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露盈(中國美術學院 影視與動畫藝術學院,浙江 杭州 310000)
1.《鶴妻》故事的東方特色
《鶴妻》是一則關于仙鶴報恩的日本民間故事,最早來源于《佐渡島昔話集》。①這是日本較為典型的動物報恩故事。故事大意是:一只受傷的仙鶴被貧困的漁人所救,仙鶴感其淳樸善良,化身為女子與其成親,起初,二人生活十分幸福,但冬天來臨,捕魚已無法維持生活。鶴妻決定以織布改善家境,但和丈夫有約定在先,讓其答應不要偷看她織布的樣子。鶴妻織出了人們見所未見的錦緞,并賣出了很高的價格。丈夫的內心逐漸產生“欲望”,并不顧鶴妻身體虛弱,一次次提出要求,希望她織出更多的錦緞。鶴妻為了滿足丈夫,日夜操勞,但最后,丈夫卻因好奇打破禁忌,偷看她織布,發現了其真身。最后,鶴妻只能變回仙鶴,永遠地離開。
這則民間故事展現了人性本身復雜的世界。善良淳樸的漁夫在婚后因金錢與好奇心的驅使而產生了心理變化,最終,在“偷窺”之后,受到了重大的“懲罰”。從這里也可以看出東方文學中“偷窺”的警示。
而更具傳奇性色彩的鶴妻,因其善良與犧牲精神被稱頌。在故事中,仙鶴沒有像西方國家的故事主角一樣需要借助外界力量變身,而是自然而然地化身女性,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將這類女性統稱為“異類女性”。②在與丈夫相處的過程中,女性就像逐漸掉入“陷阱”。丈夫看見她的真身,就像是婚姻中女性隱藏的一面、甚至是丑陋的一面被完全發現,而無法與丈夫繼續生活。這樣的角色設置展現了東方女性隱忍、克制、與悲傷的設定,極富東方特色。
2.根納季 斯普瑞的東方情結
根那季·斯普瑞(Gennady Spirin)是一位擁有極強功底與傳統藝術背景的俄羅斯藝術家,作為《紐約時報》“全球最偉大十大繪本藝術家”之一,③他的創作內容多圍繞歐洲經典故事展開,其作品也如同古典油畫一般以極強的造型基礎、光線布局與豐富的想象力和帶入感而在繪本界獨樹一幟。
根納季的作品題材涵蓋廣泛,從西歐故事到東亞文化、從神話傳說到寓言故事都有涉獵,《鶴妻》是他創作的唯一一本東亞民間故事繪本。不同于許多西方作者創作的東方故事中對東亞國家建筑服飾等錯置的“尷尬”。《鶴妻》對日本傳統服飾、建筑與場景都進行了較為忠實的還原。
隱喻的敘事手段是關聯《鶴妻》中圖文關系的最主要特征。《鶴妻》的繪本整體給人以一種境界飄渺、悠揚深遠的閱讀感受,并蘊含著“能樂”所追求的幽玄之美。圖文布局、圖文關聯性變化制造了該繪本流動性的閱讀感受。“隱喻”在這樣的畫面語境之下也顯現了重要的作用。而在隱喻功能展現的同時,圖文直現的敘述方式也配合讀者的慣性思維,在圖文配合的基礎之上,將隱喻的詩性思維進行最大化展現。
1.隱喻——間接與超越性表現
(1)圖文的疏離與互揚
圖文并置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擁有悠久歷史的表現方式,一直以來,人們都更習慣于圖文指向的一致性與和諧性。
本文中對圖文關系“疏離”的解讀,是指:圖與文指向的非一致性。不同于圖與文的傳統關系,是“偏離的”甚至是“顛覆的”。
(2)圖文的超越性表現
圖畫與語言、文字一樣,是人類情感溝通的重要方式,也是在文字尚未出現之時,人類信息交流的最重要方式。
在《鶴妻》中,有多處文字內容被單獨分頁,其中,有幾頁內容中的圖像表現具有超越性的特征。在本頁的故事中,講述了鶴妻化身女性與男主人公結婚,二人生活清貧的狀況,然而,這段文字背景被設計為紡車上的布匹,紡車的布局設計又具有著超現實的意味,云朵環繞四周,仙鶴飛于其間。該畫面展現了文本所沒有的內容,具有隱喻性,同時也是后續故事發展的伏筆。倘若單純提取本頁來閱讀,顯得插圖內容有些脫離,但是與全篇故事相互關聯、糅合,反而可以將畫面涵義通過彼此的先后關系逐步揭示,從而激發想象,表現想象,更富詩性意味。
在以上圖文疏離關系的解讀中,最終的目的,就是達到圖文互揚的效果。所謂圖文的“互揚”,意指讀者不僅僅局限于對圖像的觀看體驗,也不僅僅停留在對文字的表意理解,而是抽離慣性思維,發揮主觀能動性,重新審視圖文關系,從圖文的“疏離”中獲得詩化的審美體驗,從中體會圖文之外更加豐富鮮活的意韻。如此分析,在很多情況下,繪本之美在很大程度上不僅僅是造型、畫面之美,而更多的,則是衍生出的關系之美。
2.直現——直接的故事表現
畫面依附于文字表現,是我們習以為常的“看圖識字”的認知結構,其符合了我們在看圖找字、讀字搜圖中的心理預設,即圖文指向的一致性,這樣的認識結構能夠傳遞給讀者一種“已知”的安全感和穩定的帶入感,因此也是繪本創作中最為普遍的運用方式。
在《鶴妻》繪本中,有諸多圖文異化與錯位的表現方式,但倘若全局皆如此設計,則會產生很多閱讀的歧義,影響繪本的整體性。因此,傳統意義上圖文并置形式的運用,也起到了串聯全片的基石性作用。
