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1966新故事的通俗化實踐

自晚明起，“文學品味的大眾化”①[美]張春樹、駱雪倫著：《明清時代之社會經濟巨變與新文化》，王湘云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130 頁。就以富有近代解放因素的民主思想作為鮮明旗幟，并且它逐漸成為一股具有近代市民資本主義特質和啟蒙意義的新思潮。②許建中：《論明清之際通俗文學中社會價值取向的嬗變》，《明清小說研究》，1990 年第C1 期。到了清朝后期，在西方“民”“民間”以及“民族主義”思想的影響及國內社會政治變革的共同催發下，仁人志士關注“民”“民間”。其在政治思想上的表現就是平民意識；在文學上則表現為重視、推崇“白話文學”“平民文學”③毛巧暉：《晚清民間思潮》，《社會科學家》，2007 年第2 期。，提倡“言”“文”一致。1877 年，黃遵憲所編纂的《日本國志·學術志二·卷三十三》中提及：“蓋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④黃遵憲撰：《日本國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第346 頁。“言文一致”這一訴求即隱含其中。1903 年，劉師培在《中國文字流弊論》中，提出了“宜用俗語”的主張，其“言語與文字合則識字者多，言語與文字離則識字者少”⑤劉師培：《中國文字流弊論》，引自李妙根編：《劉師培論學論政》，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 年，第3—7 頁。的論述基本沿襲了黃遵憲的觀點。作為“文學革命濫觴時期”⑥郭沫若：《文學革命之回顧》，引自王訓昭、盧正言、邵華等編：《郭沫若研究資料》 （上），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 年，第204 頁。的代表，梁啟超以“三界革命”⑦“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為中心，提倡俗語文學，創造了一種“為文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⑧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民國學術經典文庫），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年，第77 頁。的新文體，作為“言”與“文”之間的過渡，“新文體”雖“言文參半”“半文半白”，但它“不避俗言俚語”，“古文白話化”的嘗試創造了具有“現代傳媒基礎”⑨“言文一致”，即對“口語詞”和“書面詞”的統一。參見周海波：《中國現代文學白話語言的傳媒基礎》，《東方論壇》，2007 年第2 期。的語言表達方式的雛形，代表了當時文學觀念的新變，為通俗文藝的產生和發展創造了條件。

一、現代啟蒙與通俗文藝

19 世紀末20 世紀初，隨著對現代啟蒙及人之個性的重視，早期的啟蒙主義者有意識地借助民間文藝“開風氣，倡革命”。1899 年12 月正式出版的《中國日報》，在附刊《中國旬報》上即專門開辟一欄《鼓吹錄》，刊載通俗的戲文、歌謠等，內容多為“或諷刺時政得失，或稱頌愛國英雄”①《廣東戲劇家與革命運動》，馮自由：《革命逸史》上，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 年，第294 頁。。革命派的學者和活動家們在具體的文學實踐中亦對彈詞、歌謠及地方劇等通俗文藝形式進行了廣泛借鑒，如被視為“社會之藥石”的小說《女媧石》②《女媧石》 （插圖版），載海天獨嘯子：《中國十大秘抄本》 第10 卷，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2 年。、章炳麟運用民間歌謠形式創作的《逐滿歌》、秋瑾以“婦女解放”為主題創作的彈詞《精衛石》等。1904 年陳獨秀創辦《安徽俗話報》,刊載民歌民謠、地方戲曲和故事等大量民間文藝作品 ,其宗旨“專為開民智消隱患起見”，內容多以“傷國事、嘆惡俗、興民權”為主。

