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齊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
屈原一生最愛橘樹,盡管世界上的植物有千萬種。《楚辭》中究竟提及了多少種植物?對此問題,古人和今人都有過研究。有人認為,《楚辭》中一共言及54種植物,其中為《離騷》所言及的植物為28種。筆者對這一判斷持審慎態度。姜亮夫《楚辭通故·全書總敘目》:“博物之部,凡分草木、蟲魚、鳥獸及礦物四部,意蘊最為顯白,無庸分辨,惟馬類有與車相系而入文物者,博物功能,亦時與他類相涉云。”[1]9在草木部中有詞條146個,除去“草”、“樹”一類通名、“扶桑”、“玉樹”、“通衢”等神話中的花草樹木名,以及限定和修飾它們的品質形容詞,專指不同種類草木的詞條多達146條。換言之,《楚辭》中所提及的植物有百余種。其中,樹木有20種,詳如下:
一, 木蘭,落葉小喬木或灌木,見于《離騷》和《九章·惜誦》。
二, 辛夷,見于《九章·懷沙》。辛夷木蘭科植物中的一種,其蓓蕾曬干后可入藥。木蘭科的植物有多種。雖然木蘭和辛夷為同一科的樹,但是它們并非同一種樹。
三,椒,落葉灌木或小喬木,即花椒樹,見于《離騷》和《九歌·東皇太一》。
四,桂,桂花樹,常綠喬木,見于《九歌·湘夫人》、《九歌·東君》、《九歌·東皇太一》、《九歌·湘君》和《大招》等。
五,楓,楓香樹,落葉大喬木,見于《招魂》。
六,柚,果樹名,見于東方朔《七諫·初放》。
七,甘棠,落葉喬木,見于劉向《九嘆·思古》。
八,苦李,李子樹的一種,果實綠色,味道酸苦,見于《七諫·亂曰》。
九,苦桃,桃樹的一種,未經品種改良的桃樹,其果實苦澀,見于《七諫·初放》。
十,棘,叢生小棗樹。《楚辭通故》三輯博物部八:“《楚辭》棘字凡六建,三見于屈賦,三見于漢賦,見于屈賦者(一)作本義之小棗叢生者。”[2]654此據王逸的解釋。《楚辭補注·天問第三》:“‘何繁鳥萃棘,負子肆情。’言解居父聘吳,過陳之墓門,見婦人負其子,欲與之淫泆,肆其情欲。婦人則引《詩》刺之曰:墓門有棘,有鸮萃止。故曰繁鳥萃棘也。言墓門有棘。雖無人。棘上猶有鸮。汝獨不愧也。”[3]107這是一條很有價值的材料。在《詩經·陳風》中有《墓門》篇,首章云:“墓門有棘,斧以斯之。夫也不良,國人知之。知而不已,誰昔然矣。”[4]127向熹《詩經詞典》首版和修訂版均將“棘”解釋為:“酸棗樹,一種落葉灌木或喬木,枝上多刺,初夏開紅綠小花。果實比棗小,肉薄,味酸。”[5]271筆者對這條解釋持審慎態度。實際上,釋“棘”為“叢生小棗”是對的,而釋“棘”為酸棗則誤。酸棗樹為兩三丈高的大喬木,酸棗是貍貓(果子貍)的愛物。筆者當年在重慶所轄的山區當過知識青年,村子里院壩旁有許多酸棗樹。貍貓肉味鮮美,還帶有鴨肉的清香。當地老百姓獵取貍貓有妙法。他們在火藥槍管上綁縛三節電池的長手電筒,當光柱照射到貍貓的時候,就立即扣動扳機。一旦遭遇強光束,貍貓便一動不動,這是其習性。散彈一大束,必擊中無疑。棘,叢生小棗[樹]。此棗,即普通的棗樹。棗樹有叢生的習性,農舍旁,糞坑旁,田邊,地頭,每每多見。棗樹長到兩三尺高就開花結果了,而且還果實累累。農家的做法如下。從一叢中選留一個較大的植株,而將其余的植株砍掉,以便它長成大棗樹。
十一,橝,即橉,一種大喬木,見于嚴忌《哀時命》。洪興祖的補注,正確。以“橝”為動詞,根據不足。
十二,梧,即梧桐,大喬木,見于《九辨·三》。
十三、十四,松柏,見于《九歌·山鬼》。松柏為兩種常見的常綠喬木,故多連在一起說。屈原已經開啟了這種話語風氣之先。
十五,榛,落葉小喬木,果實即榛子。《九思·憫上》:“叢林兮崯崯,株榛兮岳岳。”[6]294榛,舊注無說。株,一作林。后來的注家將“株榛”作為一個雙音節的形容詞,表示樹木叢生的樣子。如果這樣理解,那么兩句便語義重復了,這是不符合經濟思維的原則的。時代越往上溯,行文越精簡,這是一條規律。在我國榛樹主要生長在北部和東北部,不過在楚地也有榛子樹。據《楚天都市報》報道,2016年11月12日在湖北大悟縣發現了兩百歲的榛子樹。照片顯示,這株榛子樹的樹身巨大,兩人合抱不過來。《九思·憫上》的“榛”字,當用本義。這兩句的含義當作:叢林茂密,榛樹挺拔。由于在楚地榛子樹畢竟不普遍,因而樹林中有榛子樹就顯得很突出。
十六,楸,落葉喬木,見于《九章·思美人》和《九辨·三》。
十七,黃棘,見于《九章·悲回風》。《楚辭通故》三輯博物部八:“黃棘一木,即枸杞之黃花者,似較諸說為長,而屈子借喻之義,亦可明矣。”[2]665黃棘,即開黃色花的枸杞。枸杞,多年生灌木。
十八,紫,見于《九歌·湘夫人》。紫,紫葳,木本多年生攀援植物,即苕,其花叫凌霄花。《宋文鑒》卷十四種放《夏日山居》詩:“陰陰林木靜,寂寂無人境。紅綻紫葳香,嵐沈玉膏冷。看云時獨坐,慎事當中省。何客馭風來?新篁動疎影?”[7]165種放(955—1015), 字明逸,河南洛陽人,隱居終南山三十年,《宋史》卷四五七有傳。紫葳是道家的愛物,屈原是道教前史上的著名人物,他性喜紫葳乃十分自然。
十九,榝,即木本植物食茱萸,見于《離騷》。
二十,橘,果樹橘子,見于《橘頌》。
收錄在《楚辭》中的作品,并非盡皆為屈原所作,不過屈原的作品所占比重最大。《楚辭》中的屈原作品,即慣常所稱之屈賦。以上樹木,大多見于屈賦之中。盡管在屈賦中言及的樹木如此之多,但是屈原只為橘樹一種寫作了頌歌。屈原贊頌橘樹的作品是《九章》中的第八篇《橘頌》。屈原自幼喜愛橘樹。《橘頌》是屈原青年時期的代表作。
在屈賦中《九章》具有特殊的地位。
在《楚辭》中,以“九”名篇的作品,除了九章以外,還有《九歌》、《九辨》、《九懷》、《九嘆》和《九思》。《九懷》、《九嘆》和《九思》均為組歌,每歌各有標題。《九辨》也是組歌,只是每歌無標題,于是人們以數字順序稱之。《九歌》特殊,有歌十一篇,而非九篇。在這里,“九”表示多,而非確數。朱熹《楚辭集注》卷四:“《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君念國,隨事感觸,輒形于聲。后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于一時之言也。今考其詞,大扺多直致無潤色,而《惜往日》、《悲回風》又其臨絕之音,以故顛倒重復,倔強踈鹵,尤憤懣而極悲哀,讀之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董子有言:為人君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后有賊而不知。嗚呼,豈獨《春秋》也哉!”[8]72董子,即董仲舒。“為人君者……后有賊而不知”,這一段話并不見于董仲舒《春秋繁露》,而出自司馬遷的歸納,而朱熹引用時還有所縮略。