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香玉
(云南大學西南環境史研究所,云南昆明 650091)
橡膠既是重要的戰略物資,又是工業文明及生態破壞的代名詞。20世紀以來,中國學術界對橡膠的認知,在不同歷史時期存在極大的差異。從橡膠促進了社會經濟發展到橡膠大規模、單一化、無序化種植與擴張造成嚴重生態問題的過程,是中國人對橡膠從初識到逐漸熟悉其經濟戰略價值、再到認識其生態破壞后果的認知歷程。這個歷程是伴隨著橡膠從一個外來物種向本土物種轉化的無數次嘗試而漸進的。但是到了今天橡膠是否在中國真正實現本土化,在學術界仍然是一個有待澄清的重大問題。
雖然目前生態學、人類學、民族學、農林史學界對橡膠的戰略價值及生態破壞狀況進行了梳理,但從環境史角度對該物種及其認知的歷史價值進行長時段梳理及研究的成果,尚不多見。因此,從環境史視角,對橡膠及其作用、認知的歷史功過進行探究與反思,還原不同時期橡膠的時代面目,再現學者眼中外來物種的經濟化、逆生態化歷程,不僅極為必要,也對當今生態治理及本土生態修復,具有極大的借鑒作用。
20世紀前半葉,橡膠所發揮的經濟價值、軍事價值、工業價值逐漸受到關注和重視。晚清時期,橡膠作為工業原料,其工業價值初步被國人認知。民國初年,橡膠制造業首次在國內得到小規模發展,逐步被國人接受和認可,橡膠的經濟價值得以凸顯。民國后期,因戰事頻繁,橡膠作為軍工制造原料,成為珍貴的軍工戰略物資。這一時期,中國學界關于橡膠的研究成果開始涌現,尤其是化學、植物學領域的學者開始聚焦到世界植膠史、橡膠工業、橡膠引種以及國內本土橡膠植物等方面的探討。隨著國內對橡膠原料需求的激增,橡膠作為一種外來物種首次引種到我國,但因環境限制的阻礙、戰亂頻繁以及橡膠培育管理、加工制造技術的缺陷等等,外來橡膠的引種難以持續開發,促使學界轉向對本土橡膠植物的探索與嘗試。
20世紀初期,國人初步認識到發展橡膠工業為實業救國、富國強兵之所需。這一時期,橡膠工業的早期發展以及橡膠被國人所認知和接受主要得益于海外華僑這一群體。民國初年,南洋華僑陳嘉庚、張永福從海外將橡膠鞋底運至國內,并在廣東銷售,因橡膠鞋底輕軟的優勢逐漸得到了國人的認可。先是國內一些商人紛紛在南洋投資設廠,后因運輸成本較高,歸國華僑則于廣東設廠,如廣東兄弟樹膠公司、祖光樹膠公司、廣州實業制造樹膠公司、中華樹膠公司等的建立,此后,上海、福建、貴州、漢口等大多數地區都設立橡膠工廠,極大地推動了我國橡膠制造業的發展[1]。除海外華僑外,國內商人群體為從橡膠中獲利,也開始關注橡膠制造業,但國內橡膠硫化法及成品制造頗為簡單,又因橡膠制造技術落后,缺少技術人員,國內橡膠工廠多仰賴于國外技術人員。因此,橡膠制造業傳入我國之初,也僅是小規模發展。加之,時人普遍認為橡膠事業不適合在中國發展,此種認知一定程度上也阻礙了這一時期橡膠工業的發展,同時也導致國內橡膠工業較之于世界其他地區發展滯后。這也進一步促使國內學界逐漸意識到橡膠工業的重要性,遂逐漸對橡膠制法、加工技術等進行了專門的探討。
晚清時期,因國內不產橡膠原料,學界無法通過實驗分析、實地觀察進行研究。對于橡膠的認知主要是通過翻譯、查閱歐美及日本等國外文獻資料了解、認識這一外來物種,譯介國外橡膠起源、硫化法及橡膠工業發展情況。例如,沈質彬介紹了世界橡膠事業發展的歷程,尤其是指出了中國橡膠工業發展初期橡膠制造技術之難度[2];陳國玱則還原了橡膠工業迅速發展的全貌,清晰的呈現了20世紀前半葉橡膠在軍事、工業、日常生活中所發揮的作用。①見陳國玱:橡膠及橡膠工業,廣西省政府化學試驗所工作報告,1936年,第189-203頁。
因戰事頻繁,橡膠作為重要的軍工戰略物資,既是各國爭奪與壟斷的物資,也成為日常生產生活不可或缺的資源。國民政府對于橡膠工業發展愈加重視,開始對國內橡膠工業進行了深入調查,如全國經濟委員會對于我國橡膠工業的發展情況在詳細調查的基礎上,出版了第一本《橡膠工業報告書》。這是一本較為全面論述我國橡膠工業原料、制造技術、制品以及橡膠進口與關稅情況的調查資料。經濟部上海工商輔導處也專門就上海橡膠工業制品、原料、機械設備、工廠生產等進行了詳細的調查統計。②經濟部上海工商輔導處調查資料編輯委員會編輯,橡膠工業,1948年。此外,在一些個人的著述中也開始對橡膠工業進行了研究性探討,如焦啟源不僅對于世界橡膠工業的產銷情況進行了探討,還深入分析了國內橡膠工業發展的路徑、存在問題及未來走向;③見焦啟源:橡膠植物與橡膠工業,1943年。陳華洲簡述了臺灣橡膠工業發展概況。④見陳華洲:臺灣工業及其研究,1948年。總之,這一時期學界對世界及中國橡膠工業發展現狀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梳理、總結,為中國橡膠工業的迅速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20世紀前半葉,橡膠工業不僅是實業救國、富國強兵的新興工業,還進一步推動了中國經濟、社會、文化的現代化轉型。橡膠工業的迅速發展極大地刺激了中國對于橡膠原料的需求與日俱增,不僅促使了對外來橡膠的早期引種,而且對國內本土橡膠資源的探索與開發也開始納入議事日程。
