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肖陽
(中共拉薩市委黨校,西藏 拉薩 850000)
18世紀以前,喜馬拉雅等南亞地區長期受到藏傳佛教文化的影響,形成了地區獨特的政治、經濟體系。地區局勢存在兩個方面的特征:政治方面,在西藏與喜馬拉雅地區的政治關系中,藏族人的身份和藏傳佛教的宗教凝聚力成為雙方在政治交往中表現出親和特征的主要因素,但是藏傳佛教內復雜的派別以及派別斗爭背后的政治博弈也使西藏與喜馬拉雅地區在政教關系中呈現出沖突甚至戰爭的趨向。其次在經濟方面,西藏與喜馬拉雅地區經濟關系的形成是由于地區經濟的互補性所造成的,政教關系也對經濟關系產生一定影響。在西藏與拉達克之間的經濟交流中,“拉恰”和“恰巴”就是西藏與拉達克經濟關系中的典型代表。盡管西藏通往南亞的貿易通道眾多(1)從西藏西北部的阿里地區到東南部的林芝地區,西藏與南亞地區形成的對外通道有312條,其中受氣候的影響,夏季才能通行的季節性通道有268條,常年性的通道有44條。參見多杰才旦,江村羅布:《西藏經濟簡史》,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509頁。,但18世紀以前西藏與南亞貿易主要集中于西藏與尼泊爾交界的聶拉木、濟嚨山口,這一方面是由于尼泊爾在藏貿易特權(2)鄧銳齡,馮智:《西藏通史·清代卷》一書中提及:1645年至1650年間,在藏的尼泊爾商人獲得了免除捐稅、關稅、賦稅的特權,而且獲得了西藏地方與印度貿易必須全部經由加德滿都河谷的特權,但無法確證其依據和來源。在布爾努瓦的《西藏的黃金和銀幣》一書中則提到“因為很長時間以來,西藏的一名出生于尼泊爾的大喇嘛,削減了所有尼泊爾人的關稅”,作者亦未寫明依據和來源。在其他外文史料中,有關于此問題的記載,論點相近。《五世達賴喇嘛傳》《班禪額爾德尼傳》等相關史料對此并無記載,因此這一問題有待進一步考證。但通過對18世紀前西藏地方與尼泊爾之間的經貿關系進行分析可以基本判斷出,不管是貿易通道方面,還是在關稅方面,尼泊爾在西藏地方與南亞貿易中是享有特權的。因此在相關藏漢文獻證據缺乏的情況下,基本可以判斷出外文資料中所說的尼泊爾在藏貿易特權是存在的。形成的,另一方面則是由于西藏與喜馬拉雅地區政教沖突與矛盾所致。
18世紀中后期,位于加德滿都谷地西部邊緣的廓爾喀王國,將中部喜馬拉雅山區納于王國的管轄之下,從1743年普利特維·納拉揚·沙阿就任廓爾喀國王到1768年沙阿王朝將宮廷移至加德滿都,尼泊爾的近代國家形態基本確立下來[1]。
(一)廓爾喀的崛起對地區局勢的影響
廓爾喀統一尼泊爾,極大地改變了地區的政治經濟秩序。首先尼泊爾的統一對喜馬拉雅地區產生巨大影響。尼泊爾開始逐漸向周邊地區擴張,除向西、向東擴張之外,廓爾喀還頻頻向北部的中國西藏地區和南部的印度平原進行騷擾,成為影響地區局勢穩定的重要因素。同時,廓爾喀統一尼泊爾極大地影響了地區的貿易秩序。在18世紀以前的大部分時間里,基本上形成了喜馬拉雅地區作為中國西藏與南亞貿易中轉站的貿易格局。盡管廓爾喀崛起之前加德滿都基本上掌握了中國西藏與南亞之間的大部分貿易,但是廓爾喀的野心顯然不止于此。他(普利特維·納拉揚·沙阿,Prithvi Narayan Shah,1722—1774年)的政策是采取封鎖其他商路的辦法迫使印度對中國西藏的貿易必須通過尼泊爾來進行,而尼泊爾的貿易必須掌握在尼泊爾人的手中……禁止一切外國布匹和貨物輸入,他的目的是要輸出尼泊爾貨物以換取外國的財富[2]。
廓爾喀的崛起直接影響了地區間的經貿交流,導致地區貿易秩序的失衡。特別是在新舊貨幣兌換比率、尼泊爾在藏貿易特權、中國西藏與南亞貿易主導權等問題上,廓爾喀多次與西藏地方交涉無果。同時,英國殖民者與西藏地方的接觸使得尼泊爾深感不安,失去中國西藏與南亞貿易主導的地位對其是致命性的打擊,“如果能把西藏占為己有,那么英國人也就不會對它過度貪婪了”(3)H.T.Prinsep,The Gurkha War,The Anglo-Nepalese Confliction In North East India,1814—1816,p24,轉引自王信:《論英尼(泊爾)戰爭(1814—1816)》,蘇州:蘇州科技學院碩士生畢業論文,2013年,第10頁。。因此在英尼實力差距明顯的情況下,入侵中國西藏并迫使西藏地方同意尼泊爾在中國西藏與南亞貿易中主導地位就成了其唯一選擇。