例如:在《鶴妻》的開篇,為了使讀者能夠順利進入故事,使用了較多的圖文并置的創作方式,從男主人公救助受傷的鶴,到鶴化身女性回歸報恩。在這幾張串聯的畫面中,直觀展現了故事發展,也注重表現場景氛圍進行烘托。
好的繪本是圖文并置與圖文疏離的有機交織與統一,而這樣做的前提,是藝術家自身具備良好的審美格調,以及對圖像和文字內涵的深刻理解。
1.光與影的畫外之意(1)光影的存在方式
《鶴妻》的畫面語言中最突出的特點即“借景抒情”,為了寄情于景,根那季使用了很多遠景鏡頭語言來構造畫面。而“光”與“影”的表達也自然植入這些鏡頭語言當中。
遠景鏡頭擁有詩歌“主語”一般的地位,主要制造冗長、發展緩慢的整體印象,并擔負主體情緒表達和情感的升華的委任,突出展現詩性意味。在根納季的《鶴妻》中,大量使用了全景鏡頭并注重遠景的光影描繪,而其中的“景”多數為“空景”,更展現了作者的情思,光與影的組合與整體畫面景象的有機融合,達到展現畫面背后緩慢的語言節奏及綿長的思想情緒的效果,使得詩性的意味能夠流淌于畫面之中。
(2)渲染與介質
東方表現性繪畫注重線的表達,但西方繪畫尊崇其古典繪畫的傳統,更注重“面”與空間的描繪。根那季在《鶴妻》中的繪畫技法、材料與觀念與“日本畫”有著諸多相似之處。
根那季接近“日本畫”概念的創作十分注重夢幻想象的再現性。他利用水彩與日本巖彩相結合的繪畫技巧,表現出對象或柔滑或帶有顆粒的質感,在寫實的基礎上,注重體現神秘感覺,展現迷樣的孤獨空間,牽引讀者的夢幻與現實觀念。根那季接近日本畫的寫實風格注重利用面與面的層疊、拼合與碰撞,創造出空間感受。
2.線條的性格表現
(1)理性與感性并重
根那季的線條,從形式上來看,無論是符號化的對象、象征性的形象,或表現性的物象,都被他用“線”的語言加以重復和展現。其中,最為鮮明的特點,就是理性與感性并重的線條表現。《鶴妻》的繪畫造型多是通過“移情”的方法論,通過摹仿自然,以較為優美的曲面線條展現出自然景色與生命體本身多變與柔和的輪廓,如仙鶴柔美的圓潤的體態,或女性垂墜柔軟的衣飾。但是,完全曲面的柔和造型不足以支撐畫面平衡,從而需要穿插更為理性的線條在其之間。因此,根那季選擇了從建筑的布局中抽離出更為理性的線條,將建筑中的百頁、圍欄、墻垣等等以一種較為概括與抽象的單純直線的方式表現,以作為支持畫面平衡的“骨架”。將理性的感受嵌入畫面之中,在使畫面布局更加平衡、安定的同時,也更反襯出自然曲線之美。
(2)變化與呼應
“線”不僅是作者心靈的載體,也是他個人知識素養、時代特質的體現,同時,也是故事情感、人物心緒的外化“表情”,是作者作品中可觸、可感,真實可信的“物質”。
根那季對于鶴羽的描繪有著獨到的見解。在《鶴妻》中,鶴的特寫畫面有四處,其中,前三處對鶴羽翼的描繪采用了具有表現性的勾勒的方式。受傷并跌落地面的鶴,被發現是鳥的鶴妻,其圓潤唯美的身體上,豐滿清晰的羽和絨毛根根分明,纖細柔軟的白色線條提亮鶴整體的色彩基調,如同有一線光束打在其身上,羽翼線條的虛與實、隱與現、松與緊,穿插與游走,給畫面帶來了萌動的生機,閃爍不定的柔情和一絲隱匿的幽怨與哀愁的情愫。在最后一張鶴的特寫中,故事已臨近結尾,因為男性打破約定,鶴妻因自己真身已經被發現而決意離開。在這里,根那季放棄了一貫使用的對鶴羽的線性刻畫,反而只是使用了少量的線條勾勒出鶴的整體輪廓,將鶴身暈染出一種如玉一般柔美、潤澤的質感,中國古代有以玉之德喻人之德的說法,而在西方國家,通體純白的色澤則有著美好、高尚與正直的精神。在這里,作者似乎欲刻意營造出鶴妻這樣的身姿體態,一方面,突出展現其自然精靈一般的美麗與神性,頌揚古代日本女性的犧牲精神;另一方面,對比人性欲望的本像,側面隱現貪婪終將失去珍貴之物的道理,引發讀者的深層思考。
本文通過多維度分析西方繪本畫家根那季創作的東方題材繪本《鶴妻》的圖文敘事關系、繪畫形式處理,使用剖析、提取、排列的方法,將根那季的繪畫創作法則、圖文結合方式進行研究與闡釋,以期作為創作具有東方美學的繪本作品的一個初步指導。
立足于本國文化,借助扎根東方傳統美學來進行富有詩意的創作是當今繪本作者充滿機遇但同時最具挑戰的方向,它可以帶領畫者走向更加深遠、更加廣闊的天地,創造某種意義上的永恒;但同時,也需要更多輩作者付出畢生的心血與努力。
注釋:
① 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著,最早發表于《婦女公論》雜志,1949年1月號。
② 著有《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描寫本不是人類的東西,化身為人類女性的樣子與人類男性結婚。
③ 《NEWYORK TIME》,1997年12月5日,人文版第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