這種“從眾向俗”的大眾路向③胡全章、關愛和：《晚清與“五四”：從改良文言到改良白話》，《中國社會科學》，2018 年第9 期。“五四”時期得到了進一步發展。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提出“以言為始”的文學發展理念，提出“八事”④“一曰，需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須講求文法。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五曰，務去濫調套語。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講對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語。”參見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引自張寶明主編：《新青年》5，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 年，第5 頁。，將語言變革作為文學變革的突破口。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胡適提出了“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將此前的“八事”總括作四條，提出“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是什么時代的人，說什么時代的話”等。⑤參見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引自張寶明主編：《新青年》5，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 年，第114 頁。胡適有關“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的論述并不單純指涉文學形式層面上的體裁格式或文學內容層面上的題材主題，而是隱含著將“民間”作為“一切新文學的來源”之理念。1918 年劉半農、沈尹默發起了歌謠征集活動，對“有關一地方、一社會或一時代之人情風俗政教沿革者”⑥參見《北京大學征集全國近世歌謠簡章》，《新青年》，1918 年第4 卷第3 期。的自覺認識亦激發了對民間文藝進行再發掘與再闡釋的強烈需求。受俄國早期民粹派“到民間去”運動啟發，李大釗在1919 年發表的《青年與農村》中提到“我們青年應該到農村里去……來作些開發農村的事，是萬不容緩的”⑦《李大釗全集》編委會編：《李大釗全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年，第180 頁。。他指出，唯有如此，農村才可以“算是培養民主主義的沃土”，青年才“算是栽植民主主義的工人”⑧同上，第182 頁。。在李大釗的號召下，自我定位為“民眾的導師，民眾的領路人”⑨毛巧暉、劉穎、陳勤建：《20 世紀民俗學視野下“民間”的流變》，《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 年第6 期。的知識分子及青年學生紛紛走向農村。1919 年1 月，北京大學的學生組成了“平民教育講演團”，其宗旨為“增進平民智識，喚起平民之自覺心”⑩北京大學平民講演團相關資料，參見張允候、殷敘彝、洪清祥、王云開編：《五四時期的社團》（一），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9 年，第127—266 頁。，活動一直持續到1925 年。“到民間去”也逐漸演變為20 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響亮口號。?[美]洪長泰著，董曉萍譯：《到民間去 1918—1937 年的中國知識分子與民間文學運動》，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 年，第19—21 頁。《努力周報》《批評》《新評論》等都刊載過題名為《到民間去》的文章，其中一篇1922 年7 月刊載的文章明確提出：

我們必須依靠我們的雙手，運用講演的風格和白話小說的形式去編輯通俗小冊子……其次，我們必須依靠我們的口，使用淺顯易懂的語言去教育農民……?同上，第21 頁。

在20 世紀30 年代關于文藝大眾化與通俗文學的討論中，“左聯”成立了“大眾化研究委員會”，號召作家們通過學習民歌、小調、鼓詞、評書等群眾喜愛的傳統藝術形式來創作有革命內容的新作品。①鄭伯奇：《左聯回憶散記》，《新文學史料》，1982 年第1 期。《文學月報》（上海）、《北斗》（上海1931）、《文藝新聞》等“左聯”刊物圍繞“大眾化”“通俗文學”問題展開討論或登載一些實驗性的作品。②如宋陽：《大眾文藝的問題》 ，《文學月報》（上海） ，1932 年第1 卷第1 期；方光燾：《藝術的大眾》 ，《文學月報》（上海），1932 年第2 期；臨秋：《“走江湖賣膏藥的”文藝運動》，《北斗》（上海1931），1931 年第4 期；等等。

1937 年抗日戰爭爆發以后，通俗文藝作品呈現出“新舊雜糅”的面貌：一方面延續了晚清至“五四”時期“言文一致”的文學傳統；另一方面，革命敘事在“左聯”的“大眾化”與“通俗文學”的實踐中成為主流。如1938 年林柷敔《文藝》（上海1938）③主要由上海暨南大學商學院和文理學院學生周一萍、陳裕年、吳巖（孫家晉）、徐微（舒代）、錢今昔（景雪）、黃子祥（移摸）、張萬芳（張可）、林柷敔、戴敦復（戴剛）、馮錦釗（華鈴）、吳弘遠（紹彥）等組織成立。上發表的故事《一條舌頭》④林柷敔：《文藝》（上海1938），1938 年第4 期。，題中特別標注“新故事體”，并在文末注明：