(二)巴勒布戰爭與《濟嚨條約》的簽訂
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西藏地方與尼泊爾之間因貿易糾紛爆發了巴勒布戰爭,亦稱第一次中尼戰爭。此次戰爭規模并不大,尼泊爾軍隊在深入到協噶爾、宗喀、第哩朗古等地后就因氣候、地理等原因迅速后撤,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八月十四日,尼泊爾軍隊從協噶爾地方后撤,至九月初七,撤退至廓爾喀境內,至此,戰爭基本結束,藏尼雙方商討簽訂合約。
西藏地方與尼泊爾之間達成的協議并沒有真正解決西藏地方與尼泊爾之間貿易不平衡的問題,在關鍵問題上如新舊貨幣兌換比率、尼泊爾在藏貿易特權、印藏貿易主導權及戰爭賠款等議題上,雙方雖然在《濟嚨條約》(4)《濟嚨條約》包括“廓爾喀達薩爾鑄的錢與舊錢不同,并不摻銅。新錢一個算舊錢個半。倘若有銅,你們不要行使……,唐古特只許使用廓爾喀所鑄新錢,不得使用別部落的錢;唐古特地方所產引自,并甲噶爾所出珍珠,珊瑚,蜜蠟等物,兩家只許在聶拉木、濟嚨二處交易”等內容。具體參照:軍機處漢文錄副奏折:3-157-7634-52,乾隆五十七年七月初四日,轉引自Yuri Komatsubara,a study of the treaty of the first tibet-gorkha war of 1789,social regulation:case studies from tibetan history,edited by jeannine bischoff and saul mullard,brill publishers,printed by printforce,the Netherlands,p194—195。需要說明的是,Yuri Komatsubara系日本學者,條約全文以附錄的形式附于文后,由于文字表述問題,條約中多有日文,并有多處筆誤。筆者在引述過程中將相關內容作出糾正,在此不再一一說明。中已經議定,但在贖銀問題上,西藏地方并不愿意償還,噶勒丹錫哷圖認為此事“不成體制”,不許噶倫付給[3]。尼方認為噶勒丹錫哷圖是一個很強勢的人,在西藏事務上施加自己的權威[4]。“達賴喇嘛……聲言廓爾喀既成為清的藩屬且與藏永相和好,西藏不應復照前議付銀,打算一次付給150個元寶,撤回合同”(5)具體參照對比《西藏通史·清代卷》,第306頁,Vijay Kumar Manandhar,A Comprehensive History Of Nepal-China Relations Up To 1955 A.D.Volume I,Adroit Publishers,2004,New Delhi,P87.。與此同時,尼泊爾國內的政治使局勢進一步復雜。尼泊爾國內在是否對藏采取強硬政策問題上存在分歧。一派如攝政巴哈杜爾·沙阿(Regent Bahadur Shah),希望通過采取強硬政策獲得國內的支持;另一方面,拉納·巴哈杜爾·沙阿國王,斯理·科里什那(Sri Krishna)以及巴爾博哈達·卡瓦斯(6)中文史料中稱為巴拉吧都爾,曾經在1789年朝貢中去過北京,認為北京會介入到西藏事務。(Balbhadra Khawas)則反對采取強硬政策。
(三)戰爭的重啟及初期戰略目標的確定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七月初六(7)《西藏通史·清代卷》中時間為推算時間,為1791年7月22日;《中尼關系通史》中推算時間為8月初,保泰于乾隆五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上報奏折中所載時間為農歷七月初六,此處記錄時間較為準確可信的是農歷七月初六日。,西藏地方和尼泊爾雙方在聶拉木地方發生沖突,尼泊爾占領聶拉木并拘禁噶倫丹津班珠爾、噶倫玉妥、扎薩克喇嘛噶勒桑丹結等人,并將他們押送到加德滿都。