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璠 口述 王素珍、周利利 整理
我是中央民族大學的退休教師。我與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以下簡稱中國民協)的關系,屬于中國民協體制外編制,但從業務關系上,我又是中國民協體制內的學者。某種意義上,我的學術活動與民協的關系更加密切。改革開放40年來,我是中國民協重要活動的直接參與者。
回顧我和中國民協的接觸,是在“文革”以后。原來我在中央民族學院(現中央民族大學)講授《文學理論》《古代文論》等課程,業余研究少數民族文學。1978年以后,我的教學、研究方向,完全轉到民間文學和民俗學。引起我學術生涯的這種變化,很重要的原因是1978年的“蘭州會議”。蘭州會議是由西北民族學院(現西北民族大學)發起、組織召開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教材編寫暨學術討論會”。這次會議是“文革”以后規模最大,也是最有影響的一次會議。按照鐘敬文先生的說法,這是一個里程碑式的會議。因為這時候開始思想上的撥亂反正,民族文學終于迎來了初春的景色。我當時在中央民族學院做了很長時間的民族文學研究,中央民族學院和西北民族學院是兄弟院校,于是我接到邀請,參加了這次教材編寫會議。
說來也巧,就在我赴蘭州的途中,在首都機場,遇到了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簡稱中國民研會,1987年改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參會的楊亮才先生。他作為中國民研會恢復重建領導小組成員,應邀參加這次會議。他有篇文章《同是民間守望人——祝賀立璠兄七十歲生日》①楊亮才著:《守望民間的人們》,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1年。,專門回憶了蘭州會議的情景。之后的歲月里,亮才兄常常推薦我參加中國民協的學術活動,并介紹我加入中國民協。于是我和中國民協相識、相知,相伴至今。
這次蘭州會議,鐘敬文先生參加了。那時鐘老76歲,身體還很健朗。大家也都精神振奮,想干一些事情。壓抑了多年的學術低迷狀態一掃而空。我那時還很年輕,40歲左右。參會的也是一些和民族文學有淵源的像我這個年齡的中青年,如柯揚、段寶林、魏泉鳴、郝蘇民等。1978年的蘭州會議,對動員和組織民間文學研究力量,開展民間文學研究,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這一時期是中國民研會恢復、重建時期。賈芝、楊亮才、陶陽、張文等民研會的老同志組織進行了一系列的學術活動。為恢復和重建民間文學學科,大家走到了一起。
繼蘭州會議之后,1979年夏,在成都又一次召開了“少數民族文學教材編寫會議”。這次會議的另一成果是發起成立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學會”。學會的名譽理事長:周揚;理事長:賈芝;副理事長:馬寅、馬學良、王沂暖、額爾敦·陶克陶和王松;秘書長:楊亮才;副秘書長:陶立璠、段寶林、魏泉鳴、忠祿(錫伯族)、黃勇剎(壯族)、李瓚緒(白族)。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民間文藝的復興時代,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學會先后在北京、廣西武鳴、吉林延邊、新疆烏魯木齊召開多次學術會議,推動包括少數民族文學在內的中國民間文藝研究。這些活動都是在中國民研會的參與指導下進行的,因為中國民研會是群眾性組織,團結了全國的民間文藝研究者。當時所有的民間文學研究者,無論是從事教學的,還是從事研究的,都團結在中國民研會周圍。中國民研會組織了許多學術會議,做了很多有意義的事情。比如在北京召開了全國少數民族詩人、歌手座談會①即1979年9月25日至10月4日,在北京舉行的全國少數民族詩人、歌手座談會。,為“文革”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民間歌手平反。因為“文革”以后,這些少數民族的歌手都心有余悸,在北京開會,給他們平反,意義深遠。
