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 波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南京210046)
2019年,南京榮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的“世界文學之都”稱號。這是中國第一個,迄今為止也是唯一的一個。當時記者采訪我,我說不僅作為現在的南京市民我很激動,我想曾經的那些南京市民,比如說謝安、謝玄、王導、顧愷之,包括李白、王安石,包括曹雪芹、湯顯祖,他們可能不是生于南京,卻和很多人一樣,從遠方來到南京,可是在這個城市里,他們生活過,他們高興、悲傷,他們傾吐心聲,他們留下傳世之作。
那些詩文、那些杰作,他們在這里寫就,無論是《牡丹亭》還是《紅樓夢》,不僅是他們人生的救贖,也是今天我們所有人在紅塵中心靈的救贖。比如說李白,李白在南京完成了人生的救贖。
李白經常來南京,寫關于南京的詩。在他留下的所有的詩作中,關于南京的詩占據了將近十分之一。在所有李白的詩里有一個重大的主題叫“金陵懷古”,包括后來劉禹錫寫的著名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都屬于這一主題。
在李白所有詩中,《長干行》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一首詩。因為有兩個著名的成語,來自這一首詩,一個叫“青梅竹馬”,一個叫“兩小無猜”。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兩句非常重要,不僅產生了兩個成語,后來它對中國文化史產生的影響,直到今天還有紛爭。有關這個話題爭得最厲害,2007年、2008年“百家講壇”還比較火的時候,當時有一個新聞,就因為詩中的一個字“床”,但不是因為這首詩,而是李白寫的另外一首詩《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床”作為生活器具我們太熟悉了,但是,詩中的“床”是不是我們現在所理解的床呢?這是一個很值得探討的問題。
在六朝時期就有這樣一個典故: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于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被笗r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椭鞑唤灰谎?。(《世說新語》)
王徽之應召赴京師,行舟停泊在青溪側?;敢僚c王徽之素不相識。桓伊從岸上路過,舟中客人稱桓伊乳名道:“此人就是桓野王?!蓖趸罩憬腥松习秾敢琳f:“聽說足下善于吹笛,請試為我吹一曲?!被敢廉敃r已經顯貴,也曾聞知王徽之的聲名,便默默下車,坐在交椅上,為王徽之吹奏三調,吹罷,便起身上車離去,主客之間一句話也未交談。而桓伊當時吹奏的就是《梅花三弄》。
桓伊下車取的床,是像“小馬扎”一樣的坐具,通過研究,古人把支撐的器具叫做床,睡覺是支撐,叫床,我們這里的坐具是支撐,也叫床。
那么,李白當時深秋的夜晚,看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這個床,又是什么床呢?這就要從另一個詞說起“背井離鄉”,古時候我們有一個詞,叫“井床(指井欄)”。
如果是在屋子里的月光照進來,怎么會疑是地上霜呢?只有在院子里,尤其是深秋時節,再加上井欄又是銀色的,所以他才會在院子里疑是地上霜。更重要的,因為這個井還代表了一種背井離鄉,所以他才會“低頭思故鄉”。
所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是什么景象?是一對三四歲的小男孩小女孩,拿著竹棍,兩個人在井欄上奮力地打著青梅樹。當時小女孩站在他身邊,看著小哥哥的臉的那一刻,這一幕畫面成為小姑娘一生永恒的記憶。
《長干行》這首詩對商婦的各個生活階段,通過生動具體的生活側面的描繪,在讀者面前展開了一幅幅鮮明生動的畫面。詩人通過運用形象,進行典型的概括,開頭的六句,宛若一組民間孩童嬉戲的風情畫卷?!笆臑榫龐D”以下八句,又通過心理描寫生動細膩地描繪了小新娘出嫁后的新婚生活。在接下來的詩句中,更以濃重的筆墨描寫閨中少婦的離別愁緒,詩情到此形成了鮮明轉折?!伴T前遲行跡”以下八句,通過節氣變化和不同景物的描寫,將一個思念遠行丈夫的少婦形象,鮮明地躍然于紙上。最后兩句則透露了李白特有的浪漫主義色彩。這闋詩的不少細節描寫是很突出而富于藝術效果的。如“妾發初覆額”以下幾句,寫男女兒童天真無邪的游戲動作,活潑可愛。“青梅竹馬”成為至今仍在使用的成語。又如“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寫女子初結婚時的羞怯,非常細膩真切。詩人注意到表現女子不同階段心理狀態的變化,而沒有作簡單化的處理。再如“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通過具體的景物描寫,展示了思婦內心世界深邃的感情活動,深刻動人。
從漢到魏晉到唐,很多人寫長干行,李白之前公認寫《長干行》第一的是誰呢?是崔顥。
崔顥的“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也是非常的著名。但是李白寫完《長干行》以后,成為當時以及后世公認的第一。我們還可以把崔顥和李白的另外兩首詩作為對比。一個是崔顥的《黃鶴樓》,還有就是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
李白第一次登臨黃鶴樓時,本來是滿腔詩緒要抒發的,但看到崔顥的《黃鶴樓》之后,被崔顥的詩給壓服了,于是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僅憑這兩句我們可以推斷,李白當時心里是服氣的。
但不久,李白就不服氣,寫了一首詩,詩名《鸚鵡洲》,全詩是:“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顯然,這時候的李白還太年輕,盡管他在心里已經存著跟崔顥比高低的心,盡管他極盡遣詞造句之能事,任憑他窮盡創作手段,但這首詩,顯然要比崔詩弱一些,氣量、格局都弱了許多。
過了若干年之后,李白再次南游金陵,此時的李白在盛唐的社會背景之下,已經接觸到了悲涼丑惡的社會現實,在沉浮起落之間已有相當深厚的生活閱歷,也由此產生了只有經歷了滄桑才會生出的人生思考。于是,他終于寫出了“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的千古名句。這是真真正正跟崔顥的“較量”,僅以最后兩句來衡量,似乎比“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還要高明一些。
這時的李白,已經從游俠少年變成了詩歌名家,他已歷經歲月的淘洗,歷盡命運的坎坷,登上過朝堂,流落過江湖,李白很少寫律詩,而《登金陵鳳凰臺》卻是唐代律詩中膾炙人口的杰作。
比較《黃鶴樓》與《登金陵鳳凰臺》兩首詩,崔顥寫出了一種深情,可是李白卻寫出了一種不朽——雖然他在人生窮途末路之際,在人生孤家寡人之際,在當時的金陵晚年蕭索之際,在人生什么都沒有的時候,他撿起心中不放棄的一種精神,在鳳凰臺上流出“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的時候,李白不就是在南京完成了他的人生救贖嗎?
我好想站在鳳凰臺上,站在李白的身邊,站在賞心亭上,站在辛棄疾的身邊,去見證一個歷史時刻,見證一種平凡生命的偉大不朽。雖然時光不能穿越,可是我們可以通過詩詞、通過文學、通過藝術給予我們現實紅塵中最后溫暖的角落,溫暖每一個人的心靈,去穿越去守候,在這座城市去見證救贖,同時也是完成了我們每個人平凡生命的抒寫與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