在占領聶拉木的同時,尼泊爾人兵分兩路:一路由聶拉木至第哩朗古(今定日),一路由濟嚨至宗喀,瑪木薩野帶兵繞道薩迦直入日喀則。保泰在戰爭初期就此事奏報乾隆時,只用“廓爾喀將前往查界之噶倫等困于聶拉木并占據地方(乾隆五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率兵前赴后藏(乾隆五十六年七月二十六日)”“馳抵扎什倫布催調藏兵防堵情形(乾隆五十六年八月初七日)”“廓爾喀諒不敢深入班禪暫不宜移送前藏(乾隆五十六年八月初七日)”等語,乾隆初步判斷此次事件并不嚴重。乾隆在(乾隆五十六年)八月二十二日收到保泰七月二十二日第一份奏折的時候,“指示保泰等遵照妥辦”[5]437,同日(8)此時間根據“鄂輝奏為遵旨赴藏酌定起程日期折”(乾隆五十六年九月初二日)中,鄂輝所奏時間推算得出。,在命令軍機處廷寄(9)清朝由軍機處直接寄發的有關機密要務的皇帝諭旨。鄂輝的諭旨中,乾隆對此事的基本態度還是“但科爾喀(10)科爾喀是清廷認識到加德滿都谷地已經被廓爾喀人占據后聽據西藏人對廓爾喀的稱呼轉譯而來,早期奏折等公文中一直采用科爾喀的稱呼,后乾隆諭旨中將其改稱為廓爾喀,隨后都沿用廓爾喀的稱呼。采用廓爾喀料是乾隆將其與喀爾喀作區別。系已投誠向化之人,自無他意”[6]668。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八月十六日,面對早有準備的尼泊爾大軍,防守薩迦地方的漢、藏、達木蒙古兵終究抵擋不住,薩迦(Sakya)陷落(11)尼方文獻參照:Vijay Kumar Manandhar,A Comprehensive History Of Nepal-China Relations Up To 1955 A.D.Volume I,Adroit Publishers,2004,New Delhi,P87.。保泰的“奏后藏戰況咨調川兵并移送班禪起程折”于八月十六日發出,但到達北京已經是九月十五日,乾隆已經覺得前方戰事不妙,再加上查辦第一次中尼戰爭的巴忠于幾日前畏罪自盡,便在九月十五日指示軍機處連發五封奏折,分別指示四川總督孫士毅查照應辦糧餉軍需事宜,西藏辦事大臣保泰等將前藏地方竭力固守,和珅等軍機大臣酌籌兵餉臺站,直隸總督等在辦理巴勒布軍報事務相關折奏事件時沿途各臺站務須備妥馬匹加緊馳遞,戶部于四川就近省分酌撥銀二百萬兩解往[7]1—19。吸取上一次戰爭時的經驗教訓,乾隆此次出兵果斷堅決。乾隆五十六年八月二十一日(9月18日)尼泊爾軍隊劫掠扎什倫布寺,乾隆得知后,預測其旨在搶劫,并無意于前藏,“廓爾喀賊匪侵擾之事奏到之初,朕即謂此等賊匪不難辦理,不過稍肆搶擄,一閃內地大兵將至,即當遁歸,是以節次令將后調之兵暫行停住,今果逃遁歸去矣”[8]。考慮到天氣、后勤保障等因素,乾隆在九月二十七日確定“此時以屆隆冬,即須大舉亦當俟明春辦理,目今要務惟在糧餉軍糈,若所撥銀兩尚屬不敷,仍即奏請添撥”[7]37。
尼泊爾軍隊的撤退并沒有打消乾隆繼續進軍尼泊爾的念頭,在吸取第一次中尼戰爭經驗的基礎上,乾隆在尼軍劫掠扎什倫布寺后,就基本確立了“痛加殲戮方可以使之畏懼”的戰略目標:“奉上諭今賊匪搶占扎什倫布必須懾以兵威痛加殲戮方可使之畏懼,不敢再萌窺伺”[7]63。“痛加殲戮方可以使之畏懼”的戰略目標一直貫穿戰爭的始終。迫使乾隆下定如此決心一方面是由于廓爾喀劫掠了扎什倫布寺。扎什倫布寺作為班禪額爾德尼的駐錫地,在藏傳佛教格魯派中居于重要的地位,況且加強對藏傳佛教的控制不僅加強清廷在西藏的統治,更對清廷保持在蒙古諸部落中的影響力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藏地乃皇祖、皇考再三動用兵力,略定之地,不惟不可因此小丑騷擾遽行棄置……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居住前后藏,扶持黃教,振興佛法,歷年甚久,凡蒙古番子等無不瞻仰藏地。朕之保護藏地,如此辦理者,原為維持黃教起見[6]675—676;另一方面,乾隆帝對廓爾喀幾次三番的背叛不能容忍。廓爾喀自巴勒布戰爭后成為清廷藩屬國。廓爾喀的背叛擊碎乾隆對天朝上國的幻想,使他痛下決心殲戮廓爾喀。在戰爭期間,乾隆多次向前方將士表達了這樣的決心:“進剿賊匪,大加殲滅,使之震懾兵威”[7]213“福康安抵藏后,務須厚集兵力,不必過于輕率,致賊匪竄逸”[7]515。
