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 剛
《日知錄》是顧炎武一生學問和思想的結晶,顧氏自言“平生之志與業皆在其中”。學界對《日知錄》的研究多集中在版本等問題上,具體到各條目的思想,研究的成果并不很多。
《日知錄》關于服飾的內容主要集中于被《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為“論雜事”的第二十八卷之中,共有六條:“冠服”、“衩衣”、“對襟衣”、“胡服”、“左衽”、“行幐”。值得注意的是,這幾條的篇幅差異甚為明顯,其中“胡服”一條篇幅最多,“冠服”次之,另外四條相對較短。筆者認為,在這里面包含著顧炎武的思想傾向,值得研究。
在“冠服”一條中,顧炎武首先引用了《漢書·五行志》中的言論,“風俗狂慢,變節易度,則為剽輕奇怪之服,故有服妖”((清)顧炎武著;陳垣校注;陳智超等整理:《日知錄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617頁)。筆者認為,顧氏所引,意味頗深。他講到,“余所見六十五年,服飾之變,亦已多矣”。接下來,他引用了明代中期陸深撰寫的《豫章漫鈔》中的內容,所記錄的兩種帽子都跟明太祖朱元璋有關。其一為六瓣合縫的小帽,是“太祖所制,若曰六合一統云爾”;其二是楊維楨帶著方巾帽去見明太祖,回答所帶是“四海平定巾”。皇帝很是高興,命令士人都帶這種帽子。然后,顧炎武又引用了《太康縣志》中的內容,時間從明代初期到嘉靖初年,講到衣衫的變化,內容平實。最后,顧氏引用了《內丘縣志》的內容,時間從萬歷年間開始,已經是明代晚期。“萬歷初,童子發長猶總角,年二十余始戴網。天啟間,則十五六便戴網,不使有總角之儀矣。萬歷初庶民穿腃靸,儒生穿雙臉鞋。非鄉先生首戴忠靖冠者,不得穿廂邊云頭履。至近日而門快輿皁,無非云履,醫卜星相,莫不方巾,又有晉巾、唐巾、樂天巾、東坡巾等。先年婦人非受封不敢戴梁冠,披紅袍,系拖帶,今富者皆服之。……萬歷間,遼東興冶服,五彩炫爛,不三十年而遭屠戮。茲花袍幾二十年矣,服之不衷,身之災也,兵荒之咎,其能免與!”(《日知錄校注》,第1619頁)筆者摘抄原文于此,可以明顯看到,從萬歷初年到天啟年間不長的時間里,服飾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顧炎武所引用的文獻認為,穿不符合自己身份的服飾與災禍也有關聯。
有論文指出,明中葉以后,商品經濟開始打破傳統農業的束縛,以超常的速度發展著,謹守世業、各安其分的平靜秩序受到強烈的沖擊,封建禮教被摧毀殆盡。 這一巨變引起晚明人對傳統、對自我、對人生、對權力的重新審視,從而深深地影響了當時的社會風氣,使晚明人在價值觀、消費觀、審美情趣等方面發生了迥異于明初的變化。作者通過分析認為,晚明社會風氣變化最具普遍性的是人們消費觀念的改變, 在日益豐富的物質生活的基礎上,以及商人奢華生活方式的影響下,晚明人的衣食住行由簡樸、守制,紛紛走向競相奢侈和僭禮逾制。
顧炎武在《日知錄》中,對“風俗”多有議論。考察“兩漢風俗”、“宋世風俗”等條,可以明顯看到,顧氏所崇尚的是淳樸的世風,批評的正是如晚明一樣追名逐利,僭禮逾制的風俗。在“冠服”一條中,顧炎武對晚明狂慢的風俗是有所批評的。
值得注意的是,胡服一條,刻本全刪,據抄本補。由此可見,這一條的言論犯了大忌,不容于世。難怪顧炎武在《初刻日知錄自序》中寫到,“須絕筆之后,藏之名山,以待撫世宰物者之求”。考察《日知錄》中關于服飾的六條內容,顧炎武多是引用文獻,鮮有自己的言論,而在胡服一條中,開頭就自言“自古承平日久,風氣之來,必有其漸,而變中夏為夷狄,未必非一二好異之徒啟之也”。(《日知錄校注》,第1621頁)在這一條中,顧炎武引用的文獻甚多,有《春秋》《后漢書·五行志》《晉書·五行志》《大唐新語》《唐書》《冊府元龜》《太祖實錄》《英宗實錄》《河間府志》等。在內容上,所引則皆是對胡服的批評。例如,在《后漢書·五行志》中記載,“靈帝好胡服、胡帳、胡牀、胡坐、胡飯、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此服妖也”。《唐書·車服志》記載,“武德間,婦人曳履及線鞾。開元中,初有線鞋。侍兒則著履,奴婢服襕衫,而士女衣胡服。其后安祿山反,當時以為服妖之應”。顧炎武在“胡服”一條的結尾中寫到,“至于今日,‘胡服縵纓,咸為戎俗,高冠重履,非復華風’。有識之士,得不悼其橫流,追其亂本哉!” (《日知錄校注》,第1625頁)顧炎武在如此長的篇幅中,所要表明的觀點很明顯:華夏之人若穿胡服,則會引發變亂。聯系顧炎武生活的時代,以及他的所作所為,就能容易理解顧氏為何會對胡服深惡痛絕。筆者認為,在顧炎武的思想中,存在著夷夏之防的思想。
