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前,中國人出門旅游,常見的景象是人人人人人人。現在,景區看到的是人手機人手機人相機人手機。不分老幼,無論貴賤,都在拍照,然后,發朋友圈、發微博、發抖音快手,證明“我來,我見,我拍過”,接著,等著人們點贊。
“中國游客喜歡拍照,”在巴厘島從事旅游行業的林震說,“而且是常有人拿命拍照。”在巴厘島的網紅景點“惡魔眼淚”,每年都有人因為拍照命喪崖下大海。這是一個有點極端的例子,但這種打卡拍照模式,確實成為當下年輕人旅行的一大特色。媒體人孟靜也在微博上吐槽:“感覺現在的網紅打卡型旅游,不就是把父母的‘上車睡覺下車尿尿睡醒拍照’改成了‘上車拍照下車拍照住店拍照尿尿拍照’嗎?”
看起來是,其實又不全是。畢竟,年輕人還會PS 修圖。打卡網紅景點背后,還是有著一些特別的背景。
2019年“十一”長假前,看到印尼巴厘島各旅行社暫停中國人前往景點“惡魔眼淚”的報道,有游客抱怨道,“為啥周圍不弄個圍欄?確實浪很大。”
林震介紹,游客們到“惡魔眼淚”所在的藍夢島前,一般都要和旅行社簽一份生死協議,但很多人并不在意。與彌漫在海浪里的死亡氣息相比,拍照打卡似乎更具吸引力。他還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很多中國人出國旅行,更關注政局是否動蕩,社會治安是否好,“對這些景點的潛在風險,意識就很淡薄”。
據不完全統計,2017年,此處發生了十多起海浪卷走游人的事故,5人死亡;2019年有3人死亡。傷亡者當中,多半是中國游客。中國駐當地總領事館此前曾一再預警,希望中國游客注意危險,效果并不好。林震在“惡魔眼淚”崖邊看到最多的,仍然是中國游客。2019年9月3日,總領事館不得不與當地旅行協會開會研討,最終確定,直到安全措施建立之前,禁止旅行社再帶中國游客前往這一景點。
林震接觸到很多年輕游客,對拍照都有執念。“(有些人)為了拍照,命都不要,只要可以拍一張漂亮的照片。”他說,不像西方游客多是拍景色,中國游客喜歡把自己拍在照片里,于是在“惡魔眼淚”,游客經常背對大海,有浪拍來,常注意不到。
一段視頻里,大浪直接拍在穿著白裙的女孩身上,她驚慌逃離時,網友敏銳地發現:“事實證明女生遇到危險是會先擋臉的”。另一個女孩被大浪驅逐后坦言自己“冒著生命的風險拍的,我要瘦點直接被這鋪天蓋地的海水吹走淹沒了”。有人看到旅行公司發布景點暫停開放的通知后哭著臉說,自己18號飛巴厘島,就是為了這個景點去的。旅行公司則安慰她:“自由行還可以去”。
去巴厘島的游客中,排第一位的就是中國人,2018年有136.15萬人次到巴厘島去玩。國內游的游客就更多了。據旅游部門測算,2019年的中秋假期,全國接待國內旅游總人數1.05億人次,而“十一”長假,出游人次近8億——世界人口第三大的國家美國才3億多人。每天,中國上空都有167萬多人飛過,按照中國的城市劃分標準,這相當于一座大型城市的人口整天在天上飛。與之相比,鐵路、公路等運輸的旅客就更多了。
對于年輕人來說,旅行已經成了一種生活方式,而且不一定非去那些著名的5A景區,或者像長城、天安門一樣的著名景點才叫旅行。旅行的意義,在這個時代變得愈加寬泛。
旅行尚屬稀缺之時,人們選擇人盡皆知的景點,以彰顯自己有能力旅游。沒去過的,還常以天安門、長城等貼畫為背景照相,假裝去過。
現在,旅行的意義更純粹了,游客成了當代的朝圣者,他們希望遠離熟悉的地方,到別的國度或者別的地方尋求新鮮感。重要的是新鮮感,而非其他。
在千禧一代的報告中,調查者也發現在旅行目的地選擇上,千禧一代深受社交平臺達人“種草”和影視綜藝影響。他們緊跟潮流,熱衷于打卡網紅城市,體驗各種網紅民宿,也樂于去到那些影視劇的拍攝現場體驗。
點贊設置也對人們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愛爾蘭網絡心理學家瑪麗·艾肯接受采訪時曾如是描繪這個時代:人們需要把自我價值認同外包出去,需要別人點贊,自己才開心。