如果說“痛加殲戮方可以使之畏懼”是乾隆一直堅持的戰略目標的話,那么在具體的作戰策略上,考慮到戰爭中所遇到的在跨區域調動軍隊、后勤補給、氣候等方面所遇到的困難,乾隆對福康安提出了三個層面的作戰目標:“就現在情形而論,總以趁此兵威,將該處賊匪痛加殲戮,生擒渠首,將其土地人眾隸入版圖,永綏邊境。或分其力,如舊三巴勒布,此為上策。倘道路險遠,難以直搗巢穴,亦當勒令將巴都爾薩野沙瑪爾巴二人縛獻,方可聽其所請,允準受降撤兵,此為中策。在不得已亦應將不聽從廓爾喀王子之言徑行帶兵直抵后藏之瑪木薩野,令賊匪獻至軍營,再四吁降,尚可勉從所請,此為下策”[7]539。
從前方傳回來的情報來看,戰爭的艱難程度、后勤補給的困難、氣候的惡劣等因素還是超出了乾隆的預料,并直接促使乾隆開始懷疑最高戰略目標達成的可能性。
(一)戰爭的進展
廓爾喀對戰爭發展趨勢的判斷很模糊,認為清軍不會大規模介入此次沖突。真正使廓爾喀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是在成德帶領大軍與廓爾喀第一次交鋒的時候。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成德率領大軍進攻聶拉木北三十余里的拍甲嶺地方,經過激戰,清軍取得了“殲戮殺死賊匪二百余名,生擒七名,搶獲槍刀器械甚多”[9]302的戰績,這次交戰是第一次中尼戰爭以來,廓爾喀軍隊第一次與清軍交鋒。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正月初二開始,成德率兵進攻聶拉木,生擒瑪木薩野之侄等五名頭人。面對之前與之交鋒的藏兵,廓爾喀認為西藏地方的軍事實力不堪一擊,而此次與清軍的交鋒使其意識到清軍強大的實力,這也迫使廓爾喀快速調整了戰略目標,以服軟甚至投降的低姿態來避免戰事的進一步擴大。
同時,廓軍準備不足也是其戰略目標改變的重要原因之一。首先,尼泊爾的大部分作戰軍隊以及作戰能力最強的軍事將領,比如甲格吉特·潘德(Kazi Jagjit Pande)、阿瑪爾·辛格·塔帕(Sardar Amar Singh Thapa)率領軍隊正在開展對加瓦爾地區的征戰;其次,迪歐·達塔·塔帕(Kazi Deo Datta Thapa)(12)鄧銳齡先生所著《西藏通史·清代卷》中標注第烏達特塔巴英文轉寫為Devadatta Thapa,此處只有轉寫差別,應是尼泊爾文轉寫英文時的不同拼寫,實為同一人。和普拉提曼·拉納(Sradar Pratiman Rana)所率領的另外一支軍隊在錫金地區作戰。由此,尼泊爾方面主動釋放和談的信號,將此前扣押的清軍士兵范忠釋放回西藏。面對尼方釋放的和談信號,乾隆帝依舊堅持“痛加殲戮方可以使之畏懼”的戰略目標不動搖:“此番廓爾喀遣范忠回藏,竟有乞降之意。福康安應鼓勇進剿,嚴詞駁斥,不可遽準所請,致賊匪無所懲創,將來又滋事端”[7]624。面對清軍的態度,尼泊爾方面開始加強邊界地區的防御工事,以作殊死抵抗。
隨著福康安、惠齡、海蘭察等相繼率兵到達,清軍的戰斗部署已經基本完成,乾隆更是志在必得:“總當蕩平廓爾喀,不留頭人一人,以為一勞永逸”[7]793、“此次不可不直抵賊境搗穴,更不可留廓爾喀頭人一人方為上策”[7]807、“務須堅持定見,攻搗陽布賊巢。若只圖一時遷就受降,則業經檄令之布魯克巴、哲孟雄等部落必轉為廓爾喀所用,貽事后滋擾之累”[7]899、“實有萬難進取之勢,或可與賊匪打幾次勝仗后,令其畏威服罪,不敢再提銀兩永遠不犯邊界,亦完事之一法”[9]418。此處乾隆只為行軍以前達成最低戰略目標的托底,保證福康安在戰前能夠按照戰爭態勢自發決定,正如諭旨中所說:“若實有萬難進取之勢,必不得已亦只可豫作退步,以完此局。想福康安等久歷戎行,素嫻軍旅,亦斷不肯坐失事機,特朕思慮所及,誠恐事在兩難,臨期降旨,諭令遵辦,未免緩不濟急,關系匪淺,是以豫為指示,使福康安等得有把握至臨機應變,當進當退,總在福康安等酌量事機,計出萬全也”[9]418—419。從此后的乾隆對進軍方略、戰略目標等的諭令和態度來看,乾隆還是堅持之前的策略。