橡膠作為近現代工業發展之重要原料,日益成為現代文明生活所必需之品。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橡膠更是成為各國爭奪的重要軍事戰略物資,使得世界各國對于橡膠原料的需求與日俱增,進一步激發了國人尋求橡膠資源的欲望。通過對比其他國家種植橡膠的環境條件,晚清時期,王豐鎬便提出了我國具備種植橡膠的環境條件,那就是橡膠在赤道北25度至28度的中國江湘(長江和湘江)、云貴、閩粵諸省可以推廣橡膠種植[3]。由于實業救國、經濟利益刺激,進一步促使了政府支持下的海外華僑、國內商人群體首次將橡膠引種到我國,并建立民營膠園。
晚清時期,一批歸國華僑最先意識到橡膠的經濟價值所在,并試圖以此致富,開始從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等東南亞地區相繼運來橡膠膠苗及種子分別在中國海南、云南、臺灣試種。然而,關于橡膠引種的專門性研究成果中,其研究區域則主要集中于海南。民國以來,一批農學領域的專家學者在實地調查的基礎上,對于海南橡膠的引種區域、種類、產膠情況、橡膠品質、橡膠公司、制膠及割膠技術、橡膠種植存在問題及對策等進行了較為全面細致的梳理。舉例說,林成侃認為海南島因氣候溫和、雨量充沛,適合于種植橡膠,華僑何書麟也已經在定安縣落河溝試種成功,而且此地居民在南洋多以種植橡膠謀生,已經掌握了撫育管理、割膠制法[4];胡榮光對于橡膠的源流、形態、撫育管理、割膠制法以及經營膠園收支進行了詳細梳理,并探討了民國時期海南橡膠種植衰落的原因[5],他認為,海南橡膠種植衰落的內因主要在于,優種選擇缺乏、移植密度不當、割膠技術不良、制片方法不精、病害預防不周,外因則在于國際橡膠限制生產協定、交通不便以及地方苛捐雜稅過重[6];韓宗浩則實地調查了民國時期海南橡膠種植區域分布、經營過程、產銷情況、衰落原因,并指出在國民政府的救濟下膠價開始回漲[7];姚光寰則探討了晚清民國時期海南島引種橡膠的歷程、膠園數量、橡膠株樹及產量、橡膠貿易、病蟲害情況及橡膠經營方法[8]。從上述農學領域的諸多研究成果及關于海南島的調查報告可知,這一時期橡膠種植之區域僅限于海南島,除云南民國時期的地方檔案,在相關研究成果中較少有關于云南橡膠種植的論述。此外,植物學家焦啟源則進一步提出根據我國不同的環境條件,西南生長者有高友橡膠,引種而獲得成效者有廣東之人心果及印度橡膠,其他橡膠植物可供試種研究者,有球根膠、西拉膠等。①見焦啟源:橡膠與橡膠工業,1943年。
抗戰以來,學界的研究重心開始轉向探索與開發國內本土橡膠資源。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抗戰期間橡膠種子及膠苗來源斷絕,加之技術管理人員欠缺、資金和勞動力缺乏以及戰亂頻仍,更為重要的是早期橡膠引種品種的生態特性及生理特性在短期內尚難融入新的生態系統之中。20世紀40年代初,國內學者在實地調查的基礎上發現了大量的本土橡膠植物,是這一時期取得的重大成果。焦啟源于1943年出版的《橡膠植物與橡膠工業》,可以視為這一時期對橡膠研究最具代表性的著作,該書對世界各類橡膠植物種類、生態屬性、生物屬性以及橡膠的產銷情況進行了全面的分析,更是專門探討了我國可引種的橡膠植物以及橡膠工業的發展,指出世界上主要的橡膠植物共131種,分8科51屬,原產我國之橡膠植物,有遍布川黔諸省之杜仲,西部及西北生長者有橡皮草、蒲公英、向日葵。②見焦啟源:橡膠與橡膠工業,1943年。彭光欽則在1943年首次在廣西發現本土橡膠植物[9],在桂林附近發現的產膠植物薛荔(桑科)和大葉鹿角果(夾竹桃科),認為此種植物當時在我國分布區域極廣,如能廣泛種植可實現橡膠原料自給[10]。此時,董新堂又進一步指出除彭光欽等發現的橡膠植物還有粵桂十萬大山調查隊所發現的5種橡膠植物色澤成本膠力均佳外,其次還有11種產膠植物[11]。橡膠草也是這一時期發現的產膠量相對高的本土橡膠植物,吳志曾專門研究了橡膠草的形態特征、栽培方法[12]。而且這一時期本土橡膠植物也在廣西綏靖公署橡膠廠用以試制汽車零件、飛機零件、鞋底及其他物品,品質均極優良[13]。學界關于外來橡膠植物的引種以及本土橡膠植物的探索的取向上更為偏重于本土橡膠植物的發掘,其主要是考慮到我國所處氣候環境并不適宜熱帶橡膠植物的生理習性,但適合亞熱帶及溫帶膠類植物之生長,因此將主要精力致力于發展我國橡膠植物。