這一時期,全國各高等文科院校普遍開始講授民間文學課程。這是一件大事情。因為只有民研會這個組織還不行,還必須在高校里培養民間文學人才,在高校本科恢復民間文學的教學。在北京,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和中央民族學院率先開設民間文學課程,其他地方的一些高等院校,如遼寧大學、蘭州大學、西北民族學院,也都恢復了民間文學的課程。同時,教材的編寫也跟上來了。最早出版的有鐘敬文先生主編的《民間文學概論》②鐘敬文主編:《民間文學概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烏丙安的《民間文學概論》③烏丙安:《民間文學概論》,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0年。、張紫晨的《民間文學基本知識》④張紫晨:《民間文學基本知識》,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年。、段寶林的《中國民間文學概論》⑤段寶林:《中國民間文學概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陶立璠的《民族民間文學基礎理論》⑥陶立璠:《民族民間文學基礎理論》,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85年。,以及云南朱宜初和李子賢主編的《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概論》⑦朱宜初和李子賢主編:《少數民族民間文學概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這些都是當時比較早的一批概論性的著作,為民間文學的全面恢復打下了非常好的基礎。
1983年中國民俗學會的成立,也和中國民研會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首先,成立中國民俗學會的倡議,是由時任中國民研會副主席的鐘敬文先生,聯合顧頡剛等7位教授提出的,并在中國民研會第二次全國會議上,再次發出呼吁。①1979年11月1日 顧頡剛、白壽彝、容肇祖、楊堃、楊成志、羅致平、鐘敬文7教授發出《建立民俗學及有關研究機構的倡議書》。在這一呼吁下,許多地方成立了相應的民俗學研究小組。其次,中國民研會專門成立了民俗學部,鐘敬文擔任主任。當時就中國民研會成立民俗學部來講,說明民俗學研究已引起國家機構的重視。②在全國培訓民間文學骨干經驗交流會期間,中國民研會民俗學部于7月30日晚召開了民俗學情況座談會。會議由中國民研會副主席、民俗學部主任鐘敬文先生主持。鐘敬文先生說,早在1978年,他和顧頡剛、楊堃等7教授,就曾寫出重新建立民俗學的倡議書,上達中國社會科學院胡喬木同志,1979年第四次文代會期間,又得到周揚同志的重視,并在中國民研會第一次籌建了民俗學部。(《中國民研會民俗學部召開民俗學情況座談會》,《民間文學》,1982年第9期。)后來,中國民俗學會的成立得到胡喬木、周揚一些領導的重視。1983年的春天,中國民俗學會正式成立。
此外,和民間文學相關的國家重點項目,紛紛上馬。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我參與了《中國大百科全書》的編寫。《中國大百科全書》是由德高望重的文化學者姜椿芳先生牽頭的。姜椿芳先生在“文革”期間受牽連蹲了監獄。在監獄里,老先生就想,等有一天出獄以后,就籌劃編輯《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大百科全書》這個大工程,中國民研會也是積極的參與者。當時我們參與的主要是《中國文學卷》。《中國文學卷》里有兩個分支,一個分支是民間文學,由鐘老擔任主編;還有一個分支是少數民族文學,由馬學良先生擔任主編,我和劉魁立擔任副主編,從框架的擬定,組稿、撰稿,到最后的修訂,主要是由我來完成。借著這個項目,我跑遍了全國民族地區,和作者見面、約稿,進行溝通。《中國文學卷》少數民族文學分支有二百多條,收錄少數民族作家、作品和民間文學作品,這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從來沒有過的。第一版《中國大百科全書》工程歷時15年(1978—1993),1994年74卷本的《中國大百科全書》獲第一屆國家圖書獎榮譽獎,這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中國從來沒有編過百科全書,因為這套書、專門成立了中國百科全書出版社。