再看“左衽”一條。所謂“左衽”,指的是中原以外一些少數民族的服飾。《論語·憲問》記載到,“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在孔子看來,如果沒有管仲,華夏將會變為夷狄!而在顧炎武所處的時代,終究沒有管仲這樣的人物,落到了被強制剃發的下場。筆者認為,結合顧炎武的經歷,他在寫“左衽”一條時自然感觸頗深。顧氏先后引用了宋代周必大《二老堂詩話》與岳珂《桯史》中關于塑像左衽的內容,他評論道:“此制蓋金人為之,迄于明初而未盡除。……屢奉明旨,而未即改正。” (《日知錄校注》,第1626頁)值得注意的是,這里講到的金人,即是顧炎武起兵反抗的滿人的祖先。還要指出的是,前面所引“而未即改正”后本有“信乎夷狄之難革也”八字,卻被刪去,可見顧氏所言頗犯忌諱。對于左衽的解釋,顧炎武還引用了《禮記·喪大記》的內容,里面有“死則襟向左,示不復解也”的字樣。陳垣在校注時指出,這一段話潘本沒有。在四庫本中,這一條都被刪去。筆者認為,這是頗值得玩味的。從上述分析來看,表面上顧炎武在寫服飾,實則隱含著深沉的亡國之痛。
在《日知錄》早期的版本中,除了“胡服”一條被刪除外,“素夷狄行乎夷狄”一條也是有目無文。張京華在《〈日知錄〉“素夷狄行乎夷狄”條校讀記》一文認為,“民國以后,學者多將四庫館臣刪改《日知錄》一事闡釋為清廷的一大罪狀,而借以推翻滿族的統治,言辭夸大,恐非平心之論。而偏離理性的結果,也必然是影響了對于夷夏之分的真義的理解,反而導致了更加嚴重的民族、文化問題的產生”(張京華:《日知錄“素夷狄行乎夷狄”條校讀記》,《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12年第6期,第47頁)。作者所針對的應是國內民族問題,而《日知錄》所包含的華夷之防思想在當時確實有其正面意義。“九一八”事變后,陳垣就用《日知錄》作為教材來“正人心,端士氣”,激發學生的愛國之情。
梁啟超對顧炎武的評價甚高。在《清代學術概論》里,梁氏將顧炎武視作清學“黎明運動”中的第一人(梁啟超原著,朱維錚校注:《清代學術概論》,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3頁);日后他在寫《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時,又明確表示顧炎武是清學開山之祖;并在文末總結到,“亭林在清學界之特別位置,一在開學風,排斥理氣性命之玄談,專從客觀方面研察事務條理。二曰開治學方法,如勤搜資料綜合研究,如參驗耳目見聞以求實證,如力戒雷同剿說,如虛心改訂不護前失之類皆是。三曰開學術門類,如參證經訓史跡,如講求音韻,如說述地理,如研精金石之類皆是”。(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新校本》,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82頁。)誠如斯言,在梁氏的心中,對顧炎武基本上是褒揚的。筆者認為,這或與其本人主張經世致用不無關系。
錢穆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對顧炎武的介紹相較于梁啟超同名作而言,篇幅更長。在文中,錢穆旁征博引,且較梁啟超而言,對顧炎武論述得更加細致,學術氣息甚濃。在文字風格上,兩人也頗不相同,梁啟超有意貼近課堂氛圍,文字多為白話文,顯得生動活潑;而錢穆的這本著作基本上還是文言文。在對顧炎武的評價上,錢穆對顧氏并非推崇備至,也有所批評。例如,他認為顧炎武對宋明理學的態度有失公允,“亭林‘經學即理學’之論,雖意切救時,而析義未精,言之失當”。(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全2冊》,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52頁)另外,錢穆還指出,“經學即理學”之論也并非顧炎武所獨創,近人所謂考證之學由顧炎武、閻若璩等人開山是沒有根據的。
眾所周知,梁啟超和錢穆兩人對中國近三百年的學術史評價頗不相同,乃至有著針鋒相對的觀點。僅以評價顧炎武為例,錢穆認為,“近人既推亭林為漢學開山,以其力斥陽明良知之說,遂謂清初漢學之興,全出明末王學反動”(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全2冊》,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54頁),有失公允。考察梁啟超的學術觀點,這里所說的“近人”,很明顯指的就是梁啟超。錢穆還認為,“今謂亭林乃清學開山,亦僅指其多聞博學,而忘其‘行己有恥’之教者,豈不更可痛之甚耶”!這種議論或也是針對在當時很有影響力的梁啟超的觀點而發的。結合上文,可以明顯地看到,學者的立場對其言論有很大的影響,顧炎武如此,梁啟超如此,錢穆亦如此。
綜上所述,本文主要考察了顧炎武《日知錄》服飾中“冠服”、“胡服”、“左衽”三條,認為里面包含著他不滿于明末的社會風尚以及持有夷夏之防的思想。顧炎武在寫《日知錄》時,不只是為了考證而考證,還有著經世致用的目的。
另外,本文還引用了中國近現代學術史上著名的兩位人物——梁啟超與錢穆,在著作中對顧炎武的評價,可以看到兩人的觀點頗為不同。究其原因,筆者認為這與其本身的立場有關,梁啟超主張經世致用,而錢穆喜好宋明理學。認識到這一點,或許對理解顧炎武所寫的《日知錄》中的思想有所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