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葉帆
(卡拉拉美術學院雕塑系,意大利 卡拉拉 54033)
在當前雕塑界,隋建國人所皆知。其雕塑作品早已蜚聲海內外。他1997年創作的《衣缽》,以其典型的中山裝外形,讓人過目不忘。該作品造型選自中國近代著名的服飾中山裝,作品題目則取自中國佛教術語。隋建國所以拿中山裝說事,一個重要的因素是中山裝所承載的歷史和現實意義。
中山裝是民國的產物,作為中國由封建王朝變更為現代國家制度過程中的一個重要視覺符號,在設計風格上有著諸多不同的特殊含義,比如衣服外的四個口袋分別代表著禮義廉恥;前襟的五粒紐扣和四個口袋代表著孫中山的政治學說;衣領表示嚴謹的統治理念;衣袋上的弧型代表著重視教育、保護知識分子;背面不縫縫,表示國家和平統一等理念。這種完全不同于封建王朝的服裝一經問世,立馬就成為國家公務人員的制服,成為代表國家的政務形象,也成為年輕人立志報效祖國和人民、服務社會的理想標志。
作為20世紀80年代的青年藝術家,隋建國不可避免地要受到西方現當代藝術思潮的影響。憑著藝術家的本能,他迅速理解了現當代藝術也可以是以寫實形態表現的。模仿現實生活物象的寫實手段是自古以來的傳統,無論是原始時代的雕塑還是文明社會后的造像,無不以傳神寫照為藝術家的最終追求。1911年中華民國建立后新的政治體制,為青年藝術家們奔赴海外學習雕塑藝術敞開了大門,他們學成歸國后舉辦的各種雕塑作品展覽,促進了20世紀中國雕塑藝術的發展。這個時期的雕塑藝術出現了大量的偉人肖像作品和少量抒情作品,創作技法與思路多來源于以意大利、法國為代表的西方古典雕塑傳統。藝術家們不僅將從法國、意大利習得的肖像塑造法及紀念碑建造法帶回中國運用創作,還將古希臘、古羅馬及文藝復興以來的傳統一并吸收,創作出了一批特色和主題鮮明的雕塑作品,開啟了走向世界的藝術之路。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中國雕塑藝術開始承擔起新的歷史使命。大量優秀青年藝術家留學蘇聯,使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風格成為了該時期的主導。以留學法國為代表和留學蘇聯為代表的雕塑家將不同的藝術傳統交相輝映,最終形成了以寫實為主的雕塑風格,誕生了諸多以反映歷史、表現領袖和英雄人物的作品。1978年改革開放后,中國雕塑在經歷了文革十年的禁錮后,開始煥發出新的活力,在向傳統致敬、向全球學習的探索路上邁開了更大的步伐。以寫意雕塑為代表的當代中國雕塑開始了多元化、多流派、多形態和多種風格并存的創造時期,藝術家們在對傳統寫意精神的挖掘、西方寫實傳統的借鑒和對現代抽象表現的吸收中,從“形式”的角度出發開始變革。變革的起始,是從西方現代主義藝術中尋找支持。過去那些太多社會、政治使命和責任的干預開始讓位于雕塑的“形式”。摒棄寫實的做法,既是對過度意識形態化的反叛,也符合當時思想解放的時代潮流。在當時向西方一邊倒的同時,還有那些扎根于中國本土的藝術家群體。他們繼續堅持走民族化的道路,堅持中國雕塑的本土化,堅持作品以表現人物、故事、表現民俗或某個特定地域的風土人情為主。這些雕塑家十分注重從傳統藝術、民間藝術以及少數民族藝術中,提煉具有鮮明表現形式的藝術語言,再將其融合到個人的創作情感中,誕生了一批具有獨特概念性和顛覆性的作品。
由于絕大多數藝術家都經歷過艱難探索的時期,也都不可避免地深受那個時代的影響,所以他們的作品在創意階段大多會將自身的形象與經歷符號化或者將自身演變為某個特殊歷史時期存在的符號。其做法是將一件普遍存在于生活中的物品或者事物,用不同材料對其組合變形或創新詮釋,進而融入藝術家內心的思考而變化為一件屬于自己的特殊自畫像。這個時期的當代雕塑藝術家在創作自畫像與將個人形象象征化的探索道路上各具特色。作為一位雕塑藝術家,隋建國也希望自己的雕塑藝術能夠借物說事,能夠表現自己的自畫像。這件物品就是中山裝。