故事體也可用于通俗文學，茶后酒余講講很好。我就擇了這么一段東西——略與事實不符，我認為無妨——來嘗試。故事體，除文字通俗外，有三個條件：第一風景的描寫不可多；第二對話也不可多，因為故事只在交代情節；第三多放插穿。有人如果感興，也不妨試試。⑤同上。

據林柷敔妹妹在《記林柷敔在“孤島”期間的文學活動》一文中回憶，《文藝》是在地下黨領導的“學委”和“文委”的支持下辦起來的，其宗旨為服務抗戰，推進文學大眾化，內容上主要刊登文藝作品和討論文藝問題的文章。在文中，她認為其兄創作的《一條舌頭》為一篇別具一格、通俗易懂的通俗小說，適宜于向群眾講故事用。⑥林芷茵：《記林柷敔在“孤島”期間的文學活動》，《社會科學雜志》，1983 年第1 期。

此時通俗文藝進入了全面創作實踐階段，如《抗戰文藝》1938 年第11、12 期合刊上登載了何榮的《義訓報國》，《抗到底》1938 年第9 期刊載了老向的《李小姐計殺倭寇》，這兩篇均被標注為“抗日通俗故事”，與其他文學體裁進行區分。與之類似的是，1939 年胡考在周揚主編的《文藝戰線》上發表的《陳二石頭》⑦胡考：《陳二石頭（講演文學）》，《文藝戰線》，1939 年第2 期；胡考：《陳二石頭(講演文學)(續完)》，《文藝戰線》，1939 年第3 期。，題中特別標注“講演文學”，并對“講演文學”做了解釋：

《陳二石頭》是為講而寫的一篇故事腳本。——或“講的小說”。徐懋庸先生特地送了一個名詞，稱這類東西謂之“講演文學”，我覺得很是適當。⑧胡考：《寫在〈陳二石頭〉前面》，《文藝戰線》，1939 年第2 期。

他們所創作的這種介乎故事與小說之間的“新故事體”“講演文學”及由“通俗小說”轉變而來的“通俗故事”⑨“通俗小說”的提法首見于茅盾編輯的《文藝陣地》。通俗小說廣義來說就是新小說的通俗化，從狹義來說是新小說的故事化，或者稱為故事小說。抗戰時期的通俗小說更接近后者。隨著通俗小說在通俗報刊上不斷涌現，出現了由小說而故事的提倡與轉變。具體參見楊中：《大后方的通俗文藝》，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 年，第196 頁。等，側重于作品的“通俗性”與“革命性”。如1939—1940 年期間，由中華全國文藝抗敵協會總會暨成都分會編輯兼發行的《通俗文藝》，它主要刊登各地抗戰消息，宣傳抗日救國的通俗小說、詩歌、民謠和抗日英雄人物介紹等。上面設有“前線故事”和“抗敵故事”欄目，刊載了老百姓殺敵、消滅漢奸的消息。“兒歌”欄目刊載的《麻子哥哥》《月亮光光》，小說連載磨刀人的《紅槍會》以及“唱本”中《送子從軍》等皆是為宣傳抗日救國。①參見全國報刊索引《通俗文藝》簡介https://www.cnbksy.com/literature/literature/d4560ba698af47bdc 65f09a62b6d2d98.

