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振文
杜牧(803—約852),字牧之,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唐代著名詩人、散文家。他出身高門世族,其十六世祖杜預是西晉的著名軍事家,官至鎮南大將軍,且為《春秋左傳》做過注,以“左傳癖”著稱。其祖父杜佑也曾歷任三朝宰相,博通古今,所著《通典》是中國第一部系統詳密的典章制度史。杜牧生活的時代,正是晚唐多事之秋,深厚的家學淵源,遠大的政治理想,促使他博覽群書,關心時政,尤其偏愛兵學。他撰有《孫子注》三卷,也寫過多篇實用性很強的軍事文論,還留下了不少與歷代或當朝兵事相關的詩歌佳作。就此而言,杜牧不僅是歷史上著名的詩人,亦是中國古代杰出的兵學理論家。杜牧軍事思想的核心就在于對《孫子》的評價、注解與應用,他不僅推崇《孫子》,闡釋《孫子》,更能結合現實活用《孫子》思想,留下了值得珍視的遺產。
杜牧高度贊賞《孫子》。他在其《孫子注》序言中這樣寫道:“自武死后凡千歲,將兵者有成者,有敗者,勘其事跡,皆與武所著書一一相抵當,猶印圈模刻,一不差跌。”①杜牧:《樊川文集·注孫子序》卷十。在這篇序言的結尾,杜牧又借言自己的《孫子注》一書,如此表達《孫子》思想的應用價值:“后之人有讀武書予解者,因而學之,猶盤中走丸。丸之走盤,橫斜圓直,計于臨時,不可盡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于盤也。”《孫子》是兵家圣典,歷史上評價、贊賞《孫子》者大有人在,而如杜牧這般推崇備至者,卻不多見。
值得強調的是,杜牧討論兵事及評價《孫子》乃是從文武之道的高度立言的。在其《孫子注》序言中,他引孔子弟子子貢的話說:“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遠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近者。”繼而,他針對世人割裂文武之道的錯誤認識大發感慨:“復不知自何代何人分為二道,曰文、曰武,離而俱行,因使搢紳之士,不敢言兵,或恥言之。茍有言者,世以為粗暴異人,人不比數。嗚呼!亡失根本,斯最為甚。”杜牧這一認識既是其博覽群書的結果,也是其個人在治國問題上真知灼見的表現。治國安邦,“曰文曰武”。文道與武道,本身就是相互依存、相互輔助的關系,如果說文道的中心在于道德與和諧,那么武道的中心就在于斗爭與生存,前者立足于人之“善”,后者立足于人之“惡”。是故,“有文事者,必有武備”(《孔子家語·相魯》),“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司馬法·仁本第一》)。
文道與武道的關系,從根本上講是政治與軍事的關系。孫子作為一代兵家,雖然將戰爭視為“國之大事”,并將“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計篇》)作為決定戰爭勝負的首要因素,但未能明確揭示政治與軍事的關系。對這一問題,杜牧做出了較好的回答:“仁政不施久矣,是以暴亂不止。”(《上昭義劉司徒書》)這是從政治的角度揭示戰爭的根源。“兵者,刑也,刑者政事也。”“今者據案聽訟,械系罪人,笞死于市者,吏之所為也。