中山裝從服裝樣式上可以被理解為東西方設計理念的成功結合,是應對了中國在特殊時期所需要誕生出的意識形態產物。借由中山裝所創作出的作品承載了隋建國對自身經歷和時代精神的反思和批判。
有批評家認為隋建國的《衣缽》表明了他對觀念藝術態度的理解與運用。可是按照他自己的陳述, “衣缽”仍然是一種現實主義立場的作品。因為他始終相信“衣缽”是一種無形中的控制力量,即便是他本人也難逃羅網,他認為中山裝有一種精神上難以掙脫的感覺,而且,作為當事人,置身中山裝的時代,可以愛恨交加,但卻不能不正視其存在的現實性。在中山裝創作之初,隋建國保留了衣服的自然主義痕跡,就像當時政務人員著裝的情形。后來,他將這些自然主義細節抹平,僅僅保留了服裝的基本樣式,保留了中山裝的概念而不是細節。“衣缽”本來是為了表達自己的觀念,但創作過程中卻導致了他重新審視寫實領域。他覺得可以重新利用這個被不少人認為廢棄的傳統,讓其鳳凰涅槃。此后的一些作品,他又將中山裝和西方人體雕塑相結合,讓諸多歐洲經典人體雕塑穿上了這件典型中式服裝。其作品所闡釋的空間也進一步擴大:當擲鐵餅者穿上了中山裝,會給觀者一種什么樣印象?一個“被縛的奴隸”在中山裝的庇護下會有怎樣的命運?這種自由借鑒經典形象的做法和同時期流行的藝術觀念不謀而合。給那些無可質疑的經典藝術穿上了意識形態的服裝,不會不讓人們浮想聯翩。
衣缽是中國佛教術語,象征的是佛教遺產。禪宗故事拿衣缽說事,作為傳宗接代的依據和檢驗宗派是否正宗的法寶。隋建國將中山裝比擬衣缽,意在周知世人:歷史的遺產,不能只是讓歷史去傳承和背負,身在其中的每個人,人人有份兒。
藝術世界,也有朝野之分。即便沒有了學院派,但學院派的思維模式是始終存在的。學院派的特點就是規矩和程式,是正統和主流。面對學院派的現實主義原則,隋建國認為當代雕塑也可以保留寫實,但這種寫實決不是刻意的復制和模仿,而是要讓人們在貌似尋常的事物之中看到不尋常,在恍惚一覽無余之后有更多的遐想和思考。中山裝作為一個歷史概念,已經變得越來越遙遠,人們只能通過堅硬的“衣缽”來喚起對當初歷史現場的回顧,不過,此時的回顧已經轉換了視角,曾經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現在也已經只剩下了一具外殼。借用中山裝的服飾形狀,運用纖維以外的材料,將其制作成雕塑作品,甚至穿戴在歐洲經典雕塑作品上,在手法上用的是寫實,其傳遞的思想則更為開放,看似是在批判過往,批判當下,批判他人,實際上也在批判自己,反思個人和社會的責任。作為一個藝術家,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直面自己在社會群體中的作為和擔當,不僅僅是難能可貴,更是體現了藝術家的基本素質。從文革后的“傷痕文學”開始,對于過往的人和事,對于曾經的災難和苦難,人們更愿意把臟水潑到他人身上,潑到時代和社會身上,卻少有人會反思自己的過錯和行為舉止。中山裝是時代的產物,但并不是只有掌握權力的人才有資格穿。中山裝作為誕生于中國的特色服裝,也并非只有中國人才有資格穿。同處一個時代,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匹夫既有國人也有外人,社會發展過程中出現曲折或者過錯。國家有責任,匹夫也不能逍遙法外。這是一個真正知識分子的品德和操行,也是一個傳統士大夫的胸懷和骨氣。《衣缽》是遺產,世人皆可擁有,世人也應該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