《史記》卷一三零《太史公自序》:“余聞董生曰:……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9]761《春秋》是孔子編寫的一部編年體史書,敘事極為簡略。西漢董仲舒撰《春秋繁露》十七卷,述說《春秋》的得失。實際上,董仲舒是通過評說《春秋》來闡發他自己的一套主張。宋代胡安國著《春秋胡氏傳·述綱領》直接引用了司馬遷所歸納的董仲舒的這一番話。接著,胡安國寫道:“為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罪。故《春秋》,禮義之大宗也。”[10]9胡安國站在治國理政的高度上來看待董仲舒的春秋學。為什么朱熹在總評《九章》的時候言及董仲舒呢?筆者以為,這是因為在屈原和董仲舒之間存在著契合性:他們都是具有強烈的政治抱負的思想家,他們都希望在治國理政的舞臺上有一番大的作為。董仲舒年輕的時候研究《春秋》,顯然是企圖通過闡發《春秋》的微言大義來表述自己的政治觀點。屈原年輕的時候寄情橘樹,無疑是企圖通過描摹橘樹的形象和特性以端呈自己的人格理想。
雖然《九章》包含九篇作品,但是它與《楚辭》中其他以九名篇的辭賦不同,九章中的各篇作品之間沒有內容上的聯系。換言之,《九章》具有組歌的形貌,但它并不是真正的組歌。人們之所以將《惜誦》、《涉江》、《哀郢》、《愁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頌》和《悲回風》這九篇辭賦統稱為《九章》,乃是因為它們的聲情相同。以聲而論,它們大都是哀歌。但是,這里也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橘頌》。《橘頌》不是哀歌,而是頌歌。以情而論,它們大都充溢著悲憤之情。但是,這里也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橘頌》。《橘頌》不含悲憤,而是洋溢著歡快的情緒,充溢著青春的氣息。王逸《楚辭章句》:“《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作《九章》。章者,著也,明也。言已所陳忠信之道,甚著明也。卒不見納,委命自沈。楚人惜而哀之,世論其詞,以相傳也。”[3]120《九章》之以九名篇,不是因為其中辭賦的篇數為九。其實,《九章》中含九篇辭賦,這只是一種碰巧罷了。如果在司馬遷之后,人們沒有搜集到更多的屈賦,那么也會有諸如《四章》、《五章》、《六章》等名目出現的。這是因為,司馬遷在《史記》卷八四《屈原列傳》里說:“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9]509司馬遷只見過《九章》中的《哀郢》一章。不過,這也帶來了一個問題:《橘頌》與《九章》中的其他八篇作品所言之志,并不相同。
在《九章》中《橘頌》具有特殊的地位。《橘頌》: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任道兮。紛缊宜修,姱而不丑兮。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愿歲并謝,與長友兮。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6]111。
廣義的志,不僅指一個人的志向、理想和抱負等宏大的方面,它還包括情感、趣味和神態等細微的方面。《九章》中除《橘頌》以外的其他八篇辭賦所言之志,就是側重于情感、趣味和神態等細微方面的志,而且多憤懣和悲哀。這八篇作品在敘事口吻大體相同,都在字里行間充塞著抑郁。與此恰成對照的是,《橘頌》所言之志,側重于志向、理想和抱負等宏大的方面。《橘頌》一篇在敘事口吻上也相當特別,它在字里行間洋溢著歡快。“嗟爾幼志”和“年歲雖少”這兩句話,明白地告訴我們,《橘頌》是屈原青年時代的習作,而不是他在政治上失意之后在流放江南途中的所見所思。“置以為像”,置,立,即立為榜樣。屈原置伯夷以為榜樣,這是一種主動的行為。《史記》卷六一《伯夷列傳》:“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隠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9]390屈原不僅主動將伯夷立為榜樣,而且還在行動上處處向伯夷靠攏。屈原在青年時期就確立了他的人生理想,他要做一個像伯夷那樣的有益于社會的人。屈原的人生理想寄托在《橘頌》中。
《橘頌》是一篇在文類(genology)上具有獨特性的作品,它不僅與《九章》中的其他八篇不同,而且也與整個《楚辭》有別。從總體上說楚辭具有哀歌性質,然而《橘頌》卻與《楚辭》中的多數篇什都不同,它是一篇洋溢著青春氣息的頌歌。作為嘉樹的橘是屈原人格的表征,屈原的基本品質均可以橘而得到說明。簡言之,《九章》,其含義為“九彰”,即九篇彰顯屈原志向的辭賦。由此而觀之,對《九章》一名的辨析,已經超越了體裁的規范、語體的創造和風格的追求之范圍。它向世界文藝學昭示,戰國時期的中國文學具有獨特性。戰國文學是在軸心期的后半個時段里文學家與社會隨機碰撞的產物,故而只能對之作具體的研究而難于將之整齊劃一地予以統觀。恩格斯《致敏·考茨基》(Ein Brief an Mina Kautsky):Jeder ist ein Typus,aber auch zugleich ein bestimmter Einzelmensch, ein“Dieser”, wie der alte Hegel sich ausdrūckt, und so muβ es sein.[11]44標準譯文如下:“每個都是典型,同時又是一定得單個人,正如老黑格爾所說的,是一個‘這個’。”[12]155這里有一句文藝理論界的老話“一個‘這個’”(Ein Dieser),它也譯作“這一個”。作家須努力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而不應該用某一種模式來塑造人物,否則就會千人一面,毫無特色可言。恩格斯的這段話也適用于戰國文學的情形。戰國文學是一個“這一個”。《橘頌》是楚辭中的“這一個”。《橘頌》是屈賦中的“這一個”。這就是《橘頌》的文類學意義。
作為嘉果的橘是屈賦的表征。兩千多年以來屈賦一直在滋潤著文學家們的心靈,為他們的創作提供范例。杜甫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他從屈賦中獲益甚多。屈原愛橘,杜甫亦愛橘,杜甫有二十首詩言及橘。
杜甫言橘的二十首詩包含以下五種情形。
