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綿厚
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這一學術命題,早在20世紀80年代,筆者啟動《東北古代交通》編寫時已經涉論,但至今沒有系統全面思考和專題研究。這里將自己幾十年對該問題學習研究過程的宏觀思考作以下概述。
本文認為,研究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同研究中國北方和歐亞大陸絲綢之路一樣,必須放在整個中國甚至亞洲的歷史時空中考察。因為草原絲路是傳統絲綢之路的組成部分。作為世界性的研究課題,一般認為“絲綢之路”概念是由德國學者李希霍芬在1877年首次提出的,至今已有一個半世紀。在中國,如果從1900年敦煌藏經洞的發現和20世紀前期西北考察團算起,絲綢之路的研究也有百年以上的歷史。傳統絲綢之路的研究,向來有狹義和廣義之分,而廣義上又有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之別。狹義的絲綢之路,主要指漢武帝開辟“河西四郡”后,由漢都長安西去甘肅至新疆,連接中亞一直到地中海沿岸的波斯等國。廣義的絲綢之路,除海上絲綢之路外,還包括陜、甘、青、川、黔、滇、藏地區的茶馬古道以及北方草原絲綢之路等邊域交通。相對于其他絲綢之路而言,草原絲綢之路雖然歷史上早已存在,但文獻記載相對罕缺且研究滯后。以往多在涉及邊域少數民族時,作為民族遷徙的背景來記述的。顯然,這與歷史上的草原絲綢之路的廣闊覆蓋面和文化內涵極不相稱。因為廣義的草原絲綢之路與廣義的絲路一樣,也至少存在兩個以上的交通線路,所以有必要在歷史時空視域下,對本文立題的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作以下幾點概述。
其一,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是從燕山以北、大興安以南的東蒙古草原,通向下游黑龍江和長白山南北直至日本海西岸的部族草原交通路線,與蒙古草原迤西的草原絲綢之路銜接。這東、西兩大草原絲路,都是古代中國和亞洲北方少數民族的世居和遷徙故地。如果說西部草原絲路是跨越戈壁、大漠直達地中海沿岸的商貿通道,那么,東北亞草原絲路是連接東部蒙古草原和長白山區系少數部族直達日本海的民族文化走廊。
其二,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從一開始就是東北亞兩大生態和民族區的文化廊道,即北亞蒙古草原與東北亞以長白山區系為標志的山林漁獵采集民族文化區的部族通道。按照筆者《中國東北與東北亞古代交通史》的提法,如果人類交通史曾經歷了自然交通、部族交通、社會交通三個階段,草原絲綢之路應開始在部族交通時期。因此,草原絲路的研究,主要是關于北方民族社會歷史和文化的研究。這是東北亞絲路研究的本質內涵。
其三,燕山以北和大興安嶺以南,是中國北方東西兩大區段草原絲綢之路的銜接和分野。而秦漢古長城沿線,大體成為北方草原絲路與長城內陸路絲路和郡縣區的分界。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在燕山以北與西部草原絲綢之路交匯的節點坐標,是最具有人文史跡意義的遼西大凌河中游地區的朝陽。正如研究絲路交通的北京大學教授羅新所說:西有敦煌,東有朝陽。
其四,在宏觀研究東北亞草原絲路交通文化中,佛教在東北亞的傳播歷史路徑是重要的載體之一。特別是自南北朝開始,禪宗開始傳入中國,并與三燕等鮮卑民族結合,東傳至高句麗和新羅。自東魏始,禪宗派進入幽州(今北京),進而經隋唐和遼金,與渤海、遼、金五京的佛教傳播及大量寺塔的修建和遺產的傳世,都是與東北亞這幾大時段草原民族交通有關的重要歷史節點。應當在東北亞草原陸路交通研究中記上濃重一筆。
以上諸論,正是筆者與學術同道,準備探討的主要內容之一。
如前文指出,作為中國北方民族形成時期具有“超自然交通形態”的進入部族交通階段,指向性明確而延續的民族通道,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應開始在部族交通階段。據筆者在《東北亞走廊考古民族與文化八講》①王綿厚:《東北亞走廊考古民族與文化八講》,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等的判斷,這一歷史階段,應是中國東北和東北亞三大地域文化——遼海文化、草原文化、長白山文化的形成時期。如此論可持一說,則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早期形成的基礎,正是東北三大地域文化、特別是草原文化和長白山文化的文化互動和民族流徙。但由于這一階段的初期缺乏文獻記載,只有從當代考古發現的細石器文化痕跡中略見端倪。所以,科學意義上的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的歷史分期,本文擬劃定在有正史和明確文獻記載的秦漢時期以后,并大體劃分以下五個主要時期。
