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曉雷
遼金兩朝,阻卜、阻?活躍在蒙古草原上,長期受到遼金兩朝的羈縻統轄。關于遼金治理阻卜、阻?各部的問題,學界已有較為成熟的研究。如:陳得芝《遼代的西北路招討司》[1],賈敬顏《從金朝的北征、界壕、榷場和宴賜看萌古的興起》[2],程妮娜《金朝與北方游牧部落的羈縻關系》[3],田曉雷、王萬志《遼朝對阻卜各部的治理述論》[4],分別對遼金兩朝對阻卜、阻?各部的治理做了考察。學界基本認為,遼朝以屬國屬部體制治理阻卜各部,而金朝則專以羈縻朝貢體制治理包括阻?各部在內的北方游牧部落。這些研究雖然厘清了遼金對阻卜、阻?的治理模式,但卻沒有注意到遼金兩朝對阻卜、阻?不同的治理方式背后反映出的兩朝在西北治邊問題上不同的政策取向。因而,本文試圖通過對遼金兩朝治理阻卜、阻?模式的綜合性比較研究,探明遼金兩朝在西北的不同治邊政策。
遼朝以屬國屬部體制治理阻卜各部。屬國屬部體制之下,遼朝主要是通過在阻卜各部設立屬國屬部建置,統轄阻卜各部。同時,遼朝以西北路招討司節制阻卜各部的屬國屬部官員。屬國屬部體制之下,遼朝在阻卜各部設立的屬國屬部官員雖然由阻卜各部的豪酋擔任,但具體人選卻由西北路招討司負責舉薦。大安五年(1089)五月遼朝之所以“以阻卜磨古斯為諸部長”[5]336,正是由于時任西北招討使“撻不也所薦”的結果。[5]1538
屬國屬部體制之下,遼朝可以通過西北路招討司,直接統轄阻卜各部的軍事力量。太平六年(1026)時任西北路招討使的蕭惠“討回鶻阿薩蘭部,征兵諸路,獨阻卜酋長直剌后期,(蕭惠)立斬以徇”[5]1151。蕭惠對貽誤軍期的阻卜酋長直剌斬首以肅軍紀,表明西北路招討使對阻卜豪酋有生殺予奪之權。同年,“時直剌之子聚兵來襲,阻卜酋長烏八密以告,惠未之信。會西阻卜叛……烏八請以夜斫營,惠又不許”[5]1551-1152。烏八所部在西北路招討使蕭惠的統轄下,要求夜襲直剌之子所部,被蕭惠所拒絕。烏八所部參與了對直剌之子的平叛戰爭。因而,元人在編撰《遼史》時,才會在《兵衛志》的序言中認為,“遼屬國可紀者五十有九,朝貢無常。有事則遣使征兵,或下詔專征;不從者討之。助軍眾寡,各從其便,無常額”[5]485。
屬國屬部體制之下,阻卜各部需對遼朝貢以示臣服?!哆|史·圣宗紀》載“(太平八年)詔阻卜依舊歲貢馬千七百,駝四百四十,貂鼠皮萬,青鼠皮二萬五千”[5]208?!耙琅f歲貢”表明此前遼朝對阻卜貢品的數量一直有具體要求。阻卜各部不僅要對遼朝貢獻方物,遼朝對其貢物的具體數量和類型也有具體要求。遼代,除貢獻方物外,阻卜酋長也會對遼朝皇帝進行純粹的朝見活動。按《遼史·道宗紀》載,大安二年(1076)“(六月)乙巳,阻卜猷長余古赧及愛的來朝,詔燕國王延禧相結為友”[5]330。阻卜各部酋長的朝拜地點應在遼帝捺缽之處。阻卜各部進貢方物的地點與朝見地點并不一致。按《遼史·耶律滌魯傳》載“(耶律滌魯)改西北路招討使,封漆水郡王,請減軍籍三千二百八十人。后以私取回鶻使者獺毛裘,及私取阻卜貢物,事覺,決大杖,削爵免官”[5]1424。時任西北路招討使的耶律滌魯因私取阻卜貢物被罰。由此,西北路招討司治所可敦城(今萌古國布爾干省青托羅蓋古城)[1]可能是阻卜進獻貢物的主要地點。
與遼朝不同,金朝以朝貢體制治理阻?(萌古)諸部。這種體制下,以阻?各部對金朝的朝見、進貢活動為方式,實現金朝對阻?(萌古)諸部的治理。按《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載,“(韃靼)方金人盛時,歲時入貢,金人置東北招討使以統隸之”,“蓋金國盛時,置東北招討司以捍御蒙兀、高麗,西南招討司以統隸韃靼、西夏”。[6]590,591可見,與遼朝一樣,金朝仍然實行以招討司為主要機構,治理阻?(萌古)各部的辦法。