二、人民文藝與新故事運動

隨著抗戰的全民化及深入化，出現了“大規模的由都市向邊緣地區的文化流動”，帶來了文化中心的轉移、讀者群及社會環境的變化，抗戰時期的文學進行著“有意識”的調整，以適應“文化中心的轉移帶來了都市與鄉村之間文化關系的重構”②汪暉：《地方形式、方言土語與抗日時期“民族形式”的論爭》，《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 年，第1500 頁。。從1938 年10 月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戰爭中的地位》中談到的“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③中國共產黨晉察冀中央局：《毛澤東選集》，張家口：新華書店晉察冀分店，1938 年，第20 頁。，到1940 年在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第一次代表大會的講演《論新民主主義的文化與新民主主義的政治》④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中提及的“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再到1942 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⑤《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最初是1942 年5 月毛澤東在座談會上口頭發言時的速記稿，1943年10 月在《解放日報》的第一次公開發表，被稱為“四三年版本”。1953 年毛澤東進行了修定，將其編入《毛澤東選集》第三卷，在這個過程中，毛澤東對《講話》的一些論點和文字，作了兩次較大修改，形成了《講話》的三個不同版本。參見毛巧暉：《涵化與歸化——論延安時期解放區的“民間文學”》，博士學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2005 年。中強調“為什么人”這一立場、原則問題。現代民族國家體系中包含著民族、語言、傳統與時代的“文化同一性”正在被創制。⑥如1946 年9 月22 日至24 日《解放日報》上刊載的《王貴與李香香——三邊民間革命歷史故事》（原名《紅旗插在死羊灣》），運用民歌“順天游”（ 信天游）的形式寫三邊民間革命故事。

“本格的、農村的”民間文學⑦向林冰：《關于民族形式問題敬質郭沫若先生》，引自徐廼翔編著：《文學的“民族形式”討論資料》，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 年，第337 頁。由于其在延安時期對于革命的重要意義，在新中國成立后被納入“革命中國”的構建中，不同階層的知識分子作為革命力量被吸納到共產黨的體制中，成為無產階級自己的“有機知識分子”⑧劉卓：《“群眾的位置”——談延安時期文藝體制的“非制度性”基礎》，《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1 期。，原先被視為“萌芽狀態的文藝”“原始形態的文學”“群眾的言語”等通俗文藝在政策的“外部性”與文藝的“內部性”的合力下，達到了“雅俗兼容”的藝術審美層次。