第一,作為果品的橘子,三首。其一,《讀詩詳注》卷四《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云:“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13]113在唐帝國的北方橘子是價格昂貴的果品。霜橙,色彩鮮艷的橙子。香橘,芳香的橘子。新鮮的橘子有清香味。有人將香橘當作“盧橘”或“給客橙”,似求之過深。貴戚如楊國忠等人過著極其奢靡的生活,他們住在京城長安,而長安位于西北,那里并不出產橘子。盡管如此,在唐王室貴戚的餐桌上卻堆放著大量的橘子。楊國忠是楊貴妃的從祖兄,楊貴妃本人喜食荔枝。荔枝由快馬從南方傳送,造成巨大的靡費。在唐朝時期當代的保鮮技術尚未發明。由于橘子是容易腐爛的水果,因而也須快馬傳送,這也造成巨大的靡費。杜甫此詩的下一聯就是千古傳誦的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事實上,運到長安的橘子,其價格遠遠各種肉。其二,《杜詩詳注》卷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云:“烏麻蒸續曬,丹橘露應嘗。豈異神仙宅,俱兼山水鄉。”[13]255彭州,今四川省彭州市。彭州盛產橘。丹橘,在霜露之后才采摘收的橘子。這樣的橘子,顏色特別紅,故而稱為丹橘。橘子采摘得越晚,其中的糖分就越多,果實的味道也就越美。其三,《杜詩詳注》卷二十一《秋日荊南送石首薛明府辭滿告別,奉寄薛尚書,頌德敘懷,裴然之作三十韻》篇末云:“應訝耽湖橘,常餐占野蔬。”[13]758湖橘,湖邊土地上所產的橘子。杜甫長期過著漂泊流浪的生活,有時候還得靠吃野菜度日。當他看見湖橘的時候,便感到驚訝。
第二,用作比喻的橘子,一首。《杜詩詳注》卷十九《驅豎子摘蒼耳》云:“加點瓜薤間,依稀橘奴跡。亂世誅求急,黎民糠籺窄。飽食復何心,荒哉膏粱客。富家廚肉臭,戰地骸骨白。”[13]660橘子在這里用作比喻。杜甫在吃清湯寡水的蔬菜的時候,不由得聯想到橘子。蒼耳,又叫卷耳,野菜名,嫩葉可食,色如橘皮。此詩當作于大歷二年(767),時杜甫居住夔州。那一年夔州久旱無雨,蔬菜枯死,于是杜甫派遣童仆,到山泉邊的濕地上去采摘蒼耳,以便充當蔬菜。《水經注》卷三七沅水:“沅水又東歷龍陽縣之汜洲,洲長二十里。吳丹楊太守李衡,植柑于其上,臨死勑其子曰:‘吾州里有木奴千頭,不責衣食,歲絹千匹。’太史公曰:‘江陵千樹橘,可當封君。’此之謂矣。吳末,衡柑成,歲絹千匹,今洲上猶有陳根余枿,蓋其遺也。”[14]580橘奴,橘子。橘奴跡,橘子的氣味。跡,本義蹤跡,轉指氣味。
第三,涉及橘樹的地名,五首。其一,《杜詩詳注》卷二二《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云:“桃源人家易制度,橘洲田土仍膏腴。”[13]789橘洲,地名,即橘子洲,位于流經今湖南省長沙市的湘江中心。因此沙洲上產橘子,故名。橘子洲是面積較大的沙洲。在今日的橘子洲上有街道,有公園。其二,《杜詩詳注》卷二二《酬郭十五受判官》云:“喬口橘洲風浪促,系帆何惜片時程。”[13]788其三,《杜詩詳注》卷二三《入衡州》云:“橘井舊地宅,仙山引舟航。”[13]822橘井,古井名,故址在今湖南郴州市東面的蘇仙嶺下。蘇仙嶺原名牛脾山。西漢人蘇耽,在山下鑿井以解救鄉民疾患,又在山下種橘以增加鄉民收益。《太平御覽》卷一八九引《桂陽列仙傳》曰:“蘇躭啟母曰:‘有賓客來會。躭受性當仙,今招躭去,違于供養。今年多疫。竊有此井水,飲之可得無恙,賣此水過于供養。’使賓客隨去焉。”[15]775蘇耽后來得道登仙,人稱蘇仙。蘇仙嶺為道教福地之一,山上建有蘇仙觀。其四,《杜詩詳注》卷十九《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篇末:“爐峰生轉盼,橘井尚高褰。”[13]679其五,《杜詩詳注》卷二三《奉送二十三舅錄事之攝郴州》云:“郴州頗涼冷,橘井尚凄清。”[13]817橘井在杜詩中凡三見,這是值得注意的。杜甫曾經前往郴州而未果。大歷五年(770)四月,為了躲避發生在長沙的叛亂,杜甫乘船沿耒水逆行,前往郴州,欲投靠他的舅父崔偉,崔時任郴州錄事參軍。行至耒水方田驛,洪水暴發,舟無法繼續上行,杜甫只好返回潭州。換言之,杜甫并未到過郴州。橘井這個地名在杜詩中三次出現,這間接地暗示了杜甫拿深厚的道教情懷。
第四,生長在大地上的橘樹,十首。
其一,《杜詩詳注》卷十《病橘》首聯:“群橘少生意,雖多亦奚為。”[13]337此詩作于上元二年(761),時杜甫在成都,年五十歲。對此詩的討論詳后。
其二,《杜詩詳注》卷十二《章梓州橘亭餞成都竇少尹得涼字》:“秋日野亭千橘香,玉盤錦席高云涼。主人送客何所作,行酒賦詩殊未央。衰老應為難離別,賢聲此去有輝光。預傳籍籍新京尹,青史無勞數趙張。”[13]405此詩作于廣德元年(763)秋,時杜甫在梓州,年五十二歲。詩題中的“橘亭”,屬于地名。詩歌的首句,描寫大地上生長的橘樹。
其三,《杜詩詳注》卷十二《放船》:“送客蒼溪縣,山寒雨不開。直愁騎馬滑,故作泛舟回。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江流大自在,坐穩興悠哉。”[13]410題下原注:送客蒼溪縣。此詩作于廣德元年秋末,時杜甫在閬州。
其四,《杜詩詳注》卷十四《禹廟》:“禹廟空山里,秋風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云氣生虛壁,江聲走白沙。早知乘四載,疏鑿控三巴。”[13]483題下原注:此忠州臨江縣禹祠也。此詩作于永泰元年(765),時杜甫在旅途中,由渝州出發,前往忠州。這一年杜甫五十四歲。忠州位于長江邊,那里盛產柑橘,有許多橘樹。
其五,《杜詩詳注》卷十五《夔州歌十絕句》之四:“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巔。楓林橘樹丹青合,復道重樓錦繡懸。”[13]514這十首絕句均作于大歷元年(766),時杜甫在夔州,年五十五歲。
其六,《杜詩詳注》卷十八《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之二:“此邦千樹橘,不見比封君。養拙干戈際,全生麋鹿群。畏人江北草,旅食瀼西云。萬里巴渝曲,三年實飽聞。”[13]638這五首時均作于大歷二年(767),時杜甫在夔州,年五十六歲。赤甲,即赤甲山,位于今重慶市奉節縣長江瞿塘峽的夔門北岸。瀼西,地名,梅溪河的西岸。這一年杜甫的住所由赤甲遷居瀼西。
其七,《杜詩詳注》卷十九《峽隘》:“聞說江陵府,云沙靜眇然。白魚如切玉,朱橘不論錢。水有遠湖樹,人今何處船。青山各在眼,卻望峽中天。”[13]683此詩作于大歷二年,時杜甫仍在夔州。不過,杜甫已經有了乘舟出三峽下江陵(今湖北荊州)的打算了。
