,仿個女人!哈哈哈……”秀芬很開心,她擠兌我的時候總是很開心。
于是,我和秀芬買了些酒菜回來,在她那個狹小的店里,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做了一桌子的菜。秀芬仍舊很興奮,在一旁指手畫腳,大呼小叫,動不動還埋怨人,一會兒罵我笨手笨腳,一會兒又扯上我這些年死到哪兒去了,幾年都不聯系。
我說你還像讀書那些年,只想著欺負我。秀芬說,不欺負你我欺負誰去?這幾年就因為欺負不著你,我都憋出病來了。
我雖然嘴上和她吵著,心里恍惚又回到了在區上讀初中的時光,一路回鎮上,一路回學校,一路上不停地斗嘴。
捱到黃昏,夕陽照進狹小的屋子,我們終于揭開了兩個人的豐盛晚餐。秀芬這回真的放開了大塊吃肉大口喝酒,而且沒吐。我們開了兩瓶楊林肥酒,一人一瓶對嘴吹。隨著那種淡綠色的液體下肚,身上漸漸熱起來,酒勁攆著,話就多了,兩個人都爭著說話,吵成一片。記憶中哪怕一件雞毛大的小事都要爭半天,嚷麻麻的。秀芬有幾次還不依不饒,撲上來揪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整晚都熱得燙手,秀芬說怕是哪個女人想你了。我說:屁話!還不是被你揪的。
楊林肥酒后勁大,一人一瓶喝完后,我們都散架了。秀芬的涼鞋甩在一邊,蝙蝠衫甩在一邊,頭發也松了,兩個臉也紅了,人站不起來,嘴卻還在斗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都沒力氣說話了,我掙扎著看看秀芬,她已經睡熟,發出輕微的鼾聲。我想著給她蓋一件衣服,怕她涼著,但心里念了幾百遍,偏偏身子起不來,后來也不知不覺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大約九點多,秀芬的紙火店被人破門而入,我睜開眼睛,發現我那個明察秋毫的老婆和小舅子已經闖進來。我那個小舅子上前一步便要提我的衣領揪我起來,但被我老婆攔住,她看了看衣衫不整的秀芬,又痛心疾首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毅然拉著小舅子轉身就走了。我本能地想追出去,可就是覺得身子有千斤重,起不來。
秀芬是在我老婆她們走后才醒過來的,她甚至沒弄清發生什么事。
秀芬傻傻地對我說:“我夢見彼岸花了,開得血紅,鋪天蓋地,四奶奶和朱連長手拉手在奈何橋上站著,望著我笑,就是沒說話。”
我說我也做夢了,我夢見自已像一片葉子在河里飄著,河面太寬,我拼命想游到對岸去,但老是到不了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