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睿
“歲暮”是漢魏六朝文學中一個重要的題材。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日積月累而成歲,四季之間的交替感蕩著詩人的心靈。“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周易·系辭傳》)。而“暮”的古字為“莫”,其本意是天色將晚,摹寫日落草叢之象。《說文解字》對“暮”字的釋義為:“日且冥也。”段玉裁注:“且冥者,將冥也。木部曰:杳者,冥也。夕部曰:夕,莫也。引申之意為有無之無。”天色昏暗,萬籟俱寂,故又引申為“無”。“歲暮”即年歲將盡之意,寬泛而言為秋冬寒涼之際至新年來臨之前。
在天文測算與農業活動的發展過程中,歷朝歷代不同的歲時觀念影響了歲暮書寫閱讀經驗。印志遠考察了中國古代早期的歷法與歲時觀,認為以冬至為改歲節點的觀念,逐漸被陰陽合歷觀念下的正月所替代,使得“歲暮”的時間隨之向后推移。他又提出古詩文中“歲暮”二重季節指向生成的觀點,兩漢以后詩文中的“歲暮”,或承續前代詩歌的程式指向歲末感秋,或根據更新后的歲時認知將季節放在冬天(見印志遠:《〈豳風·七月〉歲時觀念鉤沉——兼論文學史上的“歲暮”為秋》,載《文學評論》,2019年第2期)。脫離原生的歲時語境的確導致了時間的失序,但是歲暮書寫的旨歸并非落在自然界的時序變遷,而是人間世的失序矛盾。
歲暮書寫肇始于《詩經》,其中《豳風·七月》展現出歲時與農事生產之間的關系。周正建子,以冬至為一年的起始;以九、十月為歲暮,這與農事結束相關。歲暮時節,人們或裁制冬衣,或灑掃房屋,做好御寒的準備;或秋收冬藏,或征用徭役,做好農業生產和工程建設。詩作中的場景可以還原到社會歷史語境中。《國語·周語中》:“故先王之教曰:‘雨畢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節解而備藏,隕霜而冬裘具,清風至而修城郭。’”韋昭注:“九月雨畢,十月水涸也。……除道,所以便行旅。成梁,所以便民,使不涉也。”此時農事結束,故國家能夠征調民力進行水陸工程建設。“孟冬,天子始裘,故九月可以具。”即“九月授衣”之意。修筑城墻是在“建亥之初”,即十月之初的時候,又有秋收冬藏的寫照。但是正如單襄公經過陳國,看到這些先王之教被廢棄的景象一樣,歲暮書寫被納入到一個失序的世界中。
“歲暮”與羈旅行役的失序書寫相關。《詩經·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歲暮本是歸家之時,但是因為備戰外敵入侵而無法遂愿。《詩經·小雅·小明》:“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還?歲聿云莫。念我獨兮,我事孔庶。心之憂矣,憚我不暇。念彼共人,眷眷懷顧!豈不懷歸?畏此譴怒。”年末受困于俗務,詩人雖然思念親友卻難以旋歸。古詩中通常以衰草哀嘆征戍之苦。《詩經·小雅·何草不黃》詩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棧之車,行彼周道。”奠定了行旅場景中寄身曠野,與虎豹熊羆為伍的書寫傳統。如西晉陸機《又赴洛道中》其一:“虎嘯深谷底,雞鳴高樹顛。”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但是在行旅途中人只能與禽獸飛鳥為伍,營造了失序的氛圍。涼風也成為歲暮羈旅感傷的引子。《古詩十九首》:“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此處登高望遠作為一種想象的歸家體驗,跨越了地理空間的阻隔,消弭了空間單元之間的割裂與破碎,直擊歲月遷逝的永恒主題。又有:“凜凜歲云暮,螻蛄夕鳴悲。涼風率已厲,游子寒無衣。”歲暮的感嘆疊合了思歸之情,寒風轉變了季節的景致與溫度。這一現象與中國古代元氣論相關,將世界的生生變化歸因于元氣的聚散不息。曹植曾作《朔風》:“四氣代謝,懸景運周。別如俯仰,脫若三秋。昔我初遷,朱華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飛。”孟、仲、季三秋已過,歲暮歸家化用“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詩句,展現出旅人歸家后的滄桑變化。
“歲暮”還以候蟲為征兆,如“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詩經·豳風·七月》)。這一程式也延伸至人生苦樂的境域。《詩經·唐風·蟋蟀》:“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這首詩歌倡導有節制的享樂,蟋蟀在堂喻示著歲暮將至,詩中帶有時不我待、及時行樂的思緒,又克制自身不應沉湎于眼前的歡樂,而是盡職盡責、兼顧內外、戍守不歸,兩種矛盾的心態交織在一起,通過歌聲消解心中的憂愁。他及時懸崖勒馬,經過思想掙扎卻終究未能超越自身的道德界限。再有淮南王劉安的門客所作《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東漢王逸注曰:“蜩蟬得夏,喜呼號也。秋節將至,悲嘹噍也。以言物盛則衰,樂極則哀,不宜久隱,失盛時也。”漢初改用顓頊歷,以十月為歲首。此詩由生命短促的鳴蟬跨越了夏天與秋天兩個季節,從寒暑陰陽之氣的升降之中,詩人在歲暮時節表現出時不待我的局促感。其后歲暮與候蟲之間的關聯未必是客觀寫實,只是作為一年將盡的征兆。而歲暮書寫的模糊性,能夠讓前代的程式與現時的歷法觀念共存在同一首詩篇中,產生了秩序感中的無序感,彰顯了詩人內心的焦慮情感。
基于“天人感應”的思維方式,“歲暮”時常牽連出年歲漸老的慨嘆。在險惡的政治環境中,阮籍創作《詠懷》辭歸隱約,“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思慮生命無常,詠嘆難以脫身世累,榮悴不由自己。謝靈運身處晉宋易代之際,孤獨感與壓抑感是貫穿謝詩的旋律。《歲暮》:“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頹。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運往無淹物,逝年覺易催。”《彭城宮中直感歲暮》:“草草眷徂物,契契矜歲殫。楚艷起行戚,吳趨絕歸歡。修帶緩舊裳,素鬢改朱顏。晚暮悲獨坐,鳴鶗歇春蘭。”歲暮書寫與年華老去、一事無成的慨嘆相聯系。前一首詩歌寫冬景,但是后一首卻寫秋景,詩題“歲暮”的涵義偏重概有不同。據《晉書·律歷志》,泰始元年晉武帝沿襲曹魏《景初歷》,以建丑之月為正,這一歷法一直沿用到元嘉二十年。前一首的冬景詩與歷法相合,而后一首詩歌概為重陽節前后所作。北宋任廣《書敘指南》:“重陽曰暮節。”并舉例謝靈運“良辰感圣心,云旗興暮節”的詩句。又如岑參《暮秋山行》:“千念集暮節,萬籟悲蕭辰。鶗鴂昨夜鳴,蕙草色已陳。況在遠行客,自然多苦辛。”溯其源,屈原《離騷》:“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恐鶗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聯系相關詩文,“鶗鴂”應為秋季的意象,謝靈運后一首詩題的“歲暮”應指年齡漸老而非歷法歲時。
與自然時序的井然有條、景物循環往復不同,個體生命短暫無常,受制于失序的人間世。雖然個體難以把握生命,但是內心渴望主宰生命,尋求解脫之道。在這樣的矛盾中,“歲暮”書寫的題材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