(二)紅毛國的出現
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正月十六日,孫士毅詢問都司嚴廷良的奏折抵京:“據(嚴廷良)稱,到過廓爾喀地方兩次。自濟嚨出口約走七八日到洋布,往南約走五六日就是紅毛國,以外就是西洋。其廓爾喀地面東西約八九百里,南北約七百里,與廓爾喀接壤共有二十余處部落地方都小等語”[7]591。“紅毛國”“西洋”等詞語的出現,引發乾隆的警覺,他當即指示軍機處調查廓爾喀與紅毛國之間的關系。軍機處第一時間找到在清廷擔任畫師的傳教士賀清泰(Jesuit Louis de Poirot)。通過對賀清泰的詢問得知:“我系伊達里亞國人也,在紅毛國之西北,彼此不相統屬,紅毛國與內地貿易系自紅毛國由海道直達廣東,有四個月路程等語”[7]595。顯然,在賀清泰的回復中,并沒有清晰地回答出廓爾喀與紅毛國之間的關系問題。馬世嘉(Matthew W.Mosca)認為:賀清泰的證言并沒有明確指出歐洲與歐洲在印度殖民地之間的關系,清廷亦沒法從賀清泰的證言中確證加德滿都是否在紅毛或紅毛國的附近,并據此認為,歐洲與尼泊爾之間的關系可能沒有引發乾隆過多的關注[10]138—139。
馬世嘉的判斷可能是正確的,因為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正月十七日乾隆命令阿桂、和珅向福康安寄去的諭旨中談到:由于嚴廷良去過廓爾喀兩次,憑借其對廓爾喀的了解,清廷對嚴廷良的觀察和判斷選擇了相信。盡管在此諭的大部分內容中,乾隆還是一如既往地要求福康安“鼓勇進剿,勢如摧枯拉朽,無難一舉蕆事蕩平賊境”。但自從接到紅毛國信息后,乾隆對紅毛國是沒有很大把握的:“至紅毛國,雖距廓爾喀甚近,但與中國素通貿易,諒亦未必幫助廓爾喀,與之通同聯絡”[7]594。這也可以從其交待福康安“細加訪察,得其確實,預為籌劃妥辦”[7]594的表述中看出端倪。
要想深入探討紅毛國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廓爾喀戰爭這個問題,就需要對18世紀末期乾隆乃至清廷對印度次大陸的認知狀況有個清晰的了解。
(一)清廷對紅毛國的認知
清早期對英屬東印度公司在印度殖民地的了解多來自于與英國貿易密切的東南沿海地區從事貿易的商民及官員,他們對英國的稱呼多以音譯:紅毛,英機黎,英圭黎。其中“紅毛”的稱呼源自明末清初對荷蘭的稱呼,后泛指從西洋來中國從事貿易的外國人。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十月,福建浙江總督郭世隆奏稱,紅毛國英圭黎被風飄至夾板船,請遣回本國。上曰英圭黎船只遭風飄來可憫。著該地方官善加撫恤,酌量資助,給足衣食,乘時發回本國以副朕柔遠之意[11]。
成書于雍正八年(1730年)的《海國聞見錄》(13)具體參照(清)陳倫炯撰,李長傅校注,陳代光整理的《海國聞見錄》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另馬世嘉在From Frontier Policy To Foreign Policy:The Question Of India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Geopolitics In Qing China,一書中以“清帝國的世界視野”為題梳理了中國自古以來對印度次大陸的認知過程,并在“征服新疆與欣都斯坦的出現(1756—1790)”一節中引用《西域總志》一書,認為最早在1770年代就已經意識到欣都斯坦與廣東、福建等地的貿易關系,而在“發現披楞:從西藏看英屬印度(1790—1800)”一節中引用《海國聞見錄》一書,認為最遲至1796年,清廷已經意識到在廣州貿易的英國人與加爾各答的披楞事實上是同一群人。具體參見Matthew W.Mosca,From Frontier Policy To Foreign Policy:The Question Of India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Geopolitics In Qing Chin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Stanford,California,2013,p8485,156.