朝貢體制之下,金朝需要冊封歸附的部落以確認這些部落的對金臣屬關系。如:天會三年(1125)冊封萌古部謀葛失,并“授印綬”;皇統六年(1146)“命冊其酋鄂倫貝勒為萌古國王”[8]2514;明昌六年(1195),授萌古部鐵木真“札兀忽里”名號,冊封脫斡鄰“王”號。同時,金朝有時還需要仲裁歸附部落之間的矛盾。世宗朝,時任同知西京留守事曹望之曾上書稱:“邊部有訟,招討司無得輒遣白身人征斷,宜于省部有出身女直、契丹人及縣令、丞、簿中擇廉能者,因其風俗,略定科條,務為簡易。”[7]2038曹望之所言“遣白身人征斷”邊部訴訟的現象應是金朝處理歸附部落爭端的一種常態。這種做法下,導致了“諸部有獄訟,招討司例遣胥吏按問,往往為奸利”[7]1968。為此,由西北路招討使入朝晉升參知政事的移剌道“請專設一官,上嘉納之,招討司設勘事官自此始”[7]1968。此后,金朝在招討司之內設有勘事官用以處理歸附諸部的糾紛。此外,對歸附的阻?諸部落,金朝還要求其提供軍事力量參加金朝在北部的軍事行動。明昌五年(1194)九月,章宗欲討伐反叛的北方諸部,“命諸路并北阻?以六年夏會兵臨潢”[7]233。承安中,萌古復叛,宗浩率軍在征服廣吉剌部后,“遂征其兵萬四千騎,馳報以待”[7]2073。
朝貢體制之下,雖然阻?各部也會對金朝貢獻方物以示臣服。不過,這種朝貢行為的經濟意義更為重要。首先,阻?各部貢獻方物時,金朝常?;刭n。雙方的這種互動,實際上可以視作一種物物交換的貿易行為。章宗朝,李愈曾言“諸部所貢之馬,止可委招討司受于界上,量給回賜,務省費以廣邊儲”[7]2129。從李愈所言來看,金朝回賜阻?的物產往往比較豐厚,以致給金朝帶來了相當的經濟壓力。按《金史·地理志》載,撫州榷場附近有燕子城。賈敬顏認為“燕子城”殆“燕賜城”之訛誤,金人詩句中提到的“燕賜城”即是此地[2],可見,金朝主要在這里宴賜前來朝貢的萌古、阻?諸部。按《蒙韃備錄》載,“(萌古)每朝貢則于塞外,受其禮幣而遣之,亦不令入境”[9]6,阻?(萌古)諸部的進貢地點一般在諸部與金朝交界處?!督ㄑ滓詠沓半s記》載,“今特默津(鐵木真)乃黑韃靼也,皆臣屬于金。每歲其王自至金界貢場,親行進奉,金人亦量行答賜,不使入其境也”[6]591。鐵木真每年在金朝邊境的榷場對金進貢。可見,阻?(萌古)諸部與金的朝貢地點一般選擇雙方在邊境的互市地點為主要場所。阻?各部在貢獻方物之時,還會借此機會與金朝開展榷場貿易。由此,對阻?(萌古)諸部而言,貢獻活動所帶來的經濟利益顯然是諸部對金朝貢的動力之一。
綜上,遼金在對阻卜、阻?各部的治理上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兩種體制。有遼一代,阻卜各部始終是作為遼上京道境內的臣附部族接受遼朝的統治。遼朝對阻卜各部的治理,主要是圍繞著在各部構建屬國屬部體制而進行。屬國屬部體制中,遼朝以西北路招討司為直接的管理機構治理阻卜各部。阻卜各部豪酋在西北路招討司的管理下,接受遼朝的任命和封賞,領導其部眾對遼朝履行經濟、軍事義務,接受遼朝的統治。遼朝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對阻卜進行了較為有效的治理。