其八,《杜詩詳注》卷二十《十七夜對月》:“秋月仍圓夜,江村獨老身。卷簾還照客,倚杖更隨人。光射潛虬動,明翻宿鳥頻。茅齋依橘柚,清切露華新。”[13]694此詩作于大歷二年八月十七日夜晚,時杜甫居住夔州的瀼西。
其九,《杜詩詳注》卷二十《從驛次草堂,復至東屯茅屋,二首》之一:“峽內歸田客,江邊借馬騎。非尋戴安道,似向習家池。峽險風煙僻,天寒橘柚垂。筑場看斂積,一學楚人為。”[13]702東屯,地名,位于赤甲山之東,為東漢公孫述駐兵屯田之所。此詩作于大歷二年秋天,時杜甫往來于夔州的瀼西與東屯之間。
其十,《杜詩詳注》卷二十《寒雨朝行視園樹》首聯:“柴門雜樹向千株,丹橘黃甘此地無。”[13]705此詩作于大歷二年秋冬之交,時杜甫居住在瀼西。
以上十首涉橘的杜詩,其創作的時間和地點有四個方面值得我們注意。
其一,這些詩篇均寫作于南方。《周禮·冬官考工記第六》:“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則不時、不得地氣也。橘踰淮而北為枳,鸜鵒不踰濟,貉踰汶則死,此地氣然也。”[16]116橘原產中國,種類甚多,然而各種橘樹均喜歡溫暖濕潤的氣候。有些種類的橘,雖然耐寒,但是在北方生長不茂盛,果實寡少,味道酸澀。《藝文類聚》卷八六引《異物志》曰:“橘,白華赤實,皮馨香有味。交趾有橘官長一人,秩二百石,主貢御橘。”[17]1477交趾,即今越南的中部和北部。在公元938年越南獨立建國前的漫長歲月里,交趾為中國的一部分。交趾比長江流域更溫暖潮濕,交趾所產的橘子品質更好,故而歷來列為貢品,并設有官員專司管理。橘生長在南方,杜甫寫作這些詩篇的時候也生活在南方,因此他對于橘樹有具體而深入的了解。
其二,這些詩篇均為杜甫五十歲以后的作品。《論語·為政》:“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18]54朱熹注:“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賦于物者,乃事物所以當然之故也。知此則知極其精,而不惑又不足言矣。”[18]54古人把天看作神,天的旨意不可違抗。所謂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就是這個道理。以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天命所指的實際上是自然界的必然性。雖然人的認識能力屬于先天自然的稟賦,然而這種稟賦需要在實踐的過程中檢驗和發展。就大多數人的情形而論,要到五十歲之后才能夠獲得足夠的對自然界的必然性之認識。杜甫也把五十歲看作人生在認識能力上的一個重要節點。《杜詩詳注》卷十《百憂集行》:“即今倐忽已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13]332意思是說,他在五十歲以后就大體上有了靜觀物事變化的能力。于是我們看到,杜甫五十歲以后的詩篇大都思想性很強。
其三,這些詩篇有一半寫作于夔州(今重慶市奉節縣)。大歷元年暮春時節,杜甫從云安(今重慶云陽縣)出發,沿長江乘舟東下,來到夔州。大歷三年正月杜甫離開夔州,繼續沿長江東下。杜甫在夔州居住將近兩年,其間創作了詩歌四百六十余首。杜甫今存詩一千四百余首,夔州詩占據杜詩總量的將近三分之一。夔州時期是杜甫詩歌創作的巔峰。杜甫在夔州寫下的詠橘詩章,其藝術水準極高。
其四,在夔州杜甫有經營管理橘子園的實際經驗。夔州有水名瀼溪,分為東西兩道,均為長江的支流。大歷二年春,杜甫購得位于西瀼溪(即梅溪河)岸邊的橘林四十畝,稱為瀼西甘林。甘林,柑橘林。為了便于管理,杜甫在瀼西構筑草堂,并住在那里。
第五,直接言及《橘頌》的作品,一首。《杜詩詳注》卷一《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云:“向來吟《橘頌》,誰欲討莼羹。”[13]21對此詩的討論詳后。
杜甫自幼喜歡屈賦。《杜詩詳注》卷十六《壯游》:“往者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皇。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13]566大歷元年,杜甫五十五歲,在夔州寫下了自傳體長詩《壯游》五言五十五韻。此詩的篇幅,即使作為一篇古文來看待也不算短。清·蒲起龍《讀杜心解》卷一之五總評杜甫《壯游》曰:“一氣讀去,莽莽蒼蒼,宕往豪邁,劉克莊比之荊卿之歌,庸門之琴,信矣。”[19]163荊卿之歌,即《易水歌》。《戰國策》卷三一《燕策》三燕太子丹質于秦亡歸:“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征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忼慨羽聲,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于是荊軻遂就車而去,終已不顧。”[20]1137荊軻唱的這首歌僅有兩句十五字,比日本的俳句還少兩個音節,可謂世界詩歌百花園中最短的詩篇。然而,《易水歌》不僅感動了為荊軻送行的人們,還使得荊軻的事跡千古流傳。所以如此,全在于《易水歌》中所蘊含的精神力量。雍門之琴,一作雍門鼓琴。漢·劉向《說苑》卷十一《善說》十四:“雍門子周以琴見乎孟嘗君,孟嘗君曰:‘先生鼓琴,亦能令文悲乎?’…… 雍門子周引琴而鼓之,徐動宮徵,微揮羽角,切終而成曲。孟嘗君涕浪汗增欷而就之,曰:‘先生之鼓琴,令文立若破國亡邑之人也。’”[21]311戰國時齊國有一位琴家,名周,人們尊稱他為子周。子周居住在齊國都城的西門,此門又稱為雍門。以居處連同人名一道稱呼,這是古代的習慣,故而子周又叫雍門子周,或雍門子。雍門子周的琴聲之所以能夠打動孟嘗君乃是因為琴聲中蘊含著巨大的精神感動力,猶如西方人所謂pathos也。南宋批評家劉克莊(1187—1269)之所以將杜甫《壯游》與《易水歌》、雍門之琴相提并論,就是因為他看到了潛藏在《壯游》詩中的精神力量,那是志的端呈,心的搏動,靈的呼喊。