驅兵數萬,撅其城郭,系累其妻子,斬其罪人,亦吏之所為也。”(《注孫子序》)這里是講,“兵”與“刑”都是為了“俱期于除去惡民,安治活人”而采取的政治行為,都是國家政事的重要組成部分。“未有不能制兵而能止暴亂者,未有暴亂不止而能活生人、定國家者。”(《上周相公書》)“用仁義為干戈,以恩信為疆場,所求必至,有斗必先。”(《為中書門下請追尊號表》)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是實現政治目的之工具。早在一千多年前,杜牧就能夠提出軍事為政治服務的觀點,并強調“為國家者,兵最為大”(《注孫子序》)。這的確是難能可貴的,此一觀點可視為杜牧對孫子學發展的一大貢獻。
從學術文化的角度講,文道與武道的關系又表現為儒家思想與兵家思想的關系。儒家代表了中國古代最好的治國安邦之道,兵家代表了中國古代最好的克敵制勝之道,二者相輔相成,有機結合,遂成為中國歷代統治者維護統治秩序的基本手段和策略。正是緣于對這一歷史規律的深刻認識,杜牧將兵、儒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強調“大圣兼該,文武并用”(《注孫子序》)。為此,他還舉了兩個古代圣人的例子加以說明:“周公相成王,制禮作樂,尊大儒術,有淮夷叛則出征之;夫子相魯公,會于夾谷,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備,叱辱齊侯,伏不敢動。是二大圣人,豈不知兵乎?”(《注孫子序》)在杜牧的詩文中,也有類似的思想。比如,“周孔傳文教,蕭曹授武經”①杜牧:《分司東都寓居履道叨承川尹劉侍郎大夫恩知上四十韻》。,即表現了一種大膽將孔子儒學與孫子兵學并尊的理性態度。兵儒關系是中國古代思想領域的一大話題。自漢以后,儒家思想占據思想界主導地位,封建士大夫貶低《孫子》,否認兵學價值者大有人在,此種傾向和趨勢至宋明之際演化為激烈的兵儒之爭。而早在隋唐時期,杜牧就能從文道與武道的關系出發,肯定孫子兵學的地位與作用,質問那些恥言兵事的卿大夫:“謀人之國,不能料敵,不曰棄國可乎!”(《上周相公書》)此誠可謂遠見卓識,亦為杜牧對孫子學發展的一個重要貢獻。
正是在文武之道的基礎上,杜牧對將帥選拔和任用的標準做出了深刻的闡釋。孫子曰:“夫將者,國之輔也。輔周則國必強,輔隙則國必弱。”(《孫子兵法·謀攻篇》)杜牧則言:“主兵者圣賢材能多聞博識之士,則必樹立其國也;壯健擊刺不學之徒,則必敗亡其國也。”(《注孫子序》)值得注意的是,杜牧此番論述將帥之地位,明顯是圍繞“智”與“勇”的關系這一核心問題來立論的。他深刻理解了孫子“以智為首”的將帥理論真諦,并以漢高祖劉邦“功人”與“功狗”的言論予以說明。“漢祖言‘指蹤者人也,獲兔者犬也’,此其是也。”(《注孫子序》)在杜牧看來,真正優秀的將帥應是“奇秘長遠,策先定于內,功后成于外”,而“彼壯健輕死善擊刺者,供其呼召指使耳,豈可知其由來哉”(《注孫子序》)。杜牧對孫子將帥理論問題評論很多,而此一觀點最為鮮明,也最有價值。
最后,文道與武道具體應用于軍事領域,又表現為“仁”與“詐”的關系。杜牧有言:“武之所論,大約用仁義,使機權也。”(《注孫子序》)這句話,可謂準確把握了《孫子》一書的核心與主題,真正抓住了孫子兵學思想的靈魂。《孫子》對中國兵學的最大貢獻,在于搭建了中國兵學體系的基本框架,而這一體系的核心支撐有兩個,其一是“兵者詭道、兵以詐立”思想,揭示了戰爭的本質規律;其二是“仁為兵本、兵以仁用”思想,奠定了中國特色倫理戰爭觀的基礎。后世研兵者唯有把握此兩點,方能對《孫子》做出正確解讀。而縱覽歷代研讀《孫子》者,首次提出該書靈魂乃是“仁詐合一”觀點的正是杜牧,此為其對孫子學發展的又一重大貢獻。
