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碩(北京服裝學院,北京 100029)
關鍵字:文明對話;金玉合璧;交流;互鑒
金、玉材質自古以來就備受我國人民喜愛和推崇,這不僅因其物、化性質的優越,還因為它承載了華夏民族幾千年的精神情感,寄托著國人的信仰與美好愿景。從日常用詞到實踐體驗,再到精神品格,我們都不難看到金玉文化的身影。金玉崇拜已融進了中華文化的構建過程中,是華夏文明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金玉合璧的出現不單是一種藝術形式,更多的是其背后以材質輸送為媒介的文明交流、互鑒和發展的過程,是中華文明吸收外來文明,融合、消化,包容、納新,再創民族風格的過程。
金和玉在形態與角色功能上的相互借鑒和嬗變,不僅反映了古人對不同材質和工藝技法的精進、認知,同時還觸發了金玉互動與合璧的探索。從精神層面上看,金玉合璧的出現或許不是為了“審美”,也不是純粹自然的“模擬”,而是“具有巫術禮儀的圖騰性質”①的流露,承載著從實用性物質走向偏重審美意味的物品。
從巫的美到理性的文明,從精神的激情到知性的平衡,“浪漫的”與“古典的”,構成了中國藝術風格交互不斷的兩個主題②。金玉結合飾物同樣遵循這樣的發展規律,在浪漫與古典兩個主題間相互轉變。如:春秋時期的金鋪首銜玉環,它是我國較早時期的金玉結合飾物,因其材質上乘、工藝精湛和造型優美等因素,可推測此鋪首已淡化了其實用價值,僅保留了裝飾作用和“獸面銜環辟不祥”的吉祥寓意,呈現出浪漫主義風格特征;而兩漢時期的金縷玉衣,作為當時重要的喪葬用品,從其數量、規模和材質類別以及制作工藝等方面均體現出嚴格的等級特征,表現出強烈的古典主義風格。金玉結合飾物在兩個主題間不斷的調整與轉變,在漫長的發展進程中逐漸形成了獨特的金玉文化體系,同時也反映出華夏文明螺旋上升式的發展進程。
物質基礎是精神文明得以發展的前提條件,不同文明間的對話,同樣需要借助真實、可觸的物質來承載和演繹。金玉合璧作為文明交流、互鑒和發展的重要載體,它的出現和發展離不開相關材質、工藝和造型理念的輸送傳播,有賴于不同國家或地區間貿易渠道的暢通。
絲綢之路是貫穿古今,跨越歐亞非大陸的貿易通道,是“古代和中世紀從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經印度、中亞、西亞鏈接北非和歐洲,以絲綢貿易為主要媒介的文化交流之路”③。此外,眾多學者還一致認為金、銀和珠寶玉石等也是絲綢之路上涉及到重要商品物資。因此,絲綢之路還有“黃金之路”“玉石之路”的稱謂④。
1.黃金之路
據史料記載,我國中原地區至遲在商代起黃金就被認識和應用,到東周時期開始被大規模使用,但是仍舊無法替代青銅器和玉器的功能與社會地位。兩漢之后,黃金首飾在傳統農區不斷出現,到了隋唐階段貴金屬首飾在社會上層已十分普及⑤,大量黃金開始被廣泛應用到工藝品的制作之中⑥。因此可推測,我國中原地區對黃金使用規模的轉變主要發生在漢朝時期。筆者的推測基于以下兩個原因:一是由于生產技術的進步導致本地金礦的開采和冶煉得到提升;二是絲綢之路開通后,方便了外域金、銀的流入。
對我國歷史上有關黃金產地和開采史料的梳理發現,西漢時期中原地區正在開采的金礦十分稀少和難得,且采金技術極其落后。下述史料可證實這一狀況:
《史記·貨殖列傳》:“江南出……金、錫、連、丹沙、犀、玳瑁、珠、璣、齒、革。”又云:“豫章出黃金……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費”。
《漢書·地理志》豫章郡、鄱陽縣,班固本注云“武陽鄉右十余里有黃金采。鄱水西入湖漢,莽曰鄉亭”。唐顏師古注:“采者,謂采取金之處。” 又金城郡,注引應動曰:“初筑城得金。故曰金城。