按照仇兆鰲《杜詩詳注》本的劃分,“往者十四五 …… 俗物都茫茫”是長詩《壯游》的第一段。杜甫的《壯游》詩與屈原的《離騷》類似,他在詩中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并對自己在青少年時代的拼搏進取之精神感到自豪。十四五歲時,杜甫就進入文壇了。他也曾熱心功名,希望自己也能夠像崔尚和魏啟心那樣,成為名揚天下的進士。崔尚,齊州人,久視元年(700)進士及第,后來成為鄭州刺史。魏啟心,神龍二年(706)中進士,后來成為豫州刺史。杜甫年少時曾拜訪過崔尚和魏啟心,并得到了他們的稱許。杜甫是個早慧的孩子,他七歲時就開始寫詩了。杜甫的第一首詩以歌詠鳳凰為主題。九歲時杜甫就能用毛筆書寫大字了。由于有些習作還看得,于是他便收藏起來,久而久之居然積累了滿滿一大囊。用毛筆寫字,大字較小字難寫。字越大,越容易暴露毛病。杜甫青年時就喜歡飲酒,并結交了不少朋友。杜甫和他的朋友們都自視甚高,因為他們的能力和才華均超越了同齡人,堪與文壇宿儒相比。少年杜甫猶如原野上的一株大樹,他根本瞧不起那些缺少理想的人們,譏諷他們為俗物。《杜詩詳注》卷二四《進雕賦表》云:“臣幸賴先臣緒業,自七歲所綴詩筆,向四十載矣,約千有余篇。”[13]862天寶十三載(754)秋,杜甫久困長安,窮愁潦倒,貧病交加,在走投無路之際終于鼓起勇氣向皇帝獻上《雕賦》。《進雕賦表》交待了他獻賦的緣由,希望皇上賞識他的才華,讓他有機會像巨雕一樣沖天而起,威猛勇進,干出一番宏大的事業。
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壯游》詩中的鳳凰意象。鳳凰出現在《壯游》的第一段中,這絕不是個偶然的現象。清·蒲起龍《讀杜心解》:“第一段,寫得目空一世,自少而然。”[19]162杜甫的遠大理想確立于少年時代。杜甫的可貴之處在于他終身堅守自己的信念:大有作為于國家,大有益處于時代。鳳凰既是杜甫第一首詩描述的對象,又是詩人自身人格的表征。質言之,鳳凰的意象是聯系杜甫和屈原的橋梁。那么,究竟是什么樣的東西變成了動力因呢?到底是什么促成杜甫一開始做詩就書寫鳳凰呢?或許有人會說,七歲的孩子哪里有什么動力因!其實不然,少年兒童不一定主動去追求什么,但是他們會受到內心的潛在意識的驅遣。杜甫生于世代書香之家。杜甫喜愛鳳凰的種子,早就在祖輩和父輩的詩文吟哦中埋下了。一旦有觸媒,這顆種子就會破土成長。毫無疑問,杜甫的祖輩和父輩都喜歡楚辭,喜歡屈賦。《楚辭》中的篇章不乏鳳凰的意象,而在屈賦中鳳凰的意象多次出現。下面是主要的例證。
其一,《離騷》第197—200句:“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亷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6]16鸞,鳳凰類的神鳥,羽毛赤色,有五彩紋。皇,同凰。鳳凰,雄為鳳,雌為凰。《離騷》第243—236句:“鳳凰既受詒兮,恐髙辛之先我。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6]19鳳凰是為帝嚳做媒的神鳥,簡狄因鳳凰做媒而嫁給了帝嚳。屈原通過鳳凰的意象表現了道教前史時期的逍遙意識。與屈原同時代的思想家莊周提出了逍遙這一哲學概念。莊周撰寫《莊子》將《逍遙游》置于全書之首。這種位置上的安排暗示了莊周的寫作意圖,逍遙是莊子哲學體系中最重要的概念。鯤鵬水擊三千里,扶搖而上九萬里。鯤鵬似乎自由,但這是有限制的自由,因為鯤鵬之飛翔有待于翅膀。列子御風而行。列子似乎自由,但這也是有限制的自由,因為列子之飛行有待于風。《南華真經注疏》卷一《逍遙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待哉!”[22]11郭象注曰:“茍有待焉,則雖列子之輕妙,猶不能以無風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遙耳,而況大鵬乎!夫唯與物冥而循大變者,為能無待而常通,豈自通而已哉!”[22]11待,依賴。有所待,即有所依賴。有所依賴便難于自由,而逍遙指的是精神的絕對自由。莊子提倡的逍遙,就是無所待而游于無窮。莊子和屈原分別代表了軸心期思想家的兩個類型,前者在理論的維度上闡述逍遙,后者從文學的角度描述逍遙。《離騷》第345—348句:“朝發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鳳凰翼其承旗兮,髙翱翔之翼翼。”[6]27天津,天河。西極,最遠的西方。鳳凰是翱翔在天宇的神鳥。鳳凰在天河與西極之間往返翱翔,這說明了什么呢?這說明了鳳凰具有天地通的功能。連居住在最遙遠的西方的人們之心意,也能通過鳳凰而上達最高的天神。總之,鳳凰在《離騷》中為反復出現的意象(recurrent images)。
其二,《九章·涉江》第49—60句:“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6]88亂,一首詩的多聲部的尾聲,猶如混聲合唱。在亂中,詩的主旨得到重申。亂,容易引起聽眾心靈的共鳴。在此起彼伏、抑揚交響的歌聲中,聽眾的靈魂處于活躍的狀態,能夠敏銳地對詩歌的主旨做出回應。
其三,《九章·懷沙》第25—30句:“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6]99在黑白顛倒、上下錯置的現實社會中,鳳凰竟然被關進了囚籠,而雞和鴨子卻到處撲騰地飛來飛去。美玉和頑石被混雜在一起,而且居然有人說它們一模一樣。
其四,《大招》第147—154句:“孔雀盈園,畜鸞皇只!鹍鴻群晨,雜鹙鸧只!鴻鵠代游,曼鹔鷞只!魂乎歸徠,鳳皇翔只!”[6]178只,句末語氣詞,至今仍然保留在湘西民間的祭祀歌謠之中。這里有許多鳥的意象,在古人看來這些鳥都帶有一定的神性,而其中以鳳凰的神性為最強。道教認為,南方有朱雀,而朱雀的原型就是孔雀。在燦燦的陽光下,孔雀碧藍的羽毛放射出泛紅的光輝,故而被稱為朱雀。從朱雀的意象出發,經過再度的升華,并賦予更多的想象,就得到鳳凰的意象了。簡言之,鳳凰是從南方文化中產生出來的神鳥。
從對鳳凰的熱愛上,我們可以看出在杜甫與他所仰慕的先賢屈原之間,存在著相同的精神指向性。說鳳凰是神鳥,那是因為鳳凰的作用是交通人與神。說鳳凰是靈鳥,那么,其靈所指為何呢?靈鳥之靈,指的是精神那充沛而自由的活動能力。精神不充沛,靈妙之詩思便難以流溢出來。思想不自由,便導致畏手畏腳,果敢之謀便無法施展。偉大的人物往往以世界為自己的表象,屈原如此,杜甫亦然。明瞭這一點,我們就不會誤把那位指斥“俗物都茫茫”的大詩人杜甫當作狂徒了。杜甫只不過大膽地說出了他自己的心里話罷了。屈原和杜甫均好道。屈原筆下的神祇,大都為后來興起的道教所吸收。從宗教傾向上看,杜甫既好佛,又好道。不過,若將兩者相較,那么我們就會發現一個事實,即杜甫好道勝于好佛。這是因為,杜甫有修道的實踐活動。鳳凰以南方為歸宿,而杜甫最終歸宿于南方。杜甫一生漂泊,他幾次下決心,欲返回河南鞏縣老家,但是均未果。杜甫終老于楚地的湖南,此事看似偶然,然而在偶然中寓有必然。杜甫舟行,出三峽之后,他一直在往南方走。既然往南方走,那么他又怎么能夠回到位于北方的河南老家呢?
