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思佳 陳瑞華
認同(identity)指個體對“我是誰”與“我們是誰”的認知。米德認為,身份認同不僅來源于個體的自我歸類,還源于個體感知到的他人對自己的評價。庫利提出,一個人的自我認同是在與他人的交往中形成的,一個人對自我的認識是關于其他人對自己看法的反應。泰弗爾等則從群體視角剖析認同生成,認為“認同是個體在心理上認為自己歸屬于某一個群體,并從所屬群體中獲得滿足感,這種滿足感來源于與外群體的優越對比”。滕尼斯同樣認為,人們在整體人性構造與生活經驗的方面越相似,他們的性格、思維方式就越類似、越協調,越有可能形成“共識”。這些理論解釋傳統面對面交往的自我呈現,及其身份認同建構機制。
隨著網絡交往日漸嵌入日常生活,其改變了傳統自我呈現模式與身份認同機制。因為網絡空間中的個體大多通過內容展示來呈現自我,通過網絡社群發展交往對象,從而建構新的身份認同與歸屬。與此同時,網絡空間也讓個體在很大程度上能控制自己的表演,完成了個體對自我的想象,激發個體在網絡空間中主動表演的熱情,這種熱情也推動個體建構自我認同。這與戈夫曼“擬劇理論”極為不同,其認為個體在特定情境下會進行特定呈現,塑造他人期待的形象,“有時表演者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表演,而是因為自己特定的社會角色而認為自己應該在特定情境下呈現出特定的樣子”。
卡斯特提出的“流動的空間”概念指出,對距離的固有觀念在數字時代被徹底打破,傳統面對面交往逐漸變成網絡虛擬交往。這意味著新媒體技術給予個體重新定義自我及其關系的可能性,個體能夠通過控制自我呈現程度和互動對象來建構新的身份。究其根本,這與網絡空間自主性、虛擬性、可控性催生的交往時空不無關系,表演者能借助更多工具,在更大程度上控制自身網絡形象。就此而言,網絡空間中的自我呈現體現出何種趨勢,其背后的驅動因素包括哪些,及其彰顯的身份認同機制有何變化?本文試圖以自拍為研究對象,進而對上述問題進行剖析。
網絡空間的出現及其對交往環境的改變,使傳統社會交往中的自我呈現方式與機制均發生變化,從而帶來新的身份認同建構。在這背后,與當下社會的審美趨向以及消費主義有著密切相關性。
自拍的出現與流行讓個體能夠以更低的門檻、成本在網絡空間建構自我身份,通過自拍彰顯自己的“存在”,建構自己在社交圈中的身份。但表演者的自我呈現并非完全自主的行為,自拍有時成為一種融入某個群體或維持社交圈的需要。自拍中的身份與形象的建構不僅由表演者自己控制,也會受到社交圈里其他人的評價的影響。有時自己認為呈現出來的“理想狀態”與“他人眼中的自我”其實存在偏差。當中國國內第一款傻瓜式修圖軟件“美圖秀秀”流行以后,網絡上對自拍和美顏的爭議就一直存在。有網民將“中國的P圖、日本的化妝、韓國的整容、泰國的變性”稱為“亞洲四大巫術”,以此來表達對虛假的自拍文化的不滿,這反映自我呈現與他人評價的偏差。在網絡空間中,信息可以如蜘蛛網一般無限延伸,表演者很難完全控制以及知曉所有與自己互動的對象以及他們的評價。因此有些自拍會給人留下自戀、虛假的印象,“照騙”的說法也廣泛傳播,反映出他者對網絡空間中的表演者呈現與現實中的表演者呈現之間的落差的不滿與批判。
雖然自拍看似一種主動建構的手段,但其背后實則隱含社會的審美框架與標準,這在女性身份建構方面表現得更為明顯,因為在當下性別文化中,女性往往是被凝視對象,女性的外貌變成他者論斷的客體。在這種框架中,女性自己也會有意識或無意識迎合這種標準,獲得他者認同,而美顏相機和修圖功能等正是迎合這種標準與需求。美顏相機往往有諸多的妝效和濾鏡,雖然風格看似多樣多變,但其實繞不開“白瘦幼”這幾個元素,而這幾個元素也正是當下審美框架對女性外貌的要求。美顏相機中的功能也潛移默化地向用戶傳達著這種審美標準,這也讓社交平臺上的自拍越來越趨同。