80年代還有一個國家級項目是“中國民間文學集成”,習慣稱作“民間文學三套集成”。這個工程主要是中國民研會主持的。項目進行得很艱難。從課題的申報到最后結項中間經過很多曲折。民間文學三套集成后來并入周巍峙部長主持編纂的“中國民間文藝十套集成志書”。這一工程從動議到1989年,用了七八年的時間進行民間文學普查。而這次普查,從民間文學研究角度來講是空前的,動員了全國的力量,涉及200萬人次。各地的民間文學愛好者和專家都參與了這次調查。在完成普查的基礎上,大部分縣市編輯出版了各個縣(市)卷本。
1989年以后,三套集成進入案頭工作,編纂出版國卷本。三套集成由民間故事、歌謠和諺語構成。民間故事卷鐘敬文先生任主編,劉魁立、許鈺、張紫晨任副主編。歌謠卷賈芝先生任主編,張文、陶建基任副主編。諺語卷馬學良先生任主編,陶陽、陶立璠、李耀宗任副主編。這一項目從起步到完成,前前后后用了大概25年時間,四分之一世紀。大家都是業余從事編輯工作,靠的是一種奉獻精神。比如我們這些人在學校都是從事教學工作的,但為了完成集成工作,隨叫隨到。在編輯過程中,嚴格要求,保證學術質量。和民間故事卷、歌謠卷比起來,諺語卷是比較難做的項目。一方面,諺語一句兩句就是一條;另外,普查工作也不好進行。即便是這樣,我們也千方百計,想盡辦法補充材料,三審三校,反復好多次。《中國民間文藝十套集成志書》被稱為“文化長城”,三套集成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沒有三套集成,就是一個缺陷了。周巍峙部長更是為十套文藝集成殫精竭慮。沒有錢給找錢,沒有人找人,最后才圓滿完成了這個大工程。
80年代完成的兩項工程:《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民間文藝十套集成志書》意義重大。意義在哪里?以三套集成而言,就是為傳統文化、特別是為民間文學的保護搶救贏得了非常寶貴的時間,起碼爭取了20年的寶貴時間。如果今天再次去做普查的話,無論你動員多少人,是不可能收集來那么多珍貴的資料,而且當時都是民間文學專家們參加的。按照民間文學特殊的規律,我們在信息的采集量上是做得比較好的。特別是經過層層篩選把關的國卷本,具有很高的價值。這一工程如果放在別的國家,可能沒辦法進行,這就是社會主義制度集中人力辦大事的優越性吧。國外的學者也很羨慕這一點。1991年我在日本筑波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時候,筑波大學的副校長小澤俊夫(他是大家熟悉的指揮家小澤征爾的哥哥)約見我,因為他也是從事民間文學研究的。我給他講了三套集成的普查、編輯工作,他聽了非常感動。覺得這件事情非常有意義。對于國外學者來講,它的影響也很大。前兩天我還見到日本奈良大學的真鍋昌弘教授,他是研究日本歌謠的。他問我,三套集成是不是出全了?我說,出全了,已經出版了。我還告訴他,我們還建起了民間文學數據庫,數據庫把縣卷本也收進去了。現在他們看到的是國卷本,數據庫什么時候能夠完成應用,那就是下一步的事情了。
1983年8月,中國民俗學會成立后,開辦中國民俗學和民間文學講習班,在中央民族大學舉辦。當時正值暑假,場地借用學生宿舍和辦公樓的地下室。中國民研會楊亮才先生參與了這個培訓班籌備,他代表中國民研會,也代表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學會。這次講習班全國來了150多人,分民俗學和民間文學兩個班,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培訓。給講習班講課的都是我國著名民俗學家、民族學家、社會學家、語言學家、宗教學家和民間文藝學家,如鐘敬文、費孝通、馬學良、楊堃、楊成志、容肇祖、常任俠、白壽彝、羅致平、羅永麟、宋兆麟、張紫晨、劉魁立、陶立璠、張振犁、柯楊等。