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鯤
博物館事業是某個國家或地區學術研究水平和公共文化服務質量的“晴雨表”。近年來,隨著我國博物館事業的繁盛,博物館學在理論闡釋和實踐探索等方面都取得了富有成效的進展,并呈現出學科滲透、知識創新的特點——宗教學、語言學、心理學、人類學、民族學、文化學、傳播學、教育學等學科的理論和方法被廣泛引入。其中,文化人類學對于博物館定義、形式、功能、意義和倫理等問題而言,都具有重要的指導與促進意義。
國立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the American Indian)(以下簡稱 NMAI) 隸屬于史密森學會(Smithsonian Institution),它旨在增進人類對于美洲本土文化(包括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的認識、思考和理解,為土著文化的延續、傳承與發展提供協助,保留土著文化中傳統價值觀的部分,展現土著文化與當代社會的互動與反饋。
1989年,NMAI 正式籌建——相關法案決定將紐約“國立美洲印第安人暨海伊基金會博物館”(the Museum of the American Indian—Heye Foundation)的藏品和資產移交史密森學會,并授權創建美國印第安人國家博物館[1]。NMAI 由三處機構組成:其一,紐約市的喬治·古斯塔夫·海伊研究中心(George Gustav Heye Center)[2],它是一處永久性的收藏與教育機構,自開放至今每年約接待30萬~50 萬人次游客,在紐約下曼哈頓地區的文化生活中獨占鰲頭[3]。其二,位于馬里蘭州(Maryland)休特蘭(Suitland)的“文化資源中心”(the Cultural Resources Center),它開放于 1999年,旨在服務于土著選民,為收藏和展覽提供學術支撐。其三是位于首都華盛頓特區國家廣場的國立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館。三者各司其職,互為補充,相輔相成,“以華盛頓‘總館’的展覽為核心提供多項服務,實現博物館預期的各項功能”[4]。
華盛頓特區國立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館于2004年9月21 日正式面向公眾開放,館內三項基本陳列涵蓋了西半球24 個不同的原住民社群,即:“我們的宇宙:傳統知識塑造了我們的世界”(Our Universes:Traditional Knowledge Shapes Our World)、“我們 的民眾:為我們自己的歷史發聲”(Our Peoples:Giving Voice to Our Histories)和“我們的生命:當下的生活與身份”(Our Lives: Contemporary Lives and Identities)?!拔覀兊挠钪妗币庠谡宫F土著居民樸素而廣博的宇宙觀念,通過豐富的展品揭示出土著居民與宇宙之創造和秩序有關的世界觀和哲學思想,以及人類與自然在精神層面上的互動與關聯;它重點關注八種不同的原住民文化[5],它們在慶典、語言、藝術、原始宗教和日常生活等方面皆體現出祖先的創造與智慧?!拔覀兊拿癖姟本劢褂诎藗€不同的土著居民社群,以土著居民同歐洲人的接觸交往為中心,重點詮釋了土著居民在殖民勢力下謀求生存發展的戰略與行動。該陳列呈現了各社群異彩紛呈而又動蕩不安的歷史變遷,探討了歐洲人如何改變了土著居民的世界,并將颶風的破壞作為主要隱喻,通過“場景復原式陳列”的手法表達了對“生存”(survival)(或稱“幸存”)的思索與關懷。但也有學者認為該陳列對近五百年間的欺凌和屠殺避而不談,將一幕幕悲劇粉飾成了一段段以弱勝強和文明延續的故事[6]?!拔覀兊纳庇懻摰氖钱斚碌膫€人和社群的身份問題,它以圖像和文本作為主要載體,從國家、民族、語言、地域和法律政策等要素出發,審視每位社會成員的自我認同的形成與界定。當參觀者進入展廳時,他們將面對一堵長墻,其上有數十張年齡各異、身份不同的土著居民的照片——該陳列旨在重新構建身份這一概念,并大膽地提醒所有參觀者:我們的社會身份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種鮮活的體驗。
文化人類學是現今人類學學科中研究方法最為多樣、研究領域最為廣泛、學術影響較為深遠的一門分支學科。它關注人類文化的誕生、發展、傳播、流變及衰亡,其研究對象是“人們的物質創造、社會制度、行為方式、認知狀況及團體生活”[7],研究內容包括人類的生產工具與生產方式、人類社會的組織、制度、習俗、語言、關系、思想、觀念、信仰和意識形態等。文化人類學亦立足于人類文化的相似性、普同性、差異性和延續性,構筑符合歷史規律與社會現狀的文化理論,以期對人類文化發展進行正確的解釋和有益的引導。