如果沒有那么多贊, 他們就覺得“ 我完蛋了”“我頭發不好看”“我化妝不行”,繼而覺得“我不夠吸引人”,接著開始懷疑自己。顯然,這也是很多人打卡網紅景點的另一驅動力。
瑪麗·艾肯認識的一些女性朋友喜歡在社交媒體上發照片,平時一張照片有500個贊,如果下一張照片的點贊數不夠多,她們就會刪除那張圖。前一個視頻得到了幾千幾萬個贊,下一個視頻,她們就希望得到更多。對“贊”和“喜歡”的渴望不斷增強。哪怕,這些照片是經過加工處理的。
桂林陽朔有一家民宿,有間臥室,窗戶很大,外面是俊美的桂林山峰,窗下放了一張大床。在這里拍照很美,于是,該民宿迅速成為網紅景點,吸引很多年輕人前來打卡。他們和那扇窗戶合影,在旅游平臺上點評說“像在畫里一樣”。極少有人提到,民宿周圍是破敗的村落,民宿設施也有諸多不足,極少數差評里,有網友說,“除了一張朋友圈照片,其他簡單到無話可說”。
如今,一個旅游地如果無法拍出漂亮的照片,可能會活得很難。
同樣,一切適合拍攝精美照片的地方,都開始變成景點。一個網紅餐館、一家民宿甚至上海一個鹿晗拍過照的郵筒,都可能成為打卡熱門地。秦皇島有家海邊圖書館,以“孤獨”著稱,成為網紅打卡點后,就再也沒有孤獨過,很多人開車去,有時候一堵能堵半個多小時。石家莊有處廢墟、廣州有家廢棄游樂場,也都成了年輕人打卡的網紅景點,年輕男女凹著各種造型,以其為背景拍照、拍視頻。
有兩位住在破敗房子里的漁翁,早年間,以打魚為生。哥哥叫黃全德,弟弟叫黃月創,兩個人七八十歲,早已經無法再過打魚生活。不過,在漓江上,他們代表了幾乎要消失的漁夫文化,現在竟也成了一個網紅打卡點。經常有人花錢,請他們表演打魚的過程。甚至有國外著名攝影師來,給他們拍攝照片。
黃月創雖很老了,但也很快意識到拍照對游客的重要意義。為讓游客拍到更好的照片,他甚至自學攝影技巧,對拍攝的光線、快門等專業知識都能說出些門道來。遇到拍攝技術不高的游客,他還能指點—二。“畢竟拍他們的很多都是大牌攝影師,拍的過程他們也學到了一些經驗。”在漓江開網紅民宿的何革萍說,“弟弟(黃月創)常跟我炫耀,他說所有這些表演里面,我最會撒網,因為我撒的網在空中有弧形,拍出來更漂亮。”
人們迫切地需要旅行,需要打卡。這種熱門的打卡背后,有著復雜因素。有人看出了荒誕,有人看出了膚淺,有人覺得這是對旅游意義的重大誤解。
約翰·厄里在《旅游凝視》中引述了一本小說中對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描寫,提及旅行的另一層意思:“在別的地方,人們關心的是生意,是時尚;在別的地方,有的只是衰老、痛苦和心碎;但這里只有年輕、忠貞和欣喜。”
“旅游經濟畢竟是眼球經濟,網紅點能夠有效吸引眼球,這是市場營銷的利器。”桂林旅游學會會長龐鐵堅說,很多網紅打卡點,確實切中了眼球經濟的重點,給游客提供了強烈的視覺愉悅感。在他看來,“下車拍照,上車P S”比“下車拍照,上車睡覺”進步多了。“因為前者顯然更關注旅游的體驗和心情釋放,更注意把旅游感受散發出去。后者只是消極地到此一游罷了。二者不可同日而語。”
“不能一味否定那些網紅,只是現在有些網紅變得妖魔鬼怪,那部分我們非常不喜歡。”何革萍說,那些打卡拍照的年輕人追求拍照的角度、光線、最后呈現出來的意境,這已經是一種生活美學了。“國外媒體也關注到,中國現在流行短視頻,15秒,覺得他們膚淺,其實大部分年輕人美學欣賞的素質提高了。”
年輕人容易被那些漂亮的照片、有趣視頻吸引,前去打卡,偶爾被騙,顯然不只是他們的問題。很多景點、民宿、餐館為了吸引年輕人,制造了很多雷同的東西,無邊游泳池,幾乎成了網紅民宿的標配;各地有山的景區,都跟風打造玻璃棧道。何革萍說,漓江上,很多人看到黃氏漁翁紅了,也開始效仿,買了個漁船,在岸邊甩網招攬游客。甚至,他們懂得營銷,視覺效果更好,但不真實,“有些是假的,這些妖魔鬼怪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