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簡稱第一次“文代會”）確立了解放區文藝在全國文藝界的領導位置，延安時期 “為人民大眾”的文藝樣式與實踐活動在全國范圍內推廣。⑨毛巧暉：《民研會：1949—1966 年民間文藝學重構的導引與規范》，《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1 期。1949 年10 月15 日，在趙樹理和老舍的積極推動下，北京市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成立⑩會上通過趙樹理、王亞平、苗培時、辛大明、李薰風、王尊三、連闊如、王頡竹、趙干臣、王承鵬、郭玉儒等十二人為主席團。，趙樹理發表《在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成立大會上的講話》①趙樹理：《在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成立大會上的講話》，載《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會刊》第1 集。，強調研究會成立初衷為“發動大家創作，利用或改造舊形式……創作大眾需要的新作品”②董大中主編：《趙樹理全集》4，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9 年，第216 頁。。1949 年12 月22 日，通俗文藝組的賈芝等向周揚請示，擬設民間文藝研究會專事各種形式的民間文藝的搜集整理。③毛巧暉：《民研會：1949—1966 年民間文藝學重構的導引與規范》，《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1 期。1950 年3 月29 日，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以下簡稱“民研會”）成立。民研會成立后，主辦了《民間文藝集刊》④該刊1950 年至1951 年不定期出了三冊，1951 年9 月因抗美援朝停止刊出。，所刊文章兼顧民間文學理論與民間文學作品。如第一冊刊發：《毛主席改造二流子》（辛景月記）、《朱總司令來了》（戈楓記）、《關于紅軍的傳說》（吳群、岑風記）、《李闖王的傳說》（夏秋冬記）等故事，這些皆以土地革命時期的民歌、傳說的搜集整理為主。第二冊則設置“新的傳說”欄目，收錄諸如《毛主席萬歲》（康濯記）、《金日成將軍的故事》（公陶記）、《我們的戰友》（徐放周原記，沛之改寫）、《許縣長的故事》（邵子南原記，李方立改寫）、《雪楓堤》（陳雨門記）等故事。第三冊以西藏的和平解放為主題，收錄少數民族民間故事，如《兔殺獅》（胡仲持譯）、《白鳥王子》（遠生編譯）等。⑤參見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編：《民間文學集刊》第一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0 年；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編：《民間文學集刊》第二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1 年；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編：《民間文學集刊》第三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1 年。《民間文藝集刊》所刊載的民間文學作品關注與強調文本的思想性，注重對其歷史文化價值的闡釋，與“人民性”“民間性”“大眾化”等文藝話語的形成密切相關。⑥毛巧暉：《民研會：1949—1966 年民間文藝學重構的導引與規范》，《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1 期。1956 年開始的全國范圍內民族識別與各民族歷史調查，為少數民族民間文藝的搜集整理提供了契機，為新故事的創作與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新故事作為“社會主義時期群眾文藝創作與民間文學傳統的融合”⑦劉守華：《故事學的春天》，《民間文學論壇》，1986 年第5 期。，是一種具備獨立文體樣式和獨特審美價值的新型文學樣式。它繼承了延安時期講述“革命英雄人物事跡”與“地主、傭工與佃戶的故事”的敘事傳統⑧如何其芳輯錄的《陜北民歌選》第四輯《劉志丹》中《打開米脂城》《打開延安城》《紅軍打屈縣長》《打晉軍》《地主坐下吃》等記載了陜甘寧抗日根據地紅軍帶領人民進行土地革命的故事。參見魯迅文藝學院編：《陜北民歌選》，延安：新華書店，1948 年。。從1958 年開始，隨著以“三大”⑨大唱革命歌曲、大演革命現代戲、大講革命故事。“六新”⑩說新、唱新、演新、寫新、畫新、貼新。為特點的群眾文化活動在全國范圍的興起，新故事的創作也隨之進入了一個新階段——與“新秧歌”“新歌劇”“新民歌”等在某種意義上分享著相同的邏輯，“根據不同時期的政治風尚為原有的民間形式注入全新的革命意涵”?李云：《〈故事會〉前史（1963—1966）與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上海文化》，2009 年第2 期。。由于其“比較適合群眾的欣賞水平和欣賞習慣……又便于在講故事的過程中結合當時當地的群眾思想狀況”?《編者的話》：《故事會》第一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63 年。，因此，隨著城鄉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開展以及文化革命運動的逐步深入，“新故事運動”逐漸興起。1963 年，《人民日報》接連發表社論《用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進行宣傳鼓動 上海工廠、文娛場所的故事會受到歡迎》?《用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進行宣傳鼓動 上海工廠、文娛場所的故事會受到歡迎》，《人民日報》，1963 年1 月13 日，第2 版。《兩千多名業余故事員積極向社員進行階級教育 上海郊區大講革命故事》①《兩千多名業余故事員積極向社員進行階級教育 上海郊區大講革命故事》，《人民日報》，1963年8 月27 日，第2 版。《上海農村廣泛開展講革命故事的活動》，等等。②《上海農村廣泛開展講革命故事的活動》，《人民日報》，1963 年12 月28 日，第5 版。據統計，僅上海一地，市郊農村已有一萬多名故事員，不少公社隊隊有故事員。上海市區里弄也活躍著三千多名故事員，上海工人文化宮還成立了工人業余故事團，深入各工廠企業進行講故事活動。在軍隊中，也產生了諸如《李科長再難炊事班》《過壕》《三比零》《擂旗》等優秀的新故事作品。③魏同賢：《新故事的政治意義和藝術特色》，《文史哲》，1965 年第5 期。在這樣的創作機制下，“新故事融入了以政治主流意識形態主導的社會意識形態的建構體系。”④侯姝慧：《1960 年代新故事創作機制與文體的民間性研究》，《文藝爭鳴》，2013 年第3 期。