民國時期,雖然國民政府已經關注和重視橡膠所發揮的工業價值、經濟價值、軍事價值,并將其視為實業救國之新興工業以及富國強兵之珍貴戰略物資,鼓勵并支持中國橡膠工業的發展。但是,國民政府更為看重的是橡膠作為重要原料的外在價值,對于外來橡膠植物的引種并未進行大規模開發,也并未對中國學界對本土橡膠植物的研究進行高度重視。橡膠的引種僅是由海外華僑、商人群體進行小規模的民營膠園經營,國內本土橡膠植物也并未進行大規模種植。這一時期,橡膠作為跨區域、跨文化、跨地理傳播至我國的外來物種,在跨文化交流中,新物種對于中國社會生活、本土文化、區域環境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進一步將中國納入世界體系之中,本土橡膠植物的探索與選擇在應對這一變化的同時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在生物擴張過程中,較之于外來物種,本土物種所花費的時間、成本更低,而且本土物種在被開發與利用之后在生態適應上顯然要高于外來物種,可以看出,這一時期中國學界對于外來橡膠植物的引種以及橡膠植物的選擇遵循了中國傳統生態認知。然而,這一正確的研究導向在其后的發展中卻遭到了窒息,這是當代最值得反思的歷史問題之一。
20世紀后半葉,巴西三葉橡膠①民國時期稱其為“巴拉橡膠”。開始在我國進行大規模引種和推廣。1949年,國內已有各類型小型膠園種植面積達2 800公頃,橡膠樹120萬株,年產天然橡膠約199噸[14];1950年國外進口橡膠為7.15萬噸[15],截至1951年我國年產干膠不足200噸。20世紀50年代,因朝鮮戰爭爆發,美國等西方國家對中國實行經濟封鎖,橡膠是其中禁運的一種,因我國國防工業建設需要,所以必須實現橡膠原料自給。受國內外形勢所迫,大規模引種外來橡膠樹不得不提到議事日程。并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本土橡膠植物的開發和利用不得不暫時擱置,從而導致了研究取向上的偏頗。
1952年9月15日,中蘇兩國簽訂《中蘇橡膠協定》,橡膠種植開始受到中央政府的高度重視,由此開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首次大規模開發與引種橡膠時期。在中國話語體系之下,國內學界開始注重橡膠植物自身的開發與利用,重視探索與挖掘橡膠的潛在價值,國內橡膠研究領域遂從化學、植物學拓展至生物學、生理學、氣象學等學科,逐漸集中對橡膠生存環境條件、栽培技術、生理特性、自然災害應對等方面的探討。
20世紀50年代,巴西橡膠已在海南、云南、廣東、廣西、福建、臺灣等熱帶地區廣泛進行引種,但因處于試種階段,在此期間,需要花費大量的資金、技術、勞力進行栽培和管理,加之橡膠生長周期較長,因而巴西橡膠的產量無法在短期內滿足當時國內的需求。因此,仍有一批學者致力于探討可替代橡膠的國內產膠植物的開發與利用。尤以羅士葦為代表的研究成果較為突出,他指出橡膠草、銀色橡膠菊等產膠植物中橡膠草生長周期短、更易廣泛種植,而且橡膠草適合于生長在北溫帶,華中、華北、西北和東北四個區域都有培植橡膠草的可能,華南和西南區可以廣泛試種銀色橡膠菊,海南和云南南部可以種植橡膠樹[16]。此外,王宗訓又進一步肯定了杜仲作為本土產膠植物的價值所在,提出杜仲的含膠量雖少于橡膠樹、橡膠草,但經培育之后可以提高產量[17]。學界對于本土產膠植物的進一步探索與開發在此一階段有利于更好地解決我國橡膠原料短缺問題,也對后世橡膠產業的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但因本土橡膠植物產膠量遠低于巴西橡膠樹,更為重要的是在西方禁運封鎖之下,為盡快滿足國內橡膠原料需求,加快國防工業建設,不得不大力引種與開發巴西橡膠。可以說,我國橡膠的大規模試種是在特殊時期被跨文化綁架的產物。