在“網紅經濟”推動下,自拍的參照標準也逐漸向各種網紅、爆款靠攏。在一個標榜“生活方式平臺和消費決策入口”的手機軟件——“小紅書”的平臺上,有大量用戶自主產出的信息,其中的內容主要以美妝、減肥、日常分享、各類攻略為主。在小紅書上搜索“拍照”或“自拍”,能夠找到很多關于拍照的攻略,從網紅打卡點、拍照布景穿搭、網紅姿勢,到后期修圖、發布,每個環節都會有大量相應的攻略,雖然這些信息同質性較強。通過模仿其他用戶的網紅裝扮,個體能夠在社交圈中展示出自己認為的他人期待中的或可能肯定的自我形象,再通過點贊、評論等互動獲得他人認同,緩解對自我社交形象與關系的擔憂和壓力。
但同時,社交平臺充斥的健身照、美顏照也給個體帶來身材焦慮、外貌焦慮、財富焦慮等,焦慮成為現代人難以解開的“心病”。這種審美從來不是單純的審美,而是消費主義與社會審美框架下的結構性標準。自拍看似一種自主呈現的工具,但實際上個體被裹挾在消費與審美標準的雙重規訓下難以掙脫,個體只能不時望向社交平臺,小心翼翼地模仿其中的網紅爆款,并精挑細選出理想形象的自拍,希望建構成為符合標準的自我。而迎合這種心理的美顏軟件、自拍手機等功能與產品的出現恰好為個體提供了主動建構形象的工具,小紅書等社交平臺則提供了參照和標準??此谱灾?,但其實是另一種規訓和表演。
除了在自拍中呈現外貌形象,消費的呈現也十分普遍。雖然小紅書提倡“標記我的生活”,但這種“我的生活”其實更多是消費主義式的“我想要的生活”,平臺中的“好生活”也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布迪厄認為,品味與社會權力息息相關。不同階級或同一階級內的不同成員在階級慣習上會呈現出區別于彼此的標志或風格。表面上是在呈現自己的品味,實則是在呈現自己的社會階層。在消費主義社會中,消費已不僅僅是單純滿足生存需求,更帶有其價值體現,而網絡空間的虛擬性和無限性為個體呈現自己的價值品味提供了更低的成本與更廣的傳播范圍,模糊了個體真實品味與網絡呈現品味的界限。
在小紅書中,有不少用戶筆記內容是分享自己的奢侈衣帽間、名車車庫等,文案的主要構成要素則是“年輕剛工作的白領、不靠家里、買車買房買包……”。照片中的人膚白貌美,或坐在豪車里或站在背景是東方明珠的酒店里,穿著全身名牌,旁邊放著一桌子的奢侈品包包或化妝品,如果能夠再加上一只毛發蓬松的純種寵物,那畫面將更為完美。這些“明顯消費”的構成要素都成為個體呈現自己身份地位的符號,個體通過這些符號找到共同體,獲得認同感和滿足感,并感受區別于他者帶來的優越感。雖然這些用戶筆記有部分被曝光是假的,照片里的奢侈品并不真的是用戶自己的,而只是拍照道具,表面是分享自己生活,實際上是打廣告。但這些內容的流行也可看出當下的價值取向與社會標準。無論出于分享生活還是商業目的,其內容都是以消費、金錢為核心,塑造“年輕有錢”的財富自由景象,給手機屏幕前的年輕人一種憧憬的標準。一方面,小紅書標榜的是“記錄生活”,試圖打造一個用戶分享自己真實生活與產品體驗的平臺,用“真實”與“社交情感”獲取用戶黏性;但另一方面,其背后的網紅經濟與消費主義也頗為明顯。各種帶貨與營銷,讓每一個用戶流量都能兌換為商業利益,用戶則為了社會標準與自我規訓而卷入其中,繼續被裹挾在審美標準與消費主義的雙重規訓之中。
自拍看似讓個體能夠主動在社交平臺建構自己形象與身份,但網絡空間的交往環境也具有不可控性,這種不可控性促使個體喪失自我主體性,進而陷入網絡社交文化的陷阱。這些陷阱背后,體現的是受到審美框架與消費主義雙重裹挾的社交標準。面對新的標準,個體只能在這些框架規訓下,在社交媒體互動中,呈現出他人理想中的自我形象,試圖獲取他人的認同,即使這些觀眾不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