20 世紀60—70 年代，“為幫助故事員解決故事腳本的困難，向廣大工農兵群眾推廣優秀作品，擴大社會主義宣傳陣地，豐富群眾的文化生活”⑤《編者的話》：《故事會》第一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63 年。，《人民文學》增設“新花朵”“故事會”等欄目；《山東文學》《甘肅文藝》《山花》等地方刊物也增加了“故事會”“龍門陣”等欄目；《人民日報》《工人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等陸續發表新故事作品《凌雪梅》⑥于世河：《凌雪梅》，《人民文學》，1964 年第12 期。《過客》⑦崔道怡：《過客》，《人民文學》，1964 年第4 期。《兩個稻穗頭》⑧徐道生、陳文彩：《兩個稻穗頭》，《中國青年》，1965 年第12 期。等，這些作品無論是在題材的選擇上，還是在創作中對“故事性”的肯定與發揮上，都離不開對民間文藝傳統的借鑒，不能將其簡單地視為滲透著意識形態需求的文本。新故事作為一種“寄托了大眾集體訴求的敘述”，在民間話語與主流意識形態的碰撞中，“言”“文”合流，建構新的“民間”。

三、“革命故事”與《故事會》

延安時期，文藝領域逐步形成了“文藝為人民”的新的話語體系，這“決定性地影響到1949年后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思想文化的發展”⑨高華：《革命年代》（第二版），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206 頁。，為了應對“通俗文藝”中存在的“曖昧質素”⑩革命敘事常常在“通俗文藝”中居于主導地位，但是舊的寫作經驗仍可遵循其自身邏輯，漫溢出主流話語的疆界。神話傳說、民間故事、古典說部這些古老的故事往往臍連著“封建”“迷信”等舊文化標簽，并非全然契合“人民文學”的要求，其所攜帶的忠孝節義的儒家倫理精神和智勇俠義的英雄想象是一種曖昧的質素，都屬于需要被改造的元素。參見布莉莉：《〈新民晚報〉“晚會”副刊與通俗文藝傳統》，《當代文壇》，2017 年第5 期。，“新故事”這一新型文學樣式在對“革命理念（共產主義設想）”?蔡翔：《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66）》，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11 頁。不斷回應的過程中，成為文學接駁國家話語的重要場域。?毛巧暉：《現代民族國家話語與民間文學的理論自覺（1949—1966）》，《江漢論壇》，2014 年第9 期。

1958 年4 月至12 月號的《民間文學》上集中刊載了二十多篇關于義和團的傳說故事，主要分為兩類：一類直接反映了義和團的反侵略反壓迫斗爭，如《劉黑塔》《義和團戰落垡》《洗大王大務》《托塔李天王》《紅纓大刀》等；一類則是以洋人盜寶為題材的幻想故事，如《白母雞》《小黃牛》《漁童》等。?參見宋壘：《深刻表現農民革命性的〈義和團的故事〉》，《人民文學》，1959 年第2 期。從1959 年至1962 年，《人民文學》《民間文學》《安徽文學》?如譚繼安：《捻軍的傳說故事(二老淵等5 篇)》，《民間文學》，1959 年第9 期；劉繼鹵等插圖，李東山等搜集整理：《捻軍的故事（民間傳說）》，《人民文學》，1960 年第7 期；繆文渭整理，鮑加插圖：《捻軍故事（兩篇）》，《安徽文學》，1962 年第2 期。上搜集、整理、發表了約三百余篇捻軍故事，后結集為《安徽捻軍傳說故事》（第一集）①阜陽專區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編：《安徽捻軍傳說故事》第一集，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60 年。、《安徽捻軍傳說故事》（第二集）②阜陽專區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編：《安徽捻軍傳說故事》第二集，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62 年。、《捻軍故事集》③安徽省阜陽專區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編：《捻軍故事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62 年。等。在對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的文學總結中，撰寫者強調“我們采錄新作品和發掘勞動人民的文藝遺產的工作，是服從于革命斗爭的需要的，是為了使人們從這些作品里認識新、舊社會的巨大變化，為了鼓舞人們的革命斗志和培養新的一代”，尤其是對紅色民歌、紅軍的傳說、長白山抗日聯軍的傳說、捻軍的故事、太平天國的故事、義和團的故事以及說唱文學的搜集，這些既是“珍貴的革命文獻”，又是“當地社會生活的歷史變化”的記錄，同時也具有重要的宣傳教育作用。④《文藝報》編輯部：《文學十年》，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 年，第183—185 頁。