1954年,我國開始將巴西橡膠作為新物種進行初步探索,并成立專門的華南亞熱帶作物研究所,橡膠研究的學科團隊建立,其學科性、專業性更為明顯。這一階段的學者開始將橡膠作為新物種進行思考,并意識到單個學科對其研究存在極大的局限性,橡膠的研究需要不同學科的介入,開始有意識地運用生態學的觀點、生物學的技術與手段,剖析橡膠與環境之間關系的規律性,認識到橡膠作為植物資源所依存的環境的重要性。一些學者從植物生理學的視角探討橡膠樹的生理習性及生態特性,這也是認識與馴化外來物種的首要前提之一。如柳大綽通過解剖試驗觀察了解膠苗在各個生長時期中乳管發達和外界環境的關系,對橡膠的生物合成和環境條件對于乳管形成的影響兩個方面進行了深入探討[18]。劉乃見從生物學視角首次較為全面分析了巴西橡膠樹在天然橡膠中的地位、形態、生物學特征、栽培情況及產銷管理[19]。鐘洪樞運用植物學原理對巴西橡膠樹的光合、蒸騰、灌溉生理指標問題進行了初步探討[20],韓德聰、黃慶昌針對某一區域,特別是對廣州地區的巴西橡膠樹的生態生理學特征進行了剖析,指出在廣州地區的干季適當補充土壤水分,增強水分代謝,有利于橡膠樹的生長[21]。這一時期學界對于巴西橡膠樹的學科探討較以往研究更為清晰的認清了橡膠的生態學及生物學屬性,有利于保證巴西橡膠樹作為一種新物種對于新的生態系統的適應。遺憾之處在于,中國橡膠園分布區存在著明顯的干季,對這一難以改變的環境因素,如何做出積極應對,在學界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關注。有關部門僅關注如何種好膠,如何產出膠,如何提高產膠量,但對環境的終極性制約因素,缺乏必要的預見性,以至于橡膠園一旦擴大,其生態負效應必然會反過來制約橡膠種植園的發展,還會派生出始料不及的生態禍患。這顯然是值得汲取的歷史教訓。
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橡膠種植面積逐漸形成一定規模。學界對橡膠的思考從橡膠作為新物種的開發與利用,轉向橡膠這一新物種如何與所處環境之間的互動關系展開了研究。例如,農業科學、林業科學方面的學者集中于橡膠培育、管理等方面的研究。廣西亞熱帶作物研究所總結了需要春天播種、露天蓋草催芽、幼苗摘頂幾點經驗能夠保證橡膠幼苗的培育[22]。華南亞熱帶作物科學研究所農業氣象組較早從農業氣象的視角對橡膠白粉病進行了早期研究,認為橡膠白粉病的流行與氣候、天氣條件密切相關,較早關注到環境對于橡膠的負面作用[23]。20世紀60年代以來,一些學者開始意識到橡膠種植對于環境造成的影響,認識到橡膠林段結合林地覆蓋,傳統橡膠間作農作物會搶奪橡膠的肥料并造成嚴重水土流失,而間作豆科植物,可以改良土壤,控制水土流失[24]。橡膠在生態環境之中扮演的角色已經從單純依存于環境,受環境限制轉變為間接影響環境。橡膠樹作為一個外來物種,在馴化初期開始出現一系列對于非原生生態系統的排斥現象,諸如病蟲害的暴發流行以及水土流失等。針對此種現象,學界雖已經意識到橡膠對于環境的潛在威脅,但因國防、社會經濟發展的需要,橡膠產業迫切需要得到快速發展,面對這一實情,學界所不得不反思如何通過改良橡膠品種以及改善其生存環境來消解這種逆生態現象。此種研究取始終占據整個學術話語權,其研究導向必然只注重如何去實現橡膠經濟效益最大化,因而在無意間忽視了對生態負效應的防范。
改革開放以來,因國家政策導向及市場經濟刺激,民營橡膠得到大力發展,極大地增加了民眾的經濟收入,推動了地方社會經濟發展,橡膠種植面積也出現空前的擴張趨勢。在巨大經濟利益刺激之下,上至政府、下至民眾,都處在橡膠種植所帶來的巨大經濟利益的歡呼浪潮之中。與此同時,國內學界關于橡膠的研究,特別是對其生態特性的認知在逐漸增強,生態學、環境科學開始將橡膠納入其研究范疇,并運用生態學理論與方法對其進行探討,開始關注橡膠對于生態環境的影響,尤其是橡膠種植是否會造成生態失衡開始成為熱議的話題。
20世紀80年代,橡膠研究的主要區域集中在海南、云南、廣東等天然橡膠種植區域。關于“植膠必然毀壞森林”“原有的林下植物日益減少,珍貴樹種難以找到,稀有植物處于滅絕瀕危之中,大好的生物資源寶庫瞬即空虛”等說法頗多[25]793,針對于此種說法,“橡膠”備受爭議。學界給予的較具代表性的回應是,橡膠種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維持生態系統平衡,這一觀點以一批常年在海南、云南、廣東從事橡膠事業的老一輩學者為代表。黃澤潤、李一鯤、曾延慶認為墾殖橡膠不是破壞森林、破壞生態平衡的主要原因,橡膠林是將低價天然植被改造為高價人工林,建立了新的生態平衡[26]。王任智、李一鯤還進一步指出橡膠林具有一般森林和熱帶雨林的共性,即涵養水源、保持水土、調節氣候的巨大作用,雖然橡膠林的土壤、水分平衡狀態在某些方面不及熱帶雨林,但與竹木混交林、竹林、灌叢草地相比,其土壤、水分平衡狀態卻有很大提高[27]。與云南相比較,也有一批學者針對廣東、海南地區的橡膠林對當地生態的影響進行了探討。周果人、高素華、黃增明指出,廣東地區橡膠林人工生態系統有良好的生態效益、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因在熱帶草原或荒山草坡植膠,會明顯地改善當地的生態環境,即使以橡膠林更替低山丘陵區的熱帶次生雜木林,也不會引起當地生態環境變劣和經濟收益下降[28]。