唐代是《孫子》注釋的高峰期,李筌、杜佑、杜牧、陳皞、賈林等人都曾對《孫子》注解,也各有自己的特色與價值,而其中杜牧的成就超出大多數人。杜牧注釋《孫子》,以“曹操注”為基礎,既能自抒己見,又能廣征博引,故其注文條數多,內容豐富。他自稱“上窮天時,下極人事”(《自撰墓銘志》)。宋代歐陽修亦贊曰,杜牧“慨然最喜論兵,欲試而不得者,其學能道春秋戰國時事,甚博而詳”①〔宋〕歐陽修:《歐陽文忠公集·孫子后序》卷四十二。。而“甚博而詳”正是杜牧《注孫子》的最大特點。
首先,杜牧鑒于“曹操注”過于簡略的特點,對《孫子》每句原文都力求做出較為詳盡的闡釋與說明。比如,對《計篇》中的“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一句,杜牧注曰:“曲者,部曲隊伍,有分畫也。制者,金鼓旌旗,有節制也。官者,偏裨校列,各有官司也。道者,營陳開闔,各有道徑也。主者,管庫廝養,職守主張其事也。用者,車馬器械,三軍須用之物也。”又如,對于《行軍篇》之“粟馬肉食,軍無懸缶瓦,不返其舍者,窮寇也”一句的解釋,杜牧所注,通俗而又明確:“粟馬,言以糧谷秣馬也。肉食者,殺牛馬饗士也。軍無懸缶瓦者,悉破之,示不復炊也。不返其舍者,晝夜結部伍也。如此,皆是窮寇,必欲決一戰爾。缶瓦,音府,炊器也。”為了對《孫子》原文做出更好的說明,杜牧還能結合自己的體會進行引申發揮。比如,對《虛實篇》之“敵不得與我戰者,乖其所之也”一句,杜牧注曰:“言敵來攻我,我不與戰,設權變以疑之,使敵疑惑不決,與初來之心乖戾,不敢與我戰也。”另外,杜牧還注意到因《孫子》版本不同而造成的差異,如對《行軍篇》之“其所居易者,利也”一句,杜牧注曰:“言敵不居險阻,而居平易,必有以便利于事也。一本云:士爭其所居者,易利也。”又如,對《地形篇》之“夫地形者,兵之助也”一句,杜牧注曰:“‘助’,一作‘易’。”這兩則注文,實際上就是校勘,其對于后世《孫子》原文的考訂頗有價值。
其次,杜牧注《孫子》能夠大量征引古書史料,以闡釋孫子思想。所引者諸如《軍志》《軍讖》《司馬法》《握奇文》《老子》《左傳》《尉繚子》《管子》《陰符經》《吳子》等古代兵書典籍,也包括本朝李靖、唐太宗等人的《唐李問對》等著作和言論。比如,對于《孫子·作戰篇》之“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一句,杜牧引《司馬法》注曰:“一車,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炊家子十人,固守衣裝五人,廄養五人,樵汲五人。輕車七十五人,重車二十五人。”這就明確闡明了“馳車千駟,革車千乘”與“帶甲十萬”的數量關系。再如對于《行軍篇》之“凡地有絕澗、天井、天牢、天羅、天陷、天隙,必亟去之,勿近也”一句,杜牧引《軍讖》注曰:“地形坳下,大水所及,謂之天井。山澗迫狹,可以絕人,謂之天牢。澗水澄闊,不測淺深,道路泥濘,人馬不通,謂之天陷。地多溝坑,坎陷木石,謂之天隙。林木隱蔽,蒹葭深遠,謂之天羅。”這無疑使后人更容易理解《孫子》所論特殊地形的特點。值得強調的是,《軍讖》本身為古代佚兵書,而古《司馬法》的內容大部分也已亡佚,故杜牧所引上述兩則史料作為輯佚之材料,對研究古代兵學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