1962 年9 月，在中國共產黨第八屆十中全會上，毛澤東提出“要進行社會主義教育”⑤毛澤東：《在黨的八屆十中全會上的講話》，《紅旗》，1976 年第10 期。，其后制定了“前十條”“后十條”⑥1963 年5 月，制定《關于目前農村工作中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即“前十條”）。同年9 月，中央根據“社教”運動的試點情況，再次頒布了《關于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的一些具體政策的規定（草案）》（即“后十條”）。，一場以階級斗爭為中心的普遍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思想政治教育的運動隨之展開。“革命故事”因其在講述與傳播中能夠凸顯尖銳而急迫的政治氛圍得到大力提倡。

“革命故事是無產階級文藝革命的一朵新花。它是在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的激烈搏斗中誕生的。”⑦劉守華：《談革命故事的寫作》，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74 年，第1 頁。這一時期，“相比主流文學期刊的運作策略的微妙和隱晦，以民間文藝或通俗文藝面目出現的期刊更為直觀地表現出對政治意識形態的依附。”⑧李云：《〈故事會〉前史（1963—1966）與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上海文化》，2009 年第2 期。以《故事會》⑨筆者查閱資料中發現1955 年王東寧編著一本故事集，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亦稱作《故事會》，收錄8 篇小故事，其中《邊疆巡邏兵的故事》《偵察兵的故事》是作者根據《新觀察》兩篇通訊改寫；《一個青年失足的故事》是根據《東北日報》上的報道改寫；《家庭婦女捉特務的故事》是參照《到處是警惕的人們》一書中一篇通訊編寫的；《工人創紀錄的故事》是根據《東北日報》的一篇小說改寫的；其他三篇，是作者取材于民間故事或自己的創作。為中心進行考察，可以看到新故事的通俗化實踐中“革命性”構建的脈絡。

1963 年7 月《故事會》第一輯《稿約》中提出：

凡是宣傳社會主義思想和革命傳統的故事，不論是根據小說、報道、戲劇、曲藝、電影等文藝形式改編的還是創作的，只要可以口頭講述，適合群眾的欣賞習慣，我們都很歡迎。

以現代題材為主，特別歡迎歌頌三面紅旗的故事，反映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這兩條道路的斗爭的故事，反映革命斗爭的故事，揭露和控訴階級敵人罪惡的故事。

在1963 年7 月至1966 年5 月不定期出版的24 輯《故事會》中，除反映階級斗爭、生產斗爭，革命斗爭和反對封建迷信的故事等，還根據不同時期的政策和時事出版各種主題專輯。如第十二輯為“解放軍和民兵故事專輯”，包括8 則故事和兩篇經驗介紹。其中《插旗》和《三比零》是解放軍對敵斗爭故事，前者反映福建前線偵察兵深入敵島粉碎敵人政治陰謀的英勇行為；后者描述空軍戰士殲滅美制蔣機的戰斗氣勢。《李科長巧難炊事班》《快三槍》《宋文龍追車》和《過壕》生動反映了解放軍炊事兵、飛行員、特等射手等在“練為戰”的思想下勤學苦練、永不自滿的革命精神。⑩上海文化出版社：《故事會》第十二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65 年。第二十一輯為“王杰故事專輯”分為“王杰的故事”和“在王杰精神的鼓舞下——學習王杰的故事”兩部分；第二十四輯為“焦裕祿”故事專輯，其中“在革命故事活動戰線上”這一欄目中的3 篇文章，介紹了革命故事的創作特色、組織故事創作和用革命故事占領茶館陣地的經驗。①上海文化出版社：《故事會》第三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66 年。