這一時期,學界關于橡膠研究的認知往往與政策導向、經濟發展的趨勢是同步的,從而導致對生態保護的呼聲被淹沒掉。事實上,橡膠林的開墾改變了原生植被覆蓋結構,致使原生生態系統被破壞,一定程度上威脅到本土生物物種,為其他生物提供了入侵缺口,尤其是處于邊境地區的橡膠林,更是加劇了外來物種入侵。政府此時的態度也比較明晰,一方面大力鼓勵和支持發展橡膠產業;另一方面為了做到有計劃地開發利用土地資源,保護自然生態平衡,保護熱帶雨林,凡原植被屬竹林、雜木林的地段,一律不得開墾。①參見云南省檔案館館藏《河口縣不準開墾竹林、雜木林種植橡膠等的情況報》。我們可以看到,在這一時期,官方已經開始注意到橡膠的不合理開墾會破壞生態系統平衡,但在經濟利益驅動下,地方政府和民眾更為重視橡膠所帶來的豐厚的收入,致使社會的普遍共識完全導向于橡膠帶來的經濟效益,無意中將生態保護的意識置于腦后。尤其是在20世紀90年代,受國際橡膠市場價格暴漲的刺激,導致國內橡膠價格攀升,橡膠種植更是被倍受推崇。經濟大潮銳不可當,民營橡膠迅速發展,成為橡膠種植區產業發展的重要支柱,更是邊疆民族地區脫貧致富的重要經營對象。但同時也使得橡膠種植單一化、無序化,種植面積迅速擴張,造成嚴重的負面生態效應。
一些生態經濟學學者開始思考如何在發展經濟的基礎上保護生態,而膠林間作則是較早提出的既能實現社會經濟效益,又能產生良好的生態效益的生態膠園建設的一種早期探索,也反映了學界已經開始關注橡膠種植所帶來的生態環境問題。但更多的研究明確指向橡膠對生態并無大礙這一帶偏見的結論,在這一時段內成了主流觀點。也有人認為橡膠林所營造的生態系統并不亞于原生生態系統,這樣的認識助推了橡膠對國家、地方、民眾所產生的巨大經濟效益的放大,無意中誘發為橡膠園無序擴大,飛速膨脹。這應當是當下值得反思的另一歷史教訓。
在橡膠作為戰略物資的價值地位更為凸顯的當時,不少學者大力主張通過膠林間作的理論與實踐的研究去化解橡膠林擴大引發的生態負效應,從而使得橡膠林本身便是一種生態農業的體現,通過橡膠間作可以更好兼收經濟效益、社會效益和生態效益。但類似的主張仍然是偏重于經濟效益最大化,依然是被經濟利益所綁架,因而在具體的實踐中,在橡膠間作的物種選擇中,往往是高收益、高產出的經濟作物一向被推崇。他們認為,這些經濟作物與橡膠樹間作可以更好地維護生態系統平衡。黃克新、倪書邦就指出橡膠樹和咖啡間種,可以建立植物組分的立體生態結構,使其具有熱帶雨林大致相同的多層次和多種類的特點,增加橡膠樹非生產期的經濟收益[29]。此外,楊曾獎、鄭海水認為橡膠間種砂仁、咖啡等經濟作物較之純膠林其含水量、土層、土壤有機質均會有所提高[30]。橡膠間作主要是為減少土地資源浪費,實現土地資源的最大化利用以及農業生產效益的最大化[31]。上述橡膠間作主要在于,挖掘橡膠樹甚至是橡膠林的經濟潛力,以獲取巨大的經濟效益,推動社會經濟發展是這一時期的主流認知。不可否認,橡膠的成功引種及其廣泛種植無疑促進了社會經濟的迅速發展,加快了邊疆民族地區現代化進程,更是極大地提高了中國在國際社會中的話語權。1982年7月5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載了《我國種植橡膠北移成功》的文章,該文提到,橡膠在我國北緯18度至24度的試種成功是經歷了30余年艱辛探索的重大成果,對于我國甚至在國際天然橡膠生產上都具有極其重大的戰略意義。但其間隱含的生態隱患,卻在無意中被擱置下來。
橡膠作為世界性擴張物種,跨越區域、地理、民族的界線,出現了大量移民、技術更新以及外來文化的滲透,這也是跨文化背景下物種被脅迫的結果。橡膠在我國本土化過程中,不僅改變了物種的結構,而且對于非原生地造成嚴重的生態災變,更被短期經濟利益所脅迫,還影響了學界的科研取向,這是人類社會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的慘痛教訓。中國本身可以培育出國內本土橡膠植物,通過本土歷史傳統生態文化應對跨文化之間的脅迫,遵循“順物性應天時”,而非“先污染后治理”,而這才是今天值得反思的重大問題。我們需要考量的顯然不僅是短期的經濟效益,同時還得考慮長遠的生態效益問題,在這個問題上中國聲音更值得尊重和發揚光大。
21世紀以來,學界對于橡膠的認知較之前出現了重大轉向,生態學領域開始對橡膠種植帶來的負面生態效應給予重點關注。而人類學、民族學、歷史學等人文學科的介入則進一步深化了對橡膠種植的負效應的認識。這一研究取向上的逆轉,必然將此前缺乏辯證思維的研究缺失得以逐步匡正,這顯然是一個極其艱難的歷程,但卻是有價值的反省,因為它對當代生態文明建設發揮了啟迪價值。