在屈賦中,杜甫尤其喜歡《橘頌》。《杜詩詳注》卷一《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更想幽期處,還尋北郭生。入門高興發,侍立小童清。落景聞寒杵,屯云對古城。向來吟《橘頌》,誰欲討莼羹。不愿論簪笏,悠悠滄海情[13]21。
此詩作于天寶四載(745),時杜甫在兗州,年三十四歲。在這首詩中,杜甫直接言及屈原《橘頌》。范十隱居,姓范而排行第十的某位隱士。范十顯然是一位道教徒。這首詩有三個層次。其一,杜甫與李白的友誼。他們志趣相投,結伴走進山里,去拜訪范十隱士。其二,隱士居處的清幽環境。門口有小童侍立,非經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屋打擾。其三,詩人遁跡滄海的志趣。李白好道,煉丹,向往神仙的生活。青年時代的杜甫也好道,并有修道的行為。道教前史上的著名人物屈原是杜甫心中的楷模。屈原既有深沉的好道傾向,而又在現實政治中奮力搏擊。杜甫也想成為屈原那樣的人,在精神上因慕道而享有充分的自由,在政治上因儒家的功底而卓有建樹。這樣的屈原,其象征是什么呢?不是別的,就是他筆下贊頌的橘樹。杜甫說,他“向來吟《橘頌》”。那么,這個“向來”的起始點在何時呢?就在杜甫七歲的時候,在那一年杜甫“開口詠鳳皇”。其實,七歲的杜甫,本身就是一只小鳳凰。他唱著歌兒飛向屈原的祠堂。李商隱《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余方追吟,連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風,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之一:“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23]486少年杜甫就是一只雛鳳!詩歌史告訴我們,志向遠大而又扎實用功的人,在兒童時代便有驚人的詩句。這是完全可能的。
屈原作《橘頌》,為橘贊頌。杜甫作《病橘》,為橘悲吟。屈原和杜甫均以橘為意象而創作了著名的詩篇。杜甫《病橘》是在文類學上具有重要意義的作品。
《杜詩詳注》卷四《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云:“許身一何愚,且比稷與契。”[13]110這兩句話是杜甫對自己能力的評估。稷,后稷,相傳為周民族的始祖。《詩經·大雅·生民》一章:“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4]270母親姜嫄生下兒子后,曾將他棄之于郊外,故而人們稱之為棄。棄長大后喜好農耕,帝堯舉之為農官。帝舜封之于邰(今陜西武功),號后稷,姬姓。契,一作偰、卨,或稱玄王,相傳為商民族的始祖。《詩經·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龍旗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來假,來假祈祈。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4]350契的母親是有娀氏的女兒簡狄。簡狄吞下玄鳥(燕子)的卵受孕生下契。契長大后輔佐夏禹治水有功,帝舜任命契為掌管教化的司徒,并封于商(今河南商丘),子姓。稷與契都是上古時代的賢臣,前者負責指導全國的農業生產,后者負責全國的教育和宗教工作。值得注意的是,稷與契的地位很高,相當于我們今日所說的國級領導干部。杜甫期許自己有朝一日能像稷與契那樣直接為國君服務,這不僅體現了他的歷史意識,也表明他具有強烈的淑世愿望。
《杜詩詳注》卷一《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云:“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13]34兩句話是杜甫的人生理想。然而,從杜甫一生的遭際來看,在杜甫的理想與現實之間,其差距實在是太大了。杜甫一直渴望有機會在皇帝的身邊工作。他以為,惟有那樣,才能最大限度地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杜甫倒是在皇帝身邊工作過一段時間,不過官位不高。至德二載(757),杜甫四十六歲。那年四月,杜甫冒死逃出為叛軍所占據的長安,間道逃歸鳳翔,那里有肅宗的行在,杜甫謁見了肅宗。即位還不到一年的肅宗,見有詩人風塵仆仆前來投奔自己,心中不禁大喜。五月十六日,朝廷授杜甫以左拾遺的官職,其官銜為從八品上。正如德國漢學家傅海波(Herbert Franke,1914—2011)和 陶德文(Rolf Trauzettel,1931—)在其合著的《中華帝國史》(Das Chinesische Kaiserreich)一書中所說:
“Was bei T’ao Yüan-ming liebenswūrdige und schlichte Bukolik ist, gewinnt bei Li Po groβartige Bildhaftigkeit und Tiefe. Ganz anderer Art war sein Zeitgenosse Tu Fu (712—770). Er war im Gegensatz zu Li Po ein sozial engagierter Dichter, auch und weil er im Staatsdienst erfolgreicher war als sein genialisch verkommener Rivale.[24]178”
在陶淵明那里秀美質樸的牧歌之一切,到李白那里呈現為壯麗的鮮明和深沉。他的同時代人杜甫,則完全屬于另一個類型。與李白相反,他是一個熱心于社會的詩人。而正因為如此,他才在擔任國家公職方面,比那些善于鉆營然而腐敗的對手們,更有成效。(拙譯)