我曾經有一篇文章《難忘一九八三》回憶了講習班舉辦的情況。①1983年8月,中國民俗學會舉辦全國民俗學講習班,這次講習班的演講匯編成《民俗學講演集》。“在學習班上,共講授38課(包括民間文學課)。講課教師達28人,其中著名研究員、教授、副研究員、副教授8人,還有講師等8人。在這些講課人中,有國內外知名的學者費孝通、白壽彝、鐘敬文、楊成志、楊堃、馬學良、容肇祖、羅致平、常任俠、牙含章等,還有日本學者伊藤清司及我國有一定影響的中青年學者。”(張紫晨編:《民俗學講演集·前言》,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第1頁。)當時特別缺乏民俗學、民間文學人才,辦講習班是最好的應急辦法。這種講習班一共辦過兩期,一期是在中央民族大學,二期是在門頭溝。②第一期是1983年8月,第二期是1987年9月。我至今保留有中國民俗學會1987年舉辦第二屆民俗學的講習班課程表和學員通訊錄。這次講習班是在門頭溝西峰寺門頭溝民俗博物館舉辦的。負責這次講習班教學工作的仍然是我和已故的張紫晨先生(1929—1992),當時牡丹江師范學院的宋德胤先生在北京師范大學做訪問學者,也參與了此事,負責后勤工作。后來大家都把第一屆講習班的學員戲稱“黃埔一期”,這一屆自然是“黃埔二期”了。這屆講習班1987年9月25日開學,10月25日結業,歷時整整一個月。平常大家戲稱“黃埔一期”和“黃埔二期”。講習班成員結業以后,都成為各地研究的骨干,現在好些人都成了大學或研究機構的教授。
整個80年代是中國民間文學發展的黃金時期。雖然這個領域按照鐘老和老一輩先生的說法是“慘淡經營”,沒有什么經費,但是人們的精神狀態都比較好,不計名利,不計報酬。中國民間文學界的專家學者,在中國民研會的協調組織下做了很多工作,召開了很多學術會議,成立了很多學會,像神話學會、歌謠學會等。通過有組織的學術活動,凝聚力量。在整個80年代和90年代,很多事情都是白手起家做起來的。比如中國民研會在這一時期,以《民間文學論壇》為陣地,舉辦了中國民間文學刊授大學。刊授大學設置的課目很多,除民間文學外,還包括了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原始藝術等等。當時我們的教學任務很重,記得分配給我的任務是撰寫《民族學》教材①陶立璠:《民族學基礎知識》,中國民間文學刊授大學講義。。在中國民間文學刊授大學教授民族學的時候,我正在中央民族大學講授民俗學。接到任務后,我閱讀了大量的人類學、社會學、語言學、原始藝術等方面的書籍。因為從事民間文學的人,沒有廣博的知識是很難進行研究的。中國民研會大概是1985年開始舉辦中國民間文學刊授大學,培養了不少人才。這個時期,中國民研會做了非常有益的工作,從保護和傳承民間文學角度講,贏得了時間。所以,后來提到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大家都覺得保護工作不是現在才有,不是從申遺保護才開始的,我們早就呼吁這個事兒了,是不是?
1986年,中國民研會響應聯合國科教文組織的號召,在人民大會堂召開過一次民間文學保護座談會,希望通過呼吁,國家以立法的形式來保護傳統文化。②1986年5月26日,《關于搶救、保存、保護民間文化的倡議書》。鐘敬文先生作了長篇講話,還形成一個建議書。可見,我們在80年代,就已經呼吁保護傳統文化,而且付諸行動,三套集成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為后來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打下了非常好的基礎。當初大批的專家參與了三套集成的普查,了解掌握了中國民間文化的傳承和保存狀況。后來這些人都參與到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家委員會工作,大家對什么樣的東西應該成為國家項目很熟悉,能做到胸中有數。從這種意義上講,中國民研會在民間文化保護方面還是先知先覺,不但有想法,而且有行動。21世紀初,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也是如此,中國民協表現出強烈的責任和應有的擔當。