21世紀以來,橡膠種植面積急速擴張,尤其是2002年國際天然橡膠價格上漲,直至2008年一直呈現為上漲趨勢。在此期間,2006年的林權改革要求實現“山有其主,主有其權”,民眾自此有權利在所有林地上種植橡膠,但卻無意中刺激了橡膠種植面積的無序擴張。如2006年年底,西雙版納全州橡膠種植面積已突破630萬畝,占該州面積的22%,而橡膠宜林地正好是熱帶雨林的分布地[32]。橡膠面積的無序擴張致使熱帶雨林面積迅速縮減,而且橡膠在大面積、單一化種植之后的生態問題也日益嚴重。社會開始質疑這一物種,學界也開始將一系列生態問題的罪責指向橡膠,并逐步否定了20世紀80年代生態學領域有關橡膠種植可以維持生態平衡的主流論點。
云南作為我國第二大天然橡膠種植基地,與廣西、廣東、海南等地不同,西雙版納是全球生物多樣性重要區域,有大面積熱帶雨林分布,而且與緬甸、老撾接壤,其地理區位、生態區位極其重要。也正因為如此,21世紀以來,隨著西雙版納橡膠的大面積種植,較之于其他區域的橡膠種植對于當地生態環境造成的破壞更為嚴重,尤其是熱帶雨林逐漸被侵蝕,生物多樣性減少,其他如水土流失、地下水水位下降、土壤污染等生態問題日漸突出。學界通過對橡膠林的實地考察、實時監測、實驗研究,也進一步證實了橡膠的大規模、單一化種植在不同的階段對于生態產生的負面效應。吳兆錄、楊正彬指出橡膠園植物物種豐富度僅僅是熱帶雨林的1/3,橡膠園里的多數植物是入侵性雜草,如紫莖澤蘭、腫柄菊、白茅等,而且還引發了強烈的水土流失,單一橡膠園的水土流失及地表徑流與草地的基本相同,是熱帶雨林的40倍[33]。周宗、胡紹云指出橡膠在開墾種植、割膠、更新階段對生物多樣性、動物生存環境、水土流失、水源、氣候、土壤和水質污染、地質災害等方面的生態影響不容低估[34]。鮑雅靜、李政海等認為熱帶雨林開發為單一橡膠林之后,群落層次結構必然簡單化,物種多樣性明顯下降,地上部分植物生長量急劇下降,土壤營養成分逐步減少,次生林介于二者之間[35]。張佳琦、薛達元指出西雙版納大面積種植橡膠林后,熱帶雨林生態系統的生物多樣性、保持水土能力、土壤質量均有明顯下降,熱帶雨林景觀出現較為嚴重的破碎化和片段化,并表現為病蟲害出現大面積爆發[36]。刁俊科、李菊等從生態經濟學視角評估了橡膠種植的經濟社會效益和造成的生態損失,云南當前橡膠種植年純利潤約15.59億元,年土壤侵蝕及水源涵養損失價值約8.35億元,兩者相較經濟收益并不明顯,但生態的損失還將持續發揮作用,并影響到此后收入。此外還有不可估量的區域氣候變化和生物多樣性損失,扣除生態損失價值,橡膠種植的經濟社會效益將大打折扣[37]。橡膠種植所帶來的生態后果日趨嚴重的同時,也對周邊國家的生態環境構成威脅,楊為民、秦偉認為中老緬跨境民族地區橡膠種植面積擴大,導致農業種植結構單一,對于跨境地區生物多樣性帶來威脅,人工種植橡膠林的不斷擴大,熱帶雨林被大面積蠶食,將直接影響到大湄公河次區域的氣候狀況,甚至給全球帶來意想不到的生態災難[38]。橡膠的負面效應的研究已經成為這一時期的熱點話題,也引發了政府官員、普通民眾的共鳴。橡膠問題不再只是經濟問題、“三農問題”、國家戰略物資問題,而是轉化為迫在眉睫的生態問題[39]。
生態-經濟復合型膠園模式則是解決這一生態問題,力求實現經濟價值與生態價值共贏,走環境保護和經濟發展相協調的可持續發展之路的重要路徑。目前學者們較為普遍認同的生態膠園的含義是:以天然橡膠為主體,多物種融合,共生共長,相互促進,具有經濟功能和生態功能的多物種、多層次、立體型的橡膠林復合生態系統[40]。然而,關于生態膠園建設模式的思考其實早在20世紀60年代就有人已經提及,這種模式主要是為了在保證經濟效益的同時,實現橡膠間作在涵養水土、保持生物多樣性、防治病蟲害等方面的生態效益。曹建華、梁玉斯等認為適宜的間作復合生態系統能改善膠園生態環境小氣候,在夏秋高溫季節,能明顯的降低近地空氣和地表土壤的溫度,減少土壤水分的蒸發,增加空氣濕度,從而減少高溫和干旱對膠樹的傷害[41]。張永發、鄺繼云等提出“豬-沼-橡膠”能源生態模式,沼液用于喂豬、養魚,沼肥用于發展橡膠產業,形成“養豬-沼氣池-橡膠產業”良性循環的生態農業模式,達到高效利用農業資源、改善生態環境、提高橡膠產量、增加農民收入的目的[42]。黎青松、傅國華總結了海南橡膠林間種模式包括膠-畜(禽)、膠-熱農作、膠-菌、膠-藥、膠-蜂、膠-草復合栽培、膠-花卉模式,提出發展林下橡膠經濟,探索生態膠園建設的補償機制,鼓勵有機橡膠園的建設,實現經濟效益與生態效益[43]。