盡管杜甫的工作卓有成效,然而他不諳為官之道。上任不久他就不顧生死上疏,以便營救因為打敗仗而被免職的宰相房琯。房琯(697—763),字次律,唐河南(今河南洛陽)人。房琯自幼好學,風儀嚴整,為人穩重,官聲頗佳。天寶十五載(756)正月,叛將安祿山自稱雄武皇帝,占有河北大部分州縣。這一年七月,玄宗倉皇奔蜀,房琯緊緊隨行。玄宗一向看重房琯,并于此年七月任命房琯為宰相。此前業已分兵北上的太子李亨,于同一月在靈武即位,稱肅宗,改元至德。玄宗見大勢已去,為顧全唐帝國大局,遂派房琯前往靈武,奉送傳國玉璽及冊命。唐肅宗同樣器重房琯,房琯遂留在肅宗身邊,并與參決機務。至德元年十月,宰相房琯自告奮勇,請求親自將兵進攻盤踞在長安的安史叛軍。二十一日,大唐官軍與安史叛軍激戰于陳陶斜。當時叛軍氣盛,結果這一戰役,大唐官軍慘敗,死傷四萬余人。次年五月,房琯罷相。在杜甫看來,皇上對宰相的處分太重了,而他作為左拾遺必須盡職盡責提醒皇上糾正錯誤。就這一系列事件本身而論,房琯應當承擔責任。馮至《杜甫傳》:“肅宗回到長安后,許多鳳翔時代的官吏或多或少地得到獎勵,房琯也被名為金紫光祿大夫,進封清河郡公。可是房琯依然是交接賓客,車馬盈門,常常稱病請假;他空疏而放肆的言論有時傳入肅宗耳中,引起肅宗的不滿。”[25]92初即位的肅宗想有一番作為,挽救大唐帝國的衰落之勢。罷免宰相是非常重大的事情,肅宗對此經過了嚴肅的思考。的確,房琯缺少干練的管理才能,因而導致許多本來不該發生的事情事實上發生了。而且,杜甫也有看待問題不夠全面的疏失。馮至《杜甫傳》:“杜甫只看到房琯少年時享有盛名,晚年成為‘淳儒’,每每談到國家的災難,就義形于色,而沒有看到房琯不切實際的工作態度,同時又覺得那些攻擊房琯的人行徑更為卑污,于是他就執行拾遺的職權,不顧生死,上疏援救房琯。”[25]81誰知這樣一來,杜甫就直接違抗了皇帝的意旨。從此,肅宗對杜甫耿耿于懷。第二年六月,杜甫被貶為華州司空參軍。從此,杜甫離開了皇帝,離開了朝廷,離開了都城。從此,杜甫年復一年,輾轉各地,漂泊流浪。你看杜甫的處境!他與生病的橘樹,簡直沒有什么兩樣。杜甫以病橘來概括自己的一生,這凸顯了杜甫的人格理想與社會現實之間的矛盾。《杜詩詳注》卷十《病橘》:
群橘少生意,雖多亦奚為。惜哉結實小,酸澀如棠梨。剖之盡蠹蟲,采掇爽其宜。紛然不適口,豈只存其皮。蕭蕭半死葉,未忍別故枝。玄冬霜雪積,況乃回風吹。嘗聞蓬萊殿,羅列瀟湘姿。此物歲不稔,玉食失光輝。寇盜尚憑陵,當君減膳時。汝病是天意,吾諗罪有司。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支。百馬死山谷,到今耆舊悲。[13]337
杜甫《病橘》詩作于上元二年(761)秋。時杜甫居住在成都草堂,年五十一歲。
杜甫《病橘》是一首五言古詩,共十二韻。《病橘》一詩,結構嚴謹,分三層意思寫作。前五韻,描寫病橘,描寫細致而生動。中五韻,議論現實,議論深刻而宏闊。后兩韻,追述歷史,略具史詩的意蘊。原野上的這株橘樹結實細小,味道酸澀,乃是因為它病了。橘樹生病,原因在于境況惡劣,北方吹來寒風,霜厚雪大,橘樹實在受不了。
其實,人何嘗不是如此呢!嚴酷的生存境況使得杜甫處于慢性病的折磨之中。《杜詩詳注卷》十八《偶題》云:“緣情慰漂蕩,抱疾屢遷移。經濟慚長策,飛棲假一枝。”[13]610此詩作于大歷元年(766)秋,時杜甫在夔州,年五十五歲。杜甫在《偶題》詩中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杜甫之所以寫詩,乃是為了安慰在漂泊流浪中度日的自己。在杜甫開始漂泊流浪之前,他已經身染多種慢性病。盡管如此,他還是只好拖著病怏怏的身軀,帶著一家人從這里漂泊到那里,直至四年后死去。天寶十載(751),杜甫在長安,獻《三大禮賦》,玄宗奇之,命待制集賢院,詔試文章,送隸有司,參列選序。這一年杜甫已經四十歲了,總算被朝廷列為考察的對象。至于杜甫獲得官職,則在四年之后。天寶十四載(755),朝廷授杜甫西河縣尉。課調征收是縣尉的主要職責。貧苦農戶拿不出錢糧,遭受縣尉鞭打,那是常見的事情。杜甫深知縣尉不好當,于是他未到西河就任。不久,朝廷改任杜甫為右衛率府兵曹參軍,杜甫才有了正式的官職。因為于杜甫得官太晚而經常處于困窮之中,所以他在中年時健康就已經出現了問題。杜甫患有風痹、肺病、糖尿病等多種疾病。杜甫做官之后,由于不善于打理生計,因而他經常處于窘迫之中。杜甫有不少詩篇寫他如何向朋友請求接濟。
杜甫《病橘》詩以樹喻人,像病橘那樣悲慘地勉強地生活的人不止他一個,因此這首詩的首句就說“群橘少生意”。皇帝生活奢靡,他在皇宮中擺出許多橘子。皇宮中有許多宮殿,蓬萊殿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座。朝廷治理不善,叛亂時有發生,最后終于爆發了安史之亂,而唐帝國也因此而開始衰落。安史之亂,這只不過是長期積累的社會矛盾之總爆發。唐玄宗曾為滿足楊貴妃的口福,而向南海索荔枝。南海每歲飛馳以進,有的快馬,因奔騰過急,竟然倒斃在山谷之中。
杜甫同時還寫了主題與《病橘》相同的三首詩,它們是《病柏》《枯棕》和《枯楠》。四季常青的柏樹居然病了,杜甫見此情形寫下《病柏》詩,以“病柏”的意象比喻唐朝的國勢由盛而衰的情形。忠君愛國是杜甫突出的人格特征,因而他對于唐帝國國勢之衰落深感悲傷。正是這種悲傷,把杜甫驅遣到了屈原的心境之中。棕櫚是高大的常綠喬木,其皮可以制繩索、刷子、蓑衣、墊子等,所以年年遭到剝割。剝割過度,棕櫚樹就會枯死。杜甫見此情形寫下《枯棕》詩,以枯棕的意象比喻遭受殘酷剝削的黎民百姓。心憂黎元是杜甫又一突出的人格特征。雖然杜甫不在枯棕之列,但是悲慘若枯棕的黎民百姓從來就是杜甫關切的對象。楠是常綠大喬木,有樹中貴族之稱,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奇怪的是,居然連楠木樹也枯萎了。杜甫見此情形,寫下了《枯楠》詩,以“枯楠”的意象比喻那些因棄之不用而郁郁不得志的才俊。顯然,杜甫感到他自己也在其列。杜甫《病橘》詩與以上三首詩在主題思想上相同,然而其思想性更加深刻。這是因為,橘是屈原的表征,也是杜甫自幼認定的自己的表征。當杜甫見到病橘的時候,他心潮起伏,感慨萬端,故而《病橘》一詩,其敘事口吻來得特別深沉。這樣就造成了一種詩歌創作史上的對偶思維(antithetical thinking mode)現象。屈原以頌歌的形式寫下了《橘頌》,而屈原的大多數作品具有哀歌性質;杜甫以悲哀的口吻寫下了《病橘》詩,而杜甫的許多作品并不屬于真正意義上的哀歌。
杜甫是一位現實主義的大詩人,杜甫的詩歌只是以客觀的態度反映現實的社會。杜甫的創作態度與法國百科全書派的領袖狄德羅(Denis Diderot,1713—1784)非常接近。狄德羅不僅是思想家,也是文學家,他尤其長于戲劇創作。狄德羅以嚴肅的態度創作了《私生子》(Lefils naturel, 1757)、《一家之主》(Le père de famille, 1758)等劇本。就世界范圍而觀之,在戲劇中既有悲劇又有喜劇,然而狄德羅所創作的戲劇,既不屬于悲劇,又不屬于喜劇。那么,它到底屬于什么文類呢?狄德羅自己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做正劇(法:drame)。請看狄德羅《關于〈私生子〉的談話·第三次談話》:
一切精神都有中間和兩極之分。一切戲劇活動都是精神事物,因此似乎也應該有個中間類型和兩個極端類型。兩極我們有了,就是喜劇和悲劇。但是人不至于永遠不是痛苦便是快樂。因此喜劇和悲劇之間一定有個中間地帶。…… 任何戲劇作品,只要題材重要,詩人格調嚴肅,劇情發展曲折,那么即使沒有使人發噱的笑料和令人戰栗的危險,也一定有引起興趣的東西。而且,據我看來,由于這些行動是生活中最普遍的行動,所以以這些行動為對象的劇種應該是最有益、最具普遍性的劇種。我把這種戲劇稱為嚴肅劇[26]82。