再次,杜牧注《孫子》能夠廣泛征引大量軍事案例,以證實《孫子》思想的價值。比如,對《計篇》之“利而誘之”,以戰國時期李牧“大縱牧畜、佯北不勝”以說明;對《虛實篇》之“后處戰地而趨戰者勞”,以北齊將領段韶“逆戰非便,不如陳以待之”以說明;對《勢篇》之“故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以馬陵之戰孫臏減灶滅龐涓的著名戰例加以說明;而對本篇之“予之,敵必取之”一句,則以官渡之戰曹操“白馬輜重就道”,引誘紹將文丑“分趨輜重”以說明。杜牧所引戰例,散見歷代兵史,且把握精準,直擊主題,使得讀者對于《孫子》原文的理解更加透徹,同時也大大增強了注文的豐富性和歷史感。另外,杜牧也注重援引當朝的戰例,以加強注文的應用性和現實感。如對《地形篇》之“卒強吏弱,曰弛”一句,杜牧引一當朝案例:“國家長慶初,命田布帥魏以伐王延湊。布常在魏,魏人輕易之,數萬人皆乘驢行營,布不能禁。居數月,欲合戰,兵士潰散,布自剄身死。”再如,關于《勢篇》之“勢”的解釋,杜牧則轉引了其先祖杜預舉的一個當朝例證:“杜公元凱曰:‘昔樂毅藉濟西一戰,能并強齊,今兵威已成,如破竹數節之后,迎刃自解,無復著手。此勢也,勢不可失。’”
最后,杜牧注《孫子》,對于自己感受最深的孫子思想內容,更能夠不惜筆墨,傾力發揮,這突出表現為對“天時”與“人事”的解釋。對于“天時”,他在《孫子》“天者,陰陽、寒暑、時制也”原文的基礎上,撰成一篇長文,長達1500 多字,俯瞰天地,縱論古今,其中涉及巫咸、甘氏、石氏、唐蒙、史墨、梓慎、裨灶等人的著述,也論及武王伐紂、劉裕伐南燕、北魏道武帝伐后燕、北魏太武帝伐夏等戰爭案例,其內容之豐富,見解之深刻,后世注家無人能及。而對于“人事”,杜牧也是酣暢淋漓地予以重點論述,在具體分析中,各種史料信手拈來,運用自如。比如,他分別援引伍員、李牧、冒頓、韓信、陳平、曹操、劉裕等人的謀略以注解《孫子》“詭道十二法”;先后列舉歷史上晏嬰、士會、張儀、隨何、曹操、高洋等人的事跡,以注解《孫子》“上兵伐謀,其次伐交”思想。
綜上所述,杜牧注《孫子》確有“甚博而詳”的特點,也正是由于這樣的特點,孫子思想在其評述中猶如演繹于歷史長河之中,跳躍于宇宙蒼穹之際,給讀者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他對自己的這一成就也頗為自信。大中三年(849),杜牧在《上周相公書》中云:“某所注《孫武十三篇》雖不能上窮天時,下極人事,然上至周秦,下至長慶、寶歷之兵,形勢虛實,隨句解析。”①何錫光:《樊川集校注》,巴蜀書社2007年版,第812 頁。對于杜牧注《孫子》,后人也給予很高的評價:“《孫子十一家注》,曹公、李筌以外,杜牧最優,征引古事,亦多切要,知樊川真用世之才,其《罪言》《原十六衛》等篇,不虛作也。”②繆鉞:《杜牧年譜》,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75 頁。