對傳統文化的傳承和保護,民間文藝工作者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人才的培養必須從基礎理論的學習開始。《民間文學概論》就是告訴大家一種基礎的理論方法。現在好多研究深入不下去,就是因為概念不清楚,確定不了研究方向在學科里的定位。我自己是從這幾個方面努力的:一是基礎理論;二是積累大量的民俗和民間文學資料,就是所謂的“資料學”;三是風俗史和民間文學史的研究。《民間文學概論》《民俗學概論》是我用功最勤的方面。在本科階段,概論是必修課程。到了研究生階段,那就是資料學、風俗史和專題研究。在80年代,我就發動學生搜集民俗資料,編印了《少數民族民俗資料》5冊,將近300萬字。在這個基礎上,90年代開始,大概用了10年的時間,編輯出版《中國民俗大系》。《中國民俗大系》分省立卷,31卷,將近1400萬字,2004年由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我寫過一篇文章《<中國民俗大系>出版5周年祭》,回憶這一工作的艱難曲折。當時沒有一分錢的課題經費,還是把這件事情辦成了。最近出版了我寫的《中國風俗發展簡史》③陶立璠、宋薇笳:《中國風俗發展簡史》,北京:學苑出版社,2018年。,算是我教學經歷的一個總結。基礎理論、資料學、歷史文獻的研究,這三個方面合起來才是中國民俗學的一個完整的理論框架和結構。現在的民俗學、民間文學研究,最缺整體的布局,只抓一點,不及其余。我們應該從中國民俗和民間文學現狀出發,做好研究規劃。鐘敬文先生提出了建設中國民俗學派的問題。中國民俗學,能不能建立學派?我們應該有這個自信,我是有信心的,可惜年齡大了,力不從心。今天年輕的學者,應該很好地研究鐘先生的學術思想。我在北京師范大學講演時,對年輕的學子們說:“這個任務是你們的,鐘先生培養了三十多位博士,你們拿不下來這個課題嗎?”就從三個方面出發,有專門研究中國歷史文獻的,有研究基礎理論的,有做專題研究的,建設中國民俗學派,這是可以做到的。
“集成”概念最初是中國民協提出的。開始叫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后來約定俗成叫“三套集成”。“集成”的意思就是集大成。因為當時中國民研會的工作已步入正軌。經過80年代,實際上不只是80年代,“文革”前中國民協已經有了非常好的工作積累,民間文學方面的搜集整理工作一直在進行,無論是少數民族的還是漢族的,積累了不少的資料;到了“文革”以后,搜集整理工作的視野更開闊了。有了前幾十年的積累,大家覺得應該做一個比較大的工程,能夠把已經收集到的民間故事、民間歌謠、民間諺語等,做成集成類的大項目。起初,這個項目的設計上也有它的問題,比如歌謠集成還有很多類型的作品沒能收錄,如民間敘事長詩、英雄史詩等。中國的民間敘事長詩是很豐富、很發達的。原來以為漢族沒有敘事長詩,現在湖北咸寧、神農架地區發現幾十部民間敘事長詩。還有英雄史詩《格薩爾》《瑪納斯》《江格爾》等,一提起來都是幾十部。像《格薩爾》,原來說是五十多部。前幾天我到青海,青海民協主席索南多杰說有一百多部,而且內容都能貫穿起來。《瑪納斯》8部已經搜集完。《江格爾》有二十多部。這樣看來,還有好多工作要做。現在啟動的“中國民間文學大系”出版工程,正是三套集成的延續、發展。現在國家經濟發展了,也重視了,這個工程可以做得更好。中國民協在抓緊數據庫的建設,這為中國民間文學大系出版工程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將來數據庫建好以后,會給中國民間文學大系出版工程提供很多方便。但是這個工程要抓緊,一是中國民協要抓緊,一是要配備一定的人力去做好這件事情。
當年編纂諺語集成的時候,編委會成員走南闖北,每到一處,都是先看卡片,上萬張卡片,一盒一盒分類編排。看完卡片提意見,修改后形成打印書稿,復審再提出意見,再作修改,最后終審交付出版,非常嚴格。三套集成從普查到編輯出版,培養了一支優秀的民間文學隊伍。比如諺語集成,從概念到分類,遇到許多問題。怎么辦?辦講習班,統一認識,明確體例。把三套集成的人員集中到北京,用十多天的時間,討論體例和分類。如諺語卷編輯,除明確概念界定外,集中討論編選過程中如何避免重復、去留問題。假諺怎么識別,諺語跟俗語、歇后語的區別。從不同的角度講解:副主編陶陽講原則性的東西,即三性問題;本人講在選編過程中怎么避免諺語條目的重復;李耀宗從語言學角度,講怎么區別諺語和俗語、歇后語等。三套集成的意義是什么?是帶出來了一支隊伍。