《后漢書·郡國志》益州、永昌郡、博南縣“南界出金。”左思《蜀都賦》,劉逵注,“永昌,有水出金”。又,兗州山陽郡金鄉縣,劉昭注,引《晉地道記》曰:“縣多山。所治名金山。山北有鑿石為冢,深十余丈。隧長十三丈。傍卻入,為堂三。方(書)云,得白兔不葬,更藏南山。鑿得金,故曰金山。”《水經注》曰:“漢司隸校尉魯峻,穿山得白蛇白兔,不葬。更葬山南,鑿得金。”
由此可見,這一時期我國所發現的金礦多且產量低下。同時,這也就排除了基于生產技術進步而導致本地金得到高效利用的設想。
絲綢之路的開通將我國中原地區與西羌及其后方的青康藏高原緊密聯系起來,這為該地區大量金塊作為商品運轉到中原提供了可能⑦。再者《匈奴傳》中記載,“匈奴往地,亦多自然金塊”。《鹽鐵論》言與匈奴市易之利,謂“以中國一端之縵,待匈奴累金之物。”足見匈奴市易多有黃金。至于西域,則蔥嶺內有于闐、高昌等國,蔥嶺外則罽賓大秦諸國,皆以產金銀著稱,并鑄有金銀貨幣流行西域和華夏地區。英人威爾斯在《世界史綱》中寫道:“中國之絲‘至羅馬,與黃金同價,用之者眾,故金銀乃如潮東流’。”又因史籍記載西漢黃金最多,且本地黃金大規模的開采和利用已被排除,這也從側面印證了黃金經由古絲綢之路由外域向中原地區輸入的可能。
2.玉石之路
我國玉文化源遠流長,自古就有“愛玉之國”“崇玉之邦”的美稱。新疆所產和田玉是我國傳統玉文化的主要載體,它與中國文明的起源和發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據資料證實,最晚在距今3300年以前和田玉就已開始向中原內地輸入⑧。1976年河南武丁婦好墓中出土的大量和田玉器物證實了新疆和田玉向中原內地輸入的事實,使人意識到古代“玉石之路”的存在。1994年臧振發在《玉石之路初探》中也提出了“玉石之路”的概念,并將良渚、石峽文化玉器和西域聯系了起來。2004年楊伯達先生對玉石之路網絡進行了重新勾畫:從和田向東的 “玉石之路”改稱“昆山玉路”,距今6000 年左右的東北、東南和北方玉文化區分別形成了夷玉、越玉、鬼玉之路,夏、商、周三代又有“貢玉之路”,相互交流而形成玉石之路網絡。基于此,也就有了《穆天子傳》中傳說周穆王駕八駿西巡天下,行九萬里,至西王母之國,會見西王母,終“攻其玉石,取玉版三乘,載玉萬只”的故事。這條連接新疆與中原地區的“玉石之路”一直延續使用至今,為和田玉料源源不斷地輸入內地提供了保障。
翡翠是我國人民所深愛的另一大玉石品種,它的輸送、傳播與使用極大地豐富了我國玉文化體系。距今為止相關研究和挖掘已證實:高質量翡翠只產在緬甸,主要分布在緬甸西北部克欽邦的的帕敢—道茂(Hpakan-Tawmaw)一帶⑨。而“西南絲綢之路”作為古代中國與緬甸之間最早的聯系紐帶,使得產自緬甸的翡翠得以大量進入云南騰沖,而后輸往我國其他省市。
《騰越廳志》載:“今客商之賈于騰越者,上則珠寶,次則棉花,寶以璞來,棉以包載,騾馱馬運,充路塞道”。騰沖寸開泰《騰越鄉土志》記載:“翡翠,非經騰過無由入內,所以騰為翠藪,玉工滿千,制為器皿,發售滇垣各行省。”《民國騰沖縣志稿·商務》中記載: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騰沖進口翡翠271擔;宣統三年(1911年),628擔;民國六年(1917年),801擔。
此外,“海上絲綢之路”作為連接中國與東亞、東南亞和印度洋等地區的海上路線,也為翡翠進入中國內地提供了重要渠道。廣東口岸粵海關“Jadestone”的進口記錄也證實了這一點,其中Jadestone已被證實為翡翠⑩。英國人市賽爾在所著《東南亞的中國》中提道“有船自勐拱運走大批玉石,石塊大到三人才能舉起”也佐證了翡翠經由水路進入中國的可能。