《故事會》“特殊的生產形態”使故事基本都存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署名，比如“改編者”“口述者”及“整理者”。如《幸福橋》為上海市松江縣“農村業余作者”徐林祥、周天華創作，上海市星火評彈團巽麗聲整理，在故事后的附記中，整理者詳細介紹了故事的搜集、整理、加工的過程、講述時長及講述重點。②上海文化出版社：《故事會》第四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64 年，第1—14 頁。《故事會》第七輯為“上海市青浦縣故事創作專輯”，在《編后記》中提到，在青浦縣文化館和出版社編輯的配合下，其創作方式為：

召開故事創作會議，發動各方面的創作力量擺題材、抓苗頭，運用集體智慧，幫助作者取舍情節、安排結構、豐富細節，初步搭成一個“故事架子”，再由作者具體進行創作。③《編后記》，上海文化出版社編：《故事會》第七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64 年，第85 頁。

故事創作出雛形之后，在反復的口頭講述過程中，吸收群眾意見反復進行修改，再記錄整理成文字。如《母女會》“附記”中提到此故事根據家史改編，故事的主人公也參與了故事的改編工作，“并在故事改編過程中進一步追憶了舊時的苦難，提高了覺悟”④《母女會》附記，上海文化出版社編：《故事會》第七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64 年，第32 頁。。“附記”一般緊隨故事之后⑤《故事會》第一輯至第六輯目錄中均標出。，“為故事員提供全方位的引導和指示以有效地配合意識形態達到教育宣傳目的”⑥李云：《〈故事會〉前史（1963—1966）與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上海文化》，2009 年第2 期。，對于故事創作情境的“重述”激活了故事的創作資源、情感體驗、審美追求和價值取向。1967 年8 月至10 月，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三輯《革命故事會》，它與《故事會》一脈相承，可視為其“革命性”的延續。⑦如《革命故事會》1967 年8 月第1 輯《編后記》中提到：“《革命故事會》叢刊今后將不定期地陸續出版，專門刊載革命故事。希望廣大革命故事員、 革命文化工作者和無產階級革命派戰士踴躍來稿， 給予大力支持。特別歡迎宣傳毛澤東思想、密切配合當前文化大革命運動和革命大批判運動的小故事”。它與《故事會》一脈相承，同樣都是在政治意識形態的召喚中出現。1974 年3 月《革命故事會》復刊，到1978 年12月共出版39 期，并于1978 年第6 期刊載“自1979 年第一期起，恢復《故事會》刊名”的啟事。

結 語

自19 世紀末20 世紀初起，伴隨中國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國文化（文學）在與世界體系的互動中，圍繞通俗化實踐，逐步構建起民間、啟蒙、革命互動互融的話語空間。在這一發展過程中，民間文學被賦予了現代性意涵，具有“民間性”的話語表述及審美趣味喚醒了共同的文化記憶。其中，1949—1966 年的新故事，在承襲民間文藝創作傳統的同時，適應新的歷史語境，形成以“革命故事”講述為中心的敘事脈絡；這一時期新故事的通俗化實踐超越“文本化的意義建構”，它在民間文學傳統和主流話語的“耦合”中，為新中國社會主義文化認同提供了生命經驗和情感紐帶，同時亦對提升中華民族凝聚力與向心力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