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章 潔
2019年的最后一晚,有人在朋友圈回顧了經典——南方周末1999年的新年祝詞《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嗶哩嗶哩網站的跨年晚會,80后90后用84萬條彈幕激動發聲:我們真正熱愛的事物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被遺忘;新年鐘聲響起,2020年的第一天,央視新聞入駐喜馬拉雅。
舊的榮光尚未褪色,新的秩序正在建立。騰訊網原總編輯王永治曾經說過,傳統媒介的終端更替不可能逆轉,同樣,新媒體環境孕育的用戶習慣也無法逆轉。在這個深刻變化的時代,我們該選擇什么樣的典型人物,該怎么報道他們,報道的初心是什么,路徑又如何,這成為擺在廣大主流媒體面前的一個新課題。
新聞是“事學”,更是“人學”?!蹲罴哑绽咝侣劒劔@獎作品》的編者威廉·大衛·斯隆說:“新聞之所以重要,主要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人。它寫人,影響人。而且通常只有當它對人有影響時,最無生氣的題目才會顯得重要。”
典型人物報道中,人的地位尤為重要,其牽涉到三方面的人:寫人的人,也就是記者;被寫的人,采訪對象;被影響的人,即受眾。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用群眾耳熟能詳的語言、喜聞樂見的形式。讓群眾愛聽愛看,產生共鳴,充分發揮鼓舞人、激勵人的作用。要達到這樣的傳播效果,三者之間必須發生情感勾連,形成情感資源并最終參與社會動員,成為傳遞真善美和消除歧義與沖突的影響因素。浙江大學吳飛教授認為,現代人(Hom o sapiens)正讓步于“同感人”(Hom o em pathicus)。同感的基礎是“共情”。
“共情”(em pathy)的概念最早由人本主義心理學家卡爾·羅杰斯(Carl Ransom Rogers)從治療心理疾病的角度提出,指的是個體準確地理解他人的情感,并在特定情景下做出準確情感反應的一種能力。共情包括認知共情和情緒共情,其中前者指的是對他人目的、企圖、信仰的理解;后者指對他人情緒狀態的感受。研究表明,共情可以促進不同主體之間的了解、理解、好感和信任,有助于個體產生利他行為和親社會行為;而群體共情有助于減少群際攻擊性行為和群際沖突,改善群際關系。巴特森(Batson)等人認為:“共情能搭建起自己同他人之間的情感體驗以及與他人幸福感的普遍聯系?!?/p>
典型人物報道要讓第三方——受眾產生共情,首先就對記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當采訪對象是信息來源時,記者是需求側;當面對受眾時,記者是供給側。這就要求記者不但要站在采訪對象的立場,還要站在受眾的立場去體驗、思考和表達,真誠感受、精準傳遞和情緒感染,在共情的體悟中做到理解和被理解。
主流新聞學術話語要求事實與推理、意見分開,不能摻雜情緒,保持客觀性。在新聞文本中帶有情緒是被抵制的。如果記者編輯帶著情緒情感去采寫編排新聞,往往被認為是對客觀性的傷害。因此,趙云澤等學者把共情傳播稱為“被掩蓋的情緒傳播”。共情傳播是否會損害新聞的客觀性呢?吳飛指出,與同情不同,共情不是單純的情緒反應,而是客觀的,是深思熟慮后的響應。它的產生基礎不是假設,而是事實,是有意識地進行換位思考,來理解別人的思想和感受的過程?!巴埔鸭叭恕保钦驹谧约阂暯强慈丝次?,以自己的當下感受和過往經驗為依據來判斷并做出相應的行動,這顯然容易造成“自我預測偏差和相似性判斷偏差”。共情強調的是站在他人立場上,將自我“客體化”,擺脫自我中心的禁錮,以“第三者”的視角來表征、監控和調節自我和他人的關系。因此,基于理性的共情,并不會對新聞的客觀性產生偏差,相反,會更忠實于人物和事實的原貌。
人物報道切忌仰視或俯視對象,平視才能客觀,才有可能設身處地。
傳統的典型人物報道是對具有普遍意義的突出人物的報道,反映不同歷史時期典型個體的事跡和思想,通過個體揭示廣泛而深刻的社會問題與時代精神。典型人物報道往往帶有很強的思想性、代表性和指導性。