曾詳細介紹了英國在印度殖民地的情況:“民呀之東接天竺佛國,民呀之東南遠及暹羅,民呀之南臨海,民呀之北接哪嗎西藏及三馬爾丹國……戈什嗒東之沿海地名有三曰綱礁臘,系英機黎埔頭……西之沿海地名有二,曰蘇喇,曰綱買,皆英機黎埔頭,其地俱系紅毛置買所建也[12]”。陳倫炯在書中詳述了歐洲殖民者在印度次大陸地區所建綱礁臘(孟加拉)、蘇喇(蘇拉特)、綱買(孟買)等三處殖民地情況,并明確指出英國在印度次大陸的殖民地之北接壤中國西藏。此書后被編入《四庫全書》,但這對清廷乃至乾隆有多大的參考價值尚不得而知。而從成書于乾隆元年(1736年)的《浙江通志》中對英國在印度殖民地的介紹就會發現對這一問題認識上的“倒退”:“紅毛即英圭黎國,在身毒國西。其人有黑白二種,白貴黑賤,背高準碧眼發黃紅色,中土呼為紅毛,又呼為鬼子。其國以貿易為務。軍需國用皆取給焉。自英圭黎至中國水程數萬里,舟行約半年余”。
對英國與印度關系這一問題上認知的“倒退”應從清廷對地理信息的管理進行分析。在19世紀以前的大部分時間里,清廷對地理信息的管控是相當嚴格的,清廷出于“滿漢之防”的考慮,嚴禁漢族知識分子菁英接觸到涉及邊疆、軍事、防務等關乎大清統治存續的地理信息知識。地理信息只是集中在內廷和最高決策層,《海國聞見錄》《浙江通志》等類似的地理信息是直接匯集于清廷中央,不允許在民間流傳。因此,與其說《浙江通志》在某些問題上的謬誤是“倒退”,倒不如說清廷對地理信息的管控阻礙了地理信息的傳播,并影響了清廷對南亞地區乃至世界地緣局勢的判斷。
(二)對戰爭走勢的影響
清廷在第二次中尼戰爭中對紅毛國的認知這一問題上,《海國聞見錄》《浙江通志》等多是從海路上對英國在印度次大陸的殖民活動作出勾畫,以乾隆為代表的清廷統治菁英并沒有從這樣的地理信息中獲取半點有用的線索,反而在嚴廷良已經向清廷報告了廓爾喀與紅毛國之間存在的聯系時,也只是警覺和懷疑,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兩次中尼戰爭時,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繪就的《乾隆內府輿圖》(亦稱《乾隆十三排圖》)肯定是乾隆重要的地圖參考資料,在此輿圖中,印度次大陸被清晰地標注在西藏以南。馬世嘉將這種現象稱之為海疆陸疆一體化的認知沒有具化為整體性的戰略措施,并從清廷人為地制造地理信息交流的障礙、分而治之的馭邊政策、重要的地理學知識在不同朝代被遺忘[10]305—310等三個方面進行分析。馬世嘉的分析較好地解釋了清廷在海疆領域對英國與印度、西藏地方關系的了解為何對廓爾喀戰爭毫無幫助。但是對紅毛國的警覺還是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乾隆的戰略判斷,在五十七年(1792年)正月二十日乾隆命令阿桂、和珅寄給福康安的諭旨中,乾隆在交待福康安到藏后查明廓爾喀啟釁緣由、堅持“直搗巢穴、一舉蕩平”的既定戰略目標的同時,再三囑托福康安:“自洋布往南就是紅毛國,紅毛國以外就是西洋,其與廓爾喀接壤共有二十余處部落等語。將來福康安剿滅廓爾喀之后,若竟將其土地隸入版圖,則該處仍與外番毗連,道路愈遠,設使再滋事端,更難辦理”[7]604。
盡管乾隆、福康安等朝廷高層對紅毛國與英屬印度之間的關系問題有著比較模糊的認知,認為二者之間可能存在聯系,但又不能加以確定。但朝廷上下對紅毛國的忌憚還是讓乾隆在戰略選擇問題上作出了重大的讓步和調整:“巴勒布自必爭先效命,既可去賊羽翼,又可為我所用,而伊等于蕩析之后,得以復還故土,更必感激恩施永矢恭順,作我藩籬,于剿捕賊匪,撫輯邊境之道,更屬兩有裨益”[7]606。從乾隆的戰略部署來看,考慮到紅毛國就在廓爾喀以南,考慮到廓爾喀周邊的部落問題,乾隆不再堅持將廓爾喀納入大清版圖,而是將其分封給舊的巴勒布三部,以作清朝的藩籬。在排除其他可能性的情況下,可以認定紅毛國這一因素是乾隆在戰爭中后期迅速同意廓爾喀求和的重要考量依據。
