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齙牙。
兩顆門牙微微突起,抵在唇下,卻又不肯聯合起來,而是“各自為政”,留了一條極寬的縫隙,足以卡住一顆瓜子。那時并沒有“十美九齙”的說法,我齙起的牙齒便如一枚含在唇下的驚雷,暴裂無聲。“齙牙妹”,他們這樣叫我,而我通常會低頭快步走過,以眼淚作為回應。
自然也是整過牙的。青春期時,父母耐不過我的糾纏,將我帶去了牙醫診所。“我在變得更好。”我這樣安慰自己。
戴上金屬牙箍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正常進食,臉頰因此很快凹陷下去,連帶著我的那些少女心事也變得潦草起來。我成了班上的影子,不說話,連呼吸也是靜默的,猶如一場漫長的刑罰。
初三的一個晚自習,男生們閑來無事,開始評選班上最丑的人。
我聽見他們喊出一個又一個候選人的名字,心生慌亂,便連忙趴到桌子上,假裝睡覺,卻不想真的睡著了。醒來時,早已放學,教室里空蕩蕩的,只余下我一人。我迷迷糊糊地抬頭,看見了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下面是滿滿的“正”字,以及一個滑稽的、嘲諷的豬頭簡筆畫。
我坐在座位上,反復地、徒勞地摳著指甲蓋,終于因為那些不加掩飾的惡意泣不成聲。
17歲那年,我有了第一個喜歡的人,常常在課間偷看他。他會畫畫,常常在草稿本上畫各種小圖案——花朵、貓咪、咖啡杯,或者是有細碎櫻花瓣的竹骨傘……有一次,他遞給我一幅畫,上面是一只毛茸茸的、戴禮JgVIIPQ3pROJizxYtlvyASYpAXH3Dwj4/3gxEqeRIdc=帽的長耳朵兔子,長著一對滑稽的板牙。
“它很像你。”他如此說道。
彼時,我的牙齦因為牙箍出現了萎縮,一顆牙齒幾近壞死,變成難看的灰綠色。
去過幾次醫院,最后,醫生幫我取下牙箍,告訴我正畸失敗,即使進行二次矯正,也很難成功。我坐在診室的木椅上,看見母親佝僂著腰,小聲地、急促地與醫生商量對策。
我站起來, 說: “ 我不整了。”既然注定無法如別人一般開口大笑,那就認命吧。我不想再掙扎了。
我裝作沒心沒肺的樣子,假裝不在乎自己的齙牙,甚至在其他人嘲笑我的牙齒時,也跟著一起哈哈大笑,正如太宰治在《人間失格》中寫的:“我終于憑著滑稽這一條線與人扯上了關系。表面上,我強顏歡笑;內心里,卻懷著某種也許能夠撞大運的千鈞一發的緊張感——為了討好他人,我總是擠出一身黏汗。”
因此,在收到畫的那一刻,我有一種被看穿的窘迫,甚至有些惱怒起來,覺得他的嘲笑格外刻薄。
成年后,我依然是齙牙。與人合照時,我總是故意抿嘴,生怕露出半分端倪。
這份隱瞞并未讓我變得格格不入,相反,它為我撕開了成年人世界的一角,那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混亂與偽裝,有人節食,有人整容,有人用各種修圖軟件,讓照片上的自己看起來完美無瑕……
我從未意識到這份乞求的荒謬,直到有一天,我的室友因為過度節食而昏厥,我將她送往醫院時,才忽然明白人性的愚蠢之處。
對于外在美,我們往往用力過猛,過分苛責,與此同時,我們對內在卻毫不自省,以至于在面臨“自卑”“懶惰”“傲慢”等人性弱點時,只能面色蒼白地宣告投降。
我們已經被社會的審美標準綁架太久了。令人難過的是,我們一邊承受著巨大的審美壓力,一邊樂此不疲地將壓力轉嫁到他人身上,對他人的外貌評頭論足,毫不掩飾——只要人人都是受害者,便能顯得人人都不是受害者。
我再次站在鏡子前。鏡子里,我的臉普通、黯淡,最在意的齙牙藏在唇下,微微抵起上唇,讓我看起來仿佛欲言又止,藏著一段柔軟、憂郁的心事。我終于發現,它讓我看起來像一只可愛的兔子。
前段時間看日本綜藝節目,我看到渡邊直美穿了一條粉色的連衣裙,像一個巨大的冰激凌甜筒,渾身上下透著清甜的氣息。身邊有同事吐槽,說不明白人們為什么會追捧這樣的女生,覺得她是丑人多作怪。我當時不知該如何反駁,過了很久之后,才明白了自己對渡邊直美的認同來源于何處:她代表了另一種審美,甚至她自己就是另一個美的世界的入口。
在那個世界里,人們是可以不完美的。無論胖瘦,無論美丑,我們都能穿粉色的連衣裙,可以扎可愛的羊角辮,可以做鬼臉,可以如自己想象的那樣肆意地活下去……
而在進入那個世界之前,我們的糾結與自我折磨是有意義的,它讓我們學會了如何與自己和解。
年前拍寫真,攝影師要求我做出大笑的表情,我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對鏡頭露出了笑容。事后拿到照片,我看到自己青澀的、陌生的笑容,恍惚間想起自己的14歲,想起那個痛哭流涕的傍晚,我竟有幾分心酸。其實不必的,我從來都沒有做錯什么。
——“你的嘴唇為什么總是微微張開,是因為齙牙嗎?”
——“不,是因為我的舌尖含著一句給生活的情詩。”
秋水長天//摘自《快樂閱讀·青春美文》2019年第9期,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