以上學者對于橡膠所帶來生態問題的認知是學界的主流觀點,但值得反思的是外來物種帶來的負效應并非僅是生態的表現,更體現在文化、意識層面。在橡膠產業的問題上,最根本的問題是一種生態理念和經濟發展生態人文觀能否調整[32]。環境友好型生態膠園是當前學界普遍認同的提法,發展環境友好型生態膠園是改善膠園生態環境,提高膠園經濟效益,建設植膠區生態文明,實現“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重要舉措[44]。然而,橡膠園帶來的負效應,至今還沒有達成全民共識,仍有一部分人為追求經濟效益而忽略生態效益。如西雙版納是我國第二大天然橡膠種植基地,近30年來,由于國家政策、市場經濟刺激、經濟利益驅使、價值觀念、生計方式轉變,當地民眾、企業及外來商人大規模種植橡膠樹。而適合種植橡膠的土地資源有限,部分區域出現了超規劃、超海拔、超坡度種植現象,遠遠超過西雙版納生態承載極限,導致了一系列橡膠種植業發展與生態環境保護不相協調的問題,環境友好型生態膠園是橡膠種植業的一次新的嘗試[45]3。環境友好型生態膠園是當前學界取得的突破性成果,但理論指導與具體實踐的結合有所脫節,在具體的實際操作層面仍舊存在一定的難度,雖已經在橡膠種植區域進行推廣,但尚難普及及實現可持續性發展。這與某些自然科學工作者缺乏人文關懷的習慣性密切相關,亟待人文社科領域的介入。
21世紀以來,橡膠的大面積種植給地方社會文化、生態環境帶來劇烈變遷,尤其是少數民族地區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思想觀念、生態文化發生重大轉變。橡膠研究也因此成為人文社科領域關注的重點,開始受到人類學、民族學、歷史學的重視和關注,將“橡膠”作為一種文化符號,重點探討橡膠與民族關系、人口結構、生計方式、民族文化、價值觀念、生態環境之間的關聯,剖析隱藏于橡膠背后的深層人文社會問題。
人類學家尹紹亭最早從生態人類學的視角研究橡膠,提出橡膠作為一種工業社會的產物,對于西雙版納各民族的生產生活帶來巨大沖擊,加速了區域社會文化的劇烈變遷,將橡膠所帶來的地方傳統文化的轉變視為是一種新的文化模式去展開探索[46]。在民族學、人類學視域中,橡膠逐漸演變為一種文化符號,作為跨文化擴張的產物導致的地方社會“文化失范”。民族學、人類學并非一味地批判橡膠是一個生態破壞物種,而是開始注重橡膠如何嵌入到地方社會文化之中,反之,地方社會文化又是如何應對橡膠進來之后所帶來的一系列變遷,從而更為客觀的看待橡膠及其周邊環境與人之間的互動關系。圍繞這一論點,近20年間,人類學、民族學以生態解讀文化,通過長期的田野調查,深入探討了橡膠種植所帶來的一系列社會、經濟、文化、環境影響,也進一步證實了橡膠的單一化大規模種植導致了當地民族社會文化的劇烈變遷,對生態環境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尹侖、薛達元認為橡膠對農業生物多樣性造成影響,致使傳統栽培植物和采集食物的減少和消亡,更是無形中消解了山地民族的傳統自然觀念和行為規范,最終導致的干旱頻發、河流枯竭、生物多樣性明顯減少,氣候明顯變暖等現象已成為現實[47]。張雨龍認為大面積的橡膠林侵占原有的熱帶雨林,導致熱帶雨林面積急劇減少,隨著橡膠種植面積的擴大和橡膠產量的增加,越來越多的橡膠加工廠如果不加以規范管理,其排放的污水也將可能造成水源污染、空氣污染等問題[48]。人類學、民族學通過將“橡膠”作為一個文化載體,深入分析了橡膠進入當地社會之后所帶來的意識形態、經濟關系、傳統文化、民族關系、生計方式、生態環境等方面的關系變化,其研究區域集中于單一民族單一村落,從微觀層面來看整個區域、民族的社會文化變遷及其變遷后所形成的新的文化模式。然而,人類學、民族學的研究范式出現單一化,一些已被定論的問題也不斷地被學界譏諷為“舊瓶裝新酒”。不錯,人文學科在這方面研究視野亟待開拓,這是因為橡膠種植并不是中國問題,某個民族的問題,更不是某個地區的問題,而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看不到其間的跨文化性、跨國性,同樣不足以切中問題的實質。
21世紀以來,歷史學家也開始將橡膠納入其研究范疇之中。歷史學對于橡膠的關注使橡膠研究向縱深發展,關注到與橡膠相關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層面,大到全球化的視野,小到一個群體的書寫,賦予了橡膠在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更為重要的價值與地位。世界史較早便將橡膠作為其研究對象,其研究區域集中在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各國,研究時段主要是集中在二戰后,從政治、經濟層面進行考察。①詳情可參見郭又新所著《戰后印度尼西亞橡膠種植業發展問題探析》和姚昱所著的《從殖民地經濟到現代經濟——戰后馬來西亞的橡膠政策及其影響》。