(三)廓爾喀求和及戰爭的結束
攻下聶拉木、克復濟嚨、拿下中尼邊境的熱索橋后,清軍繼續沿著吉隆藏布進攻,先后拿下協布魯(Syapruk)(五月二十四日,1792年7月12日)、東覺(Dhunchay)(六月六日,1792年7月24日)、雍鴉(Ramchya)(六月十七日,1792年8月4日),面對清軍的壓力,六月十五日(1792年8月2日),廓爾喀方面釋放了王剛、第巴塘邁、丹津班珠爾的侍從多爾濟諾爾布、塘邁的侍從果畿等四人,并致信福康安求和,面對廓爾喀的求和,福康安提出近乎苛刻的條件。在明知廓爾喀方面不會同意的情況下,福康安繼續向前進軍,攻下木城石卡,并在堆補木山下的帕朗古地方與廓軍展開激戰,廓爾喀又提出求和。七月八日(1792年8月24日),廓爾喀方面致信福康安,答應了福康安所提條件中的四條,拉納·巴哈杜爾·沙阿和巴哈杜爾·沙阿兩人不敢來大營求和。八月八日(1792年9月23日),廓爾喀遣大頭人第烏達特塔巴等四人,帶著稟文及呈獻皇帝的表文,請求再度歸誠清廷,并承諾向清廷五年一貢。八月十九日(1792年10月4日),廓爾喀王子再向福康安具稟:廓爾喀永遠遵奉約束,不敢絲毫滋事。不但西藏許銀之語不敢再提一字,即如濟嚨向來有給予鷹馬之例,亦永遠不敢索取……從前私立合同內所寫扎木歸給廓爾喀之語,實屬不知分量,今情愿仍屬西藏[9]637。
在五十七年(1792年)八月乾隆和福康安的往來奏折中,乾隆仍寄希望于福康安能堅持“著傳諭福康安如已搗穴擒渠,固屬上策,否則能令拉特納巴都爾巴都爾薩野親自來營,福康安帶同進京亦屬中策,倘其遣頭人如瑪木薩野等來軍營,福康安亦即送京辦理受降一法”[7]1427的戰略目標。福康安自不敢懈怠,亦表示要“整頓兵力,另圖進取”[6]753,但乾隆在此封奏折上朱批:“天氣已涼,恐致雪阻,凱旋為是。余有旨”[6]753。隨后,在內閣奉乾隆旨意發給福康安的信中:“奉上諭,接到拉特納巴都爾來稟,自行認罪。著福康安等即傳朕旨,赦其前罪,準令納表進貢。福康安等亦即撤兵回至內地”[7]1497。此后,乾隆開始就尼泊爾投降、和談等事宜作出相關指示,至此戰爭結束,中尼雙方進入和談階段并著重商討廓爾喀朝貢清廷相關事宜。
早在福康安進軍廓爾喀之前,就以“分賊勢”為由,檄令“布魯克巴、作木朗、披楞三處部落,發兵攻賊”,但直到戰爭結束以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二月間,福康安才收到了之前所發給披楞檄諭的回函。福康安向乾隆匯報稱:“該部長接到臣福康安前檄十分恭順,仰見我皇上聲威遠播海宇向風之盛……深知感畏圣主恩威,辭意極為誠懇,即其戒飭廓爾喀之語,亦頗能知大體”[9]760。福康安在回給披楞的信中除了說明清軍已經打敗廓爾喀之外,并交待披楞不用派人前來說和。盡管福康安進藏之前曾任兩廣總督,并常與在廣州貿易的英國人打交道,戰爭期間乾隆、福康安也多次收到關于廓爾喀南界紅毛國的情報,披楞在之后給福康安的回信中也提到了其常在廣州貿易,但是福康安只認為“該處番民既在廣東貿易,想來即系西洋相近地方……未知有噶里噶達部落,或系稱名偶異,亦未可定”[9]760。
但就在福康安處理完戰后事宜回到北京之后,時值馬嘎爾尼使華,紅毛國—披楞—英屬印度關系再次引發乾隆、福康安等人的強烈關注。在馬嘎爾尼使團剛剛登陸天津的時候,負責接待馬嘎爾尼的天津道道員喬人杰和天津鎮通州協副將王文雄便向其詢問“英國軍隊是否在(第二次中尼戰爭)中對廓爾喀予以協助”(14)Macartney,journal,325-31,轉引自Matthew W.Mosca,From Frontier Policy To Foreign Policy:The Question Of India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Geopolitics In Qing Chin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Stanford,California,2013,P149.,盡管馬嘎爾尼在不了解戰爭的情況下就對此問題予以否認。在馬嘎爾尼使團離京之際,乾隆命軍機處提審尼泊爾俘虜噶勒塔則西:披楞并非部落名號。