與遼不同,金朝單純以朝貢關系,對阻?(萌古)諸部進行羈縻統治。金朝早期雖然對歸附的阻?豪酋授予官號,但這些官號只是金朝對歸附者在諸部領導地位的一種政治上的認可。金朝自始至終從未在阻?(萌古)諸部之中建立如遼朝屬國屬部一樣的行政建置。朝貢體制下,阻?(萌古)各部對金朝的臣屬關系主要表現為在雙方邊界榷場的對金朝見、進貢活動,而且這些活動還往往伴隨互市貿易。可見,朝貢體制下,對阻?(萌古)各部而言,諸部對金朝臣屬關系中的經濟因素和政治因素旗鼓相當。此外,除了金朝在北方對反叛的游牧部落的軍事行動之外,其他的金朝對外征戰中不見有阻?(萌古)各部出兵助戰的記載。史籍中也不見金朝的將領在北部用兵之時,賞罰出兵助戰的阻?(萌古)部族首領。較之遼朝治理阻卜各部的屬國屬部體制,金朝在朝貢體制下對阻?各部的控制力明顯減弱。
遼金采取不同體制治理阻卜、阻?各部的原因主要有三點。
其一,兩朝在西北軍事力量的差異。遼朝以屬國屬部治理阻卜各部的基礎,是遼朝在西北地區的軍事征服。遼朝自太祖建國至圣宗六朝,進行了長時間的西征活動。其中,對阻卜各部多有征伐,史載圣宗統和二十九年(1011)之前,遼朝對阻卜各部的直接軍事征伐就達7 次之多。此外,遼朝還常跨過或借道阻卜諸部,征伐甘州回鶻、黨項等地方政權和部族。至統和二十九年(1011),遼朝的軍事力量基本征服了阻卜各部。因而,時任西北路招討使肖圖玉才會對圣宗進言“阻卜今已服化,宜各分部,治以節度使”[5]1516,建議在阻卜各部建立屬國屬部建置。此后,遼朝以可敦城為中心,在西北草原保持了強大的軍事存在。直到興宗朝,仍能依靠在西北地區的軍事力量征伐西夏。這是遼朝能夠以屬國屬部體制治理阻卜各部的基礎。
與遼朝不同,金朝從未在蒙古草原保有強大的軍事存在。金朝從始至終從未憑借軍事力量征服阻?(萌古)諸部。遼朝滅亡的過程中,雖然部分阻?(萌古)部落歸附金朝,對金朝貢,但天會十三年(1135)即發生了“萌古斯擾邊”。此次阻?(萌古)諸部的擾邊,金朝以太師宗磐與左丞相完顏希尹“奉詔往征之,□□其□落俘□□□□□以□□□入朝奏捷”[10]1772。不過,金軍雖然大勝,也只是壓制住了各部的軍事力量。宗磐和希尹沒有乘勝追擊,深入諸部之地將阻?(萌古)諸部徹底征服。因而,直到皇統六年(1146),“金都元帥宗弼……自將中原所教神臂弓弩手八萬人討萌古,因連年不能克,是月,領汴京行臺尚書省事蕭博碩諾與萌古議和,割西平河以北二十七團寨與之。歲遺牛羊米豆,且命冊其酋鄂倫貝勒為萌古國王,蒙人不肯”[8]2514。此后,“金人用兵連年,卒不能討,但遣精兵分據要害而還”[8]2529。宗弼的北征不僅未能征服阻?(萌古)各部,而且還以割西平河(今克魯倫河)以北二十七團寨為條件與諸部和議罷兵。此后,貞元元年(1153)閏十二月,海陵“命西京路統軍撻懶、西北路招討蕭懷忠、臨潢府總管馬和尚、烏古迪烈司招討斜野等北巡”[7]101;世宗大定七年(1167)閏七月,“甲戌,詔遣秘書監移剌子敬經略北邊”[7]139;大定八年(1168)十二月,“戊子朔,遣武定軍節度使移剌按等招諭阻?”[7]143??梢?,金朝雖然自熙宗至世宗陸續對阻?(萌古)各部進行了軍事征伐,但直到世宗朝,卻始終未能以軍事力量征服各部。以致金朝被迫在雙方邊界修建界壕。金界壕不僅是金朝與阻?(萌古)各部的界限,同時也是金朝防御阻?(萌古)各部侵擾的手段。由此可見,金朝與阻?(萌古)各部之間的朝貢關系,未能建立于金朝軍事征服的基礎之上。金朝在西北地區軍事力量的薄弱,使其無法在阻?(萌古)各部之中建立部族行政建置,只能轉而以朝貢體制較為松散地羈縻治理阻?(萌古)各部。