文化人類學與博物館的展覽功能聯系十分緊密。以NMAI 的三項基本陳列為例,其核心理念、展覽選題、故事情節、展品布置、文本寫作與觀眾體驗,皆體現出文化人類學的兩個基本觀點——文化整體觀(holistic view or holistic approach)和文化相對觀(cultural relativism)。支持文化整體觀的學者多將某種文化(或亞文化)視為一有機整體,認為其各組成要素間彼此存在著一種緊密而穩固的結構關系、人類經驗的眾多方面存在某種關聯與依存的成分。故在對某種文化(或亞文化)進行研究與闡釋時,必須將其置于整體框架和宏觀層面中,全面而深入地考察與被研究對象相關的人類行為、代際傳承和地域傳播,不能將構成該文化整體的部分特質或特征進行簡單相加[8],以此規避一葉障目、管中窺豹的弊病。贊同文化相對觀的學者則認為任何一種文化都有其特點、個性與規律,它們在價值與地位上應當是平等的,應采取無偏見的態度甚至是被研究群體的價值觀與情感傾向進行觀察、判斷與思考,民族中心主義(ethnocentrism)、西方文明中心論與極端民族主義都應被警惕和被摒棄。當然,拒絕評價文化(或文明)的優劣之分并不意味著否認其強弱有別,追求文化的“先進性”與“現代性”仍是大多數學者的共識。
NMAI 的基本陳列植根于原住民的觀念、思想與歷史,通過參與觀察法、深度訪談法等先期調查途徑確立其特定主題。其中,每項陳列都包含一個名為“spine”(意為柱,脊)的中心裝置,對展覽的主題進行介紹與分析,而每個“spine”周圍又環繞著八個圓形的展覽裝置,分別對八種不同的美洲原住民族群和文化進行展示和闡述,并定期更換主題、以盡可能多地涵蓋整個西半球的土著文明。這三項陳列的主旨、主題與布局皆表明,美洲原住民擁有某些共同的價值觀、世界觀和人類經驗,其多樣性和獨特性亦應被尊重和被呈現。因此,NMAI基本陳列的理念或原則大致可概括如下:第一,社區:我們的部落是具有主權的個體;第二,地點:這里是印第安人的土地;第三,活力:我們的文化綿延至今且生機盎然;第四,觀點:我們認識和解釋世界的方式有所不同;第五,聲音:這里講述的是原汁原味的故事??梢哉f,NMAI 基本陳列在主題的確定與深化、藏品的選擇與布置、展覽空間元素的調動等方面,既體現出了展覽的闡釋性和虛構性[9],又體現出了文化人類學中的文化整體觀和文化相對觀,這對于新形勢下我國博物館如何提升學術研究水準、展現不同民族歷史文化風貌、促進民族團結教育工作,都具有可供借鑒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關于NMAI 的陳列展覽,有學者提出質疑:參觀者是否需要具備良好的教育背景,才能夠有效地參與到展覽之中?策展人或學者對展覽的界定和解讀是一回事,展覽如何通過引人入勝的方式向公眾有效傳達信息則是另一回事。亦有學者認為,NMAI 的陳列展覽有討好策展人和后現代理論研究者的嫌疑,忽視了普通觀眾、包括青少年兒童的教育背景和參觀訴求。它雖然致力于消除大眾對印第安人歷史和文化的刻板印象,但它未以清晰連貫的方式討論殖民化進程,提供的信息是模糊而抽象的,同時也回避、甚至是抹除了殖民者的種族滅絕政策,最終導致其教育行為收效欠佳——更進一步講,這是否意味著,在“歐美人曾享有的作為遙遠文化代言人的身份已經被削弱”[10]的時代背景下,NMAI 卻構建了“一個新的精英主義話語體系”?但NMAI 的創辦人之一理查德·韋斯特(W.Richard West, 1943-)認為,戰爭、疾病和流亡等悲劇只是土著居民漫長歷史中的一瞬,使NMAI成為印第安人大屠殺博物館并非其初衷。
博物館不僅僅是保管某個國家、地區或民族文化遺產和自然遺產的倉庫或者藏寶室,它是特定時空背景下歷史文化傳承與傳播的代理人,亦是一種強有力的、意義深遠的教育手段,博物館的發展前景也與其是否將教育職能作為首任、是否以全力聯動與社會的關系息息相關。各級各類博物館都應在做好文物收藏、文物保護、學術研究和形象建設等工作的基礎上,充分認識到自身公眾教育功能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將提高人的素質、促進社會全面發展作為存在的目的和意義”[11]。結構主義教育理論代表人物讓·皮亞杰(Jean Piaget,1896-1980)則從兒童個體的認知結構出發,其關于認識、認知、教育等過程的理論成果,對博物館教育、特別是兒童教育職能的優化具有重要意義。弗里曼·蒂爾登(Freeman Tilden, 1883-1980)認為,闡釋是一種涉及各種人文學科的藝術,它需要與觀眾的性格或體驗產生關聯,其最主要的目標是激發思考而非教育而已;闡釋的對象是一個“完整的人”,針對兒童觀眾的闡釋并非是針對成人觀眾闡釋的簡化版,其途徑應當是完全不同的[12],這一“闡釋”原則對于博物館改善其教育功能也頗具借鑒意義。