唐代自“安史之亂”后,內憂外患日益嚴重。以天下安危為己任的杜牧,感慨于時政危局,寄厚望于朝廷中興,陸續寫下《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上李太尉論北邊事啟》等多篇上書及《罪言》《原十六衛》《戰論》《守論》等專門的時政文論。難能可貴的是,這些文章絕非士大夫之流的紙上談兵,空泛議論。杜牧曾言:“參之于上古,復酌子見聞,乃能為圣人也。諸葛孔明曰:‘諸公讀書,乃欲為博士耳。’此乃蓋滯于所見,不知適變,名為腐儒,亦學者之一病。”(《上池州李使君書》)正是緣于這樣的認識,杜牧所寫文論既有對當時政治軍事形勢的實際考察,又有對孫子兵學理論的闡發和靈活應用,這無論對唐朝軍事頹廢狀況的改變還是孫子學本身的發展而言,都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其主要內容大致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關于平定昭義劉稹之亂上書建議中的孫子思想應用。唐武宗會昌三年(843),昭義節度使劉從諫自命其侄劉稹為留后,欲繼續控制昭義節度使,抗命作亂。宰相李德裕主張堅決征討,杜牧遂呈《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③〔唐〕杜牧:《樊川文集》卷十一。,提出自己的平亂策略。杜牧首先分析了劉稹叛亂的兩個不利之處:其一,昭義人民“人心忠赤,習尚專一”,且“風俗未改,故老尚存,雖欲劫之,必不用命”,故叛軍在政治上處于不利地位;其二,叛亂所在地潞州,處于成德、魏博、河陽、河東、河中等五鎮之間,且叛亂勢力與此五鎮皆有矛盾,地理上處于不利地位。然后,杜牧提出兩個重要的進攻策略,其一為“避實擊虛,斷敵糧草”。主張“必取之策,在于西面”,因為“昭義軍糧,盡在山東、澤、潞”,且“河陽要沖,精兵所聚”,而西部“土塉地狹,積谷全無”,且“兵士亦必單鮮”,故“搗虛之地,正在于此”。其二為“速戰勝敵”。“若上黨(即指昭義)久不能解,別生患難,此亦非難。自古皆因攻伐,未解旁有他變,故孫子曰: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從上述建議看,杜牧既運用了孫子廟算思想中的天時、地利分析,又將孫子避實擊虛、戰略速勝兩個重要思想用于實戰分析,可見其在孫子思想理論與實踐的結合方面已能達于融通的境界。從最終結果看,杜牧的這一建議被李德裕采納,并在平叛戰爭中收到良好效果。《新唐書》本傳有云:“會劉稹拒命,詔諸鎮兵討之。牧復移書于德裕……俄而澤、潞平,略如牧策。”①李金龍、李明強主編:《二十五史》第七卷,遠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 頁。
其次,關于防御回紇侵擾上書建議中的孫子思想應用。唐會昌初期,回紇不斷侵擾,成為唐朝一大憂患。會昌四年,杜牧向李德裕呈《上李太尉論北邊事啟》②〔唐〕杜牧:《樊川文集》卷十六。。在此次上書中,杜牧總結漢代以來討伐胡虜的經驗教訓,主張唐軍應該采用避實擊虛的方略,伺機而動。他說:“自兩漢伐虜,皆是秋冬,不過百日,驅中國之人,入苦寒之地。此時匈奴勁弓折膠,童馬免乳,畜肥草壯,力全氣盛,與之相校,勝少敗多。”相反,“五月節氣,在中夏則熱,到陰山尚寒,中國之兵足以施展。行軍于枕席之上,玩寇于掌股之間,懸瓶,湯沃 雪,一舉無疑,必然之策。今冰合防秋,冰銷解戍,行之已久,虜為長然,出其意外,實為上策。”