一七五七年狄德羅創作的第一部正劇《私生子》發表,隨后他又發表了《關于〈私生子〉的談話》(Entretien sur lefils naturel)。談話一共三次,這一組談話又稱為《與多瓦爾的三次談話》。多瓦爾(Dorval),劇本《私生子》中的人物。在每一篇談話的文本之前面,都有一篇引言,然后是多瓦爾與“我”的問答。狄德羅以一問一答的方式,酣暢淋漓地闡述了他關于正劇的看法。正劇,長于理論思維的德國批評界又稱之為市民正劇(drame bourgeiois)。中心詞“正劇”之前的限定語“市民”進一步將內容明晰化。這就啟迪我們,考察文學創作當須注重內容,而對內容的關注則越具體越好。我們研究杜甫的詩歌創作,大都沿襲傳統的方法從體裁上來分類。比如,蒲起龍《讀杜心解》將全部杜詩分為以下八類,它們是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排、七排、五絕和七絕。這樣的分類是從體裁上進行的分類,而不是從內容上做出的分類。須知,較之體裁,文學作品的內容才是更為本質的東西。狄德羅的戲劇理論啟迪我們,研究杜詩,除了從體裁上來認識研究的對象,還可以從內容上來把握研究的對象。倘如此,那么我們就會看到,杜甫的詩歌創作,其最大的亮點在于,他以畢生主要的精力,開創了中國詩歌的一個宏大的種類。杜甫所開創的宏大詩類,倘若允許我們借用狄德羅的思維模式而觀照之,那么它就是“正詩”。有趣的是,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詩人屈原、詩人杜甫,竟然與歷史學家司馬遷并列。傅海波與陶德文合著《中華帝國史》寫道:
“Wenn die kaiserliche Būcherei die Literatur in Umgangsprache ausschloβ, so beraubte sie sich damit einiger der gr?βten literarischeen Meisterwerke. Ein Nonkonformist wie der 1661 hingerichtete Chin Jenjui (Chin Sheng-t’an),welcher den Roman Shui-hu chuan (deutsch bekanntgewortden unter dem Title Die R?uber vom Liang Schan Moor) und das Theaterstūck Hsihsiang chi (Geschichte vom Westpavillion)ungescheut neben Chu’u Yuean, Chuang-tzu, Tu Fu und Ssu-ma Ch’ien stellte, zeigt, daβ auch die Literaturkritik sich weiterentwickelte.[24]308”
當帝國的圖書館將口語文學排除在外的時候,口語文學卻隨之而因禍得福,產生了自己最偉大的文學杰作。正如一位持不同見解者金仁瑞(金圣嘆)所準備好了的一樣,小說《水滸傳》(德語世界熟知的題目是《梁山伯的強盜》)和劇本《西廂記》(《西亭的故事》)的作者,居然毫不羞澀地與屈原、莊子、杜甫和司馬遷并列,這說明文學批評本身也在進一步發展。(拙譯)
金仁瑞(1608—1661),字圣嘆,吳縣人,明清之際的著名文學批評家。金仁瑞一生致力于評點歷代名作。他把《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和《西廂》并稱為六才子書,著有《唱經堂外書》、《唱經堂內書》、《唱經堂雜篇》、《杜詩解》等。金仁瑞將莊子、屈原、司馬遷、杜甫等人并列,這是頗令人費解的。在傅海波和陶德文看來,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在于文言體文學與口語體文學的混類。其實,傅海波和陶德文所謂口語文學就是白話文學。《西廂記》和《水滸傳》都屬白話文學的大范疇,然而其中的文言成分也俯拾即是。由此而觀之,在人類精神活動的領域中,異質因素的交互混合具有多么重要的作用。比較文學所謂文類(genology),其研究的對象就是傳統文論所講的體裁(genre),而且表現它們的外文單詞也是同源詞,但是文類學在關注的重點上與傳統的文章學有所不同。當我們以文類來言說的時候,側重考察以下三個方面。其一,一國文學中某種體裁在他國文學中的變異、在場和不在場。其二,一種體裁對另一種體裁的穿插、變容和奪位。其三,一個特別擅長于某一體裁的作家筆下所出現的其他體裁作品的畸零狀態。此外,就方法論而言之,文類學屬于比較文學的范疇,其主要的操作方法為:在比較中考察異同。文類學意義上的比較,尤其側重夸語言、跨民族、跨文化和跨學科的比較。體裁論隸屬于傳統文章學的范疇,其主要的操作方法是:就某一體裁本身而論之。文類學意義上的比較研究是饒有趣味的,它是在一般中尋找特殊,是努力捕捉“一個這個”,或曰“這一個”。說得直白一些,那些另類的東西往往值得研究,因為它是人的靈在自由狀態下的自然的流溢。因為創作的主體流溢得自然,所以觀照者看得真切。
杜甫的詩歌的確是正詩,這是杜甫被稱為詩圣的根本原因。除了詩歌創作,杜甫還提出過不少詩學命題,其中有一個命題曰:“風騷共推激。”[13]103此命題出自《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載《杜詩詳注》卷三。風,指《詩經》傳統,因為在《詩經》的三個組成部分即風雅頌中,國風的篇數最多。騷,指《楚辭》傳統,因為在《楚辭》中屈原的作品最多,而在屈原的作品中《離騷》的篇幅最長,成就最高,影響最大。一九五三年,世界和平理事會決定,將中國詩人屈原列為世界文化名人來加以紀念。一九六一年,世界和平理事會決定,將中國詩人杜甫列為世界文化名人來紀念。在中國文壇上先后出現了兩位大詩人屈原和杜甫,而且他們均被并尊為世界文化名人。在世界文化史上,這樣的現象不僅十分罕見,而且還很有啟迪性。它暗示人們,在屈原和杜甫之間存在著內在的聯系,而橘樹則是這種聯系的象征。屈原和杜甫為我們樹立了崇高的人格典范。屈原賦開創了中國詩歌的騷體。杜甫詩映射出與歐洲正劇間的契合。文類的差異性反映了文化的多樣性,而文化的多樣性之所以能夠得到理解,畢竟還是因為,在人類如繁花般燦爛的各民族、各種族和各族群之間,存在這根本的一致性。研究屈賦與杜詩有助于中華民族確立文化自信,有助于我們昂首闊步邁入以一帶一路倡議為標志的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