這是由戰國以前東北亞分散的部族混居狀態,進入到部族相對集中并形成了沿燕秦漢長城外緣環形分布的格局。這些“卻胡”以后形成的東北含東北亞部族,從西向東,依次有匈奴、東胡、鮮卑、夫余、高句麗、肅慎、沃沮等。這一時期,東北亞草原絲路上有兩大族群的流動具有代表性。一是東胡由西部草原進入遼西形成早期鮮卑、烏桓;二是長白山北系的北濊、夫余向長城近邊移動。這兩大族群的遷徙,帶來新的文化交融,由此形成了最早的延續后世的夫余——鮮卑草原古道。
這一時期正當歷史上曹操北征三郡烏桓,在留下新的歷史空白后,南下和東進的鮮卑草原民族,進一步發展并先后建立三燕,同時開拓了遼西鮮卑東北向連接大興安嶺和松嫩平原以東的諸如早期室韋、烏洛侯、肅慎、挹婁、沃沮的古道。這一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在開拓期的亮點有三:一是龍城(今遼寧省朝陽)的樞紐地位提高,在北方草原、中原內地與白山黑水之間形成了大凌河兩岸東西交通的輻射中心,堪稱東北亞交通第一名鎮;二是真正意義上貫通了東北亞地區燕山、大小興安嶺、長白山至日本海西岸的民族通道,實現了東北亞草原、平原、森林乃至海洋交通的對接;三是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南北二線形成,南線即唐代以前的夫余——契丹道,北線即鮮卑——室韋——挹婁——沃沮古道。這南北兩條草原交通,由西部節點朝陽發軔后,個別段落有重疊,其具體路徑在《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論稿》中將專題記述。
這一時期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有兩條路線。其一是以遼西營州(今朝陽)為中心,向西連接吐谷渾、柔然,向東通契丹、高句麗、渤海。其二是海東盛國渤海的“邊州入四夷道”,特別是繼承漢魏的夫余——鮮卑——契丹古道,位于當時“安東都護府”和“營州”北緣的傳統草原地區,至今在遼海大地尚有諸多史跡遺存。
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的成熟期,有三項文化表征。一是遼金二朝把大部分前代分散的帶有原始邑落制的部族交通,轉變為固定的草原州縣或猛安謀克館站,在國家層面上進一步完善了草原交通制度。二是連接遼金二代的五京交通,特別是由遼中京、遼上京到大興安嶺南北的烏骨敵烈部和金源及女真五國部的交通,其交通路線、交通工具、交通管理均為國家行為,并為其后蒙元交通奠定了基礎。三是遼金二代沿襲的“四時捺缽”制度,把傳統的游獵聚眾交通,變成最高層次的國體文化和集游獵、營衛、議政為一體的皇家制度,開創了草原文化與“群牧制度”一體的國體文脈。
把蒙元時期的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發展看作鼎盛時期,主要反映在三個方面。第一,蒙元汗國和帝國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從草原崛起,并沿草原之路最終統一中國的王朝,蒙古汗國成為草原歷史上政治、軍事、經濟發展的高峰。第二,蒙元時代的草原絲路交通,從附屬或邊域發展為連接汗國和帝國中樞的地位,縱觀蒙元百余年,連接汗國舊都和林與上都、中都、大都的草原干道,一直是牽動和決定國家命運的主脈。第三,蒙元帝國時期草原交通規模最為龐大,輻射了空前的亞歐大陸,在定都大都后,其中心集中在嶺北和遼陽兩個行省,這二個行省幾乎涵蓋了遼金兩代所有草原州縣,而元代在遼金基礎上,對草原經營的核心就是草原站赤,這在傳世的殘本《析津志·天下站名》和《經世大典》等均有記載,在站赤的數量、路線和管理制度諸方面,都實現了草原交通的空前發展。
在梳理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的五個主要發展階段后,應當指出的是,同許多歷史現象一樣,草原交通在經歷了頂峰后,往往走向衰落。在經歷了蒙元帝國的高峰后,隨著以1492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為代表的近代世界航海技術的發展,古老的以馬匹、駱駝為主的草原大漠交通發生了歷史巨變。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交通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中心,居于邊緣化和補充地位。這或許是歷史發展的合理歸宿。