杜牧對孫子“避實擊虛”的用兵原則有著深刻的認識和理解,他在自己的《孫子》注中就曾談道:“兵者,避實擊虛,先須識彼我之虛實也……敵人乘兵強氣銳,則當須且回避之,彼其衰懈,須其間隙而擊之。”可以說,杜牧此次上書中提出的防御回紇之策正是對孫子“避實擊虛”理論的靈活應用。事實上,這一策略也得到了李德裕的贊賞與肯定。《舊唐書》本傳有云:“牧好讀書,工詩為文,嘗自負經緯才略。武宗朝,誅昆夷鮮卑,牧上宰相書論兵事。言‘胡戎入寇,在秋冬之間,盛夏無備,五六月中擊胡為便’。李德裕稱之。”③〔后晉〕劉昫等撰,陳煥良、文華點校:《舊唐書》第三冊,岳麓書社1997年版,第2502 頁。
再次,關于鎮制藩鎮系列文論中的孫子思想應用。唐代自安史之亂以后,藩鎮割據之患日益嚴重,而唐朝廷對此問題的處理始終處于被動地位。為此,杜牧寫出了《罪言》《戰論》《原十六衛》《守論》(均載于杜牧《樊川文集》卷五)等一系列軍事論文,提出了較為系統的鎮制藩鎮的策略。而在這些內容中,孫子思想的應用更體現出綜合性和系統性。從孫子大戰略和實力論的角度講,杜牧主張采取積極的進攻戰略,對藩鎮勢力進行堅決的攻伐,要從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加強中央政府的實力。杜牧談道:“法令制度,品式條章,果自治乎?賢才奸惡,搜選置設,果自治乎?障戍鎮守,干戈車馬,果自治乎?井閭阡陌,倉廩財賦,果自治乎?如不果自治,是助虜為虐!”(《罪言》)從孫子地形理論的角度講,杜牧著重強調了山東、河北對鎮制藩鎮的重要性。杜牧認為,山東、河北一帶,乃是一個“王者不得,不可為王;霸者不得,不可為霸;猾賊得之,是以致天下不安”(《罪言》)的戰略必爭之地。論出產,則“土息健馬,便于馳敵”;論地勢,則“高山大河,盤互交鎖”(《戰論》),故“不得山東,兵不可去”。而在山東之地中,“魏”最為重要。因為“魏在山東,以其能遮趙也,既不可越魏以取趙,固不可越趙以取燕,是燕趙常取重于魏,魏常操燕趙之性命也”(《罪言》)。從孫子治軍理論的角度講,杜牧認為朝廷對藩鎮勢力作戰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對將帥“賞罰失當”“將無專責”。一方面,對于將領之功績乃是“戰輒小勝,則張皇其功”,而對于將領“多喪兵士,顛翻大都”的大過,則是“一歲未更,旋已立于壇之上矣”。另一方面,朝廷對有才將帥不能授以實權,專任責成。所謂“大將將兵,柄不得專,恩臣話責,策來揮之”(《戰論》)。
杜牧的上述文論,將孫子兵學理論和現實狀況密切聯系,論政談兵,活用《孫子》,切中時弊,極富見地,此種對孫子思想實踐應用的做法和嘗試,在孫子學發展史上堪稱創新之舉。正因為如此,宋代司馬光修《資治通鑒》時,特地將杜牧的《罪言》《原十六衛》《戰論》《守論》四篇文論摘要采錄,寫入書內,作為重要的歷史借鑒。胡震亨則言:“杜牧之門第既高,神穎復雋,感慨時事,條畫率中機宜,居然具宰相作略。”①〔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二十五《叢談》一。
杜牧是我國唐朝著名詩人,同時又是知名的唐代兵家人物,兵學功底深厚,故其詩歌以明喻或暗喻的形式寓意兵學思想宗旨,表達一種深刻的兵學思想意境,實乃必然。清人姚瑩《論詩絕句》有云:“十里揚州落魄時,春風豆蔻寫相思。誰從絳蠟銀箏底,別識談兵杜牧之!”