張箭是歷史學界較早關注和研究橡膠的學者,立足于農林史視角,考察了橡膠在世界的發展歷史,橡膠的世界傳播、擴展和普及,橡膠既便利了人們的生活,又帶來巨大財富,由此形成膠農、橡膠農場職工、橡膠廠的工人、橡膠商等新的從業群體,橡膠種植園、橡膠作坊、橡膠加工工廠,以及膠制品商店等新的經濟實體。①具體情況可參見張箭的《國際視野下的橡膠及其發展初論》和《世界橡膠(樹)發展傳播史初論》。中國史研究則集中于從農業史、移民史等層面進行探討,另一篇則是全面梳理了橡膠在中國的引種歷程及由橡膠而衍生的獨特文化[45]7。蒼銘對于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的橡膠移民進行了系統梳理,認為這是云南邊疆歷史上影響較大的一次移民[49]。當前,歷史學界關于橡膠的研究或許被政治史、經濟史、農林史所關注,但不同時期橡膠所帶來的社會、經濟、生態、文化等問題都未曾進行關注,這也為從歷史學角度研究橡膠留下諸多空白。隨著歷史學的生態化轉向,環境史開始將橡膠作為其研究對象進行探討,周瓊立足于環境史視角,將橡膠視為是一個本土化的外來物種,其塑造的新環境對本土環境的危害處于無意識狀態[49]76。這也是首次將橡膠作為一個本土化的物種進行探討,但“本土化”是一個雙向的過程,一個外來物種實現其“本土化”必然是這種作物既適應了本土,本土作物受外來物種影響而向良性發展。然而,橡膠所造成的生態災變卻并未停止,是否可以說橡膠這一外來物種并未完成本土化,這一命題對于我國當前本土生態治理與修復的反思具有重要價值。
較之于21世紀之前,橡膠所帶來的諸多生態環境問題的暴露,以及邊疆民族地區的橡膠種植區域出現的社會文化的劇烈變遷將橡膠推至輿論的高峰。2016年以來,隨著國際橡膠市場價格的持續跌落,以及周邊國家橡膠收購價格略低,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我國以橡膠為生的地方膠農經濟收入降低,開始出現大面積砍伐橡膠樹而種植其他經濟作物的現象,這是一些投機者盲目、跟風種植橡膠所造成的嚴重后果,也是經濟浪潮從巔峰轉向低谷的慘痛教訓。生態環境也因經濟利益驅使造成破壞,生態治理與生態修復是維護生態系統平衡的唯一途徑,官方、民眾也逐漸意識到“橡膠”是一面雙刃劍,但如何更好地應對橡膠帶來的沖擊和影響,使得學界不得不重新反思“橡膠”這一話題。進入21世紀之后,學界對于橡膠的認知更具多元性、客觀性,更為清晰地認識到橡膠的正負效應,不再被他者所綁架,自然科學以更為翔實和全面的實驗數據,人文社會科學則對于歷史與現實的強烈關照與關懷使學界對于橡膠的認知更為明晰化。但前方的路還很長,跨學科研究應當如何起步、如何對話與整合反倒是成了當下亟待解決的關鍵問題。
回顧一個多世紀以來,我國學術界圍繞橡膠種植所展開的討論,其間經驗和教訓雖然有所揭露,有所警醒。但這遠遠不夠,所缺乏的不在于其他,正在于至今我們尚缺乏全球性的視野,總是習慣于就單一學科、單一問題去展開討論,并在無意中影響到相關政策的調整。至今很少有研究者注意到中國橡膠的悲喜劇,其實質是中國橡膠的引種在一定程度上是西方發達國家經濟權利綁架下的產物。20世紀50年代,西方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封鎖迫使我們不得不大規模引種巴西“三葉”橡膠,等到引種成功后,基本實現了天然橡膠自給。與此同時,西方發達國家在東南亞各國,拼命擴大橡膠種植,迫使東南亞國家規模性發展橡膠種植,從而壓低世界橡膠市場的價格。從而使中國的天然橡膠種植基地蒙受生態負效應的打擊,等到我們清醒過來才開始收拾生態殘局時,同樣是西方發達國家在大勢地推銷合成橡膠,進一步壓低膠價,削弱我國橡膠種植的經濟效益。西方發達國家通過其經濟權利來實現其壟斷橡膠的目的,但中國卻長期處在“懵懂”之中。
隨著中國崛起,實現了站起來、富起來,但民族自覺、自立、自信、民族凝聚力還有待進一步增強。不難設想,如果在20世紀50-60年代能夠清醒意識到發展中國本土產膠植物的重要性,如果我們多一點辯證思維,在不得不引進外來橡膠的同時,同時關注和重視中國本土產膠植物的科學家和相關部門,那么今日又何至于深陷于橡膠園的爭議之中,又何至于今天清算當代生態負效應呢?由此看來,中國要真正強起來,應當在科研取向和規劃上先強起來,從一開始就要自己獨立發展之路,而較少受到西方發達經濟權利的綁架。時下,學者們正在呼吁跨學科、跨區域、跨文化的研究。正當中美貿易戰日趨激烈之時,才開始意識到西方發達國家的“特殊”用心。對此,我們只能說亡羊補牢,未為晚也。要使中國真正強起來,必須具有全球性眼光,而并非是內部各學科、各地區之間的自我博弈,只要能汲取科學研究這一歷史教訓,中國的強起來就能夠盡快落到實處。