《中國諺語集成》出了30卷,印象比較深的是首卷《寧夏卷》。寧夏是回族自治區,地方小,收集到的諺語也不多,但是這一卷給我們一個很大的啟示:就是明確了最后進入國卷本的諺語應該怎么編,應該有什么樣的水準要求,怎么嚴格地按照編輯體例實施編纂。記得當年編《寧夏卷》的時候,河北省把編的打印稿拿到會議上來,我們翻閱后發現完全不合格。從第一卷我們吸取教訓,必須要有嚴格的編輯體例要求。按照這個標準,后來其他各卷的編輯就比較順利。
另外,諺語卷編輯印象比較深的還有少數民族諺語。西藏、新疆、內蒙古的諺語,非常有民族特色和地區特色。內蒙古的牧業諺語,是生產經驗、生活經驗的總結。西藏藏族諺語,新疆維吾爾族諺語也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和地方特色。關鍵是少數民族語言的翻譯,你不能按照漢族的諺語格式套路翻譯。為此中國民研會組織召開過專門的關于翻譯問題的會議。新疆、西藏費了很大勁兒完成諺語條目的翻譯,但是編輯力量不足,于是編輯部協調力量,幫助西藏、新疆、內蒙古完成了諺語卷的編輯出版任務。
此外,諺語中有些諺語以歌謠的形式表現,特別是少數民族諺語,這種謠諺現象更多。還有一些諺語,早就被愛好者編輯出版,像山西的《馬首農諺》①《馬首農諺》的作者為晉中地區壽陽籍清代文人祁雋藻。這些諺語大多依然在壽陽(春秋時稱馬首邑)廣大群眾之中流傳。《馬首農言》搜集記載的不僅有農諺、方言、地勢、氣候、農具、病蟲害、畜牧、水利等多方面的農業技術,而且還記述了祀祠、織事、物價、人情、風俗、古建等方面的民風俗尚和社會知識。,收集作為《山西卷》的附錄,以豐富該卷的內容。又如藏族的英雄史詩《格薩爾》,這樣大部頭的著作,好多諺語在里面,我們也建議摘錄,形成《格薩爾諺語》附錄在《西藏卷》。
在諺語集成審稿中,我們還注意到歌謠和謠諺的不同。歌謠一般是反映生活、思想、感情的,謠諺則側重講道理,帶有哲學、道德意味在里面。三套集成有歌謠集成,一般在歌謠卷里收錄的,諺語卷就不收。如果歌謠卷認為是謠諺的,轉到諺語卷,經認真鑒別、討論,收入諺語卷。
諺語集成是按照內容分類編排的,具體到每一類,在諺語條目的編排上,在實踐中形成一定的編排技巧,如“鳳頭法”“聚串法”“去重法”等。
三套集成始終是在中國民協的規劃、協調和指導下進行的,雖然經歷的時日很長,但自始至終,都在保證編纂的質量。實踐證明,三套集成是中國民協舉全國之力完成的一大文化工程,為中國民間文學大系出版工程積累了成功的經驗。
1989年,由日本歷史民俗博物館研究部主任坪井洋文率隊的日本民俗學訪華團到北京。在北京師范大學訪問,與鐘老見面時,提出了中日民俗學者聯合進行民俗考察的建議,得到鐘老的同意。但是不久,坪井洋文去世,這一任務落到福田亞細男教授身上。福田先生向日本文部省申報,得到批準。于是組織中日兩國民俗學者聯合進行民俗文化考察。③中日聯合考察共進行了6期,從1989年到2010年,持續二十多年。第1期 1989—1991,江蘇常熟,浙江金華、麗水,1992年3月完成《中國江南的民俗文化——中日農耕文化的比較》調查報告。第2期1992—1993,浙江湖州、寧波、奉化等地,1995年6月完成《中國浙江的民俗文化》。第3期1996—1998,浙江溫州、麗水,1999年3月完成《中國浙南的民俗文化——環東海農耕文化的民俗學研究》。第4期1999—2000,浙江、上海等地,2001年3月完成《中國江南村落的民俗志的研究——上海近郊村落的民俗》。第5期2002—2005,浙江象山、溫嶺等地,2006年3月完成《中國江南沿海村落民俗志——浙江省象山縣東門島與溫嶺市箬山》。第6期2007—2010,浙江杭州等地,中國民協:向云駒、劉曉路、馮莉、王恬、崔成志、陳志勤;日本方面:福田、菅豐、中野泰、津田良樹、安室知、德丸亞木,2011年3月完成,《中國江南山間地域的民俗文化及變遷——浙江省江山市廿八都和龍游縣三門源》。這次考察的地域主要是中國的江蘇、浙江地區。聯合考察團日方8位學者,中方也是8位學者。日方團長福田亞細男,中方團長張紫晨,我任副團長。