3.金玉輸送中的文化交流
在伴隨國人傳統認知意義上金、玉材質輸入的同時,世界其他文明古國高度重視和崇尚的玉石品種,如綠松石、青金石等,也不斷進入到我國中原地區。其中,綠松石與和田玉、岫巖玉、獨山玉并稱中國四大美玉,構成了華夏民族的用玉觀和玉文化體系。而關于我國古代飾品中綠松石來源的問題不同專家和學者持不同意見:干福熹等認為史前或先秦綠松石器可能來源于古代伊朗,是經由古絲綢之路運送至中原地區,而欒秉嗷則認為甘青等地出土的綠松石可能來自新疆黑山嶺古礦,方輝認為東北地區的史前綠松石器很可能來源于西北地區,可能與新疆哈密、陜西白河的綠松石礦有關。
上述史料不僅證實了金、玉材質經絲綢之路進入中國內地這一事實,同時還從側面反映出在中國與其他國家或地區的貿易史上,金、玉作為特殊的商品物資,在其開采、運輸、加工和貿易等環節上均對我國社會經濟和工藝文化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縱觀我國不同歷史時期出土文物中的金玉器物,可發現在玉石材質運用、裝飾紋樣、工藝類別和造型特征等方面均有外域藝術風格的體現、流露。基于前人的研究成果,可大膽推斷我國玉文化在構建、形成過程中不斷地吸收和消化外來文明,并在此基礎上更新和再創了華夏文明。
金玉合璧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跨區域貿易、文化的交流和文明的對話,金、玉材質和工藝文化的傳播與輸送拉近了不同國家或地區之間的距離,消弭了時空造成的文化隔閡,呈現出民族經濟文化跨域傳播的立體格局。這是中國與周邊國家政治、經濟和文化發展的必然選擇,是各民族文化融合的寫照,反映出了中華文明的巨大凝聚力和向心力。同時也使得世界各民族各的文化、思想相互碰撞、相互融合,并逐漸形成相同或相似的文化傳統、價值觀念和審美習慣,為世界文化共同體和人類生活共同體的構建奠定了基礎。
注釋:
① 李澤厚.美的歷程[M]. 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
② 蔣勛.美的沉思[M]. 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4.
③ 林梅村.絲綢之路考古十五講[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④ 易華.金玉之路與歐亞世界體系之形成[J].社會科學戰線,2016(4):73-80.
⑤ 喬梁.美玉與黃金——中國古代農耕與畜牧集團在首飾材料選取中的差異[J].考古與文物,2007(5):47-52.
⑥ 尼斯.金子:一部社會史[M].王瑞,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⑦ 任乃強.我國黃金鑄幣的歷史考察[J].社會科學研究,1980(3):51-57.
⑧ 蔡家藝.清代新疆玉石的開采與輸出[J].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0(3):121-130+150.
⑨ HUGHES R W,GALIBERT O,BOSSHART G,et al.Burmese jade:The in-scrutable gem[J].Gems and Gemology,2000(1):2-26.
⑩ 谷嫻子,楊萍,丘志力.粵海關“Jadestone進口記錄”的發現及其意義[J].寶石和寶石學雜志,2007(2):4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