值得注意的是,因為杜牧推崇《孫子》、熟讀《孫子》,更能悟透《孫子》,故其詩歌既能廣泛表達與《孫子》有關的多個主題,又能深刻地傳達孫子思想的深意。
杜牧《赤壁》一詩有云:“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此詩寫作者在長江岸邊撿到了一支遺落沙地的折戟,進而聯想到赤壁大戰的歷史往事,并就戰爭的成敗原因大發感慨。這里重點闡釋了“天時”對于戰爭的重要性,孫子曰“天者,陰陽、寒暑、時制也”(《計篇》)。它作為孫子廟算思想的戰略五要素之一,列居第二位,性質上屬于客觀條件的范疇,故比之列居第四位且屬主觀因素的“將”對戰爭影響作用更大。杜牧博覽兵書,具有較高的軍事素養,其對戰爭勝負影響因素的認識,能夠從主客觀條件的角度予以考慮,并以詩歌的形式加以表達,實為難能可貴。
杜牧《題烏江亭》有云:“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此詩批評項羽身為統兵將帥,卻不能正視“勝敗乃兵家常事”的戰爭規律,自認失敗,自刎烏江,給后人留下諸多遺憾和思考。此正所謂孫子“將有五危”理論中的“必死,可殺也”“忿速,可侮也”。將帥性格弱點或性格缺陷是戰爭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只知死拼,可能讓全軍跟著無謂赴死,脾氣暴躁則會導致全軍上當中計,“在組織中,一般人的性格缺陷可能并沒有什么,而領導者的性格缺陷則會被無限放大,甚至傷害到整個組織。”①宮玉振:《取勝之道:孫子兵法與競爭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5 頁。從另一角度講,任何戰爭都是實力和智慧的較量,但對于戰爭決策者來說,有時候又是心理和性格的較量。
杜牧在其《感懷詩一首》中曾發出這樣的感慨:“韓彭不再生,英衛皆為鬼。”這實際上是寓意將帥在戰爭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孫子曰:“夫將者,國之輔也。輔周則國必強,輔隙則國必弱。”(《謀攻篇》)將帥是戰爭過程中最活躍的變量,也是軍隊組織中最重要的財富。在戰爭中,許多瀕臨絕境的危險,正是由于某些優秀將帥的高超謀略和正確指揮,從而化解險情,使軍隊轉危為安,反敗為勝。同樣道理,戰爭中的許多大好的致勝良機或即將到手的勝利,也會因為某些昏庸將帥的決策失誤或指揮失誤而前功盡棄,最后由勝轉敗。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一將無能,累死千軍”,這是前人對將帥問題的精煉概括和理論總結,也是杜牧此詩蘊含的主題意旨所在。
杜牧的《東兵長句十韻》還有這樣的喻兵詩句:“上黨爭為天下脊……常山蛇陣勢縱橫。”此詩中的“上黨爭為天下脊”寓意昭義鎮地勢之險要、地理位置之重要。如前所述,杜牧對地理環境具有敏銳的感知意識,對《孫子》“地形者,兵者助也”思想有透徹的理解,詩中將上黨喻為兵家必爭之地,乃是其兵學意識融于詩情的自然表現。而此詩中的“常山蛇陣勢縱橫”,既引用了《孫子》原文,也恰當地表現了孫子用兵治軍的高端境界。孫子在《九地篇》有言:“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恒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敢問:兵可使如率然乎?曰:可。”此句中的“恒山”,即“常山”,杜牧詩中的“常山蛇陣”就是對上述孫子原文的概括借用,而“勢縱橫”三字則是深度表達了孫子“兵如率然”“重勢”“用勢”的思想宗旨。
杜牧詩歌能夠反映孫子兵學思想,背后有其深刻的歷史文化背景。大唐盛世,政治軍事領域文武并重,思想文化界兼收并蓄,且詩歌成就達于中國文學史上的巔峰,故兵學及兵家思想能夠廣泛滲透各類詩歌作品中。比如,著名的邊塞詩,既能反映軍事將領守邊衛土的壯烈情懷,也能表達一定的兵學思想意境,深受后人的喜愛,廣為傳頌。就唐代以詩喻兵的著名代表人物而言,除杜牧以外,高適、白居易、李商隱、韓愈、羅隱、劉希夷等著名詩人,都曾在他們的作品中提及《孫子》其人其事,或引用其名言警句。他們肯定《孫子》的歷史地位,贊譽《孫子》的歷史價值,對弘揚和傳播孫子兵學思想起到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