這次考察歷時3年,分為3個時段。第一年摸底考察,第二年正式考察,第三年撰寫考察報告并做補充調查。我把這個歸納為“一步三回頭”。民俗考察必須要有這樣一個過程,不能像我們國內有些學者的考察,都是“一去不回頭”。第一年在江蘇蘇州白茆鄉考察,主要是摸底,看中國民俗文化的現狀究竟是什么樣的。第二年去了日本的茨城縣、千葉縣、沖繩縣,做日本南方民俗文化考察。第三年到浙江金華、蘭溪,最后到麗水。在麗水主要是對畬族村落進行考察。考察結束以后,大家分工合作,有考察村落民俗的,有考察農耕民俗的,有考察衛生醫療的,還有考察信仰習俗的。這次考察所寫的論文,收錄在福田亞細男編的成果報告書《中國江南的民俗文化》。
1991年完成江南民俗考察之后,緊接著日本筑波大學佐野賢治教授申請到日本文部省的考察經費,進行中日聯合的第二次考察。這次考察同樣為期三年,主要內容是漢族周邊地區的少數民族民俗文化(主要是納西族、彝族)。對云南納西族地區進行了兩次考察。第二次考察后期,從納西族地區轉移到四川涼山州美姑縣進行考察。第三次又回到云南納西族地區考察。
后來,中日聯合調查繼續進行,而且主要由中國民協組織,浙江民間文藝家協會秘書長王恬自始至終參與了考察活動。從時間上講,中日聯合調查在福田亞細男先生的指導下,先后進行大概20年。20年是一代人的光陰啊。我曾寫過一篇文章《一代人的光陰》,回憶中日聯合考察活動。
中日聯合民俗考察的意義在哪兒呢?要知道,當年中國民俗學正在恢復和重建時期,不僅缺乏人才,更缺乏科學的田野作業訓練;而日本學者在這方面有著很好的經驗可以吸取。當時參與考察的中國學者,大部分都很年輕,白庚勝、巴莫曲布嫫、周星、劉鐵梁、何彬、尹成奎那時年齡都算小的,江蘇的周正良,浙江的朱秋楓,北京的張紫晨和我算是中年人。浙江民間文藝家協會的王恬,一直是這個項目積極的協調者,她從第一次到最后一期都參加了考察。我曾對王恬說,你的貢獻太大了。
這次考察,對于怎樣進行民俗學田野作業,讓中國學者受益匪淺。不間斷地用20年的時間,多次進行田野考察,考察又進行得這樣順利,這在中日民俗學合作與交流方面,樹立了很好的榜樣。
作為民俗學者來講,深入自己的課題,去研究或者教學,是本職。除此之外,我們還需要一批有組織能力的、有活動能力的學者,協調各方,形成凝聚力。這是改革開放40年來的民俗學實踐證明了的。自己做學問是一個方面,也可以做得非常好,但是你要把周圍的學者團結帶動起來,特別是一些地方的學者,需要去幫助他們、發現他們,給他們提供一些方便的條件。有一些課題是需要地方學者協助的,像我們編纂《中國民俗大系》,盡管沒有課題經費,各省的民俗學家還是樂意參與撰寫。不計名利,為了把各個省卷編好,讓更多人了解中國民俗文化的全貌,大家都盡心盡力去做。不管10年也好,8年也好,要把《中國民俗大系》最后完成。遺憾的是這套叢書國內發行的很少。今天這套書即將由學苑出版社再版,書稿都修改好了,但現在出版審查出現新的情況,包括內容的審查等等。我催促出版社能抓緊一些,希望讀者能早日見到這套叢書。
在國際學術交流方面,中國民協這些年來做了許多工作,中日聯合民俗考察是做得最出色的,堅持了20年。此外中國民協還開展了許多國際的交流、展演活動,取得不小的成績。希望今后注意資料的積累,進一步加強民間文化理論研究。中國民協有一個很好的理論陣地——《民間文化論壇》,可以刊發更有學術價值的論文。中國民協這么大一個群眾團體,有深厚的民間文化資源,要很好地利用它、研究它。我曾去銀川參加《民族藝林》刊物發展座談會,這個刊物能堅持下來,經歷了許多磨難。當刊物遇到困難時,曾采用過招租方式,招租不行,改變方式,編輯出版小人書。目的是為了保留好不容易得到的刊號。現在《民族藝林》辦得很有起色。《民間文化論壇》的前身是《民間文學論壇》,初創時期《民間文學論壇》影響很大。80年代我在日本訪問時,每到一個圖書館,都能看到書架上有咱們的雜志《民間文學論壇》,感到很親切。
中日聯合考察堅持二十多年,自始至終都是中國民協負責組織協調,到浙江是浙江民協聯系,到上海是上海民協聯系,做了很多細致的工作,還召開過幾次總結會議,在浙江、北京都開過這樣的會議。中日聯合考察,中國民協起了紐帶的作用。而參與者大都是高校和科研機構的一些學者,如果在適當的時機,把這些參與者召集在一起,開個座談會,用口述的形式記錄這一段歷史,一定有許多逸聞趣事在里面。
拉拉雜雜談了如上的經歷和感受,而且許多是退休以后的學術經歷,這要十分感謝中國民協給了我退休后發揮余熱的機會。和中國民協同仁相遇、相知,是我一生最大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