針對NMAI 行使其教育職能的困惑,結合皮亞杰和蒂爾登等學者的論述,筆者認為可從以下幾方面著手,對博物館的教育功能進行優化:首先,博物館工作者應認識到,知識是在主體與外部世界相互作用的過程中逐步建構起來的,學習者唯憑其自身的經驗、經歷、信仰和學習過程才能夠真正領會和掌握知識,博物館教育應由“以博物館(或博物館工作者)為本位”“以展品為本位”“以學術研究為本位”,逐步向“以學習為本位”和“以學習者(即參觀者)為本位”轉變。
其次,在編寫文字信息(包括展覽標題、展覽前言或簡介、各單元或章節簡介、展品說明、輔助展品說明等)和出版物(新聞通訊、導覽手冊、展覽目錄、學術論文集、視聽材料和電子媒介等)時,博物館需“改變以往居高臨下的展示態度”,克服內容枯燥、形式單調和專業性過強等障礙,通過展覽“敘述者與觀眾的共享經驗”,將二者的時空觀念相連接,以幫助參觀者順利理解展覽闡釋的信息,順利完成意義建構。
最后,在面對兒童這一特殊的參觀群體時,博物館應轉變教育思路,認識到兒童絕非“成年人的期望和知識的被動接受者”,而是知識的主動建構者和學習的主導者。館方需考慮并尊重不同年齡段兒童與青少年的學習特點和心理狀況,通過開展臨時講解員、觸摸式參觀體驗、校外考察旅行、博物館社團或俱樂部、博物館與學校聯動培訓授課等形式多樣的活動,在培養其知覺、觀察力、注意力、記憶力、抽象思維、邏輯思維、學習興趣和個性成熟等方面,更加切實有效地發揮博物館的教育功能。
[1]1989年11月,美國國會通過了時任科羅拉多州第3 選區國會眾議員本·奈瑟·坎貝爾(Ben Nighthorse Campbell,1933-)和夏威夷州參議員丹尼爾·井上(Daniel Inouye, 1924-2012)共同提交的關于籌建NMAI 的法案(即 National Museum of the American Indian Act, Public Law 101-185),該法案經喬治·H.W.布什總統簽署后正式生效。
[2]海伊(George Gustav Heye, 1874-1957) 是一位富有、博學而別出心裁的收藏家,其生前藏品包括逾80 萬件文物和10 萬多張照片,它們記錄并展現了從北極至南美洲火地島的原住民的生活圖景。
[3]參見 Douglas E.Evelyn.The Smithsonian's National Museum of the American Indian: An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 of Living Cultures[J].The Public Historian, Vol.28, No.2(Spring 2006),pp.51-56.
[4]徐新建《博物館的人類學——華盛頓”國立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館”考察報告》,《文化遺產研究》(第二輯),2012年。
[5]即:美國南達科他州的拉科塔人(Lakota),新墨西哥州的圣克拉拉的普韋布洛人(Pueblo of Santa Clara),加利福尼亞州的胡帕人(Hupa),阿拉斯加州的尤皮克人(Yup'ik),加拿大的阿尼什納比人(Anishinaabe),秘魯的蓋丘亞人(Quechua),智利的馬普切人(Mapuche),危地馬拉的切克提馬亞人(Q'eq'chi'Maya),等等。參見:https://americanindian.si.edu/explore/exhibitions/item/?id=530.
[6]參見:Amanda J.Cobb.The National Museum of the American Indian: Sharing the Gift[J].American Indian Quarterly, Vol.29, No.3/4, Special Issue: The National Museum of the American Indian(Summer-Autumn,2005),pp.361-383.
[7][8]孫秋云《文化人類學教程(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
[9]所謂展覽的虛構性指的是,策展者選擇和擺放展品的過程實質上是一種虛構的行為,該行為的本質是虛構者試圖表現出一個物件所可能闡述的故事,陳列展覽事實上是一個獨立的、被架構出來的世界。
[10](美)薩莉·普里斯文《藝術,人類學與博物館:美國的后殖民主義方向》,胡嘯譯,李修建校譯,《民族藝術》2016年第3期。
[11]單霽翔《博物館的社會責任與社會教育》,《東南文化》2010年第6期。
[12]參見愛德華·P·亞歷山大等著《博物館變遷:博物館歷史與功能讀本》,陳雙雙等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