前文分別從東北亞大的時空視域和歷史分期兩個方面,總結、梳理了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的歷史定位和發展脈絡。具體研究這一問題的交通地理和人文地理布局,應當重點把握兩個重要交通地理節點和兩條延續2000年以上的主要交通干線。
第一個交通節點,是前文所引羅新教授“西有敦煌,東有朝陽”的遼西重鎮朝陽,即歷史上曾以柳城、龍城、營州、興中府等名字彪炳史冊的歷史名城。翻開歷史地圖可以發現,敦煌和朝陽這東西兩處絲綢之路上的歷史明珠,有何其相似的歷史地位:西部敦煌控制黃河古道和河西走廊,西出陽關而通西域,東達長安而入漢唐腹地;而東部的朝陽,地處大凌河與遼河支流老哈河(古稱紫蒙川)之間,世屬大凌河古道的中樞,其北出努魯兒虎山可進入東蒙古草原,南逾燕嶺可連古幽州重鎮北京,東去遼東可深入白山黑水的東北亞腹地。就東北亞交通史來看,可能朝陽的文脈比敦煌更久遠。從考古發現看,以朝陽為節點的大凌河南北交通道,早在5,000年前的紅山文化“古國”和4,000年以降夏家店下層文化的“燕亳方國”時期,就已經形成歷史基礎。特別是燕亳方國的聚落遺址,在以朝陽為中心的大凌河沿岸,分布密度甚至不亞于現在村落。進入歷史時期后,如前述以龍城為代表的遼西樞紐地位,直到明初劃朝陽為兀良哈三衛之地以前,其地位無可取代。
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的另一個節點,應是松花江中游的吉林市(古濊城)。與朝陽相比,吉林的歷史地位可能知悉者較少。但從前文所述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是連接蒙古草原和長白山區系的民族和文化走廊看,吉林的歷史地位尤需關注。至少從秦漢之際松花江流域的北夷——橐離國南下吉林東團山一帶建立夫余王國開始,就已經是長白山區系的民族文化中心。此后歷代的夫余—鮮卑道和夫余—契丹道等,吉林都是發軔的中心。直到明代,專設有船廠地名的吉林,仍是由遼東向東北行松花江水路并連接松花江和黑龍江下游的交通樞紐,在長白山北系連接日本海西岸的東北亞交通中同樣處于翹楚地位。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交通地理研究的節點坐標,是交通史跡的標識,而諸多節點上的樞紐坐標,又是主線交通的圭臬。朝陽和吉林就是這樣的樞紐。
在論述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上的兩大節點坐標后,對其南北兩條主干線的索證,就有了更明確的歷史依據。
第一條是所謂的南路,主要指上述由夫余故都吉林(古濊城),沿上游松花江西經東、西遼河和大凌河北支,過大青山進入老哈河的草原古道。這是最早沿秦漢遼東長城北緣形成的東北亞草原交通路線。歷史上無論是夫余—鮮卑道或夫余—契丹道,還是直至清初皇太極西征蒙古的路線,所循都是這條草原絲綢之路。直到清代,在這條由松花江至遼西北的交通廊道上,從法庫門、彰武門、清河門至朝陽以北大凌河東西均為草原牧場,這反映了古代草原文化的歷史傳承。
第二條是所謂的北線,主要指由遼西朝陽西北出大青山關隘,進入老哈河流域蒙古草原,北渡西拉木倫河和洮兒河,進入大興安嶺和松嫩兩江交匯的鮮卑故地,然后東北經松花江下游,進入長白山系及日本海西岸的濱海區。這條草原和山林交通路線,歷史文獻中多記載為東胡、鮮卑、室韋、挹婁、沃沮等草原古道,如前所述,這是歷經千年的連接大小興安嶺以西蒙古草原、長白山區系及日本海的東北亞重要部族交通之道。
綜上所述,從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的歷史地位、歷史分期、節點坐標與主要路徑等三個方面,點睛式地概述了東北亞草原絲綢之路的內容和走向?;仡檸资甑膹臉I所感,與傳統的絲綢之路研究相比,迄今東北亞交通包括絲綢之路的研究,滯后和邊緣化仍顯突出。令人欣慰的是,剛剛成立的燕山大學東北亞古絲路文明研究中心與已有十年以上研究基礎的渤海大學東北亞走廊研究院,都已經把東北亞交通與民族文化的研究列為重要的發展戰略,這預示著依托交通文化的東北亞區域文明的多學科研究,必然將邁上一個歷史新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