其二,金朝阻?(萌古)各部實行的朝貢制度,實質是對遼朝后期治理阻卜各部方式的繼承。遼道宗大安八年(1092),爆發了以北阻卜磨古斯為首的反遼戰爭,這次反遼戰爭,遼朝在阻卜各部建立的屬國屬部體系全面崩潰。阻卜各部先后脫離遼朝的控制。雖然這次阻卜反遼被鎮壓,但重新歸附的阻卜各部已經不再向遼朝履行屬國屬部義務。遼朝平定磨古斯反遼后,遼朝對于阻卜各部是以松散的朝貢體制進行治理,阻卜對遼朝的臣服僅表現在不定期的朝貢活動,同時也不時與遼朝發生軍事沖突[4]。
收國二年(1116),太祖下詔曰:“自今契丹、奚、漢、渤海、系遼籍女直、室韋、達魯古、兀惹、鐵驪諸部官民,已降或為軍所俘獲,逃遁而還者,勿以為罪,其酋長仍官之,且使從宜居處?!保?]29金朝仍采取原有的遼朝制度對歸附的各族進行治理。遼朝滅亡后,金朝取代遼朝,成為阻?各部的“共主”,仍以遼朝后期的朝貢制度治理阻?各部。這種情況下,原先依附遼朝的阻?各部轉而對金朝貢以示臣服。因而,天會三年(1125)出使宋朝的金人烏歇才對宋朝稱“沙漠之間系是韃靼、蒯古子地分,此兩國君長并已降拜了本國”[11]63。可見,此時金朝已經繼承了遼朝在阻?諸部中的原有地位,并以遼朝后期的朝貢羈縻體制治理阻?各部。
其三,遼金兩朝不同的治理模式,是遼金兩種不同政治思想的反映。遼朝通過數次的軍事征伐,最終以在阻卜諸部設立屬國屬部的方式,確立了遼朝在西北蒙古草原的統治。遼朝在阻卜各部設立的屬國屬部建置,以契丹自身的部族建置為模板。這彰顯了遼朝在“草原本位”思想的影響下,力圖將整個東北亞游牧地區納入同一政權統治下的政治理念。因而,遼朝對阻卜各部的治理始終是以將阻卜各部納入遼朝的直接統治之下為目標。
與遼朝不同,金朝雖然是女真人建立的王朝,但始終以中原正統王朝自居。黃純艷認為,金朝與周邊民族朝貢關系的建立,是確立其王朝正統地位的關鍵舉措[12]117。金朝不允許阻?(萌古)諸部詣闕朝貢和在邊境榷場對朝見、進貢行為進行回賜、宴請的舉措,與南宋羈縻治理西南蠻族的方式基本一致[12]117-119。可見,金朝在朝貢體制的具體運作中,并沒有完全繼承遼制,反而在具體舉措上更多參考了唐宋制度。金朝建立后,為了彰顯其王朝正統地位,制度建設上“參國朝及唐法制而增損之”[11]1595。金朝上下認為,“自古享國之盛,無如唐室、本朝目今制度,并依唐制。衣服、官制之類皆是宇文相公,共蔡太學并本朝十數人,相與評議”[11]1177。金朝的制度建設,以盛唐制度為理想模板,又因具體訂制的官員多是北宋舊臣,在一些具體的制度操作上多參考北宋后期的做法。對周邊部族的治理上,金朝也努力效法唐制,建立羈縻朝貢制度,并在具體操作上參考宋制。金朝追附盛唐,努力構建以自身為中心的東亞朝貢體系的政治理念,也是金朝放棄在阻?各部設立屬國屬部建置,轉而以羈縻朝貢制度對阻?各部進行治理的重要原因。
遼金兩朝對蒙古草原上阻卜、阻?諸部300余年的治理,是蒙古草原最終與中原內地形成統一政治實體的關鍵時期。遼金兩朝,阻卜、阻?作為臣屬于遼金兩朝的北方民族,通過政治上的隸屬關系,各部始終向遼金兩朝履行政治、經濟、軍事義務,阻卜、阻?各部與中原王朝的聯系已不可扭斷。遼朝在阻卜各部設立的屬國屬部建置,這種仿效契丹自身部族制度的行政建置,是蒙古草原上第一個具有皇朝制度特征的民族行政建置。遼朝通過屬國屬部體制,實現了對蒙古草原上阻卜各部的有效治理,將其納入遼朝上京道的行政范圍之內。金朝雖然沒有在阻?(萌古)各部設立類似猛安謀克的民族行政建置,卻通過帶有中原色彩的朝貢體制統治維系了對蒙古草原阻?(萌古)諸部的治理。遼金兩朝對阻卜、阻?兩種不同的治理模式,反映了遼金兩朝在西北蒙古草原地區政治力量的消長,同時也是遼金“草原本位”和“中原本位”兩種不同政治理念下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