人物通常分為三類:利他式英雄;體現核心價值觀的正面人物;自我奮斗的自我成就者。而進入新世紀,尤其是2010年以后,以新華社持續推出的“中國網事·感動人物”欄目和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為代表的主流媒體,不再局限于典型化的英模報道,而擴展為發現“草根英雄”,著手發掘和肯定“小人物”在主流價值觀構建中的基礎性作用。在這種典型人物報道對象“雙軌制”的狀態下,記者有可能既采訪一些有較高社會地位的“大人物”,也會接觸到一些社會底層的普通人。仰視大人物和俯視小人物,記者不可能對其產生替代性的情感反應,更加無法“悲傷著你的悲傷,幸福著你的幸?!?。
平視角度采寫出的典型人物報道,往往能夠在大人物身上找到真實可感的地方,在小人物身上發掘出“巍峨之感”。
以往,典型人物之所以被報道,是因其體現了時代精神和主題,成為人群中的典型。“代表性、指導性和思想性”,是選擇人物的一個傳統標準。在這種價值觀的引導下,記者在采寫中容易出現主觀訴求過度表達的情況,忙著給人物貼標簽,唱贊歌?!坝谑俏业墓P端也就傾注了某種使命,要去譜寫送給他的贊歌和祝?!?。“對于他的親人,他雖然無法以更多的金錢去報恩,但他用孝心送走了自己的父母,用舐犢之情陪伴兒子成長,用相濡以沫之愛給妻子最體貼的呵護,用手足之誼給家族最熱心的幫扶?!保ā斗接绖偅赫媲閭鞑フ胬怼罚?/p>
中國青年報副總編輯、《冰點周刊》原主編杜涌濤說,一個人的個性要用他的行為和語言來反映,記者不能自己跳出來下結論。記者在采訪中被感染是好事,但是如果主觀訴求過度,就可能帶著利己動機和認知偏差,在事實的選擇和表達上,可能出現情趣淡薄,少見豐富性和感染力的情況。這一點可以向西方的人物報道借鑒,即使在表達強烈感情時,也多以理性包裹,將情感隱于字里行間。記者退一步,也許受眾就能進一步了解所報道的人物。
典型人物報道很容易寫成人物履歷表。記者往往企圖還原人物的生平事跡,將各個側面都立體呈現,典型人物在各個階段的經歷,他做過哪些好事,均羅列文中,形成傳記式報道。這其實是記者采訪思考不足,共情不夠,主題提煉能力欠缺的表現。
理想的共情狀態是基于理性的,無論接觸到多少紛繁瑣碎的細節,均能在里面梳理出情感和記憶的壓艙石和錨點,而這個錨點往往能直入人心,盡管是單面報道,卻能最終立體成像。著名作家余華在《我只知道人是什么》里寫到一個波蘭農民,在希特勒瘋狂殺害猶太人時,他把一個猶太人藏在家里,直到二戰結束。他被人們當成英雄,但他卻回答說,我不知道猶太人是什么,我只知道人是什么。這么樸素的一句話,體現了面對生命威脅時對弱者的發自內心的同情,這名農民的悲憫和勇敢,足以讓我們永記人性的光輝。而有些新聞作品力爭展示人物的每一面,但由于牽涉面太廣,事實和細節跟不上,降低了信息的表達壓強,顯得空洞而煽情。
因此,做出舍棄,有時能獲得更佳的傳播效果。如湖北日報官方微信對原以《燃盡生命許黨愛民》為題的人物通訊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刪減改編,截取了典型人物楊漢軍生前“最后的13天”這一重大關口的片段,最終成為爆款產品。
典型人物的選擇一向具備時代特色和前瞻性。20世紀80年代光明日報在1978-1988十年里,在那個知識分子是“臭老九”的年代剛剛過去的歷史關口,做了大量的知識分子的先進典型報道,凸顯了深刻的社會問題和轉型,體現了時代性和革命性。當今的中國處于和平年代,在技術驅動下社會結構發生巨變,新經濟新傳媒新文化新社交不斷涌現。高高在上的符號化典型人物開始逐漸淡化,而普通受眾對于發現自我、提升自我的“對話空間”的需求在不斷增強。用戶的主體感、主場感和建設性前所未有地高啟,人們渴望從典型人物身上獲得新知識、新體驗、新情感、新啟迪和新思考,從典型人物身上汲取營養,回應自身生活中一個個來自真實世界的挑戰。當今典型人物的選擇,要充分考慮到受眾和用戶的需求,后端前移,選擇更具共情需求的對象。
在這個風云變幻的年代,“沒有什么可以輕易把人打動”,但是“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有多少激情就有多少理性,有多少關注就有多少期待。讓我們心生感動,懷抱希望,引發行動,直面挑戰,躬身入局,立足共情,做好新媒體時代的典型人物報道,用人啟迪人,用人治愈人,用人點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