我們廓爾喀臨近有噶里噶達地方,其人最為強橫暴虐,人皆怨恨,稱為披楞,猶言惡人……此次進貢之英吉利人狀貌服飾與噶里噶達相仿,大約噶里噶達即系英吉利(1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上諭檔(第17冊)》,檔案出版社1991年版,第560—561頁,李晨升在《“披楞”考——1840年以前中國對英國在喜馬拉雅山地區活動的反應》一文中對此篇檔案亦有述及。。盡管馬嘎爾尼一直以為英國東印度公司介入第二次中尼戰爭直接導致了其使華任務失敗(16)關于此問題的研究參照柳岳武:《“隔膜”與“猜忌”——“第二次中尼戰爭”與馬嘎爾尼訪華失敗關系考》,載《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Matthew W.Mosca,From Frontier Policy To Foreign Policy:The Question Of India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Geopolitics In Qing Chin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Stanford,California,2013,p.147—154;梁俊艷:《英國與中國西藏1744—1904》,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3—168頁;李晨升:《“披楞”考——1840年以前中國對英國在喜馬拉雅山地區活動的反應》,選自羅賢佑編:《歷史與民族:中國邊疆的政治、社會與文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但清廷顯然更加關注紅毛國—英屬印度之間的關系問題,而清廷也在提審尼泊爾俘虜的報告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兩年后,在乾隆帝與喬治三世之間的信件往來中再次印證了清廷對這一問題的判斷。
雖然紅毛國—英屬印度關系問題在乾隆朝時已經在朝廷上下達成共識,但在嘉慶、道光年間在印度次大陸再次遇到英國人時,對于“披楞”的認知仍一臉茫然,馬世嘉將此問題歸結為清廷在前現代邊疆政策下對地理信息加工處理的不足,并認為鴉片戰爭之后中國由前現代的邊疆政策走向近現代的外交政策,這一問題便逐步得到化解。馬世嘉對以“邊疆與外交”為視角分析此問題,但在清廷當時的歷史語境中其實是對陸疆與海疆的爭論,這一爭論不僅在18世紀末期存在,而且一直貫穿了清中后期(17)關于此問題的研究參照王柯:《國際政治視野下的“新疆建省”》,載《二十一世紀》2007年第1期,總第99期,第40—53頁。。
海疆與陸疆爭論的背后是清廷自18世紀以來面對自己業已熟知的內亞世界與完全陌生的西方世界時的糾結心態。一方面,在內亞世界體系內,清沿襲著中國自古以來的做法,將其整合進朝貢體系之中;另一方面,面對西方世界自海疆而來的挑戰,傳統的朝貢體系不僅無法將其納入,而且西方殖民國家對海疆的不斷挑戰使得清廷的統治者開始懷疑朝貢體系背后的“天下”是否是世界本來的面貌。當乾隆接到在尼泊爾以南有紅毛國的情報時,在他腦海中一定會浮現出很大的疑問:在海疆上帶來挑戰的殖民者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陸地邊疆上呢?而乾隆也深知這一挑戰是傳統的朝貢體系無法應對的,因此不管是在第二次中尼戰爭中的戰略抉擇抑或是戰后的馬嘎爾尼使團使華,乾隆皇帝都愿意采取一種設置屏障的方式來避免兩大體系之間的直接沖突:在第二次中尼戰爭中,乾隆皇帝默認了廓爾喀作為尼泊爾統治力量而繼續存在,以建立起帝國與紅毛國之間的藩籬;這也是馬嘎爾尼使華時乾隆對使團態度前后迥異的原因所在。在馬嘎爾尼使華后,乾隆送使方針與撫夷制英政策[13]的確定也進一步表明,在中英交往之中,乾隆更愿意在無形中設立起雙方交往的屏障,以保全朝貢體系,以保全自己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